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晚期诗选

2022-02-10 14:58约翰厄普代克罗池
江南诗 2022年6期

◎[美]约翰·厄普代克/著 罗池/译

2002年3月生日及其后

麻省贝弗利农庄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却突降大雪。

一阵晕死人的神经痛,从牙根直窜到

膝盖和肩关节,一颗空洞的脑壳,

太多避不开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别在乎年纪了!

只要我们熬着不死,岁数总会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钱,书架上的

干巴纸张。曾为孩童的我已经不再

从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书就是他身后的蓝天。

飞歌[1]飞歌(Philco)是美国收音机、电视机老牌子,已经倒闭。在他的病床边唱着“嗨咿唷”[2]“Hi-yo”原是美国老牌广播剧《孤星骑警》中主角唤马飞奔的吆喝。该剧主题歌也被称为“Hi-Yo”,原曲出自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中的《瑞士士兵进行曲》。;

他以为妈妈、爸爸、邮差,还有

那个气喘吁吁的医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为着他存在,他们就是这样,或曾是。

妻子离家一两天了,我醒来时

孤单又苍老,那催人陈化的寒潮

蒸馏出细细的一层追忆之雪,

薄得像一张毛毯被尖尖的草叶穿透。

紫杉林背后,积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阳光的斜射亲吻中融化,然后汇流

成草坪上纵横的水洼,仿佛在说,

“让我再多待一刻吧,我过会儿就走。”

草坪开始返青。在海湾那头——

我望见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线往返,给波士顿输送石油,

而忽闪的灯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见的洛根着陆——低地意味着

其他生命的滋长,在撕开的云层之下。

寒意料峭,尽管春天已宣告来临。

我安顿下来,一过就是十年,

我听说,大多数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挤挤挨挨的房子

显得那么洁白,但从天上看,它们的颜色

土里土气。高尔夫球场,不知名的河流。

光秃的康涅狄格树林还残留着茜红的

叶脉,就像大海的绿色脉络。

飞行员领着我们滑下曼哈顿的背脊——

公屋社区,河滨大教堂,市中心

刚毛耸立像某种粗野的豪猪。

我们似乎飞得太低,我的手开始发汗。

最糟的事情也会发生,我们在新闻上看过。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还不想。

没到时候呢。平安归来。新英格兰的春旱

已被这一周来的雨夹雪给打击了。

疲乏的报春者们,雪花莲倒伏

在湿巴巴脏兮兮的树丛里,它们的过时消息

都成了一堆杂草。番红花啜饮着

铅灰的空气,并摆开它们的彩烧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阳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们一样美腿修长了。

大自然从不腻烦,但我们这些人,

生命被线性地钉在了一个个冷漠的

自迷自恋的轮环上,却也无法抱怨,

纵使苦痛折磨甚至连梦想也只能蠕动着

像食腐的土鳖虫对赞美望而却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双重的呢?

2003年3月18日

贝弗利农庄

生日始于大雾,然后又射出阳光——

“狗啃雪”,人们常这么说。《环球报》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个跟我分享

这一天的名字:威尔逊·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W.德克勒克、瓦内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乔治·普林普顿,加上夏威夷州庆。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过她

最近的几部热门片。笑容甜美。

无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宁静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样。

套上靴子,穿过树林,融雪把落叶都化成了

一滩烂泥。没看到足迹: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

一个亚当,像被咬过的残冰。

战争风云,在沙尘中风起云涌,

已经发动了,我一生的第五场战争,

还不算冷战那次,不算种种冲突。

抗议者们掸干净越战时的花哨装备

又跨上他们的无可指摘的高大驽马,

名为和平、外交和爱。

我觉得,爱是给战争火上浇油,

而高叫和平会埋汰了鸽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无疑问。

海湾那边,一具古怪的钢铁蜘蛛正爬行

在我们的群岛,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时间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远瞩

