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约翰·厄普代克/著 罗池/译
麻省贝弗利农庄
一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却突降大雪。
一阵晕死人的神经痛,从牙根直窜到
膝盖和肩关节,一颗空洞的脑壳,
太多避不开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别在乎年纪了!
只要我们熬着不死,岁数总会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钱,书架上的
干巴纸张。曾为孩童的我已经不再
从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书就是他身后的蓝天。
飞歌[1]飞歌(Philco)是美国收音机、电视机老牌子,已经倒闭。在他的病床边唱着“嗨咿唷”[2]“Hi-yo”原是美国老牌广播剧《孤星骑警》中主角唤马飞奔的吆喝。该剧主题歌也被称为“Hi-Yo”,原曲出自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中的《瑞士士兵进行曲》。;
他以为妈妈、爸爸、邮差,还有
那个气喘吁吁的医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为着他存在,他们就是这样,或曾是。
二
妻子离家一两天了,我醒来时
孤单又苍老,那催人陈化的寒潮
蒸馏出细细的一层追忆之雪,
薄得像一张毛毯被尖尖的草叶穿透。
紫杉林背后,积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阳光的斜射亲吻中融化,然后汇流
成草坪上纵横的水洼,仿佛在说,
“让我再多待一刻吧,我过会儿就走。”
草坪开始返青。在海湾那头——
我望见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线往返,给波士顿输送石油,
而忽闪的灯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见的洛根着陆——低地意味着
其他生命的滋长,在撕开的云层之下。
三
寒意料峭,尽管春天已宣告来临。
我安顿下来,一过就是十年,
我听说,大多数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挤挤挨挨的房子
显得那么洁白,但从天上看,它们的颜色
土里土气。高尔夫球场,不知名的河流。
光秃的康涅狄格树林还残留着茜红的
叶脉,就像大海的绿色脉络。
飞行员领着我们滑下曼哈顿的背脊——
公屋社区,河滨大教堂,市中心
刚毛耸立像某种粗野的豪猪。
我们似乎飞得太低,我的手开始发汗。
最糟的事情也会发生,我们在新闻上看过。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还不想。
四
没到时候呢。平安归来。新英格兰的春旱
已被这一周来的雨夹雪给打击了。
疲乏的报春者们,雪花莲倒伏
在湿巴巴脏兮兮的树丛里,它们的过时消息
都成了一堆杂草。番红花啜饮着
铅灰的空气,并摆开它们的彩烧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阳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们一样美腿修长了。
大自然从不腻烦,但我们这些人,
生命被线性地钉在了一个个冷漠的
自迷自恋的轮环上,却也无法抱怨,
纵使苦痛折磨甚至连梦想也只能蠕动着
像食腐的土鳖虫对赞美望而却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双重的呢?
贝弗利农庄
一
生日始于大雾,然后又射出阳光——
“狗啃雪”,人们常这么说。《环球报》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个跟我分享
这一天的名字:威尔逊·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W.德克勒克、瓦内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乔治·普林普顿,加上夏威夷州庆。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过她
最近的几部热门片。笑容甜美。
无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宁静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样。
套上靴子,穿过树林,融雪把落叶都化成了
一滩烂泥。没看到足迹: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
一个亚当,像被咬过的残冰。
二
战争风云,在沙尘中风起云涌,
已经发动了,我一生的第五场战争,
还不算冷战那次,不算种种冲突。
抗议者们掸干净越战时的花哨装备
又跨上他们的无可指摘的高大驽马,
名为和平、外交和爱。
我觉得,爱是给战争火上浇油,
而高叫和平会埋汰了鸽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无疑问。
海湾那边,一具古怪的钢铁蜘蛛正爬行
在我们的群岛,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时间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远瞩
蒙着黑灯罩去观察铁色深海里的
潜水艇。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三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远赴某个我已忘怀的
目的地。“等一等!”我哭喊着,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对死亡的略微浅尝。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溜的小径
爬上岸滨的大圆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脚踏错,也可能砸烂
头颅,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条瘫痪的破船。
有个邻居认为,夜里那亮晃晃的东西
叫做管道敷设船,是输送天然气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运载了一台吊车
还有我们无法看见的冰冻人——可怜啊,
他们在为安逸的办公室里构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战[1]必要之战(necessity campaigns)暗指一个美国历史典故:1754年时任弗吉尼亚民兵中校的乔治·华盛顿率先向法国军队开战,但在补给站(Fort Necessity)兵败投降,签署悔过书后方获释。效命。等一等!
