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荣 王汉鑫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焦作市孟州市)人,祖籍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是唐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他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代巨匠,在中国思想史上也是一位重要人物。苏轼“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评价,简洁地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成就。韩愈父母早亡,养于兄嫂,早年颠沛流离,饱尝艰辛,其仕进之路也格外坎坷。入仕之后,又因正道直行屡遭贬谪。面对当时儒学式微、佛老蕃滋的局面,他以过人的自信与勇力,首倡“道统”说,成为开启“道统”体系的先驱,为儒学复兴开辟了全新的天地,在中国思想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韩愈画像
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的名言,是中国古代士人立身的基本准则。韩愈虽极为推尊孟子,但他的立身行事却明显突破了“穷则独善其身”之论,超越了孟子设定的人生境界。
韩愈3岁而孤,由长兄韩会和嫂子郑夫人抚养长大。早熟的韩愈并未因自己遭受的不幸怨天尤人,而是深自砥砺,刻苦读书,《旧唐书》本传称其“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加之记忆力超凡,聪颖过人,“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韩愈以儒为业的驱动力首先源自家学,韩会以才德知名于世,时人目为“四夔”之一,其为文注重“道得之实”。韩愈自称:“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与凤翔邢尚书书》)大历十四年(779)韩会去世时,韩愈11岁,他早年所受影响多来自于韩会。宋代王铚《韩会传》中也说,韩愈“学自会发之”。韩愈家族中的长辈,也多负美誉、善文章。李白称赞韩愈的父亲韩仲卿说:“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继之者得非韩君乎?”(《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又称韩愈的三位叔父:“少卿,当涂县丞,感概重诺,死节于义。云卿,文章冠世,拜监察御史,朝廷呼为子房。绅卿,尉高邮,才名振耀,幼负美誉。”韩愈就在这样儒学氛围浓郁的家庭环境中完成了他少年时期的人格塑造,为他日后成为儒学复兴的关键人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家学的底蕴和长兄的影响,使韩愈在成长过程中逐步树立起复兴儒学的目标,并以此指导自己的言行和学习。韩愈在贞元六年(790)所作《上贾滑州书》中说:“读书学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于古人。”在作于贞元十一年(795)的《感二鸟赋》中也说:“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己不敢有愧于道。”壮年之前,韩愈饱尝零丁孤苦、举业艰难、仕途坎坷、生计困顿的辛酸。在《送穷文》中,他假托通过祭祀,送别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5个穷鬼,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愤世嫉俗之情,也将自己生活的困境和盘托出。文中有云:
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
主人应之曰:“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元和六年(811),韩愈43岁。上文是借穷鬼之口,写韩愈的生存困境,以及穷鬼与韩愈相伴的四个阶段。这在韩愈生平和其他诗文中都有生动的表现。大历十二年(777),韩会因受元载案牵连而被贬,年幼的韩愈只得跟随兄嫂长途跋涉,前往韶州。韩会到任不久,即病逝于贬所。韩愈随嫂子郑夫人将韩会灵柩运回河阳老家安葬,又逢中原战乱,全家只得再次南下,避乱宣州。这在《祭十二郎文》中有充满深情的回忆:“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这是韩愈“孩提”时生活的实况,也是“穷鬼”与韩愈相伴的第一阶段。
成年之后,韩愈立志举业,然而“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上宰相书》),三次上书宰相,均未得到任何回应。经过16年的苦苦等待,到贞元十七年(801),始授四门博士(正七品上)。他自称:“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饥。宦途竟寥落,鬓发坐差池。”(《将归赠孟东野房蜀客》);又说:“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赠侯喜》)这一段求仕的辛苦,与《送穷文》中“子学子耕”以下数句可相互补充,也是 “穷鬼”与韩愈相伴的第二阶段。
