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口岸城市对腹地农村自然经济解体作用问题探讨
——以芜湖为中心

2022-02-11 03:48沈世培
滁州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土布皖江腹地

沈世培

中国近代自然经济解体,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经济的演变、资本主义的发生,是近代经济史的重要课题。自然经济是相对于商品经济的经济形式,传统中国封建自然经济是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耕织结合”的自给自足的一家一户小农经济。学界一般认为,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入侵后,传统农村自然经济开始解体,向商品经济发展,一是“耕织分离”,农民家庭手工棉纺织业遭到破坏;二是农产品商品化[1]。也就是,近代中国自然经济加深分解与解体的过程,一方面农民家庭手工棉纺织业自给生产不断削弱,另一方面以粮食为代表的农产品商品化提高[2]103。这是从总体上论述自然经济解体问题。自然经济解体是近代城乡经济互动的结果,近代口岸城市对腹地农村辐射大于一般城市,对腹地农村自然经济解体作用巨大。目前学界对口岸城市在自然经济解体中作用研究不足。同时,各地自然经济解体速度不同,“耕织分离”顺序不同,不能绝对化。关于近代农村自然经济解体问题,仍然有探讨空间。本文以“口岸—腹地”为视角,探讨近代口岸城市对腹地农村自然经济解体作用问题,弄清各地自然经济解体速度和“耕织分离”顺序问题。

一、口岸开放与自然经济解体关系

近代以前,中国经济主要是自然经济,城市与腹地农村联系不太紧密,城乡交流的产品主要是农产品和手工业品。但是,近代口岸开放后,城乡联系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一)口岸开放影响自然经济解体进程

在中国封建社会,自然经济占绝对优势。随着农村手工业商品生产和农产品商品化,一些手工业从家庭经济中独立分化出来,或从官府手工业中转化过来,但是不占主导地位。农产品商品化,主要是粮食,约占粮食总产量10%,其次是棉布,占其产量一半强[3]。其他如丝织品、煤、铁器、瓷器、纸、油等手工业品,茶、木材、棉花、蔗糖等农产品,也有一定程度的商品化,商品经济已经有了一定发展。不过,在封建土地所有制下,自然经济很牢固,商品生产份额较小,自然经济没有解体。

鸦片战争后,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5个通商口岸,接着中法、中美不平等条约相继签订,打开了国门,使中国由此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5个通商口岸位于沿海,列强不满足于开放沿海地区,还要求进一步开放内地。西方资本主义势力从中国东南沿海向内地渗透,通商口岸自1842年5口通商,到1894年增加到34个[4]41-48。中国被纳入世界资本主义市场,随着口岸开放,洋货逐渐输入中国,茶、丝等土货也出口外洋。但是,初始阶段,口岸数量有限,口岸城市对农村经济影响有限,自然经济解体仍然较为缓慢,洋纱、洋布等洋货主要入侵大中城市市场,对农村影响较小,对手工业破坏也只限于城镇手工业。甲午战争以后,外国资本主义入侵加速,口岸也大幅增加,到1910年,口岸猛增至82个[4]41-48。至1930年代开放广东中山港止,中国被迫开放的条约口岸和自开口岸有104个,外加广州湾、威海卫、胶州湾、旅顺口和大连湾等4个租借地,香港和澳门2个殖民地,通商口岸多达110个。中国除山西、陕西、宁夏、青海、贵州等少数省份无口岸外,其他省份都有口岸,有的多达数个口岸。通商口岸主要分布在沿海、沿江城市,特别是沿海城市。大大小小口岸城市,畸形发展,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拉近了口岸城市与腹地农村的关系。口岸增加,使洋货输入和土货输出也激增,城乡联系加强,自然经济解体加快。在全国工农业生产总值中,1920年自然经济与商品经济比重约为55:45,自然经济仍占优势,到1936年两者比重已经逆转约为42:58[2]102。那些距离口岸城市越近或与口岸城市交通方便的地方,自然经济解体加快。