一
亚利桑那大旱,连霸王树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饼,
没有雨水让它们鼓起来,连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无绿意。伊拉克
仍是一台永不落幕的烂戏,
图森《星报》的标题每天都是大胜,
而巴里·邦兹一瘸一拐逼近贝比·鲁斯的记录。
与此同时,我的年齿又增了一岁。
亲爱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怜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铅笔爬行在这纸页上
但不确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们从遥远岛屿
打来电话,他们的生活都是流动的
而我的已经石化,一块戈壁岩
标记着他们的迷信的方位。
二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侣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们丘陵视野里的街道网
然后买回两株夹竹桃来遮蔽
我们的走廊,隔开来往车辆,或隔开我们。
我们攀爬岩石的动作多么动人呀,
脚步拙劣,倾倒了美乐棵花肥
(蓝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们的岛屿在烈日下的沉默卫士。
经我的审慎请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记
里边的词语,还有一块手表,
电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还会滴答
而我的骨头则继续腐烂。
三
我们的视野——其他季节,我们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镶衬着
延绵的绿树,并在不知不觉间变换,
从芽到叶到绽放到冷落的枝条——
但在夜里两地是相似的,侧影横斜,
虽然另一个,远在二千英里之外。
这个城市,在山谷里铺展着,
像金色的水流,扑闪,荡漾,呼吸,
街灯向下偏转,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台的星空,
那装备了巨型齿轮和多面透镜的眼睛
正从附近某个山顶上仰头凝望。
这些山脉一路向南,像层层青云终将
回到东部,越过赫尔和欣厄姆,带去雨水。
一
想想看——四分之三个世纪!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亲
丢了工作,爷爷收留了我们;
然后我长成一个小子,开开心心上了
罗斯福掌舵的学校,一个个学期;
接着,在杜鲁门时代,大学生,
穿起罗登呢大衣,棱纹领带,网球鞋,
我的贫瘠脑袋里塞满了牢记的珠辞玉韵。
不予征召,已婚,为人父,我
在曼哈顿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却在老艾治下发财,然后离开了纽约,
我那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约翰·肯尼迪还在那里
当着参议员,然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实现了。
二
今天,在图森,厄太太跟我
开车穿过市中心的街道网,去百思买超市
买一台备用的笔记本,路上看见牛仔们
开白色的皮卡车打左转闯红灯。
世界真奇妙!穿情侣装T恤的极客
跟刺青纹身挂鼻环的姑娘
大谈一兆一吉,而肌肉发达的爷儿们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娱乐显示屏。
高清的就在这儿了。努力地调校
我们行将废退的脑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骇浪,我们巡弋在一条
复制品的长廊,光怪陆离的画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小精灵
睡在森林的苔藓地上,一个中国小孩。
三
是个小姑娘,两三岁吧,梳刘海,
扎塑料发卡,穿着亮闪闪的小套裙
和圆头魔术贴搭扣鞋,倚靠着
一块卡通广告板,她的脸凑向
那熠熠闪烁的高清等离子显示屏,
那么近,那么专注,像偎依着一个乳房,
正一动不动地吮吸着什么,
只是艳丽的热带鱼水下摄影镜头。
有个大一点的姐姐在旁边照看她。
后来我们才发现她们的养母
正在那边跟几个店员讨价还价。
瞧她应付自如的样子,异国的小孩
该是找到了称职的父母,麻利又够热情,
而我,一个过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单无助。
四
在波默洛商场,我找不到
妈妈的牵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当时慌得我都尿湿了
裤子一两滴,我感觉空间好大;
然后有某个不是我妈妈的人,抓住我的手,
我嘟嘟囔囔,说不清到底是谁,
莫名其妙地被独自丢在
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中,跟家里太不一样。
但不像现在这个小淘气那么呆若木鸡,
被影像包围,安静得好像睡着了。
电磁作用把她紧紧拥抱,
在信息娱乐网络中无忧无虑,
吮吸着广告、垃圾信息和裸女图
那黏稠的自发涌动的合流。
五
唉,就连罗斯福的大萧条世界——
坠入深渊的亚特兰蒂斯,
透过时间的厚重尘灰还可辨析——
那时也有收音机和电影让人迷恋,
我们确实迷恋,热火朝天地创造着
新的自我,反抗长辈,他们的笨脑袋
塞满了他们还敏感和年轻时必须
要学会的一大堆没用的玩意儿。
他们眼界之外的信号在传递我们的火花——
杰克·班尼的堂皇的停顿,埃罗·弗林的
浅笑,让我们学会抽烟的那些歌曲,还有所谓
光面纸的杂志广告,连环画,
比真实还要真,像一个天堂,如果
我们能屏住呼吸,就可以飞升,自由。
六
起初是文化来哄我们开心,
但最终是大自然把我们收容。我知道
我现在已经七十五岁了,
皮肤一层层耷拉着像火星的沙丘,
告诉我们那里或许曾经存在过生命——
一潭死水里的单细胞黏液。
刚看完一场图森电影,有个人在
男厕所的镜子里朝我扑过来,
狂放的小眼睛,一头白发——还有赘肉脖子——
他会是谁呢?那么凶恶那么鬼怪,
那么应该丢弃,就像个爆米花袋子
内膜上沾满了臭烘烘的发哈的油腻。
那个经常往前厅的镜子里窥看的
雀斑小男孩去了哪里,上学了?
