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璐璐
(北京舞蹈学院 北京 100081)
1.重复手段的情感渲染
(1)动作的重复
该舞剧对重复这一形式的运用首先体现在舞剧的动作层面。在舞剧第一幕的圈舞中,重复的动作一方面交代了六个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也加强了每个人物的情感诉说。圈舞中,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动作多次重复出现,以抬手追寻动作为例,在圈舞这一片段中,这一动作出现了七次。第一次,周朴园抬手追寻周冲,这一动作表达了父亲对儿子的爱,而面对父亲的追寻,周冲黯然转身离去,表达了他对周朴园的排斥;第二次,繁漪与鲁侍萍相互追逐,二人的身体呈现前倾姿态,反映了一种对峙的心理状态;第三次,追寻动作的发起者是周冲,他的动作积极且阳刚,但他的追寻却是一场空;第四次,周萍追寻着四凤;第五次,繁漪追寻着周萍;第六次,鲁侍萍追寻着四凤……同样的动作,因为发起者不同,动作的质感也截然不同,所表达的情感也不同。动作的每一次重复都在前一次的情感上加重一笔。圆形调度中,所有动作的重复交代的是六人之间命运的轮回和矛盾的交错,将周家混乱不堪的局面展现在观者眼前。
(2)调度的重复
圆形调度是第一幕的主要调度形式。六人之间的关系表达从“圆”开始,以“圆”结束。圆满、和谐的“圆”,在这里反而成了永远都出不去的牢笼,展现着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人物之间的矛盾尖锐到无法调解,透出一股“至死方休”的窒息感。编导对重复形式的运用也体现在对调度的重复运用方面。调度在这部作品中承担了表意功能,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通过清晰的调度路线得到一步一步的交代。第一幕通过一个主要的“圆圈”式的调度揭开了戏剧情节的开端。六个主要人物在圆圈式的顺时针的追赶中依次以双人托举、双人配合的形式交代了三组不同的爱情线索与矛盾纠葛。繁漪追赶着周萍,周冲心系着四凤,周朴园向往着侍萍……
第三幕,在繁漪与周萍的双人舞中,导演通过一来一回两条横线调度将两人“爱”与“被爱”的关系表现到极致。在两人向舞台西面行进时,繁漪一次次地紧紧抱住周萍,渴望与他同行,苦苦哀求他,却被他一次次无情地甩开,最后,他甚至直接将繁漪狠狠摔落在地,当周萍向舞台南面转身离开时,繁漪依然没有放弃,而是用跪地行走的方式跟在周萍身后,表现了一种失去“尊严”的爱。
(3)语言的重复
编导对重复的运用也表现在语言的重复上。在舞剧第四幕,舞剧情节走向高潮,当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压抑都无法解决的时候,舞剧中的人物高呼“让我喘口气吧!”“让我喘口气吧!”“让我喘口气吧!”“把门打开!”“打开!”“没有门!”“没有门”“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并且一遍遍地重复,将六个人物内心中的窒息感、压抑感推向高潮。当肢体动作不能极致传达人物情感的时候,一遍遍重复的话将编导想要传达的思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2.间离效果的情感表达
剧中两个主要的女性角色是繁漪与鲁侍萍,在第四幕“破灭”中,导演通过鲁侍萍这一角色的“间离”,将原文中角色压抑的情感进行了合理释放。原著中的鲁侍萍是一个传统的、沉默的、被压迫着的女性形象,但舞剧中的鲁侍萍却将自己比作“青春之神”,大胆地说出“一个女人只有认同保全自己告别的姿势,才能获得最终的魅力”。此时,鲁侍萍口中的话已经超越了角色本身,达到了一种“间离效果”,说出了作品中隐含的王玫自己想对观众说的话。这种对爱情的理解虽然是从角色鲁侍萍的口中说出,但实则是王玫个人的经历和个人的感悟,与话剧《雷雨》产生了差异。
3.非线性叙事的结构语言
编导通过“陌生化”增强舞剧情感效果的第三种方式,就是运用非线性叙事打破观众对话剧《雷雨》的固有认知。《雷雨》虽然有一定的群众基础,但大部分观众对原有话剧有固定的认知,因此,编导在进行舞剧编创时,也面临一定的困难。如何在已有的认知下对观众形成新的感官刺激?对此,编导选择了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没有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顺序进行讲述,而是在表达人物情感的基础上对叙事进行了重构。例如,舞剧一开场的摔药碗场景,六个聚光灯先是打到六个主人公的下肢,然后对局促、颤抖的手部动作进行特写。“摔药碗”这个长达4 分钟的段落没有悦耳的旋律音乐,只有低沉的呼吸声,没有舞蹈动作,只有起伏、捏、挠、抓的身体。为何把“摔药碗”这一动作作为舞剧的开篇?其实,编导在一开头就交代了她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那就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在《雷和雨》的故事所处的年代中,它表现为对封建压迫势力的反抗,同时,这也让我们思考舞剧对新时代女性的启发。
在第四幕中,导演以一段周朴园、侍萍和繁漪的三人舞刻画了人物的不同性格。在周朴园和侍萍的双人舞中,侍萍多次把重心依附在周朴园身上,两人在多次的托举中,一次次地纠缠在一起,却又在刹那间猛然分开,表达了这段爱情中二人的纠葛,而繁漪像第三视角般在舞台暗处,面朝东方,以“隔空”的形式旁观另外的一切,慢慢走向侍萍,并以拍手这一动作表达对侍萍的暗讽,以张开双臂向前逼近的身体语言表达对侍萍的逼问,侍萍则做出以手掩面的动作,表达了她内心的痛苦与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在这一幕中,三个人物通过动作语言,揭示了两个女人在“男权”社会中围绕一个男人所产生的无奈,以及社会阶级的枷锁、人伦纲常的束缚,这些都让女性感到压抑和窒息。
1.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冲突
