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孤独书写

2022-02-10 12:08尹桂萍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库特杰姆阿瑟

⊙尹桂萍[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 030006]

《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美国南方女作家哈珀·李的成名作,是她唯一的一部小说。在她去世前发表的《设立守望者》,后来被证明只是前者的手稿而已。《杀死一只知更鸟》发表于1960年,可以说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的前奏。在此大背景下,多数读者认为本书的主题是讲述无辜黑人汤姆·鲁滨孙被诬陷强奸白人女性马耶拉·尤厄尔的故事。在小说中,虽然有正直的白人律师阿迪克斯·芬奇为其在法庭上做了极具说服力的无罪辩护,但汤姆仍被由12名白人男性组成的陪审团判定有罪。再次被羁押入狱后,汤姆对审判的公正感到无望,意欲逃跑,却被射杀17枪而身亡。因此,多数学者认为该小说的主题是种族歧视与种族迫害。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汤姆的故事只是从本书的第二部,也就是小说的第12章才正式开始讲述,显然种族问题并不涵盖整部小说。事实上,哈珀·李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定在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时期。在小说的第一部,亦即前11章,都是故事的讲述者——不满10岁的斯库特·芬奇——在讲述她和哥哥杰姆、朋友迪尔的童年故事,以及久居家中许多年而不外出的小镇怪人布·拉德利(真实姓名为阿瑟·拉德利)的故事。因此将小说两部分有机衔接起来的主题,除了社会层面的公平与正义、等级制度与种族问题,还有个人层面的勇气与孤独、成长与教育等。在所有这些主题中,唯有孤独这一主题还未得到过深入探讨。

一、南方文学中的孤独探源

提起美国南方文学中的孤独主题,很多读者会自然而然地将其追溯至南北战争所导致的南方庄园经济的解体带给南方人的无限失落感、战场上的惨败带给南方人的深刻挫败感,以及奴隶制的终结带给南方人的深重罪孽感。可以说,南方在内战中的惨败彻底摘下了南方人头顶荣耀的光环,他们必须面对被击败的残酷现实和北方现代化浪潮的裹挟,因此更显得孤立与落后。战后整个南方社会被笼罩在一片孤独、迷惘、伤痛与萧条的氛围之中。

除了内战带给南方人集体的失落与孤独,南方文学中频频出现的孤独主题更深层的原因应是南方长期存在的社会体制,而这才是南方人孤独的内在根源。与哈珀·李同时代的南方著名女作家,《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作者卡森·麦卡勒斯在一次访谈中就曾坦率地说道:“我认为南方人在心理上更加孤独,在精神上更加隔绝,因为我们在一个做作的社会体制里已经生活了太久。我们坚持说这个体制是自然的、正确的、公正的,但是我们心里一直明白,实际的情形并非如此。”①在她看来,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就像一个使人感到孤独与隔绝的牢笼。人或者被困在自我的牢笼,或者被困在社会和世俗的牢笼之中。

这种长久存在的社会体制即旧南方的传统文化,已渗入南方人的血脉之中。在南方社会的辉煌时期,这种文化也许不失为一种严肃的道德和行为规范,但“当其赖以生存的蓄奴制经济被南北战争的炮火摧毁之后,它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变得日益空洞、抽象、僵化、迂腐,却以其残存的旧日理想的余晖,诱惑着处于历史交替时期的南方人,造成他们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严重错位,出现性格乖僻、行为乖张和心理的病态”②。《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布·拉德利被父亲囚禁家中15年不与外界接触;“白人垃圾”鲍勃·尤厄尔认为所有白人天生就比黑人优越,因而极力诬陷黑人汤姆·鲁滨孙并打击报复为汤姆辩护的律师阿迪克斯;马耶拉·尤厄尔为洗脱自己勾引黑人汤姆的耻辱而在法庭上公开撒谎等都是由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所造成的。

二、小说主要人物的孤独探析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无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身上,都体现出明显的孤独。本文着重分析主人公身上所体现出的孤独及其根源。