贞元十九年(803)七月,韩愈改任监察御史(正八品下),但同年冬,却因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为阳山令。此即《送穷文》中所谓“迁南荒”的经历,是“穷鬼”与韩愈相伴的第三阶段。
唐宪宗继位后,韩愈于元和元年(806)六月,召拜权知国子博士(正五品上),以低衔暂代高职,次年分司东都。元和三年(808)被正式任命为国子博士,至元和四年(809)六月改任都官员外郎(正六品)。加上之前任四门博士的一年,韩愈在太学任职四年。《送穷文》中的“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指的就是这几年生活的困顿艰辛,早晚餐只能靠腌菜、盐下饭,韩愈作于元和三年(808)的《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诗中也有“冬惟茹寒齑,秋始识瓜瓣。”这是“穷鬼”与韩愈相伴的第四阶段。
《送穷文》集中表现了韩愈作为贫士的困顿与辛酸。事实上,韩愈的这种境况,在“太学四年”之后还在持续,如作于元和八年(813)的《进学解》中仍有“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的叙述。但韩愈在长期不得志的生存困境中,依然能坚守孔孟之道,保持关心朝政的热情,以一介贫士之身思考“兼善天下”之大计。这一思想,在他前期的诗文中多有表现,而以《原道》提出的“道统”说最为系统和典型。据考证,“《原道》诸篇之作,应在贞元十五、六年间”。此时,韩愈尚未在朝中正式任职,正处于“人生最困苦、无望甚至不免性命之忧的时期”。如果说能将“饥我寒我,兴讹造讪”的“穷鬼”“延之上座”,尊为贵客,而不屈于流俗、“独善其身”的贫士,尚不乏其人,但像韩愈这样,能在长期贫穷落魄、失意潦倒的人生困境中,为“兼善天下”殚精竭虑,为民族文化的复兴呕心沥血者,实属凤毛麟角。这也正是韩愈独特的人格魅力之所在。
韩愈《读荀》曰:“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孔孟之道也正是韩愈“道统”思想的主要渊源。他在《原道》中说: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韩愈梳理了儒家道统一以贯之的传授谱系,即经由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的传授过程。在他看来,孟子死后,儒家道统“不得其传”,这一传承谱系就长期中断了,这与韩愈对孟子的尊崇是一致的。他在《读荀》中说:“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孟氏醇乎醇者也。”在韩愈看来,荀子和扬雄虽“与孔子异者鲜”,但毕竟“大醇而小疵”,孟子才是孔子之道最正宗的继承者,要想真正尊儒学,则必先辨正宗,所谓“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秀才序》)。他在《与孟尚书书》中更盛赞孟子:“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这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孟子扫清“异端邪说”,人们早就沦为夷狄了,所以孟子之功“不在禹下”。韩愈对孟子的尊崇,不仅同时代文人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也是前人所不及的。故后人一致认为韩愈尊孟乃“孟子升格运动”之滥觞。
韩愈之所以如此崇仰孟子,也与二人在相似历史背景下都肩负着重振儒学的历史使命有关。孟子生活的年代,“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孟子·滕文公下》)因此,孟子“闲(意为“捍卫”)先圣之道,距(意为“拒”)杨墨,放淫辞”,使“邪说者不得作”(《孟子·滕文公下》)。他对自己的做法高度自信,认为:“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孟子·滕文公下》)韩愈生活的时代,佛道蔚然成风,风靡于世,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尤其是崇佛之弊更为明显。韩愈在《送灵师》一诗中对此有精辟的总结:“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这种情况已严重影响到了国家体制的运行。韩愈认为“释老之害过于杨、墨”(《与孟尚书书》),因此在这种“诡怪相披猖”(《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的现实背景下,韩愈想要复兴儒学,其难度比孟子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韩愈有着孟子“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的勇气,因此能够自觉地扛起传承、复兴儒学的旗帜。