七
它的褐色镜框已崩裂而水银涂层
在玻璃背后渐渐变薄,都体现着时间,
一如那些磨破的小地毯,餐椅,
以及曾跟我一起共享这屋子的四个成年人。
在宾夕法尼亚,然后,所有过往都安顿下来,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有重大改变:
牛奶送到门口,邮件塞进信箱,
煤炭轰隆滑下溜槽,大冰块劈劈啪啪
在卖冰人的皮坎肩上爆响。我的爷爷奶奶
在日常的雾气中曾穿行于各个房间,
那时的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而我的父母
不到四十岁——这可能吗?——还在用争吵
来表达他们的青春。我们的老挂钟滴答,而尘埃
如同上帝的像素,窗前光束中永远地平静舞蹈。
一
柏树只有一个方向,上,
但荒野的西风会经常来捣乱
所以一两根枝条难看地撑出来——
一只雏鸟掉出了小巢,
一条断腿瘸拐着永不忘记,
一撮牛舔毛总藐视梳子。
勃勃雄心像墨绿色的尖塔
用晃点的枝梢突刺被阳光晒白的景观。
怎样才能不想到死?它那骇人的空白
就铺在你梦境的底层,而那些梦曾让你
充血发硬,无意识的勃起。
就这样,你醒觉的大脑不再硬挺着
无忧无虑的灵感——突发新闻
在紧攥的抽搐中倾泻到贞洁的床单。
二
在此地,干燥明净的处所,
两千英里远离了我家中那些纪念品,
上边积攒的温厚尘灰,堆堆叠叠
都是赤裸的野心所招徕的无知,
透过那最终一页我清楚看透了,
为着自己的小心思而斗胆打破的沉默。
没有一篇是轻松的,但全都走到结束,
裹上各自的铅字寿衣,埋进书本状的空洞。
语言啊,请陪伴我,再久一些;是你
曾赐予我在阳光下的放荡形骸,
紧紧闭合了我自己的青春期创伤,不屑于
成年人的烦恼,把对于大多数人
完全吃亏的方面化为我的优势,
并为我所爱的那些人,塑造更具体的灵魂。
三
跟我们每年过生日一样:大餐,
在亚利桑那饭店,只有两个人。
白桌布,全套刀叉,装饰着
阴沉的暗色调的地方风格。
不饮酒,谢谢。自从决定要延长
我们的第二次婚姻,我们就戒了,
包括吸烟。我们干杯互祝对方健康,
以矿泉水和朦胧的烛灯。
我所模拟的高雅绅士,
满头白发,彰显老者魅力,
像新买的礼服一般合体,虽然
有些扎身,但穿着很舒服了,直到
在仪式的最后,我的妻子指出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洗手碗。
2008年11月2日
我的窗户告诉我,扶芳藤
如今长到了最后的最深沉的
暗红色,叶子便会掉光。一个
孙儿留了一条电话声讯给我;
他的嗓音更深沉了。迁延的寒症
如今在我的胸透照片成了一片乌云:
肺炎。我的房子如今是牢笼了,
我在一扇一扇窗前踅摸,等待着
一个机会把体内的乌云给弄走。
那些凋残的深秋金叶是金灿灿的。
蓝松鸦和小灰雀们,胸羽洁白,
谢绝加入那种季节性的逃避,
仍在楼下树丛里翻飞。这是结束吗?
