李跃龙
1959年6月,毛泽东在父母墓前鞠躬行礼
1959年6月25日晚7时许,毛泽东回到阔别32年的家乡韶山,27日午后1点左右离开韶山。关于创作《到韶山》的时间,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纂的《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一九七六)》定在6月下旬,其第四卷当年“6月下旬”条记载:
作《七律·到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我认为6月下旬这个时间节点还可以精确。毛泽东此行虽然在韶山停留了两个晚上,但却只有一天半的时间。27日经宁乡到长沙,晚上会见了程潜、唐生智、周世钊等友人。28日下午4点离开长沙,29日凌晨 1点到武昌。29日下午在长江江面上的“江峡”号轮开会。30日下午1点乘船离开武汉,当晚午夜抵达九江。也有文章认为此诗写于25日到达的当晚,我认为可能性不太大。因为他有晚上工作上午休息的生活习惯,综合考虑这个时间段的行程安排,《到韶山》应写于26日至30日之间。
毛泽东是有成就的诗家,他一生既崇尚豪放,又不废婉约;不仅写诗填词,其楹联也佳作纷呈。相对于诗,他的词造诣更高。律诗向来为诗家所重,我们可以从1965年7月21日毛泽东写给陈毅的信中,看到他对写律诗的态度:
陈毅同志,你叫我改诗,我不能改,因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气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剑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学律诗,可向他们请教。
信中又说: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公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
又李白只有很少几首律诗,李贺除有很少几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写。
律诗特别是七律在诗人毛泽东心中有多么神圣,可见一斑。所以毛一生写七律不多,产量不高。在《七律·长征》的创作中,毛泽东还为我们留下了“一字师”的佳话:1952年初,文史专家罗元贞教授致信毛泽东,提出“金沙浪拍云崖暖”一句同“五岭逶迤腾细浪”中“浪”字相重了。毛泽东从善如流,并在1958年《毛主席诗词十九首》批注中说明了这一情况:“水拍:改浪拍。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如此改的。他说不要一篇中有两个浪字,是可以的。”
毛泽东创作的七律,名气都很大,以《长征》知名度最高,《和柳亚子先生》二首(1945年1949年)、《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1949年)、《和周世钊同志》(1955年)、《送瘟神》二首(1958年)、《登庐山》(1959年)、《答友人》(1961年)、《冬云》(1962年)等,也都传播甚广。从整体上看,毛诗水准还是稍逊毛词。以上的篇什,也都写在他致信陈毅谈诗之前。毛泽东说这些律诗没有一首自己满意,我个人认为,首先当然是他本人谦虚,其次也反映了毛的律诗创作尚未如毛词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这个事实。
《七律·到韶山》在毛泽东创作的七律中知名度较高,为广大诗词爱好者所喜爱。从最近发现的原作手札看,原稿为:
别梦依稀哭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飘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爱稻菽千重浪,人物峥嵘变昔年。
七律写成后,作者进行了多次修改。如“飘起”改成“卷起”,尤其是尾联“人物峥嵘变昔年”作了大调整,成为“遍地英雄下夕烟”。据传诗人还向湖北省委副秘书长梅白征求意见,梅建议把原稿中“哭逝川”改为“咒逝川”,诗意变得积极深刻,感情也更鲜明强烈,毛泽东欣然接受了这个意见。四联八句,只有颈联没有变动,首联、颔联和尾联均有调整,说毛诗经过千锤百炼,绝非过誉。颈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已成为毛主席语录中最豪迈的金句;尾联“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就是一幅唯美的画作。我们反复吟诵和品读,感受其艺术魅力,文辞的美、意境的美。唯一的小遗憾是颔联“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中的对仗,即“卷起”对“高悬”,仍然不工。“高悬”不宜变动,如调整前句中的“卷起”,则较为方便。因为毛泽东在《清平乐·六盘山》《临江仙·给丁玲同志》中两次用过“漫卷”一词:“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他是用“漫卷”的高手,正好借来替代“卷起”。还是两个仄声字对两个平声字,“红旗漫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可能更佳。