(一)布·拉德利的孤独

小说最明显的孤独体现在布·拉德利身上。这个小镇“怪人”被笃信宗教又极端重视家族荣誉的父亲幽禁在家中15年,原因只是他少年时交友不慎、行为不检。老拉德利是一位行洗脚礼的浸信会教徒,谨遵《圣经》教导,过着单调刻板的生活,“把上帝的话语当作自己的唯一准则”③。据莫迪小姐说,“行洗脚礼的浸信会教徒把一切享乐都当作罪恶”,“他们是按字面意义理解《圣经》的”,“他们只顾担心来世,根本不去学习在今世如何做人”。老拉德利在阿瑟犯错后,不愿意让法官把儿子送到州立工读学校去,因为他觉得那很丢脸,有辱家族门风。于是他向法官保证,如果释放了阿瑟,他会负责监管,不让阿瑟再惹任何麻烦。“没人知道拉德利先生用了什么恐吓手段,让怪人从不露面。”当老拉德利去世之后,就连黑人保姆卡波尼也说“上帝造出的最恶毒的人总算走了”,并且往院子里啐了一口,而她平日里是很少评论白人行为的。

老拉德利对上帝肤浅盲目的信仰使他忽视了现世生活的美好,将人生的希望寄托于来世。而南方社会的父权制又使其在家庭中享有绝对权威,阿瑟的母亲在对孩子的管教中几乎没有任何权利。作为父亲的他对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阿瑟采取了决绝的手段,将其禁闭家中,阻断了阿瑟与外界的任何接触,完全漠视了阿瑟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应该享有的人身权利。老拉德利去世后,大儿子内森·拉德利接替了他的职责,继续将阿瑟禁闭家中。更有甚者,阿瑟与芬奇家孩子唯一的联系——那个可以放置小玩意儿的树洞——也被内森用水泥给封住了。到汤姆·鲁滨孙案件审讯之时,阿瑟已经有25年足不出户了。

因此,阿瑟孤独的根源在于南方社会“做作的社会体制”:对上帝的笃信、对父权制的遵从以及对家族荣耀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融入南方人血脉的传统文化导致了阿瑟悲剧的一生。

(二)马耶拉·尤厄尔的孤独

在汤姆·鲁滨孙案件庭审时,斯库特说道:“汤姆·鲁滨孙的证词让我渐渐意识到,马耶拉·尤厄尔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甚至比怪人拉德利还孤独,怪人拉德利都已经有25年足不出户了。”斯库特觉得马耶拉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不仅因为她没有朋友,也得不到家人的关爱;她头脑中还保留着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种族歧视。她虽然只是个“穷白人”,但也看不起勤劳谦卑的黑人汤姆,视汤姆如“自己脚下的泥土”。

因此,马耶拉的孤独,不只是家庭原因,更是由南方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造成的。作为一个“穷白人”,19岁的马耶拉未曾品尝过爱情的美好。情欲的冲动使她不顾一切地甚至想要亲吻一个黑人,却不幸被父亲发现。为了洗刷掉“一个白种女人竟然去勾引一个黑人男子”的耻辱,她昧着良心诬陷汤姆占有了她。阿迪克斯在法庭上这样解释马耶拉的做法:“先生们,我说罪恶,因为是罪恶促使她如此行事。她并没有犯罪,她只是触犯了我们这个社会里的一条根深蒂固的法则。这条法则非常严酷,不管是谁违反了,都注定会被当作异类驱逐出去。……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肆意妄为,可是她的欲望过于强烈,致使她明知故犯,执意要去触犯这条法则。”阿迪克斯所说的“根深蒂固的法则”,即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界限。马耶拉逾越了这条界限,不仅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还给汤姆带来了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

因此,马耶拉的孤独也是由南方社会“做作的社会体制”造成的: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和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与迫害。

(三)汤姆·鲁滨孙的孤独

汤姆·鲁滨孙的孤独,则是因为他逾越了黑白世界的界限。当他在法庭上面对吉尔莫先生的讯问时回答道:“是的,先生,她(马耶拉·尤厄尔)挺让人可怜的,她好像比家里其他人都尽心尽力……”当下,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个黑人竟然会可怜一个白人,这是法庭上的白人观众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坐在楼下的人(白人观众),没有一个会觉得汤姆的话中听”。因此,汤姆的孤独,也是南方社会“做作的社会体制”所造成的:白人的优越感和黑白世界不可逾越的鸿沟。

