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悼念,两种哀思
——《悼念叶芝》与《李白墓》的比较分析

2022-02-10 12:08乔梦茹中国矿业大学江苏徐州221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奥登叶芝悼念

⊙乔梦茹[中国矿业大学,江苏 徐州 221000]

西方诗人奥登(W.H.Auden)在其所作的悼亡名篇《悼念叶芝》中“意有所指”:“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因为诗无济于事。”奥登的《悼念叶芝》不仅是为了悼念而作,其中更是包含了奥登对于诗人和诗艺的反思。无独有偶,唐朝诗人白居易也曾为悼念李白作了一首诗名为《李白墓》,他在诗中感叹:“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诗人虽逝,诗歌长留。二者题材相似,却又不约而同地折射出诗人所处时期的黑暗现实。由于中西方语言和文化的差异,两首作品存在着不同之处。本文将从诗歌意象、诗歌情感以及诗歌主题三个方面对两首诗进行比较分析。

一、诗歌意象

在有关悼念的诗歌当中,诗人们选用的意象大同小异。不过意象在《悼念叶芝》和《李白墓》中的功能并不相同,奥登以景作喻,白居易则是以景写情。

(一)奥登:以景作喻

西方传统哀歌中有着一些传统动植物意象,比如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墓畔哀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晚钟响起来一阵阵给白昼报丧,/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惠特曼(Walt Whitman)在《当紫丁香最近在庭园中开放的时候》(When Lilacs Last in the Dooryard Bloom'd)中写道:“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那颗硕大的星星在西方的夜空陨落了,/我哀悼着,并将随着一年一度的春光永远地哀悼着。”然而《悼念叶芝》中并没有出现这些牛、羊、紫罗兰等传统意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自然意象: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飞机场”(airports)“塑像”(statues)和“水银柱”(mercury)等城市意象一下将科技的冰冷气息带入了诗歌。1939年1月底巴塞罗那沦陷,佛朗哥叛乱得逞,两天后叶芝逝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刚来到纽约的奥登写下了这首挽歌。因此诗歌中的“他”绝不仅仅是叶芝。吴忠诚(2007)认为“年轻的诗人目睹着人类文明的现状,深感寒冷与阴暗:生活自由流动的水潮已经冻结。”类似的暗喻在接下来的诗节也能发现: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明面上诗人描写了叶芝死后大自然却不为所动的场景:狼群依旧奔跑在树林中,小河也照样流淌。但结合后两句再看,诗人其实也是在暗示诗人已逝,诗品长存,就如自然间这些“常青的树林”一般。

(二)白居易:以景写情

在中国,关于哀悼的古典诗歌的感情基调多以悲伤为主,因此诗人们多选用自然意象、植物意象、日常生活意象。

以白居易所处的唐朝为例,如崔珏悼念李商隐:“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哭李商隐》其二)诗人在此绘制了一幅伤感的虚景,竹死、桐枯、凤亡,无一不令人悲怆;诗人元稹的《遣悲怀三首》中则是有着大量的生活意象:“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遣悲怀三首》其一)“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遣悲怀三首》其二)诗句虽仅平铺直叙了与妻子生活时的几个片段,却能感受到诗人的无尽怀念;李商隐在独游曲江之时想起亡妻:“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暮秋独游曲江》)诗人将内心的憾恨全数寄托在了荷叶之上。

《李白墓》的前两句所用的植物意象营造了李白坟萧条简陋的景象:“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围绕坟地的野草向着天边肆意蔓延,一句话道尽了亡者身后的凄凉。以景写情一向是诗人们惯用的写作技巧,白居易自然也身在其中。暗藏在“绕田无限草连云”之下的是白居易凭吊李白之际看到如此荒凉场景的伤感与感慨,这为下文的抒情作了情感上的铺垫。

二、诗歌的情感基调

两首诗歌悼念的对象都是当时的大诗人。白居易与李白虽同属于唐朝,但李白去世时白居易还未出生,但白居易对李白的才华仰慕已久。因此在《李白墓》中可以看到其对李白毫不掩饰的赞美。不过叶芝之于奥登,却并不像李白之于白居易。在《悼念叶芝》中奥登对于叶芝既有克制的肯定也有隐晦的批评,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

(一)奥登的理性

奥登在《悼念叶芝》中所蕴含的感情大多是克制的。“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却超越这一切。”奥登的口吻与其说是赞美,倒更像是对叶芝才华的冷静分析。同时,奥登并不避讳谈论叶芝与爱尔兰的关系。如在诗歌的第三部分,奥登说:“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其中就暗含了奥登隐晦的对叶芝政治倾向的批评。学者Marecki(2011)还认为诗歌此处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反英雄的主题:“伟大之举并不由天才们所为,而是由那些普通人创造。”奥登也多次强调应当把诗人和其作品分开来看:“哀悼的文辞/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而对于叶芝本人的逝世,奥登的情感则被客观化了: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掮客像野兽一样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除了对于叶芝之死的悲痛,奥登还表达了对麻木世人的痛心,还有对他们遭受不幸的悲哀。他在1970年的《纽约季刊》的访谈中说道:“我的这些哀歌不是悲痛的诗。”奥登看到的是如“野兽”一般的“交易所的掮客”,是“穷人”日复一日并早已习惯的“苦痛”,是当时那个充满着利益的、冰冷的世界。可以看出,奥登是在通过叶芝的逝世来审视当时的社会。由此可见,奥登在这首诗歌里的情感总体上是理性的。