在长江流域,1842年开放上海、宁波,1858年开放南京、九江、镇江、汉口,1876年开放宜昌、芜湖,1895年开放重庆府、沙市、苏州府、杭州府。条约开放口岸,相互联系,腹地相互重叠,但是,从发展来看,芜湖发展迅速,到1920年代,芜湖商业在长江流域仅次于上海、武汉,居第三位,芜湖辐射能力也超过了一般口岸城市,因此其腹地范围也超过了一般口岸城市腹地范围,对腹地自然经济解体的作用更大。鸦片战争后,由于地处内地,安徽还没有与西方资本主义发生直接联系,基本上处于半封闭状态,自然经济占绝对优势,安徽丝、茶等土货主要通过邻省出口外洋。1876年《烟台条约》签订,1877年4月海关正式对外开放,标志着安徽开放大门正式打开,安徽“与外国发生直接关系之始,厥为芜湖之开放”[5]。《烟台条约》签订后,为了控制安徽经济命脉,英国在范罗山上设立驻芜湖领事署,在青弋江口设立海关,并于1904年在北自弋矶山南至陶沟的江岸建立公共租界,英、德、日、美、英等西方资本主义势力涌入芜湖,设立洋行,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列强在芜湖洋行达27家,其中英商11家,美商3家,日商12家,葡萄牙商1家[6]。西方资本主义势力渗透到安徽地区,强行子口半税制度,通过洋行,向安徽地区倾销洋货,掠夺土货,加速了安徽农村自然经济的解体。

(二)口岸城市向腹地由近及远倾销洋货

口岸开放后,洋货大量输入,通过口岸城市集散,运销腹地城乡。从《中国旧海关史料(1859—1948)》记载看,各个口岸城市洋货输入量都在增加,洋货输入总净值呈现上升趋势。芜湖开埠后,洋货输入芜湖,销往安徽主要是皖江地区各地,商业贸易从县城渗透到市镇、农村,其中芜湖附近各地销货量最大。如无为县,与芜湖一江之隔,近代受芜湖影响最大,土货多经芜湖外销,而工业品多来自芜湖。清末无为县私营商业逐步兴起,无城、襄安为商业集中地。无城,清末仅有聚丰祥等数家布店,多售土布,到民国初有恒盛、恒丰、庚大等布店售洋纱、洋布。1919—1936年,商业发展,布店中有16家卖绸缎,3家专营洋纱、洋布,年进美国、日本棉纱1000多捆。当时日盛隆、同兴隆、永兴隆、马浜记、马德成祥、花日泰等商店,资金足,商品齐全,时称“三隆两马一枝花”。在农村,还有扛布贩、肩桃货郎,手摇小鼓,沿村叫卖[7]660。安徽六安州霍山县,地处皖西山区,相对偏僻,自然经济虽然占优势,但是到近代,与市场也联系紧密。霍山县输出土货多样,入境之货也丰富,1905年前后,“入境之货,盐、布为巨,其次猪、棉、烟、糖、纸张数者,约在二十万金”[8]715。市场也促进了偏远城乡商品经济发展。由于腹地对洋货需求量大,输入芜湖的洋货量也逐年增长。根据芜湖海关统计,洋货输入芜湖,1877年到1885年,从893408两增加到2660787两。1886年到1900年,虽然有波动,但是从3764837两增加到8329651两,增幅达2倍多,为增长较快时期。鸦片和棉织品占多数,如1888年芜湖输入洋货贸易中,鸦片占61%强,棉织品15%,毛织品占3%[9]72。1901年到1910年,从7729651两到8722940两不等,期间有波动,增幅不大,但是数量仍然是较大的。1911年,没有查到具体数字,但是,从芜湖海关贸易报告中,可以看出洋货输入总净值超过历年,“洋货径运进口净值之盛,亦往昔所无,诚意外事也”[10]301。民国元年(1912)输入洋货值9498935两,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占从来之最多数,其原因有二:一货值之增高,如洋药、棉纱等类;二货额之增广,如棉纱与他类洋货”。“比年舶来品销路非常畅旺”[10]304。1912年到1919年,从9498935两增加到10278357两,期间有波动,但是突破了1千万两,是以前所没有的。