我在这里停滞,半健康地,等着看结果。
2008年11月6日
就像叫醒电话?仿佛死亡已找到了
它可以进来的入口:我的双肺,
凄惨的长条鬼影,在医生的显示屏上
一侧比另一侧更加苍白。
查询“肺炎”,我发现
它,像乖僻的狗,会突然翻脸,
一口咬断人命,无论你未满二周岁
或是“高寿(75以上)”。
同一时刻,我们的奥巴马总统正等着
下楼把礼物打开,而我,像个孩子
又转换到了希林镇的圣诞节——
空气清新爽朗,屋外有些许白雪——
就在这儿停停吧,一只手扶着栏杆,
呼吸着新伐下的常青树的芬芳。
2008年11月23-27日,波士顿麻省总院
一
温良壮硕洁白的机器价值不菲,
它把我们吞下又慢慢把我们吐出,
震耳欲聋,而我们血渍还未干:这一切
掩饰着悲凉的简单事实,我们
已衰朽且明知我们的生命期限有定数。
这巨大的权能,一座庞然的玩具,
白日里消遣着我们,但在夜晚
又带回一片寂静,以及肃穆的黑。
上帝救我们出离永绝,然而兆亿终有尽时。
人世上层层覆盖着先前的死亡,
自我的小小珠露,欲望璀璨,
针尖大的光芒闪耀放射,
给地球遗留了一具参差的珊瑚礁[1]可能指美国在比基尼群岛等珊瑚礁进行的核爆。
在那不为人知的黑色深海之下不为人见。
二
探视者们,亲人们都来了。我进入
对话模式,各个分别匹配,
跟成年的孩子,就像分享一个笑话
(我们都是这样,岁月蹉跎啊),
跟孙儿辈,客气地打探他们的
近况以及未来,始终保持
克制,像对付胃反酸,因为缺乏
未来正是我的黑胆质症结。
我必须这样做吗,维护集体的谎言,
让它把我们在盲信中绑定一起,
相信一切都不会终结,青春、年纪、气力,
好比一部电影,已经看过了,
还可以再去买张DVD?我的嘴
说是的;但在内心,我吞吞吐吐。
三
我想起我曾经深爱但眼看着死去的那些人:
我爷爷穿着睡衣倒在地板上,
我前妻的妈妈,一口也吃不动
复活节晚餐,遗憾地微笑,
我妈妈戴着她的蓝色针织帽,独自
看着八十亩地,守着四十只猫,
体弱得没法子出门收邮件,
却在她的风铃走廊上高高地挥手告别。
还有朋友们,男的女的,在电话里,
他们的声音干燥又结实,他们的结局是可见的。
我的老钢琴教师曾打趣说,她的最后
诊断书是“谢幕”。对这些英勇豪迈
我曾不屑一顾,只急不可耐地
贪图人生,但现在必须向他们学习了。
四
终点,我觉得,可以是一本书中
一个篇章的超乎想象的结尾,在未来
按新奇特异的版式来重排,让我
——如有神迹!——得以阅读。我的期愿含糊
但一向如此,周到体贴又便捷可行。
有一位教士——那些滑稽承办人
对恐吓勒索之事最在行了——
打过电话给我,我也爱他,并祝他消失。
我的三十年的妻子正在通话中。
我接到了忙音,我知道
她也有她的痛苦而且需要召集
朋友们商量。但是我,我需要听她的声音;
她的身体是个唯一的场所,
能够让我的孤苦撞到它的尽头。
2008年12月11日
一
一早就闹腾了:救护车在远远的楼下
刹制,次第卸出它们各自的
紧急情况,而彷徨的行人
横过无名的街道。交通在黎明加快,
并点亮了那些模糊的摩天楼群。
灯塔山的投影图显出三维体,
外层的砌砖和花岗岩,州议会的穹顶
跟太阳一样映着金色的大圆轮。
我在波士顿城里住过,有一两年,
作为偷偷摸摸的半单身汉。我开的
一部卡曼吉亚停在后湾区的树荫里,
那时我更苗条,仿佛生活
在永恒之中。现在,我都重得要死,
我会暴跌二十层楼一直砸到街面。
二
我有一种坠落的恐惧:飞机呼旋
把它们的负载物像黑豆子一样抛撒;
洛克菲勒中心或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护栏
对我已证实过低,会有难以捉摸的
凛冽寒风把我席卷而去;
在那些豪华饭店大吃大喝的中庭,
钢琴师远远低于他的音乐,
他的乐器也不如一个脚印那么大。
我很安全!远离了旅行和出人意料的
景色!坚实大地是我的根基,
我的庇护所,以及我的必然归宿。
我的恐惧——头晕目眩的飞行,
乱打乱撞,最后一粒黑球——将落在
三十英寸宽的卧床上。
三
锶-90——是一种所谓的
重元素?我已被注射了,
还有同样轻度伤脑的东西——
电视上的吧啦啦,报纸的囫囵话,
杂志的嘤嗡,陈词滥调的
温和戏谑——哼哧向前,一路
连带着世界崩溃,暴行,不作为,
和欺诈。滚吧,滚吧这糜烂的世界!
