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卓航
(湖北工程学院 湖北 孝感 432000)
方言作为一种文化表达方式,具有特定的理论内涵。我国地域广袤,多种文化交织,呈现出多元并存的语言文化生态。方言作为地域性语言,继承了文化的核心部分,承载着政治、经济、文化意涵,既是一种语言变体,又是一种文化传播载体,被广泛应用于电影艺术。方言电影以原生态的方言对白、地域镜像丰富了电影语言内涵,同时,方言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在从普通话到方言、从语言到影像的表达过程中,促进了主流媒体与非主流话语的融合。以方言为研究对象,以方言电影作为参照,通过分析方言电影的媒介表征和文化意涵,可以进一步挖掘方言电影的研究价值。
语言是文化的显性表达。经过口语、文字和印刷的传播后,在当下的电子信息时代,语言作为基础传播媒介的价值更加突出。普通话和方言虽然是同一种语言,但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媒介效应。中国自春秋时期就有共同语和方言的区分。历朝历代对共同语的称谓不尽相同,春秋时代称其为“雅言”,汉代形成“通语”,明代推崇“官话”,辛亥革命后推行“国语”,20 世纪50 年代初确定“普通话”并推广沿用至今。“普通话”是指以北方话为基础,以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而形成的共同语。共同语的形成有赖于我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其对于传播思想、普及文化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共同语的普及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选择。在信息媒介迅猛发展的当下,以普通话为代表的话语体系表现在各种影音媒介中,其所表现的文化语境和社会潮流亦反映出普通话被广泛关注和接受的事实。因此,语言观可看作文化观的凝缩。经过长期的传播实践,普通话的叙事结构被更加广泛地应用在电影中,而方言叙事的立足点局限在人物的身份前史中,作为构建人物身份关键的方言,反而较大程度受到地域背景的干扰。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方言作为语言基底,又表征着地域文化。“方言作为一种相对于普通话的地方性语言,忠实地反映了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习俗,也维系着一个地域的人民共同的心理认同感,是各地民俗文化的直观体现”[1]。因此,对于方言的阐释和发现,仍是我们探寻地域文化的重要途径。在电影中,方言符号的所指想象,展现为泛化的地域时空和乡土人文,展现了建立在文化根脉上的语言基底。电影对白由于受到主观创意和客观条件的影响,或多或少都带有方言特征,即便是普通话译制片,也带有北方方言成分,这既与演员的台词训练有关,又取决于剧中人物的身份特征。我国的方言形态多样,分布广泛,可以分为七大方言区,在系属上可以分为四个层次:方言、次方言、土语和腔,显现出复杂的语言特征。
从艺术表现手法来看,相较于普通话的“阴阳上去”,不同地域方言的不同音韵结构形成了更加丰富的语音流变,在电影中更容易引发戏剧效果。电影中的喜剧包袱往往与方言有关,经过处理的方言对白因独特的语音调值,造成了听觉的回响,进而在电影叙事中加强了声音形象的构建。换言之,作为电影的语言载体,方言既指向一种明确的语言对白,又作为声音符号唤醒着观众的方言记忆,方言叙事进一步扩展了声音的表达,引发了观众对声音的记忆钩沉。
因此,长期以来,普通话和方言作为语言媒介,被应用于电影创作,成为基本的声音元素。但在大部分电影作品中,用普通话进行叙事是主流,方言只能作为人物身份特征零星地出现在人物对话中。这体现在话语体系的文化指涉上,因为“普通话是官方的权威的,方言是大众的边缘的。地域性的语言变体形式取代普通话出现在大银幕上,反映的是主流文化之外的地域边缘文化不满现状、颠覆权威、建构自我、提升地位的诉求”[2]。因此,在媒介传播视角下,方言介入电影,形成了方言电影这种质朴本真的类型电影,其媒介特性使观众重新聚焦电影中的方言表达。电影广泛使用方言,进而升格成方言叙事,即是非主流话语体系对主流普通话文化圈的挑战。
电影是一门以声画为载体的综合视听艺术,包含语言、声音、文字等多种元素,兼具传统媒介与新兴媒介的多重属性。在电影发展史中,几个比较重要的历史时期(如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都有方言电影的位置,这说明,电影作为一种媒介,本来就具有包容性,而方言正是这种包容性的体现。在从语言到影像的过渡中,丰富的媒介手段将地域文化具象化,使地域、乡土、记忆等概念深嵌于影像之中。具有电影作者风格的导演如姜文、贾樟柯、毕赣等,都在方言电影中构建了丰富的地域镜像。当电影登上荧幕时,“也就意味着电影中的方言被更多的观众知晓,而这些方言所指向的北京大院、山西县城、香港都市等不同地域的文化体验也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3]。
另一方面,方言电影展现了电影的本性,“确立了它作为一种媒介的物质属性,这些媒介功能在人主观性的驱使下被分配至各个经验领域,因而呈现出我们所能看见的各种感性形式,也因此,电影获得了一种“寓言装置”的地位:精神的力量加在电影媒介的物质性之上”[4]。对于观众而言,精神的指归在于电影想象的延宕。当电影以丰富的影像媒介传播时,“观众不再处于‘观影’与‘现实’的切换状态,而一直处于“虚拟/现实”的在场状态”[5]。