(四)阿迪克斯的孤独

阿迪克斯是孤独的。作为一位正直、有责任感的律师,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在抗衡梅科姆小镇的种族歧视与种族迫害。在周围人反对、嘲笑、奚落他“同情黑鬼,竟然为一个黑鬼辩护”时,他能泰然处之,并告诉女儿斯库特:“如果我不这么做,在镇上就抬不起头来,就无法在议会代表这个县,甚至都没有资格教导你和杰姆如何做人。”因为“这个案子,汤姆·鲁滨孙的案子,触及了一个人良心的最深处——斯库特,如果我不努力去帮助这个人,就再也没有脸面进教堂去敬拜上帝了”。他还教导女儿“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因此,阿迪克斯的孤独,源于他不得不去对抗周围世界的偏见,对抗南方社会体制中根深蒂固的种族观念。

(五)莫迪小姐的孤独

莫迪小姐是孤独的。当她跟斯库特谈到老拉德利先生是行洗脚礼的浸信会教徒时,她说:“孩子,我可没那么死忠。我只是个普通的浸信会教徒。”“那些人(行洗脚礼的浸信会教徒)觉得我把太多的精力花在户外活动上,没有拿出足够的时间坐在屋子里读《圣经》。”由此可见,莫迪小姐并不盲目笃信宗教,她对信仰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她是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人。当斯库特问她关于怪人阿瑟的事情时,莫迪小姐回答道:“我记得阿瑟·拉德利小时候的模样。不管别人说他做了什么,他跟我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尽可能做到彬彬有礼。”莫迪小姐对阿瑟的看法完全不同于小镇上的流言蜚语,她的看法理性、客观,因而更加真实可信。她不轻信谣言,能基于事实对周围世界做出独立判断,因而与斯蒂芬妮小姐之流形成鲜明对照。当迪尔问她去不去观看汤姆案的庭审时,她说:“不想(去)。特意去看一个可怜鬼接受生死审判,真是有病。瞧瞧那些人,简直像是去过罗马狂欢节。”莫迪小姐同情黑人汤姆,也预见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官司。她的冷静与周围人的狂热形成鲜明对照。因此,莫迪小姐的孤独,源于她对南方社会世俗与流言、宗教信仰和种族偏见的不屑与反抗。

(六)多尔夫斯·雷蒙德的孤独

多尔夫斯·雷蒙德先生是孤独的。他是一位富有的白人,却选择跟一位黑人女子结婚生子,以致成为“白人世界”的边缘人。他假装酗酒、堕落,让周围人以为他是因为管不住自己,才过上那种生活。但真相是“他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雷蒙德先生的生活方式与他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代表的正是要打破南方社会旧秩序,建立新秩序的新南方人。新南方人会“为了白人给黑人带来的苦难而哭泣……黑人也是人啊”。因此,雷蒙德先生的孤独,源于他对旧南方传统习俗与种族歧视的抵制。

(七)儿童世界的孤独

小说中的儿童也是孤独的。他们的孤独,既有家庭方面的原因,也有社会方面的原因。

杰姆和斯库特幼年丧母,当时杰姆6岁,斯库特只有2 岁。斯库特在文中讲道:“我并不想念母亲,但我觉得杰姆很想念她。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有时候我们正一起做游戏,他会长叹一声,走到车库后面自己一个人玩。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就知道最好别去打扰他。”失去母亲庇护的杰姆是孤单的。另外,杰姆曾立志像父亲阿迪克斯一样成为一名正直的律师,但在经历了汤姆·鲁滨孙案件后,杰姆看到了成人世界的偏见与不公,他突然间长大了。这个事件可以被看成是杰姆人生历程中的成长仪式。从起初对汤姆被判无罪充满信心,到最后听到陪审团宣布汤姆有罪,“我(斯库特)偷眼看了看杰姆:他紧握栏杆的双手变得煞白,肩膀一耸一耸的,仿佛每一声‘有罪’都像刀子一样刺向他”。之后,在跟阿迪克斯讨论陪审团制度时,杰姆语气坚决地说:“他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汤姆根本没有犯罪,他们硬要给他加上罪名。”最后,当斯库特跟杰姆提起那次法庭审判时:“杰姆突然怒火冲天,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儿摇晃。‘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法庭上的事儿,永远,永远也不想听,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再也别跟我提一个字,听见了吗?出去!’”杰姆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表明汤姆案对其造成的精神与心理的伤害是何等深重!这是13岁的杰姆对成人世界的愤怒与不解。他的愤怒是对旧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的谴责。