蒙着黑灯罩去观察铁色深海里的

潜水艇。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远赴某个我已忘怀的

目的地。“等一等!”我哭喊着,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对死亡的略微浅尝。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溜的小径

爬上岸滨的大圆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脚踏错,也可能砸烂

头颅,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条瘫痪的破船。

有个邻居认为,夜里那亮晃晃的东西

叫做管道敷设船,是输送天然气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运载了一台吊车

还有我们无法看见的冰冻人——可怜啊,

他们在为安逸的办公室里构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战[1]必要之战(necessity campaigns)暗指一个美国历史典故:1754年时任弗吉尼亚民兵中校的乔治·华盛顿率先向法国军队开战,但在补给站(Fort Necessity)兵败投降,签署悔过书后方获释。效命。等一等!

旱季,2006

亚利桑那大旱,连霸王树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饼,

没有雨水让它们鼓起来,连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无绿意。伊拉克

仍是一台永不落幕的烂戏,

图森《星报》的标题每天都是大胜,

而巴里·邦兹一瘸一拐逼近贝比·鲁斯的记录。

与此同时,我的年齿又增了一岁。

亲爱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怜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铅笔爬行在这纸页上

但不确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们从遥远岛屿

打来电话,他们的生活都是流动的

而我的已经石化,一块戈壁岩

标记着他们的迷信的方位。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侣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们丘陵视野里的街道网

然后买回两株夹竹桃来遮蔽

我们的走廊,隔开来往车辆,或隔开我们。

我们攀爬岩石的动作多么动人呀,

脚步拙劣,倾倒了美乐棵花肥

(蓝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们的岛屿在烈日下的沉默卫士。

经我的审慎请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记

里边的词语,还有一块手表,

电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还会滴答

而我的骨头则继续腐烂。

我们的视野——其他季节,我们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镶衬着

延绵的绿树,并在不知不觉间变换,

从芽到叶到绽放到冷落的枝条——

但在夜里两地是相似的,侧影横斜,

虽然另一个,远在二千英里之外。

这个城市,在山谷里铺展着,

像金色的水流,扑闪,荡漾,呼吸,

街灯向下偏转,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台的星空,

那装备了巨型齿轮和多面透镜的眼睛

正从附近某个山顶上仰头凝望。

这些山脉一路向南,像层层青云终将

回到东部,越过赫尔和欣厄姆,带去雨水。

生日购物,2007

想想看——四分之三个世纪!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亲

丢了工作,爷爷收留了我们;

然后我长成一个小子,开开心心上了

罗斯福掌舵的学校,一个个学期;

接着,在杜鲁门时代,大学生,

穿起罗登呢大衣,棱纹领带,网球鞋,

我的贫瘠脑袋里塞满了牢记的珠辞玉韵。

不予征召,已婚,为人父,我

在曼哈顿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却在老艾治下发财,然后离开了纽约,

我那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约翰·肯尼迪还在那里

当着参议员,然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实现了。

今天,在图森,厄太太跟我

开车穿过市中心的街道网,去百思买超市

买一台备用的笔记本,路上看见牛仔们

开白色的皮卡车打左转闯红灯。

世界真奇妙!穿情侣装T恤的极客

跟刺青纹身挂鼻环的姑娘

大谈一兆一吉,而肌肉发达的爷儿们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娱乐显示屏。

高清的就在这儿了。努力地调校

我们行将废退的脑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骇浪,我们巡弋在一条

复制品的长廊,光怪陆离的画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小精灵

睡在森林的苔藓地上,一个中国小孩。

是个小姑娘,两三岁吧,梳刘海,

扎塑料发卡,穿着亮闪闪的小套裙

和圆头魔术贴搭扣鞋,倚靠着

一块卡通广告板,她的脸凑向

那熠熠闪烁的高清等离子显示屏,

那么近,那么专注,像偎依着一个乳房,

正一动不动地吮吸着什么,

只是艳丽的热带鱼水下摄影镜头。

有个大一点的姐姐在旁边照看她。

后来我们才发现她们的养母

正在那边跟几个店员讨价还价。

瞧她应付自如的样子,异国的小孩

该是找到了称职的父母,麻利又够热情,

而我,一个过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单无助。

在波默洛商场,我找不到

妈妈的牵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当时慌得我都尿湿了

裤子一两滴,我感觉空间好大;