因此,电影想象形成的第一阶段是方言的物质性表达,语音语调勾勒了人物身份,充分展示了电影叙事环境。当语言媒介强调身份在场时,人物的前史就暴露在了荧幕之上。此时的观众通过方言语调深陷与人物相呼应的人生经验中。第二阶段是影像的媒介渲染。影像是元素的聚合,除却声音的呼唤,影像本身就能呈现丰富的环境视态,“电影作为一种独特的电子媒介,其中的地理空间对媒介地方感的塑造有着不可缺少的作用,一方面,电影中地理景观的塑造加深了受众心中的地域形象,另一方面,媒介通过对城市景观、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再现,凸显其地方感”。[6]在传播学视域中,电影的媒介功能不仅体现了电影本体的诸多元素,还在符号生成、影像互动的传播环节形成了完整的观影体验。
“方言”可分为社会方言和地域方言,这体现了“方言”的社会性和地域性。方言电影的影像空间凝缩着地域特征,其标志性的方言对白不仅深入刻画了人物,还生动展示了地域环境。而在更广阔的社会文化里,方言电影聚焦社会镜像,展现社会规训中的人生百态。在经典电影《黑骏马》中,白音宝格丽离开草原后遥望故乡,导演通过蒙古长调引发观众对家乡、人生的思考和对理想的寻找。在城市文明与草原文化冲突时,白音宝格丽固执地回归乡土文化,在自我规训中找寻理想和现实间的平衡,最终达成了城市与乡土文化的和解。
而电影《人生大事》聚焦武汉市井,在影像空间中构建了充满烟火气的巷道,讲述了莫三妹和武小文从相互抗拒到认同依赖的温情故事。影片的核心即通过莫三妹的家业实践展现了传统的丧葬文化观,探讨了现代文化中人伦价值的解构与重构。随着现代都市的崛起,家族关系、邻里关系慢慢失去淳朴的底色,显现出异化扭曲的倾向,随之呈现出失序的社会文化风貌。莫三妹的武汉方言和武小文的四川方言折射出不同地域的语态,在影像空间中形成想象的共鸣,传递出城市文化融合后的包容精神。电影中人物的内心矛盾和外物的扰乱,归根结底是人与社会的抗争与和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方言电影的文化底色是大众共同创造的。当方言电影的影像空间展现出城市和乡土的文化图景,并聚焦于小人物的生活动态时,观众便透过荧幕生起社会语境下的电影想象。
方言电影的创作往往体现着导演的思想态度,而方言正是复现观念和重构记忆的绝佳载体。方言电影的视听时空凝结着导演的思想,反映着导演的哲学或美学观,如张艺谋、贾樟柯等导演在电影中广泛使用方言,并在服、化、道、摄、录、美、演等方面细致把握,形成了导演的身份标签。张艺谋作为五代导演,在电影中呈现了诸多经典的造型设计和画面构图。在《红高粱》中,他凸显了两种鲜明的颜色:黄土地的黄色和红高粱的红色。黄色代表黄土高坡的豪迈和厚重,红色代表生命文化的理想和抗争。通过影像的颜色对比,观众能获得直观的感触,在回荡的民族影像中得到思想的升华。
而贾樟柯在其影像创作中一以贯之地使用方言,并使影片获得了一种现实的张力。《三峡好人》中,韩三明和沈红这两个外乡人先后来到重庆奉节寻找和等候他人,画面呈现了三峡的壮美风光,在三峡建设的宏大背景下,小人物的卑微无措显露无遗。这种深入描绘社会现实的纪实风格反映着贾樟柯一贯的思想观念。“贾樟柯最为关注的,是社会前行的滚滚车轮之下那些‘小人物’们的生存境遇及创痛,环绕他们生活和命运的各种‘声音’实则承载着导演‘别有用心’的深层思考”[7]。方言电影将这种思想文化具象地反馈在影像中,形成了导演思想与电影美学并置的影像风格。
方言电影的影像构建在方言这一真实元素之上,并依据电影叙事线索形成独特的视听画面,形成方言电影的艺术特征。一直以来,构成电影叙事视听元素的对白乃至配音,都是透过二次加工形成的。而方言电影通过现实的采风、演员的练习达到电影叙事的真实性和想象性。电影《一九四二》生动复现了河南大荒灾,其中,以老东家为主要线索的电影叙事都建立在河南方言之上。以张国立为代表的演员进行了体验式表演,其魅力在于真实共情。“如果角色的声音形象与其生存环境的空间形象,乃至与其自身的形体形象发生分裂,乃至南辕北辙,那么,角色的整体形象便很难做到圆融饱满、真实生动,当然也就谈不上所谓人物性格了”[8]。
而在《路边野餐》中,剧组在贵州实景拍摄,大幅使用真实的贵州方言,运用一镜到底的拍摄技巧,形成了梦幻的“长镜头”。其所指涉的镜头空间、地理空间、朦胧的梦境,消解了现实场景的真实性,引发了超现实的想象,在摇晃的凝视和诗意的独白中完成了电影叙事,其创新性的影像风格也在似梦似幻的回味中到达了电影艺术的极致。上述方言电影的叙事具有方言的本真质地,并在真实的语言对白和虚构的电影想象之间,构建出令人回味的艺术特征。
方言电影是一种语言文化类型电影,以方言的语言质地凸显语言的媒介作用,其表征为普通话与方言的互涉、语言与影像的交叠,实则是媒介话语体系的重构与更新。方言电影细致地勾勒了地域空间,深入地阐释了地域文化,用影像聚焦乡土人物和地域,方言不仅作为具体的电影语言进行叙事,还彰显了文化意涵,一以贯之地探讨人物与社会冲突与和解的话题。方言电影体现了个人的生存境况,并以方言为核心创新艺术表达,营造了一种真实与虚幻并置的影像风格。无论是导演的创作思考,还是观者的电影想象,都体现了方言电影的丰富意蕴。聚焦中国的方言电影,探索方言电影媒介与话语的融通机制,在影像时空中重现地域空间,使发散的电影想象重新向文化思考聚拢,可以为方言电影的观念价值研究提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