(三)口岸城市吸纳腹地土货日益增多,并越近越多

各口岸城市土货贸易差异较大,但是随着国内外贸易发展,贸易量也在不断增加。芜湖开埠后,腹地农村主要是皖江地区土货,如稻米、小麦、茶叶、菜籽、羽毛、棉花、药材、竹、木等农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到芜湖集散,特别是稻米最为显著,数量不断增加,并越近越多。稻米主要来自皖江地区,其中江南青弋江、水阳江流域,巢湖流域舒城、合肥、庐江、巢县、无为等县,都在最富米谷之区。土货贸易成为芜湖腹地城乡贸易的重要内容,并以粮食为主。例如,1933年无为县的无城、襄安、仓头、黄雒、石涧、土桥、泥汊、牛埠、黄姑、汤沟、三汊河、临江坝、三官殿、河坝、泉塘、凤凰颈、开城、刘渡、横步桥、严桥、三水涧、尚礼岗、虹桥等集镇,有行业37个,商户1083家,其中粮米行277家(襄安73家、无城48家、汤沟35家),杂货店158家,布店86家[7]660。这些集镇销售土货、洋货,粮米行占到近26%。无为县因为离芜湖很近,土货一般多输芜湖。而偏僻并交通不便的皖西大别山区和皖南山区,土货输出少些。如位于大别山腹地的霍山县,土货输出也相对少些,1905年前后,“出境各土货进款计之,自千百而至数万、数十万,岁不下五十万金”[8]715。这些土货,一部分运销芜湖,但是比不过无为(见表1)。

表1 芜湖海关运出土货价值表(1877—1919年)(单位:关平银两)

从表1看出,1877年到1919年,腹地运到芜湖的土货各年不同,贸易量也不断变化,土货运出值总体是上升的。

口岸城市洋货和土货贸易量成为城乡联系紧密的两大指标,贸易量越大,城乡关系越密切,自然经济解体越快。近代随着国内外市场发展,中国广大城乡被纳入这一庞大的市场体系,不仅沿海农村与世界市场紧密相连,就是内地农村也与世界市场相连,农村经济对市场愈益依赖。芜湖口岸城市使安徽特别是皖江地区纳入了世界资本主义市场体系。

二、口岸城市土货贸易促进腹地农村“耕”的商品化程度提高

19世纪末20世纪初,腹地农村经济与口岸城市贸易及外洋贸易日益紧密,形成农产品市场和城市工业劳动力市场。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内民族市场形成,“市场势力和货币权力对农民已经有了统治作用了”[4]328。19 世纪后期,由于战乱影响,安徽农业生产下降明显。20世纪初期,除了政府采取招揽客居、奖励垦荒等措施刺激农业生产外,芜湖开埠则促进了“耕”的商品化,提高了农村商品化程度。

(一)口岸城市促进腹地农村“耕”的商品化路径

第一,口岸城市土货贸易,带动腹地农业生产商品化。首先,1882年兴起的芜湖米市,逐步成为全国四大米市之首,各地商人来芜湖购买稻米,20世纪初平均每年输出稻米400万石左右,大大刺激了安徽农村水稻商品化生产[11]463。其次,生丝、菜籽、大豆、花生等农产品经芜湖海关输出,在民国初输出大量增加,也刺激了安徽经济作物商品化生产。

第二,口岸城市洋货贸易,带动腹地农村对洋货的消费。农民生产和生活与市场联系越来越紧密,生产和生活资料商品化程度提高,吃穿用、衣食住行,有很大部分是从市场购买,农民将农产品出售换钱,购买生产和生活用品。

第三,甲午战争以后,民族工业兴起。民族工业主要是纺织业和粮食加工业发展显著。这些工业生产原料就是来自附近农村。例如芜湖砻坊和机器米厂所用米及芜湖裕中纱厂所用棉花,主要是来自皖江地区。

第四,农民外出打工。由于近代农村经济凋敝,一些农民外出打工,有的到口岸城市谋生,出卖劳动力挣钱,增强了购买力。芜湖吸引皖江地区农民到芜湖从事米业及其他行业劳动,其佣工挣来的钱贴补家用,购买生产和生活资料,也提高了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