然后有某个不是我妈妈的人,抓住我的手,

我嘟嘟囔囔,说不清到底是谁,

莫名其妙地被独自丢在

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中,跟家里太不一样。

但不像现在这个小淘气那么呆若木鸡,

被影像包围,安静得好像睡着了。

电磁作用把她紧紧拥抱,

在信息娱乐网络中无忧无虑,

吮吸着广告、垃圾信息和裸女图

那黏稠的自发涌动的合流。

唉,就连罗斯福的大萧条世界——

坠入深渊的亚特兰蒂斯,

透过时间的厚重尘灰还可辨析——

那时也有收音机和电影让人迷恋,

我们确实迷恋,热火朝天地创造着

新的自我,反抗长辈,他们的笨脑袋

塞满了他们还敏感和年轻时必须

要学会的一大堆没用的玩意儿。

他们眼界之外的信号在传递我们的火花——

杰克·班尼的堂皇的停顿,埃罗·弗林的

浅笑,让我们学会抽烟的那些歌曲,还有所谓

光面纸的杂志广告,连环画,

比真实还要真,像一个天堂,如果

我们能屏住呼吸,就可以飞升,自由。

起初是文化来哄我们开心,

但最终是大自然把我们收容。我知道

我现在已经七十五岁了,

皮肤一层层耷拉着像火星的沙丘,

告诉我们那里或许曾经存在过生命——

一潭死水里的单细胞黏液。

刚看完一场图森电影,有个人在

男厕所的镜子里朝我扑过来,

狂放的小眼睛,一头白发——还有赘肉脖子——

他会是谁呢?那么凶恶那么鬼怪,

那么应该丢弃,就像个爆米花袋子

内膜上沾满了臭烘烘的发哈的油腻。

那个经常往前厅的镜子里窥看的

雀斑小男孩去了哪里,上学了?

它的褐色镜框已崩裂而水银涂层

在玻璃背后渐渐变薄,都体现着时间,

一如那些磨破的小地毯,餐椅,

以及曾跟我一起共享这屋子的四个成年人。

在宾夕法尼亚,然后,所有过往都安顿下来,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有重大改变:

牛奶送到门口,邮件塞进信箱,

煤炭轰隆滑下溜槽,大冰块劈劈啪啪

在卖冰人的皮坎肩上爆响。我的爷爷奶奶

在日常的雾气中曾穿行于各个房间,

那时的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而我的父母

不到四十岁——这可能吗?——还在用争吵

来表达他们的青春。我们的老挂钟滴答,而尘埃

如同上帝的像素,窗前光束中永远地平静舞蹈。

’76之心[1] 这首诗是厄普代克为76岁生日(2008年3月18日)而作。另外,厄普代克与玛丽1974年分居,1976年3月无过错离婚,同年与现任妻子玛莎同居,次年结婚。所以’76在此有双重意思。