斯库特的孤独一方面源于做作的“南方淑女情结”对其举止行为的约束与限制,另一方面源于她对成人世界的困惑与不解。斯库特2岁时失去母亲,是在父亲的关爱和黑人保姆卡波尼的管束下成长起来的“假小子”。她喜欢留短发、穿背带裤,而不喜欢像南方淑女那样穿裙子。她像男孩子一样爱动手打架,喜欢跟男孩们一起做游戏,有时说话还带脏字。这些都跟完美的“南方淑女”形象背道而驰。所以杜博斯太太、亚历山德拉姑姑等墨守南方淑女规范的女人们会责骂她没有淑女范、会责怪阿迪克斯放纵了对她的管束。斯库特的“假小子”形象打破了“南方淑女情结”对女孩子的约束,使她显得叛逆,不被周围世界所接受。另外,汤姆案也使得9岁的斯库特对成人世界充满困惑。她不明白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的盖茨小姐,前后说法竟会如此矛盾:“在我们国家,我们反对迫害任何人。迫害都是来自那些怀有偏见的人。”在汤姆案庭审后她却说:“是该给他们点儿教训了,那些黑鬼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下一步他们就得自以为能跟我们白人通婚了。”斯库特不明白汤姆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陪审团却花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判定汤姆有罪?斯库特的“假小子”形象是对“南方淑女情结”的消解,她的天真、善良与正义是对旧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的鞭挞。

迪尔的孤独一方面源于重组家庭对他缺乏关爱,另一方面源于他对成人世界罪恶的痛心。当吉尔莫先生在法庭上对汤姆无礼讯问时,迪尔不能容忍:“那个老吉尔莫先生,他那样对待汤姆,对他说话的口气那么不近人情……”“斯库特,这些我都明白。可他说话的腔调就是让我恶心,恶心到了极点。”“瞧他那副模样,口口声声管汤姆叫‘小子’,还冷嘲热讽……”善良的迪尔不能忍受成人世界的恶意,哪怕这恶意针对的是黑人。跟杰姆和斯库特一样,迪尔对汤姆最终被判有罪不能理解,甚至为了汤姆所遭受的冤屈而哭泣。他的哭泣是对旧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的控诉。

综上所述,南方社会中人的孤独,是与南方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即旧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密切相关的。有些人始终活在旧南方的文化阴影中,做作又虚伪;而有些人试图冲破旧南方传统文化的束缚,向着理性与公正迈进。

三、结语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孤独主题,几乎体现在每个主人公身上。艾伦·泰特认为,即使没有南北战争,旧南方也会亡于自己的惯性。这个社会已经过于僵化,一切情感都由社会习俗来表现,战争只不过加快了它的灭亡而已。④这里所说的“惯性”,就是指旧南方的传统,亦即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生活在其中的南方人无不受其影响。南方人的孤独是集体性的,却又有个体的差异。这种“做作的社会体制”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由此产生的孤独成为南方作家不断书写的一个主题,也是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贯穿始终的主题。哈珀·李通过这部杰作,将南方人在新旧社会交替时期的孤独书写得淋漓尽致。因此,对孤独主题的探讨是理解该小说的又一重要维度。

① 平坦:《“南方女性神话”的现代解构》,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第61页。

② 刘国枝:《南方淑女情结与“百舌鸟之死”》,《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1期,第96页。

③ 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李育超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钱满素:《美国“南方淑女”的消亡》,《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3期,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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