在“道统”谱系的构建上,韩愈直接继承孟子,并采用了孟子的论说方式。《孟子·尽心下》曰: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大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所述从尧、舜至孔子的传承体系,在结尾处隐约流露出自己接续孔子的自负。韩愈也具有同样的使命感,他在《与孟尚书书》中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迹:“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从韩愈的措辞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高度的自信。上至尧、舜、禹、汤,中间包括文、武、周公,再到孔、孟,最后到韩愈,一条绵延几千年的“道统”传承轨迹,被韩愈清晰地梳理出来。
孟子曾发出过“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的感慨;韩愈也说:“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重答张籍书》)两位先贤的自信和勇气、使命与担当,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与孟子略有不同的是,韩愈在朝中长期任职,且官位较高,因此他复兴儒学、维护道统的努力,不仅体现在思想层面,在现实层面也有不凡的表现。
《论佛骨表》是韩愈维护道统的标志性壮举。元和十四年(819),陕西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开塔,内藏有释迦牟尼佛指骨。宪宗听闻,正月里派遣使者前往迎接,借以点缀升平,由此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礼佛热潮,全国上下陷入崇佛的狂热之中。韩愈对此深恶痛绝,于是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呈上《论佛骨表》。文章开头指出,佛教未传入之前,中国的历代帝王都寿长位久,而正是东汉明帝时佛事始入中土,后世信佛的帝王才命衰祚短;接着说高祖时便欲禁佛,宪宗即位之初也有抑佛之举,可如今却因迎佛骨一事大肆铺张。况佛乃夷狄,佛骨亦是“朽秽之物”。文章最后建议宪宗将佛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并且表示自己愿意一力承担因毁佛骨而招致的灾祸,“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然而,“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就在生死一线之际,因有裴度、崔群力保,韩愈才得以免死,最后改贬潮州。
韩愈的潮州之贬,并非因缺乏政治智慧,而是因自觉地冒死进谏,是他将《原道》中的道统思想落实于实际行动的必然选择。对此,后人给予了韩愈很高的评价。如清代郑板桥在《焦山读书寄四弟墨》中说:“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熄,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清代恽敬也说:“自公(韩愈)斥为子焉而不父其父,而为佛者,知养其亲;自公斥为臣焉而不君其君,而为佛者,知拜其君;供赋税、应力役,未尝不事其事。”可见,在后世士人的心目中,韩愈辟佛已成为儒家道统重振的标志性事件。
反对藩镇割据也是韩愈维护道统的重要表现。君臣纲常是儒家道统的重要内容,韩愈生活的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权威,君臣纲常面临着严峻的挑战。韩愈在“平淮西”和“宣抚镇州”两件大事上,均有突出的表现。
元和九年(814),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待朝廷诏令,自为留后,且四出焚掠。在朝廷群臣中,韩愈是积极的主战派。据《新唐书》本传记载,他于元和十年(815)上《论淮西事宜状》,力陈宜对淮西用兵。因积极主战,韩愈被罢中书舍人,改任太子右庶子的闲官。不久,宪宗以裴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主持征讨淮西事宜。元和十二年(817),唐宪宗下定决心平定淮西,裴度以宰相之职兼任彰义节度使,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表奏韩愈以太子右庶子之职兼御史中丞,充彰义军行军司马,随军出征。韩愈有幸亲自参加了平淮西之战,并作有流传千古的《平淮西碑》。他在这次平藩镇之乱中的作为,是将道统思想落实于现实人生的重要表现之一。
“宣抚镇州”是韩愈落实道统思想的又一重要表现。长庆元年(821),成德叛军杀害节度使田弘正,拥立王廷凑。朝廷讨伐不果,叛军得势,加紧进攻深州。次年二月,朝廷疲于平叛,不得不承认王廷凑节度使的身份;同时任命韩愈为宣慰使,前往镇州。“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朝廷上下都认为韩愈此行凶多吉少,穆宗也授予韩愈便宜行事的权力,让他不必深入虎穴。而韩愈却说:“安有受君命而滞留自顾!”反而快马加鞭,义无反顾地前往叛军阵营。面对叛军的包围和质问,韩愈临危不乱,举重若轻,凭借自身的胆气和智慧,掌握了主动权,王廷凑为之折服,向朝廷俯首称臣。正是由于韩愈大义凛然,不畏生死,镇州之乱才得以圆满解决。