柏树只有一个方向,上,

但荒野的西风会经常来捣乱

所以一两根枝条难看地撑出来——

一只雏鸟掉出了小巢,

一条断腿瘸拐着永不忘记,

一撮牛舔毛总藐视梳子。

勃勃雄心像墨绿色的尖塔

用晃点的枝梢突刺被阳光晒白的景观。

怎样才能不想到死?它那骇人的空白

就铺在你梦境的底层,而那些梦曾让你

充血发硬,无意识的勃起。

就这样,你醒觉的大脑不再硬挺着

无忧无虑的灵感——突发新闻

在紧攥的抽搐中倾泻到贞洁的床单。

在此地,干燥明净的处所,

两千英里远离了我家中那些纪念品,

上边积攒的温厚尘灰,堆堆叠叠

都是赤裸的野心所招徕的无知,

透过那最终一页我清楚看透了,

为着自己的小心思而斗胆打破的沉默。

没有一篇是轻松的,但全都走到结束,

裹上各自的铅字寿衣,埋进书本状的空洞。

语言啊,请陪伴我,再久一些;是你

曾赐予我在阳光下的放荡形骸,

紧紧闭合了我自己的青春期创伤,不屑于

成年人的烦恼,把对于大多数人

完全吃亏的方面化为我的优势,

并为我所爱的那些人,塑造更具体的灵魂。

跟我们每年过生日一样:大餐,

在亚利桑那饭店,只有两个人。

白桌布,全套刀叉,装饰着

阴沉的暗色调的地方风格。

不饮酒,谢谢。自从决定要延长

我们的第二次婚姻,我们就戒了,

包括吸烟。我们干杯互祝对方健康,

以矿泉水和朦胧的烛灯。

我所模拟的高雅绅士,

满头白发,彰显老者魅力,

像新买的礼服一般合体,虽然

有些扎身,但穿着很舒服了,直到

在仪式的最后,我的妻子指出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洗手碗。

扶芳藤

2008年11月2日

我的窗户告诉我,扶芳藤

如今长到了最后的最深沉的

暗红色,叶子便会掉光。一个

孙儿留了一条电话声讯给我;

他的嗓音更深沉了。迁延的寒症

如今在我的胸透照片成了一片乌云:

肺炎。我的房子如今是牢笼了,

我在一扇一扇窗前踅摸,等待着

一个机会把体内的乌云给弄走。

那些凋残的深秋金叶是金灿灿的。

蓝松鸦和小灰雀们,胸羽洁白,

谢绝加入那种季节性的逃避,

仍在楼下树丛里翻飞。这是结束吗?

我在这里停滞,半健康地,等着看结果。

长条鬼影

2008年11月6日

就像叫醒电话?仿佛死亡已找到了

它可以进来的入口:我的双肺,

凄惨的长条鬼影,在医生的显示屏上

一侧比另一侧更加苍白。

查询“肺炎”,我发现

它,像乖僻的狗,会突然翻脸,

一口咬断人命,无论你未满二周岁

或是“高寿(75以上)”。

同一时刻,我们的奥巴马总统正等着

下楼把礼物打开,而我,像个孩子

又转换到了希林镇的圣诞节——

空气清新爽朗,屋外有些许白雪——

就在这儿停停吧,一只手扶着栏杆,

呼吸着新伐下的常青树的芬芳。

医 院

2008年11月23-27日,波士顿麻省总院

温良壮硕洁白的机器价值不菲,

它把我们吞下又慢慢把我们吐出,

震耳欲聋,而我们血渍还未干:这一切

掩饰着悲凉的简单事实,我们

已衰朽且明知我们的生命期限有定数。

这巨大的权能,一座庞然的玩具,

白日里消遣着我们,但在夜晚

又带回一片寂静,以及肃穆的黑。

上帝救我们出离永绝,然而兆亿终有尽时。

人世上层层覆盖着先前的死亡,

自我的小小珠露,欲望璀璨,

针尖大的光芒闪耀放射,

给地球遗留了一具参差的珊瑚礁[1]可能指美国在比基尼群岛等珊瑚礁进行的核爆。

在那不为人知的黑色深海之下不为人见。

探视者们,亲人们都来了。我进入

对话模式,各个分别匹配,

跟成年的孩子,就像分享一个笑话

(我们都是这样,岁月蹉跎啊),

跟孙儿辈,客气地打探他们的

近况以及未来,始终保持

克制,像对付胃反酸,因为缺乏

未来正是我的黑胆质症结。

我必须这样做吗,维护集体的谎言,

让它把我们在盲信中绑定一起,

相信一切都不会终结,青春、年纪、气力,

好比一部电影,已经看过了,

还可以再去买张DVD?我的嘴

说是的;但在内心,我吞吞吐吐。

我想起我曾经深爱但眼看着死去的那些人:

