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国刚
公元189年,东汉灵帝去 世,少帝继位,他的母亲何太后有个哥哥何进,也就是他的舅舅。何进担任大将军后要尽诛宦官,其中既有东汉宦官专权问题,也有宦官想害何进的因素。可是何太后不同意。东汉时儒家思想已经占统治地位,男女授受不亲,何太后才30岁左右,她要搞垂帘听政,不可能天天跟士大夫一块儿上朝共事,只能通过宦官才方便。当然何太后心里还有其他算计,比如何进万一把她 身边的心腹宦官都除掉了,之后何进要独揽大权的时候,何太后就没有干预手段了。何太后不同意,大家就必须遵守 懿旨,这是“经”,就是道理、 原则。
于是,袁绍给何进出了个 主意,招外兵董卓进京威吓太后,太后一害怕,就会同意诛宦官了。袁绍这个主意,表面上遵从了规则,实际上是诡诈之术,而且这个诡诈是带着某种风险的,幕僚陈琳就说:“外兵进京,强者为雄。”董卓真进京了,太后是害怕了,但是何进就能够控制住董卓吗?这一招表面是遵从,实际是欺骗,而且还带来这么多风险,所以做这种事不合适。陈琳的建议是,你何进现在是大将军,名正言顺控制朝政,要抓几个宦官,犹如“鼓洪炉,燎毛发”,轻而易举,采取抓捕行动之后,再去跟太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个措施。这就是“违经合道”,这四个字让我印象深刻。
但是司马光不敢用这四个字,他在《资治通鉴》里说的是“行权立断,天人顺之”,而《三国志》说“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唐朝的赵蕤,是李白的朋友,他写了一本书叫《反经》,又叫《长短经》,为论证其“权变理论”,铺陈了大量唐朝以前的事迹,尤其是三国时期的事迹,书里也是用了“违经合道”。我比较了一下,发现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时,在相当多地方参考了赵蕤的《长短经》。
“违经合道”还有一些著名的例子。魏徵、王珪等人是唐太宗李世民争夺皇位时的对手李建成、李元吉的部下,但唐太宗都招降任用,而且还用为宰相、倚为心腹。对此,唐太宗自己讲了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很有名。这段历史在《论语》最后一篇《宪问》里提到了:学生子路和子贡问孔子,齐桓公的辅佐者管仲不是仁者,为什么齐桓公还用他?当年齐桓公跟他哥哥公子纠争权,管仲站在公子纠一边,中途拦截齐桓公进临淄继位,一箭射中齐桓公带钩,差点儿将齐桓公射死。后来齐桓公接了位,就要求鲁国把逃难在那里的公子纠处死,然后把管仲交过来,要报当年一箭之仇。这时候齐桓公手下的鲍叔牙建议说,管仲当时是各为其主,为公子纠射你齐桓公那是他的职责,但现在他是比我强的人才,如果你任用他,定能大展宏图。年轻的齐桓公采纳了这个建议,后来管仲果然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
子路、子贡觉得管仲不是仁者,是因为当时管仲的同事召忽就自杀随公子纠去了。管仲没跟着死,反而辅佐公子纠的对手。但是孔子回答说“如其仁,如其仁”,他认为管仲是个仁者,“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众到现在都称赞他。唐太宗就借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为什么他要用曾经的政治对手的手下人才。这就是古人认知中的大忠和小忠、大仁和小仁、大义和小义的区别。像管仲、魏徵这样的人才,应该为百姓、国家、民族做事,只要新的主公能为国家、社会、民生福祉作出正面成绩,就应该辅佐他,这叫大忠、大仁、大义。“违经合道”的“道”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超越自己的更高境界,这是关键。
这里我们归纳一下,何为 “经”,何为“道”?“经”分为 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常规道理,大家都知道的道理,第二个层次是一般程序,第三个层次是道德理性,属于理想状态范畴。“道”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根本利益,第二个层次是最佳结果,第三个层次是实践理性,属于现实需要范畴。我们生活当中其实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比如某地失火了,所谓的“经”就是一般的程序,此时已经不能挽救损失,如果非要等上级批准才去救火,这就是迂腐。这个时候,从“道”的第二个层次来说就要追求最佳结果,先救火再说。“经”的第三个层次是一种道德理性,是理想。我们不能没有理想,我们希望社会如何、治理如何,都是美好的理想。但是还有现实,这就要考虑“道”的第三个层次,实践理性。所谓包容心、圆融心其实就体现在这里,我们还是要脚踏实地,处理问题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
总之,“经”和“道”的关 系就是我们处理问题时,不但要受到是非曲直这个道理的熏陶,更重要的是处理复杂问题时的圆融和权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