天空正转为澄澈的蓝,
像童贞圣母身后的珐琅——
她麂皮色的眼睑垂注,笑容端庄。
靛青的碎云点缀着棕黄色条纹;
汉考克大厦揭开一道黑夜。
这世间的美又从何而来?我上当了吗?
2008年12月13日
一
他们都在我的小说里;但都已过世了,
佩姬是最近,在长久地煎熬了(就像
我的奶奶)帕金森氏症之后。
但佩姬当年可真是活力充沛啊!——
啦啦队长,冰球明星,五月花魁,注册护士。
在幼儿园她扎着马尾辫,吸引了我妈妈的
目光,但对我来说她太娘儿了。
弗雷——那么乖,那么爱作怪——他的
妈妈一眼就看上了我,一个“好孩子”,
好过她儿子的淘气损友。弗雷的那点野性子
后来被糖尿病给调教了。最终,
它拿掉了他的脚趾和脚板。我们上次聚会时
他走得东狂西野,扯着我的大衣。要是还健康
他恐怕会飞起来了。跟从前一样,他教我聪明一点。
二
亲爱的童年的朋友,同学,感谢你们,
你们虽不满百伍,却提供了一个
足够大的人性类型库;美的,
凶的,跟班的,天然的,
双胞胎和胖子——作家所需的一切,
全都在希林镇,它的有轨电车,
还有小厂子,玉米地和树林,
烧荒,雪花,南瓜,情人节卡片。
想起你们就会掉泪,但总不如
想到死亡引起的悲怆。也许
我们只在我们的天堂相聚,在生命的起始
而不是结束。不管是掉泪也好
恐惧也好挣扎也好,而希林镇本身
只垂挂着往昔时日的平淡光辉。
三
小镇宽容了我的存在;它
接纳我加入圣诞咏歌会,希林镇
小电影院的民歌节(尽管
我唱得很糟)。我的爸爸站在
后排,兴奋得坐不住,但人人都
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我的。反过来我
也知道爷爷在整个镇上的老伙计。
我以前写过这些,这些朴素的事情,
但他们的意义在我头脑中没有止境。
它们的碎片在万花筒里碰撞着
构成更为神圣的彩窗。而我终要前往
美丽的新英格兰——它的三层
楼房,白色教堂,未除雪的街道——
去学习怎样才算死气沉沉的生活。
2008年12月22日
奉耶稣之名,称颂安定剂:
CT导引的穿刺活检将我送入
一段幸运的死胡同,一个绕道,
不用脱离知觉只需温柔地分开——
我还能听到仪器和专家们在嘤嗡地谈论我——
一口美妙的桶子让我在里面躺得安心又温暖
并且思绪不断浮想联翩,当真如此,
就像在那久已褪色的盛年。绽放着雄心,憧憬。
一切都好好的,我觉得,从一切来说。
刺针在细致地工作,进入我的身体,越过疼痛,
瞄准一个肾上腺。我原不曾指望
在这样亮堂的地方能获得如此舒缓的安宁。
几天后,检查结果在无意中送到:
腺体,经活检,显示已转移。
按坚忍的柔弱之道
弗吉尼亚爬山虎放手了:
那最衰微的牵绊终于松开
高如风筝的一束叶子,
仿佛在说,“活着是好的
但不活——被揪下来,
连一声噼啪也欠奉,
但依旧盎然,依旧
朝着太阳伸展——
也是好的,所有光合作用
即便都被放弃,”互不相欠。明年春
泥土里那些毛茸茸的须根
会蜿蜒出茂盛的来世
爬上同一棵皮子光滑的橡树。
2008年12月22日
为什么要去主日学校,哪怕气鼓鼓地,
而且一点都不相信他们教的东西?
那些长袍褴褛的荒野牧羊人
无疑是存在的,还有以色列的败亡——
还有至高无上的圣殿被摧毁在
巴比伦和罗马人手里。但犹太人坚持信仰
并继续祈祷,各种繁文缛节,
在基督徒的一张张酒桌上被恶搞。
我们恶搞了,也接受了。铃鼓叮当的赞美诗正统
给日常生活赋予了活力;血沾上嘴唇。
舌头按莎草纸本的求告文来安放,
念道,“必有”——宏亮地,“必有”——
“恩惠和慈爱伴随着我
一生一世,”我一生一世,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