韩愈维护道统的勇气,也体现在他的为人和为文中。为了更高效地复兴儒学、传播儒家道统,韩愈打破士大夫“耻学于师”的现状,“抗颜而为师”,并提出了全新的师道观:“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因而在他身边聚集了一批“韩门弟子”,他们与韩愈相呼应,成为韩愈复兴儒学的重要力量。
韩愈也把诗文作为复兴儒学、高扬道统思想的重要手段。除前文提到的《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外,他的四言长诗《元和圣德诗》歌颂宪宗平定刘辟之乱的功业,表现了鲜明的正君臣名分、维护儒家道统思想。他还明确地提出了“修其辞以明道”(《争臣论》)的主张,认为文章要“歌颂尧舜之道”(《上宰相书》),作者需“不违于道”(《择言解》),并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这里所谓的“道”,即是“尧舜之道”“孔孟之道”,同时也是古文运动的指导思想。因此,由韩愈、柳宗元领导的古文运动,本质上是儒学复兴运动,是韩愈在文学领域对道统思想的张扬和推动,其根本目的即在于恢复儒学在思想领域的独尊地位。
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拓本)
刘禹锡《祭韩吏部文》曾以“聪明勇奋”形容韩愈的人格魅力,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对韩愈也有“勇夺三军之帅”的赞誉。从韩愈的生平行事来看,不避斧钺冒死谏佛骨、孤身犯险宣抚镇州、亲自参与平淮西之战,固然当得起这种赞誉;而韩愈不顾世俗讪笑,敢为人师,团结韩门弟子,发起古文运动,在文学上标新立异,以文学创作为道统思想的传播呐喊助威,同样体现了“孟子传人”独有的“勇奋”。可以说,韩愈正是以复兴儒学的勇者形象,超拔于一般文士之上,也赢得了后代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
韩愈所高扬的道统思想,在中晚唐时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韩门弟子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曰:“戎风混华,异学魁横。兄(指韩愈——笔者按)尝辩之,孔道益明。”李汉《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则称赞韩愈“洞视万古,愍恻当世,遂大拯颓风,教人自为。晚唐皮日休《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也说:“昌黎文公之文,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夫今之文,千百十之作,释其卷,观其词,无不裨造化,补时政,系公之力也。”可见,韩愈弘道的功绩,在唐代已得到部分士人的高度肯定,但“道统”说真正产生广泛的影响,则要等到宋代。
首先,宋儒的理论是在对韩愈的接受、批评和扬弃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如宋儒之反佛老、心性论,即是在继承韩愈观点的同时,又将排斥“异端”、性与情的思想导向深入,作出了很多精彩的论述。又如宋儒“道统”谱系的发展衍变,也与韩愈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北宋初,尊韩成为风气,柳开、石介等纷纷将韩愈与孟子、荀子、扬雄、王通并称为“五贤”。到北宋中期,韩愈在“道统”谱系中的地位开始不被承认。这一动态过程反映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宋儒通过对韩愈思想的扬弃,逐步完成了自身的理论构建。
其次,宋儒理论构建的路径,明显受到了韩愈的启发。宋儒所汲取的思想资源较为复杂,《易传》、佛老等学说都是他们取资借鉴的对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对《孟子》《大学》《中庸》等典籍的重视,这与韩愈是一脉相承的。韩愈推尊孟子,同时又在文章中摘引《大学》《中庸》以立论,对宋儒多有启迪。如周敦颐结合《中庸》《易传》,提出了“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的新命题。张载也说:“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论》《孟》二书,于学者大足,止是须涵泳。”二程也推崇“四书”,认为“四书”的重要性在“六经”之上,至朱熹集注“四书”,则奠定了“四书”之学在经学史上的地位。
再次,韩愈彰显道统、将孔孟与前代帝王并列的做法为宋儒所继承,士大夫文化主体意识的自觉因此而得到进一步强化,韩愈的勇气激励着他们以高度自觉的姿态来承担弘扬孔孟之道的历史使命。宋儒在实现儒家人文理想这方面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如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冯友兰称为“横渠四句”,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传颂不绝。宋儒也接受了韩愈重师道的思想,他们开设书院,收罗门徒,四处讲学,使师道获得全面的复兴,改变了长期以来师道不尊的窘境,重新树立起文人士子可以依托的人格标准和道德典范。