不过,在四个路径中,促进腹地农村“耕”商品化,口岸城市土货贸易是主要的,尤其是粮食贸易。

(二)口岸城市开埠提高农产品商品化程度

在上述背景下,农产品商品化就成为必然。如芜湖聚集了江西、湖北、安徽、河南、江苏等地土货,但主要是皖江地区,因此皖江地区受到芜湖影响最大。安徽粮食作物主要是水稻和小麦,长江两岸及巢湖周围盛产的稻米,多运往芜湖集散。1899年和1900年两年,安徽稻米丰收,芜湖米市交易量激增,皖江地区各地城镇米市也活跃起来,“农人有大批之米出售,得以供给其家庭之必须品、舒适品及奢侈品”[9]320。米市兴盛,也使皖江地区稻米商品化率提高。据1925年调查,芜湖每户出售稻米占种植量51%,约值143.1元,自用稻米占49%,价值138.52元,售出稻米收入占到总收入64.3%,超过了一半[12]。皖江地区生丝、羽毛、菜籽、大豆、花生、药材等销往芜湖。如1916年全省有92602户农民饲养蚕类(春蚕、夏蚕、秋蚕、柞蚕等),产蚕茧11.8万石,主要产区是皖南丘陵和沿江农村,尤以绩溪、泾县为多[11]463-464。口岸城市辐射程度,直接影响了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

表2中,1921—1925年间,安徽自北往南,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逐步提高,其中芜湖虽然数据不完整,但是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最高。也就是离口岸城市愈近,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愈高。其中,皖北没有口岸城市,怀远、宿县离口岸城市较远,农产物出售比例较低,而来安离南京较近,农产物出售比例较高。

表2 安徽部分地区农村经济商品化程度(1921—1925年)

(三)稻米商品化程度个案分析

芜湖米市作为中国近代最大的米市,极大地促进了芜湖腹地稻米商品化,特别是皖江流域是芜湖稻米的主要来源,这一地区稻米商品化程度更高。例如,南陵临近芜湖,是芜湖米市的重要米原地,稻米商品化程度比远离芜湖的地区高,城乡人民生活都与商品稻米息息相关。以1910年南陵米粮风潮为例,一次稻米调运,就牵动了南陵县城乡居民。据《东方杂志》载:1910年南陵县发生了商人罢市、乡民聚众抗争的事件。当时,南陵县米粮踊贵,居民慌惧,绅学界主张禁止运米出口,商界不以为然,争持不决。2月16日,南陵县知县程大令在自治会开会,提议禁河问题。到会的绅学界人很多,乡民来城聚观者也不下千人。米商代表田紫芬首先登台演说,要求商本和民食要两面兼顾,认为现已调查磨坊,尚存稻7万余石,除去已卖未下河之米8000余石外,此数足以保全民食。绅学界代表朱则衣演讲,认为南陵虽属产米之区,东北2乡去年灾后,元气大伤,该处饥民,至掬草根树皮为食,要求禁米外运,乡民拍掌如雷。但是,商界反对。乡民大哄,会场秩序大乱。程大令见人众无可理喻,遂在黑板上用粉笔大书“众人不可喧哗,本县三日后禁河”13字。乡民认为再迟3日封禁,南陵稻米将搬运一空。当时围观者愈聚愈多,喊声也愈高大。自治会会员目击情形,只得摇铃散会。会后,米商代表田紫芬出门,就被会聚的乡民围住,齐声喊打,只好急奔学署躲避。乡民又随县令直至大堂,程大令晓谕众人,乡民才散去。17日,县令知商界连夜开会,深恐又起风潮,便亲往商会及各商店拜谒,商界认为县令禁河告示已出,于商界太无颜面,决绝接受。午后,商界又遍发传单,在北门外某处开会,商量对策。二更后,商会即命地保沿门招呼商界,明早俱一律闭市,不卖米给民众。至18日,城内大小商店,果然一律闭市。一时鹤唳风声,大有草木皆兵之情况,以致以讹传讹,惊动四乡农民。农民认为,城内商人因为百姓阻禁米粮下河,遂议闭市,饿死百姓。他们当即鸣锣通告,一时聚众数千人,在十字街一带,喊令商家开市,否则即就打毁商店[13]519-522。这是南陵县1910年发生的米粮风潮。在南陵县禁米出口事件中,乡民坚持力争。