毛泽东是可以与苏、辛并列的大诗人。《沁园春·雪》中有“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一句,在重庆流传时曾遭到国民党组织的围攻。二十多年后诗人解释说,这是诗的语言,只能这么写。我的看法是,这并不是大话,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文化自信。他在军旅生涯中养成了马上吟诗的习惯,“常恨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或许就是毛泽东内心世界的写照。在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群体中,若论文治和武功两者兼备,难得一觅,但曹操是个例外。毛泽东睥睨天下,入得法眼的人物本来不多,他特别看重曹操,一直支持为曹操翻案,“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就是他正面写曹操的。
“别梦依稀”原本生僻词,除宋代毛幵《浪淘沙》中运用过外,典籍中不常见,多作“梦里依稀”。只有到了毛泽东使用它后,才成为路人皆知的成语。
韶山市有依稀山,位于杨林乡杨林村境内。因为毛泽东少年时代受父母之命第一次婚姻的妻子罗一秀是杨林桥(现今杨林村)依稀山楼门前人氏,所以我认为,《七律·到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中的“依稀”除有模模糊糊、仿佛的一层意思外,还与依稀山有关。《到韶山》中“依稀”既可以实指杨林桥依稀山,又可泛指故园韶山冲,全诗以“别梦依稀(山)”起,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结束,饱含了诗人气质的毛泽东对父老乡亲的无限深情。
依稀山,在民国十六年《湘潭瓦子坪蒋氏十修族谱》卷二记载的观音山、水口山、陶家坝三处墓图中又作“依希山”,与杨林桥紧紧相邻,距毛主席旧居上屋场十里许。该谱卷一《宗祠图》中,蒋氏宗祠仅隔杨林庙与“罗氏祠”并排。由此可见,罗氏、蒋氏与毛氏一样,都是上屋场、杨林桥一带聚族而居的大姓。依稀山现已列入韶山市规划的黑石寨风景区内,据韶山市政协委员成明《关于对依稀山进行植绿复绿的提案》介绍,依稀山原本树木茂盛,风景怡人,是韶山市外环线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由于当地村民在山上进行无序的片石开采,导致山体植被破坏。近年来经过生态建设保护,已绿树成林,密密匝匝,青翠含黛,成为黑石寨景区的一个景点。
以史证诗,探索毛泽东的心路历程,把《到韶山》诗中的“依稀”解释为依稀山,可以更好地理解毛泽东本人当时的心境,也便于更准确理解这首七律。
毛泽东的第一次婚姻发生在韶山本乡本土无疑。毛泽东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斯诺访谈,“我十四岁时,父母给我娶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后来也没有。我并不认为她是我的妻子”。这段谈话为《毛泽东年谱(一八九三—一九四九)》上卷所采信,我们可以从毛泽东原话中确认以下几点:
其一,毛对这桩婚事严重不认同,与当年的鲁迅先生非常相似。鲁迅曾对好友说,与朱安的婚姻“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供养,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但这是事实上的婚姻,父母之命,拜堂成亲,符合当时韶山社会的普遍做法,相当于现在的法律手续完备。我们先看罗家的说法。民国十一年(1922年)豫章堂《罗氏三修族谱》罗远雄(即罗合楼)条目下记载:
生女,长归毛。次、三均弱,四归黄,五归毛。
罗合楼生育有5位女儿,长女一秀嫁给毛泽东,老二老三早殇,老四嫁与一黄姓,小女儿又嫁给韶山毛泽东本家毛华村。罗一秀去世20年后,毛氏宗族所修的《毛氏族谱》齿录卷十五中说:
(毛泽东)原配罗氏,清光绪十五年己丑九月二十六丑时生,宣统二年庚戌正月初二寅时殁,葬韶山南岸土地冲楠竹堕,酉山卯向。
族谱上把罗氏列为毛泽东的原配,把“杨氏”(开慧)列为“继配”,把“贺氏(子珍)”列为“再娶”,并将毛泽东与第二任妻子杨开慧所生的第三个儿子毛岸龙列在罗氏的名下,承祧罗氏,得到毛母的名分。罗氏病逝后,由公公婆婆做主,葬于韶山冲上屋场楠竹林毛家的祖山,即毛泽东故居对面的山上,毛家大儿媳身份得到确认。几年后文七妹、毛顺生相继病故,墓穴即在罗氏墓上方斜坡不远处。目前,毛父母坟茔仍在原址,罗氏墓已无坟头,标识不明显。1959年6月26日晨5点,毛泽东到父母坟前参拜鞠躬,说“前人辛苦,后人幸福”,并表示不要重新修坟,添一下土就行了。