我爷爷穿着睡衣倒在地板上,

我前妻的妈妈,一口也吃不动

复活节晚餐,遗憾地微笑,

我妈妈戴着她的蓝色针织帽,独自

看着八十亩地,守着四十只猫,

体弱得没法子出门收邮件,

却在她的风铃走廊上高高地挥手告别。

还有朋友们,男的女的,在电话里,

他们的声音干燥又结实,他们的结局是可见的。

我的老钢琴教师曾打趣说,她的最后

诊断书是“谢幕”。对这些英勇豪迈

我曾不屑一顾,只急不可耐地

贪图人生,但现在必须向他们学习了。

终点,我觉得,可以是一本书中

一个篇章的超乎想象的结尾,在未来

按新奇特异的版式来重排,让我

——如有神迹!——得以阅读。我的期愿含糊

但一向如此,周到体贴又便捷可行。

有一位教士——那些滑稽承办人

对恐吓勒索之事最在行了——

打过电话给我,我也爱他,并祝他消失。

我的三十年的妻子正在通话中。

我接到了忙音,我知道

她也有她的痛苦而且需要召集

朋友们商量。但是我,我需要听她的声音;

她的身体是个唯一的场所,

能够让我的孤苦撞到它的尽头。

外面的城市

2008年12月11日

一早就闹腾了:救护车在远远的楼下

刹制,次第卸出它们各自的

紧急情况,而彷徨的行人

横过无名的街道。交通在黎明加快,

并点亮了那些模糊的摩天楼群。

灯塔山的投影图显出三维体,

外层的砌砖和花岗岩,州议会的穹顶

跟太阳一样映着金色的大圆轮。

我在波士顿城里住过,有一两年,

作为偷偷摸摸的半单身汉。我开的

一部卡曼吉亚停在后湾区的树荫里,

那时我更苗条,仿佛生活

在永恒之中。现在,我都重得要死,

我会暴跌二十层楼一直砸到街面。

我有一种坠落的恐惧:飞机呼旋

把它们的负载物像黑豆子一样抛撒;

洛克菲勒中心或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护栏

对我已证实过低,会有难以捉摸的

凛冽寒风把我席卷而去;

在那些豪华饭店大吃大喝的中庭,

钢琴师远远低于他的音乐,

他的乐器也不如一个脚印那么大。

我很安全!远离了旅行和出人意料的

景色!坚实大地是我的根基,

我的庇护所,以及我的必然归宿。

我的恐惧——头晕目眩的飞行,

乱打乱撞,最后一粒黑球——将落在

三十英寸宽的卧床上。

锶-90——是一种所谓的

重元素?我已被注射了,

还有同样轻度伤脑的东西——

电视上的吧啦啦,报纸的囫囵话,

杂志的嘤嗡,陈词滥调的

温和戏谑——哼哧向前,一路

连带着世界崩溃,暴行,不作为,

和欺诈。滚吧,滚吧这糜烂的世界!

天空正转为澄澈的蓝,

像童贞圣母身后的珐琅——

她麂皮色的眼睑垂注,笑容端庄。

靛青的碎云点缀着棕黄色条纹;

汉考克大厦揭开一道黑夜。

这世间的美又从何而来?我上当了吗?