4月南陵县米粮风潮继续发酵,有谣传说平粜委员到南陵采购米粮,以致米价日昂。乡民误以为真,于是集合13图乡民,昼夜派人巡守河干,遇有米船出境,立即投石击沉。最后县令程大令只好向乡民保证民食,禁止米粮外运,要求大家不要相信谣言,以致农业荒废。乡民才散去[13]522。

这一事例说明如下问题:第一,此次风潮牵涉面很广,县令、米商、乡绅、学界、四乡农民均参与其中,米市牵动整个社会,城乡都动了起来,米市与大家吃粮关系密切,同时,持续时间很长,产生了轰动效应。可见,皖江地区农村经济生活并不是分散、孤立的,而是与市场紧密联系在一起,生产和生活均已市场化,是自然经济解体和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第二,芜湖米市影响了南陵民众生活。芜湖以米市为主,对皖江地区影响也最大,而南陵县是芜湖近邻,是产米区,县城有米市,米粮运销芜湖,受芜湖影响更大。第三,米市拉近了城乡经济关系,形成了芜湖米市—南陵米市—南陵农村三者联动,乡民经济生活市场化明显。近代资本主义入侵,口岸城市贸易使城乡经济互动加强,农村封建自然经济开始解体。

三、口岸城市洋货贸易促进农村“织”的商品化

近代自然经济解体,还表现在农村家庭棉纺织手工业的破坏,即“耕织分离”,口岸城市贸易起了催化作用,促进农村“耕织分离”。“织”的商品化,不仅冲击了家庭手工棉纺织业,而且促使家庭手工棉纺织业向新的方向发展。洋纱、洋布输入,促进了农村家庭棉纺织业生产专门化、市场化及其分化。关于中国自然经济解体的“耕织分离”,学界认识不同:一是“三部曲”:第一步,非植棉纺织户出现,用纱来自市场,由“棉纺结合”到“棉纺分离”;第二步,洋纱代替土纱织布,即“纺织分离”;第三步,洋布代替土布,家庭手工棉纺织业停业,即“耕织分离”[2]103。二是“二部曲”:认为这种解体的顺序为,“外国资本主义首先在中国用洋纱代替土纱,使手纺业与手织业分离;其次是用洋布代替土布,使手织业与农业分离”[14],“先是洋纱取代土纱,继而洋布取代土布”[15]。表面上看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深入研究,从芜湖与皖江地区城乡经济互动关系中,可以看出,这种解释是不妥的,不是绝对的。这要看口岸城市辐射强弱,如果强,则“耕织分离”的快;如果弱,则“耕织分离”的慢。可以分为如下三种情况:

(一)洋布输入使有的家庭土布纺织停业

在口岸城市距离较近的腹地农村,由于持续不断的洋布输入,有的地方家庭手工棉纺织业受到冲击,有的土布生产停业,很快出现“耕织分离”,农民穿衣依靠市场。这是因为传统家庭手工纺织业土布生产,属于简单的手工劳动,“生产组织幼稚”,“工具简陋,技术幼稚”,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16]140-141。而近代输入的洋布,“洋人以机器织成,幅宽质细价廉,而适于用,人皆便之,反弃土布而不用,其夺我之利,实为最巨”[17]。洋布比土布具有明显优势,竞争力强,所以洋布输入后,受到人们欢迎,直接冲击了土布生产。随着1893—1899年间欧洲棉纺织品以及1899—1900年间美国棉纺织品的入侵,中国棉纺织手工业破产了。而且这种棉纺织品进口越来越多,于1920年达到了最高数目,后来则由于灾荒而缩减[18]。棉纺织手工业破坏也愈加严重。19世纪末,皖江地区洋布消费增加,而用于纺织的洋纱消费减少,表明一些家庭棉纺织业遭到破坏。离口岸城市较远的地方,也出现了土布生产停业现象。据民国《霍山县志》载,咸丰、同治以前,皖西霍山县,有很多农民制机织布,土布生产很有名,但是,洋布输入,土布生产受到破坏,到1905年前后,“名家机布,今已无传”[8]714。皖东滁州由于商品经济发展,自然经济解体,对市场依赖性加强,1897年前后,一些滁州人,“不谙纺织,率购布于他方”[8]715。1904年芜湖海关贸易报告就指出,洋纱进口少,而洋布进口多,“似有棉纱消费较少,而棉布消费较多之趋势,可见本地家庭纺织工业已渐衰落也”[9]167-168。1905年芜湖海关贸易报告又指出,“进口棉纱减少,洋布增多,显见本地居民于纺织一道今逊于昔矣”[10]269。到民国时期,洋布代替土布成为趋势,“尤以日本货占其大宗”[16]140。到20世纪30年代,“土布业也逐渐倾向于衰微了”[16]127。人们依赖市场购买洋布穿衣,使土布生产减少,甚至停止。这反映传统家庭手工纺织业逐渐破坏,“织”与“耕”逐渐分离。

