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求解
——《俄罗斯套娃》中的“困境”及其呈现与表达

2022-02-10 12:08朱梦琦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241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宿命困境文本

⊙朱梦琦[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都市生活声色犬马,但处处存有注定着的困境,于是主人公们不仅天生身披荆棘,还在不同的人生节点因故跌倒,且皆伏地迷思于人际与人生,有的尝试,有的逃避,有的防御,有的挣扎,生命不止,怪圈不破。总之,困境的模样是耐人寻味的,困境中的人群是敏感脆弱又无法相互理解的。

一、“困境”的呈现:双重与双质

从表层来看,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有着不同的遭遇:婚姻的矛盾、家庭的羁绊、人际的问题、自我的抉择,这些是具象的麻烦,可谓“现实困境”。但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叙述的这些困境的焦点往往不在于类似财产分割这类物质的层面,而更指向精神层面,并且形成一种多篇同核而高维的“精神困境”:人间仿佛处处都是先决的生活,那个体应该如何面对宿命里的人(包括自身)和事,是否负罪,何以和解,继而如何消解阴影,好过人生?

进入怪圈的第一步则必然是循着作者的叙事进入文本所呈现的现实,即作者借以对虚构事实的叙事来呈现双重困境。首先是明确地叙述一件麻烦事;其次全书的脉络有个闭环结构:发生—被困—求解—无解—再次发生—重复无解,其间夹杂着回忆的叙事、迷思的心理动态;另外,多个故事里有中途主角的放弃、宿命的再次介入和结局的戛然而止。这些都让困境一词被读者触及,且在观看现实难逃的演绎之外也感受到人物的精神压力。如《唯余荒野》和《悲伤岛屿》中展现的是婚恋危机,破镜重圆之后的“故伎重演”,无法救赎任何人,迷惘之雾笼罩着故事里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文本确存在一个巨大“矛盾”——表层基调和情感潜流的冲突,因此“困境”得以进一步被透视。一方面,文本处处冒着冷气,在灰暗惨白的基调之上,冷淡虚空又萧瑟郁闷的氛围弥漫全书。这首先来自作者入微但又模糊的环境描写。文本中有着大量对于岛屿、住宅、街道等环境的描写,那些描写不仅形容细致而且有情感介入,如狭小逼仄的厨房和阁楼、满是玻璃反光的书房、四散开来的雾气、将尽的日光、涨潮的岛屿等,环境被充满孤独或挣扎的词语诗化出静默与压抑感,且所涉环境在现实冲突下更衬托出本身的寂寥和零落。而在《俄罗斯套娃》等篇目中,作者略去环境的描写,没有太多背景的几个人物孑立于文本,所见只是他们独自挣扎在无声的命运或荒谬的理想里,无力而沉重。另外,文本中某些所叙之物是此氛围基调的来源,如创可贴、塑料项链、草履虫、金鱼、假花等,这些物品或贯穿全文,或偶然提及,赋予文本琐碎感和荒诞感,在其特有的环境下仿佛雾霾颗粒一般成为“阴影”。

另一方面,在这寒凉萧瑟的基调下读者反而会沉重地发热,因为表层的冷调之下是情感的热流。就故事本身而言,人物被囚于无力的宿命,但即使被自缚、被反噬,他们也反复挣扎以致内心烈火燎原,如《白塔》中对于自由的问询,于是这晦暗有一种压抑的强力以求释放和冲破。就作者和文本而言,创作者投注的情感必是强烈的,强烈的感伤、绝望、爱恨和迷茫。首先,作者的笔触虽然为冷调,但绝不是“零度叙事”,其文字表达有着鲜明的自我价值,像是多篇故事中突然转换叙述口吻,以局外人或陌生者的形象出现剖析事件而产生的一些箴言型的语句,即处处夹杂着价值判断。其次,作者以通感力和想象力承载着内隐的激烈情感,在语言表达上绚丽而怪诞,交叉运用具象事物抽象化和抽象知觉具象化的表达,如悲伤又愤怒的情绪是“漫天的火星陨石”,而无法言喻的温存与绝望是“黑夜中看不见的鸟擦着树叶飞过”。最后,文中潜在的隐喻和象征也是情感的发泄点,将某种复杂的追求渴望或是苦楚迷惑的精神困境一一“命名”,如白日黑洞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无法自拔的创伤,疯鱼是始终的不安和美好的毁灭,草履虫是对于吊诡的自尊与命运的直面,“补天”这一行为有着前途未卜但任重道远的苦楚和迷惘,百合和百合学家是在破碎中瞻望世俗幸福的绝望与理想。所以,困境是双重的——现实困境与精神困境,且可分出“同核精神困境”和“个别精神困境”;而在文本呈现上的困境也是双质状态——外冷但内热。