佩姬·露,弗雷·玛

2008年12月13日

他们都在我的小说里;但都已过世了,

佩姬是最近,在长久地煎熬了(就像

我的奶奶)帕金森氏症之后。

但佩姬当年可真是活力充沛啊!——

啦啦队长,冰球明星,五月花魁,注册护士。

在幼儿园她扎着马尾辫,吸引了我妈妈的

目光,但对我来说她太娘儿了。

弗雷——那么乖,那么爱作怪——他的

妈妈一眼就看上了我,一个“好孩子”,

好过她儿子的淘气损友。弗雷的那点野性子

后来被糖尿病给调教了。最终,

它拿掉了他的脚趾和脚板。我们上次聚会时

他走得东狂西野,扯着我的大衣。要是还健康

他恐怕会飞起来了。跟从前一样,他教我聪明一点。

亲爱的童年的朋友,同学,感谢你们,

你们虽不满百伍,却提供了一个

足够大的人性类型库;美的,

凶的,跟班的,天然的,

双胞胎和胖子——作家所需的一切,

全都在希林镇,它的有轨电车,

还有小厂子,玉米地和树林,

烧荒,雪花,南瓜,情人节卡片。

想起你们就会掉泪,但总不如

想到死亡引起的悲怆。也许

我们只在我们的天堂相聚,在生命的起始

而不是结束。不管是掉泪也好

恐惧也好挣扎也好,而希林镇本身

只垂挂着往昔时日的平淡光辉。

小镇宽容了我的存在;它

接纳我加入圣诞咏歌会,希林镇

小电影院的民歌节(尽管

我唱得很糟)。我的爸爸站在

后排,兴奋得坐不住,但人人都

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我的。反过来我

也知道爷爷在整个镇上的老伙计。

我以前写过这些,这些朴素的事情,

但他们的意义在我头脑中没有止境。

它们的碎片在万花筒里碰撞着

构成更为神圣的彩窗。而我终要前往

美丽的新英格兰——它的三层

楼房,白色教堂,未除雪的街道——

去学习怎样才算死气沉沉的生活。

穿刺活检

2008年12月22日

奉耶稣之名,称颂安定剂:

CT导引的穿刺活检将我送入

一段幸运的死胡同,一个绕道,

不用脱离知觉只需温柔地分开——

我还能听到仪器和专家们在嘤嗡地谈论我——

一口美妙的桶子让我在里面躺得安心又温暖

并且思绪不断浮想联翩,当真如此,

就像在那久已褪色的盛年。绽放着雄心,憧憬。

一切都好好的,我觉得,从一切来说。

刺针在细致地工作,进入我的身体,越过疼痛,

瞄准一个肾上腺。我原不曾指望

在这样亮堂的地方能获得如此舒缓的安宁。

几天后,检查结果在无意中送到:

腺体,经活检,显示已转移。

爬山虎

按坚忍的柔弱之道

弗吉尼亚爬山虎放手了:

那最衰微的牵绊终于松开

高如风筝的一束叶子,

仿佛在说,“活着是好的

但不活——被揪下来,

连一声噼啪也欠奉,

但依旧盎然,依旧

朝着太阳伸展——

也是好的,所有光合作用

即便都被放弃,”互不相欠。明年春

泥土里那些毛茸茸的须根

会蜿蜒出茂盛的来世

爬上同一棵皮子光滑的橡树。

细 节[1] 这首诗是厄普代克病床前的最后作品,未完成。

2008年12月22日

为什么要去主日学校,哪怕气鼓鼓地,

而且一点都不相信他们教的东西?

那些长袍褴褛的荒野牧羊人

无疑是存在的,还有以色列的败亡——

还有至高无上的圣殿被摧毁在

巴比伦和罗马人手里。但犹太人坚持信仰

并继续祈祷,各种繁文缛节,

在基督徒的一张张酒桌上被恶搞。

我们恶搞了,也接受了。铃鼓叮当的赞美诗正统

给日常生活赋予了活力;血沾上嘴唇。

舌头按莎草纸本的求告文来安放,

念道,“必有”——宏亮地,“必有”——

“恩惠和慈爱伴随着我

一生一世,”我一生一世,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