(二)洋纱输入使“纺织分离”

有的地方洋纱输入,使手纺业与手织业分离,即“纺织分离”,没有完全“耕织分离”。

第一,洋纱与土纱的竞争。口岸开放后,洋纱也开始进口到腹地农村,对传统自然经济下家庭棉纺织业有巨大冲击。但是,洋纱对传统纺织业的冲击并不是立即见效的,有个渐进过程。19世纪40年代,上海等口岸开埠后,洋纱输入东南沿海各省,曾出现过10年停滞的现象,反映这些地方农村自然经济对洋纱有顽强抵制。其实,晚清时期,芜湖进口洋纱也不多。一般进口到芜湖再转销到皖江地区的洋纱主要是印度棉纱,“印度棉纱匀细,织布出色,而且耐久”[10]130。但是,在19世纪末,由于印度纱价格高于土纱,不如用本地棉花纺的土纱便宜、合算,所以进口有限。如1893年,印度纱价格,由1892年每包300斤值银44或45两涨至每包57或58两,年底增至60余两,而本地棉花每包300斤售价约64元,低于印度纱价格,所以,印度棉纱进口急剧减少[10]130。土纱仍然普遍使用,洋纱进口有限。如1891年,芜湖进口洋棉纱,只销往庐州府、六安州2处,“因本年庐州、和州棉花收成最薄”[10]135。1893年,棉花收成最佳,输出只有578担,没有输出的棉花主要用来家庭纺纱织布,“因印度棉纱来源特少,土产仅敷内地之用,无多余出口故也”[10]131。到20世纪初,洋纱进口增加,如1906年,印度棉纱进口到芜湖有31480担,约为1905年进口量之2倍,因皖江地区棉花受水灾,收成减少,并印度棉纱价格略低[9]173。洋纱在与土纱的竞争中,有其优势,使有的家庭织布可以使用洋纱。

第二,洋纱用于家庭手工棉纺织业。19世纪后期,中国农村经济依然是耕织结合的自然经济,农村用纺车、织机,把土纺织成土布,满足农民穿衣需要。但是,印度棉纱输入,用来织布,冲击了传统家庭手工业。如1897年,印度棉纱和中东棉纱大量进口,“悉供织布,其进口洋布会否未减,尚未易言。所可信者,中华专用洋纱,或搀用土纱,织成布匹,均属销售合宜,殆祗敌外洋下等粗布耳”[10]171。印度棉纱,“或单用此纱,或掺杂以手工所制之纱,织成粗布,较通常各种棉布,实为经济也”[9]131。到民国元年(1912),印度棉纱为近4年中进口最多的,日本各种棉纱则为近10年中最多的,以前为鸦片贸易商店多改销售洋布。内地购买洋纱,多为用来生产手工织纺品(如面巾等)。人们喜欢素深黑泰西缎为衣料,代替了各种毛织品[9]206。