其二,罗氏比丈夫大6岁(毛泽东本人说法,根据家谱推算实为大4岁)。夫小妻大在当时的农村中小户人家相当普遍,已是乡俗,并不奇怪和不妥。鲁迅比原配夫人朱安小3岁,胡适比夫人江冬秀小1岁,毛泽东的父亲比母亲小3岁,曾国藩的父亲比母亲小5岁。不但在南方农村有这种习惯,北方也一样,比如吴佩孚比原配王氏小3岁,李大钊比妻子赵纫兰小5岁。从经济生活上看,小户人家特别需要增加劳动力人手,尤其是长子娶亲,女大男小是一种实用价值导向选择。毛泽东本人对夫小妻大现象没有明显反感,也没有发现他在文字上表达对这种婚姻习俗的倾向性态度。但几年后他在评论长沙赵女士自杀事件的文章中,对“老少配”表达过强烈的反对态度。说“我们乡里有一白话:八十公公生一娃,笑死长沙十万家,便是记一件十八岁的女子,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生下了一个小孩子的故事”。把大6岁的罗氏娶进毛家,增加的是一位全劳力,精明的毛顺生是求之不得的,但父母亲完全忽视了少年毛泽东的内心感受,他特别拒绝和反感这场包办婚姻是自然而然的。
《中湘韶山毛氏四修族谱》中有关罗氏的文字记载
毛泽东作为一位性格坚韧、向往走出封闭韶山的青少年,反感的是旧式婚姻中不自主因素,从他几十年后言谈中推测他对罗氏本人除年龄因素外并无其他反感。依稀山罗家薄有田地,虽不殷实但属温饱之家,与精明会做粮食猪仔贩运小生意的毛顺生家门当户对。还有一层,罗毛两家是祖上姻亲,一秀之父罗合楼娶其家居韶山冲羊楼土段的毛咏堂之女为妻,距毛泽东家韶山冲上屋场仅1公里,为毛泽东远房本家,所以罗一秀与毛泽东为姑表开亲。
毛泽东与杨开慧自由恋爱结婚后回韶山,曾经主动到杨林依稀山楼门前看望罗合楼一家,新中国成立后还多次关心罗家,非常重视与罗家的亲情。罗合楼夫妇生有5女,仅有3个成人。罗一秀的两个妹妹,分别嫁给了湘乡县金石镇关王村杉树塘的黄谱臣和韶山冲的毛华村。全国解放后,黄谱臣和毛华村的妻子虽然都已不在人世,但毛泽东依然把他们当亲戚看待。1950年1月,在广西柳州铁路部门工作的黄谱臣致信毛泽东,希望回乡或到其他地方谋生。毛泽东5月8日复信说:
一月二十四日来信收到,很高兴。在广西铁路方面工作,很好,希望你继续努力此项工作,不必往别处,也不必回乡。你的夫人是否仍是罗合楼先生的次女?如是,请替我向她致问候之意。
罗合楼的侄子罗石泉早年在毛泽东的培养下加入共产党,在洞庭湖区的华容县从事秘密工作,1940年11月被捕,次年2月释放后生活陷入困顿。在延安毛泽东得知消息后,托人赠送给他一些银两和两百斤大米。1950年5月,毛岸英回湖南省亲。行前,毛泽东特意交代毛岸英到韶山后一定要去杨林看看舅舅罗家,罗石泉得知毛岸英回到了韶山,即从杨林依稀山赶到韶山冲毛鉴公祠与毛岸英会面。毛岸英不仅详细询问了罗家的情况,而且在临别时还送给罗石泉一盒茶叶和20万元人民币(旧币)。
1959年6月25日,毛泽东回到韶山。次日中午在韶山招待所一号楼席开三桌,宴请亲戚、乡友来吃饭叙旧,名单中有罗合楼小女婿毛华村。当时天气已炎热,毛华村赤脚走到招待所,见到毛泽东,激动地说:“毛主席,我是一双光脚板来见您,对不住啊!”毛泽东说:“不要紧,随便一点好。”并当即叫人拿出自己的一双皮鞋送给毛华村穿,详细询问了毛华村的家庭情况。
毛泽东与杨林桥依稀山楼门前罗家的姻亲之谊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始于14岁的第一桩婚姻,到上世纪60年代以后再没有看到其他的资料而止。在毛家生活了3年的罗一秀,贤惠勤快,深得毛泽东父母的欢心,和千千万万中国农村大家庭的长媳妇一样。如果她表现恶劣,不会赢得毛泽东在五六十年时间内对罗家的敬重和关心;如果她不死于一场恶性痢疾而能及中寿,她因为没有得到爱情,也只能是孤守空房、寂寞而终的另一位朱安女士。她没有主动权,只是被动者,是旧时代婚姻不自由的牺牲品,既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和社会的悲剧。3年经历既关乎感情,又不完全关乎感情。毛泽东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他不断向往韶山以外的世界,走向全中国舞台,他会无奈地放弃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他从自己的包办婚姻中反思扼杀男女青年自由恋爱的桎梏,其一生在推动社会变革。罗一秀的早逝,又给毛泽东造成了较大的心理阴影,激化了他对这种包办婚姻的反感。1919年11月14日,长沙南阳街眼镜作坊主之女赵五贞,因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出嫁当天在花轿中刎颈自杀,年仅21岁。此事引起社会强烈反响,长沙各报及时报道了这一消息,并纷纷发表文章加以讨论。毛泽东反应尤其迅速,两天后即从11月16日至28日的十几天中,接连在湖南《大公报》《女界钟》等报章杂志以西堂、新城、毛泽东等名发表了《论赵女士自杀事》《改革婚制的一个先决问题》《“社会万恶”与赵女士》等9篇文章,猛烈抨击吃人的旧道德、旧礼教,把反帝反封建的“五四”思想解放运动在长沙、在湖南引向纵深发展。没有自己对包办婚姻的切身感受,青年毛泽东不会那么快追踪这个事件,持续那么久撰写那么多篇文章。当时的毛泽东对封建社会,对旧中国婚姻制度的罪恶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对妇女解放有了自己的见解,在以后的革命岁月里,毛泽东对婚姻立法十分重视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诗无达诂。在依稀的本意之外,再增加一层解读,把“依稀”解释为依稀山,这个毛泽东青少年时代曾经用情无数而又伤感莫名的地方,对于更全面理解毛泽东的成长路径,作用是正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