编导在对舞剧进行情感刻画的同时,运用了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对比的创作手法,使主人公繁漪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在舞剧第四幕中,编导对雨夜中的繁漪进行了心理空间的刻画,在繁漪的梦境中,一个女人缓缓向她走来,而当繁漪想要张开双臂拥抱这温暖时,却猛然发现,这个女人是四凤的化身。四凤的动作充满着挑衅与骄傲,刺痛了她内心深处的伤痛,但刹那间,四凤却消失了。紧接着,一群女舞者上场,用抽象的纯舞蹈刻画了繁漪心中的彷徨、无助、压抑。此时,群舞成了“虚”,繁漪自身成了“实”,导演用“虚实相交”的编舞手法烘托了繁漪的精神状态,刻画了“现实”与“梦境”的残酷。
在舞剧的第三幕中,出现了不符合现实原则的一幕,先是三个女性角色共舞,而三个舞者的身体状态与情感状态具有一致性,我们可以推断,这一段舞蹈是在描写女性角色的心理空间,表达繁漪和鲁侍萍对“青春之神”的向往。这段舞蹈中多次出现顶跨摆手这一动作,强调了女性的生理曲线特征。三人舞结束后,三位男性角色上场,他们环绕在女性角色周边,动作中出现“讨好”意味。群舞演员依次上场,把六个主人公环绕住。此时,群舞演员的着装引人注目,色彩艳丽的胸衣搭配短裙,有着诠释“青春之神”的审美意味。
2.人物伦理关系的冲突
在舞剧《雷和雨》中,六个人物之间的爱恨关系有悖普遍认同的伦理规范。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人们极重人伦关系,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剧中的周萍与繁漪一直有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周萍对这段关系一直持以否认的态度。在社会大环境的压迫下,他被传统的伦理关系所束缚,难以接受自己与继母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相反,在另一方面,繁漪在追求爱情上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她在周朴园的压迫下,一直勇于追爱周萍,她的这一表现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很罕见。传统文化要求女子对男性百依百顺,男性的意见就是自己的行为指南,“夫为妻纲”的道德准则是为人妻子所应当恪守的,所以,女性在爱情中一直是受支配的一方。但在本剧开头的第一幕中,繁漪摔破药碗这一动作就表现出繁漪是一位敢于反抗、有思想追求的“新”女性,她在周朴园的强权之下并没有妥协。在舞剧中,作者对传统伦理中的不合理成分进行了质疑,并对传统社会的男尊女卑观念进行了批判。
在西方伦理学中,女性被看作男性的附属品,女性因为“性”,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种对女性个人价值的严重低估和个人权利的严重剥削,而这种现象在东方同样存在。传统伦理道德多在强调男性的意志,维护男性在家庭和社会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雷和雨》中,我们看到的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对人性的践踏,在剧中三个女性角色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下的“普遍性”。
舞剧作为一种艺术活动,其本质是表达精神诉求。编导通过舞剧传达人活在现世的感受,由此沟通过去和未来。舞剧的诉求表达不能仅停留在舞或剧上,而应在精神层面,强调对人生的思考和对人类的关怀,并将其终端直指人生。编导王玫认为,《雷和雨》是“一个从《雷雨》中走来的故事”,她说,《雷雨》的故事距今已近百年,可是,故事中的人物好像还活在我们的身边,还是那么似曾相识,似曾相识的感情、似曾相识的故事、似曾相识的痛苦、似曾相识的欢愉。剧中三个女性角色的悲剧,表现了一种历史的“必然”,塑造了“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在阶级对立的背景下,侍萍与四凤这一对母女的经历是如此地相似,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封建社会中,女性地位低下,沦为身居高位的男人的“玩物”,尊严一次次被践踏。而繁漪最后看透了世态炎凉,她的令人不齿的爱情,在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规范中,是不能被大众所接受的,但同时,繁漪又代表了一种反抗封建压迫的精神。
话剧《雷雨》作为一部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意义的作品,被赋予了宏大的历史意义,而这种意义到了舞剧《雷和雨》中则变成了私人情感的外溢。舞剧《雷和雨》的改编打破了观众对这部文学作品的固有认知,更不同于其他舞剧版本的《雷雨》。芭蕾舞剧《雷雨》编导胡蓉蓉贡献了民族芭蕾舞剧人物的“性格化”与中国舞剧的“民族化”。现代舞剧的《舞·雷雨》透过现代舞与无言剧场的表演,实现了人物内心情感的外化。而王玫版本的《雷和雨》对原著进行了“解构”,以身体动作为载体,从女性视角出发,传达了编导自己的人生故事和体验,引发观者思考“个人矛盾”与“社会矛盾”。在舞剧最后一个篇章“宿愿”中,编导进行了从“人物”到“人性”的双重反思,透过这一悲剧,警醒人们珍惜当下的生活,这也是编导自我愿望的抒发,让观者思考,在逃不脱的社会环境中,人性中蕴含的“人本精神”。
《雷和雨》这部现代舞剧打破了观者以往的对话剧《雷雨》的刻板印象,从女性视角出发讲述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故事。故事中的六个主人公不再被话剧中的角色所束缚,他们的遭遇代表了所有人可能面对的困境,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社会在变、时代在变,但是,普遍的人性不会轻易改变。在舞剧《雷和雨》中,编导试图用舞蹈对人的生存价值进行解释,并在舞剧的最后一个篇章给出了答案——他们欢笑、他们舞蹈,他们生活在一个和谐、真诚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不再有恩怨情仇,不再有人性的不公,他们在洁白的世界中起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