家庭手工棉纺织业使用棉纱织土布的,最为典型的是合肥一带产生了生产土布的“机户”。合肥地区历史上种桑养蚕,以丝织业闻名,明清时期所产“万寿绸”,就已成为贡品。鸦片战争后,丝及丝织品出口一度兴盛,芜湖开埠后,皖江地区很多地方引种湖州桑树,合肥官府也曾号召农民种桑养蚕。但是,由于丝及丝织品出口需求减弱,江浙等地丝织品进入合肥市场,合肥丝绸市场受到冲击,丝绸销售困难,农民多由种桑养蚕改为种棉花,棉花产量曾占安徽全省首位。合肥东南乡农民利用当地盛产的棉花,发展家庭棉纺织业,富裕农户把纺织作为致富的副业,形成一耕二织为业的“机户”,约有五、六千户。每个村庄,机杼昼夜不停,声闻遐迩[19]81。这种“机户”仍然是耕织结合,似乎和封建自然经济下的耕织结合相同,实际上有很大区别。第一,专业化生产。原来家庭棉纺织业生产的纱和布只是为了家庭使用,需求量不大,投入的人工和资金很少。但是,“机户”不同,他们有木机1张至4、5张不等,在农闲时间,全家参与,不仅可以用自纺土纱或购买土纱织成土布,还用洋纱织成格花布和条花布。有些“机户”还可以自纺、自织和自染。第二,市场化生产。“机户”生产的布匹不是为了自己家庭使用,而是向市场出售,为专业纺织商品生产,从市场购买土纱和洋纱织布,产品也卖给合肥布业市场上的布行。由于“机户”生产属于家庭劳动,杂项开支少,成本较低,外埠布匹到合肥难以与之竞争,所以合肥“机户”多,产品也多,土纱、土布纺织业逐渐成为合肥最大行业。同时,除了上等“机户”能走出农村外,有大量中下等“机户”仍然留在农村,从事家庭手工棉纺织生产。中等“机户”比例较大,资金不多,产品花色和质量一般。下等“机户”,资金少,技术低,产品里外不一致,外面厚,里面薄,常喷水、上浆来补充。布行对这类“机户”最不欢迎,往往以低于市价杀价收购[19]83。但是,这些中下等“机户”在合肥东南乡大量存在,体现了农村家庭手工棉纺织生产专门化和市场化,属于商品生产,与自然经济下为家庭生产截然不同。所以,近代家庭手工棉纺织业生产走向,或遭到破坏,或进行商品生产,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发展。这些“机户”生产只能算是“纺织分离”,不是“耕织分离”。

(三)农村家庭手工棉纺织生产向城镇手工作坊生产发展

有的地方,纺织户从“纺织分离”到在城镇开机坊,专门用洋纱织布,实现“耕织分离”。洋纱输入口岸城市以后,有两个去向:一是城镇手工织布作坊购进洋纱织布,二是农村家庭购进洋纱织布。前者比较普遍,近代城镇土布业兴盛,这也是口岸城市及其他城镇手工织布作坊纷纷设立原因。后者不太普遍,但是家庭手工纺织业采用洋纱织布,还是存在的,特别像合肥一带“机户”,就是大量购进洋纱织布的。这些“机户”生产属于商品生产,为市场服务的专门化生产。“机户”生产不同,发展方向也不同,出现了分化。“机户”约分上、中、下3等。上等“机户”,生产已开始专业化。他们资金充裕,信用好,产品多,花色新颖。有些“机户”投机取巧,把布匹展开,在内层喷水,以增加其重量,而上等“机户”所出售布匹不喷水,里外一致。也有一些“机户”为了增加布匹重量,在布匹内层洒上稀薄的米浆,晒干后出售,而上等“机户”所出售布匹不上浆。合肥布业市场的布行对上等“机户”,比较信任,优先收购他们的布匹。这些上等“机户”生产布匹销路好,销量大,生产也较为兴旺,自己家忙不过来,还雇工帮忙织布,出现了雇工劳动,按件计工。一些上等“机户”积累了较多资金后,离开了家乡,到芜湖和合肥开设机坊,从事专门手工织布业。这些手工业发展,对口岸城市工业品输入进行抗争,有利于保护农村经济。近代芜湖所有机坊主和织布工人,都来自合肥东南乡。这也构成了芜湖对皖江地区资金和人员的吸附,加强了城乡关系。他们在芜湖生产土布,在芜湖销售,还返销皖江地区,甚至销往江苏。少数的上等“机户”在合肥市区开设机坊,也促进了合肥土布业发展[19]83。到抗战时期,芜湖和合肥沦陷,这些“机户”又到合肥附近的三河镇开设机坊,使20世纪40年代三河镇棉纺织业最为兴盛,有“机户”1000余家,木制机组1500台,从业人员5000人,年产棉布900余万米,销往皖西及湖北、河南等地[20]。这些上等“机户”生产,已从农村家庭手工棉纺织生产向手工作坊生产发展了,并向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织”不仅商品化,还从农村家庭生产分离出来,“织”与“耕”已分离。家庭手工棉纺织业生产出现了分化。