(二)白居易的感性

与之相对照,白居易对于逝者的感情更加直白,偏向于感性。就如他为悼念好友元稹所作的《梦微之》。其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梦微之》)一直为后人传颂,诗人失去挚友的悲痛欲绝十分具有感染力,由此可见诗人的感性。白居易对李白的仰慕从其另一首诗《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中也可见一斑,诗中“吟咏留千古,声名动四夷”说明了李杜的诗歌影响之广,而“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明确表达出白居易对李、杜二人诗歌的推崇。学者静永健(2001)的论文也有相关论述:“按此诗在文集中的排列位置,可知是白居易左迁江州途中所作。白居易悲伤江州之行,在襄阳以南船中读书而作。其行李之中有李白和杜甫诗《李杜诗集》”。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诗人大多命比纸薄,诗句通俗易懂,准确地传达出了白居易对于李白命运的无限同情与悲愤。白居易关注到了李白的不世之才,也给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的关切。因此《李白墓》中有白居易对李白的敬慕、惺惺相惜、同情和关切,这些情感更加直白,也更加感性。

三、诗歌主题

《悼念叶芝》和《李白墓》的主题都是为了悼念,但作者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悼念,两首诗歌都影射出黑暗的当代局势。不过两位诗人的侧重点是不同的:奥登以叶芝的逝世为出发点,探索了诗歌的品格,而白居易则从李白的坟墓之中看到了包括自己的大多数诗人的命运。

(一)奥登:诗歌的品格

奥登在《悼念叶芝》中掺杂了许多对于诗歌的思考,侧重探讨的是诗歌的品格。如Pierce(2014)所言:“虽然叶芝的肉体已经死亡,但是他的诗仍然从墓穴中歌唱而来,为读者带来生机并教他们‘如何赞誉’。”在奥登眼里,诗歌是独立的,是可以给人慰藉的,并且是永生的。

上文已说明奥登在诗歌的第一部分就暗示了诗歌是和自然一样长存的,以及诗歌也是独立的。而在第二部分奥登谈到了诗歌的本质:

它永生于

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唐毅(2013)认为奥登在此暗示:“诗有一种原始生命力和内在活力,依自身规律而发展,且不因时代或环境的改变而消逝。”

“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在苦难的欢腾中/歌唱着人的不成功。”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奥登认为诗歌仍然是人们的救赎。诗歌像“治疗的泉水”一样可以慰藉人们“心灵的沙漠”。有些学者认为这首诗歌是奥登以诗歌介入政治失败的宣告,但耶鲁大学学者Wasley(2000)认为:“奥登为叶芝写的这篇挽歌以及他到美国之后写的诗歌,并非承认失败或放弃,而是一个改变的契机,是一种他深思熟虑过后自己对诗歌抱负的重新定义。”

(二)白居易:诗人的命运

不同于奥登,白居易在《李白墓》中哀叹的是诗人的“薄命”。唐朝以“安史之乱”为分水岭,社会由繁盛转为凋敝,士人的命运受到政治大环境的影响,大多黑暗阻塞。白居易身处“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经济由盛转衰的中唐时期,《李白墓》即为白居易左迁江州途中所作。静永健(2001)指出,这个时期的白居易其实已经对自己的“死”有了自觉:“‘老辞游冶寻花伴,病别荒狂旧酒徒。更恐五年三岁后,些些谭笑亦应无。’此诗是元和十二年所作。诗中咏‘老’,咏‘病’,还有更可怕的是连“些些谈笑”也‘无’的‘死’。”可见白居易与李白一样“就中沦落”。

但是“就中沦落”的诗人又何止自己和李白呢?比如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因得罪权贵和宦官,被贬到江陵府作士曹参军,自此开始了十年辗转流离的贬谪生涯;又如李商隐因陷入“牛李党争”而仕途坎坷。唐锋(2014)在其论文中分析道:“自中唐开始的日趋激烈的朋党之争对广大的文人士大夫构成了直接的威胁,中晚唐时期的牛李党争既是士、庶之争,也是对待藩镇与科举的态度之争,更是维护各个政治集团既得利益的争斗。”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文人们深受其害,也难怪白居易会说“但是诗人多薄命”。

四、结语

《李白墓》和《悼念叶芝》既有相同之处,也有明显的不同。二者题材相同,悼念的对象相似以及在悼念的外皮下都有着对当下的思考等。但两首诗也有着不同之处,如诗人对意象的使用,还有诗歌情感基调的不同,以及两位诗人对当下的思考侧重点也不同。虽然是一样的悼念,却是两种不同的哀思。这也反映出中西方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这或许可以为我们理解中西方文化差异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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