当然,上述三个方面并非韩愈影响宋儒的全部。宋代理学的诸多要义,其实都能从韩愈的著述中找到痕迹。韩愈作为唐以后知识分子的精神楷模,在士人人格塑造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即使在当代,韩愈所承载的传统文化的内涵,仍有其独特的现实价值。
在长期的生活困境中,仍坚守并践行“兼善天下”的理想,是韩愈最令人敬仰的品格。他还将孟子的自信与勇力发扬光大,不仅在思想上首倡“道统”说,揭开了儒学本位复归的序幕,而且也有维护道统的切实行动,体现了知行合一的勇者气魄和胆识。由韩愈提出的“道统”说,经数百年的发展演变,在南宋思想家朱熹手中终于定型。朱熹“接着韩愈指示的方向走到底”,集道统思想之大成,成为一代理学宗师。这一前后相承、不断完善的思想,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康有为称“宋学皆自韩愈开之”,陈寅恪也认为,韩愈“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都肯定了韩愈的开创之功。如果我们立足于更长的历史时段,对韩愈在中国文化传承史上孤明先发的先驱意义或许能看得更加清晰,而对苏轼“道济天下之溺”的赞誉,也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注释:
[1][17][宋]苏轼撰,傅成、穆俦标点:《苏轼全集》第2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88页。
[2][后晋]刘昫等:《旧唐书》第13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95页。
[3][10][13][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第17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55页,第5260页,第5264页。
[4][清]陈鸿墀纂:《全唐文纪事》(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5页。
[5][唐]李白撰,鲍方校点:《李白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68页。
[6[唐]韩愈撰,阎琦校注:《韩昌黎文集注释》,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
[7]刘怀荣:《韩愈的人生困境及思想突破》,《光明日报》2021年10月18日第13版。
[8][清]赵翼:“宋人之尊孟子,其端发于杨绾、韩愈,其说畅于日休也。”参见[清]赵翼:《陔余丛考》,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79页;周予同将《孟子》一书由“子”升“经”的过程称作孟子的“升格运动”,参见周予同:《群经概论》,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75页;徐洪兴:“真正揭开‘孟子升格运动’序幕的是稍后的韩愈。”参见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杨泽波《孟子与中国文化》也持此说,参见杨泽波:《孟子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9][宋]朱熹注: 《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11]上海古籍出版社编:《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版,第4页。
[12][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国学整理社1937年版,第170页。
[14][唐]李翱:《李文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5页。
[15][唐]柳宗元撰,曹明纲标点:《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76页。
[16][唐]刘禹锡撰,瞿蜕园笺证:《刘禹锡集笺证》(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37页。
[18][19][20]吴文治编:《韩愈资料汇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页,第36页,第51页。
[21]李敖主编:《周子通书·张载集·二程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22][23][宋]张载:《张横渠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16页,第168页。
[24]任继愈:《任继愈禅学论集》,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73页。
[25]康有为著,姜义华、吴根樑编校:《康有为全集》第2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66页。
[26]陈寅恪:《论韩愈》,《历史研究》195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