四、自然经济解体程度有限

当然,也要看到,中国传统经济主要是农业经济,工商业比较落后,自然经济解体是个渐进过程,各地不同,快慢不同,程度有限,并不是按照特定顺序进行的,不能绝对化。学界已经注意了这个问题,认为到20世纪30年代,中国自然经济仍然占主导地位[2]108,其解体不充分,完全显示了近代中国经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21]。其实,在工业不发达的中国,自然经济长期存在,直到新中国建立后,仍然占据一定地位。在近代中国,一般在口岸开放的沿海和沿江地区,农村自然经济解体快些;远离口岸城市的内陆和偏远地区,农村自然经济解体则慢些。美国罗兹·墨菲的《局外人:西方在印度和中国的经历》一书,将通商口岸城市视为“外层中国”,传统乡土社会视为“内层中国”,认为“外层中国”虽然有一些畸形发展,但是对传统乡土社会影响非常有限,而“内层中国”仍然富有活力,不仅阻碍了外国殖民主义势力渗透,还抵制了资本主义扩散,形成革命的反城市主义(anti-urbanism)[22]。所以,近代中国农村社会封建性依然很浓厚,口岸城市经济的冲击作用有限,城市化有限,“耕织分离”有限。我们以离芜湖比较近的含山县和宣城县为例,考察口岸城市对附近腹地农村自然经济破坏作用。如宣城县,离芜湖只有50多公里,受芜湖影响,据1933年调查,当时宣城县仍然以农业为主,只有小规模工业,城内手工业工人300人,工厂资本额最大的不过5000元,工人占全县人口只有5%,矿工占1%[23]39。又如含山县,位于江北,离芜湖也只有50多公里,受芜湖影响较大,到民国时期,也是以农业为主,农民占最多数。

表3中,农业人口占直接生产人口数75.9%,如果加上渔业、牧业人口,则占直接生产人口数81.8%。而工商业人口只占直接生产人口数18.2%。直接生产人口数170980人占全县人口数247100人的69.2%。江南也是如此,如青阳县,20世纪30年代初,全县人口145000人,其中70%为农民,其余为工商业者,工人占全县人数5%,商人占全县人数8%[23]45-46。我们在看到口岸城市作用的同时,也要看到中国封建社会的稳固性,否则就不会爆发激烈的民主革命了。

表3 含山县产业人口数及比例表(1919年)

五、结语

近代口岸城市由于有经济、文化优势,通过各种交通路线和商业网络,对腹地广大农村产生巨大影响,促进腹地农村商品经济发展,从而促进自然经济解体。口岸城市对腹地自然经济解体影响,体现在对“耕”和“纺”商品化影响的途径不同。首先,口岸开放影响了自然经济解体进程,其土货和洋货贸易促进城乡紧密联系,促进农村商品经济发展。口岸城市土货贸易促进了“耕”的商品化,提高了农产品商品化程度,其中稻米商品化最为显著。口岸城市洋货贸易促进农村“织”的商品化,促进农村传统家庭棉纺织手工业“耕织分离”,使农业生产市场化发展,有的家庭土布“织”停业,有的家庭“纺织分离”,有的家庭向城镇手工作坊生产发展。“纺织分离”顺序并不是学界所说那样。并且,近代口岸城市对农村影响大小,也影响了自然经济解体的快慢。受口岸城市影响越大的地方,自然经济解体越快,反之,受口岸城市影响越小的地方,自然经济解体越慢。近代口岸城市通过与腹地经济互动,促进了农村商品经济发展,自然经济解体。也要看到自然经济解体的有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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