另外,文本中塑造的人物群像也揭示出精神困境的真实存在与具体内容。他们身份不同:学生、女儿、母亲、老人、教师、收费员、精神病患等。他们或有着心理阴影,或被物质生活挟持,或失孤失序,或情绪迷失,于是这又是一群患有“神经症”的人物,在作者给予的某个现实冲击下“旧病复发”。其共同的精神病因之一则是“无解”:他们费解于微妙的生活,并因为“无解”而长久地被困境的阴影所笼罩,《补天》中麻木的主角与自己的生活和内心对峙,《白日黑洞》里我与母亲如同上官峰与父亲间的凛然关系。其中,患有“神经症”的女人和孩子是作者的重点描写对象,如《唯余荒野》中的早娘、《百合学家》中的母亲、《疯鱼》和《草履虫之汤》中的孩子,他们在宿命的阴影下变得尖锐刻薄、歇斯底里,但本性的柔软和美丽让他们从未放弃求解,从未放弃对于自己的精神鞭策,然而孤立的处境与惯性的行为让他们伤害他人继而迷失或毁灭自己。

二、“求解”的表达:创作姿态与内心意识

作者借以虚构的叙事、潜在的矛盾和塑造的人物等呈现出有关困境的同时,安排的某些情节和人物在困境中的某些行为有着找寻出路的“求解”意味,并且这寻求突破的“求解行为”和隐晦又开放的“求解结局”也蕴藏了丰富的可挖掘的内涵,据此大抵可以透视一些作者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表达中丢下的创作姿态和内心意识。

首先,创作者有着创作兴味,就多种多样困境生存方式的叙写而言,全书充满着创作者遣玩的灵动。归纳其十二篇文本,作者给出了以下“求解行为”:以《恶有恶报》为代表的暴虐与崩坏,以《百合学家》为代表的时间与契机,以《俄罗斯套娃》为代表的自缚与自毁,以《昨日花园》为代表的小心翼翼地相互救赎,以《草履虫之汤》为代表的醒悟与放手;尤其是《恶有恶报》中尝试以暴力和谋杀解决问题使得文章独具先锋感和悬疑色彩,《白塔》则尝试用狂欢与自嘲直面心理创伤,闹剧的怪诞与高亢的情绪或许真的使得矛盾化解。

其次,虽是虚构故事,但创作者对呈现真实的际遇与人心有着执着的追求,且直言不讳自己的判断。一方面,创作者有着宿命意识,她关注且感受着人的宿命,真实展现宿命之下渺小人类的无力与虚妄,没有塑造任何一个夸张的“勇士”和“超脱者”形象。其笔下的人物大多有着强烈的对宿命的惆怅和对人生的迷惘,人人皆知困境指向“宿命”或“原生”,但与之和解则因这永在的怅然和迷惑造就出一种无法冲破的无力感。即使是《草履虫之汤》《唯余荒野》等中的近似觉悟的一派也无法消除宿命的阴影,结局的静谧与安详中依旧有着对于命运的无力与感伤。另一方面,作者给出了她揣度的答案供人借鉴。她一作全文开篇第一段的“黄泉碰杯”,二作全文末篇中伤感而温情的结局,于是全书对于和解的模糊与否定态度在一头一尾被全部消解,即时间给予的死亡和契机可以是和解之方。但就全书来看其观念,作者是善良且中肯的:或许不必拘于消解宿命,没有契机也会有死亡,在死亡之前,人生困境与宿命阴影永在那里,就按你的方式与态度——或暴虐或等待或自缚或醒悟或癫狂或热爱,让生活在别处继续。

笔者以为其自我叩问和精神反思的意味并不是重点,相反,此困境的呈现和求解的表达中对于真实的执着追求更具有的是“静观世界”的价值。作者如是说:“它需要被凝视才能慢慢呈现出一种轮廓……沉下去,继续观看,不要轻易下结论。”①一方面,文本中现实困境的难解和求解过程的纪实让虚妄氛围感下的它具有现实主义精神。作者归根结底是“用内写外”,即用自我而诗性的语言书写外在的社会与时代,文本与当代生活存有共振而给当代人以共鸣。另一方面,创作者在其中对于现实的描画和披露走着另辟蹊径的路子。首先,作者所写的是21世纪里琐碎的生活问题,而非爱憎黑白之类的生存大冲突。如《唯余荒野》和《悲伤岛屿》关切婚姻中的“第三者”问题,但这一琐碎问题却牵扯出来有关生死与人际隔阂的思考,于此这也为当代都市人群远离生命强力的泥土后怎样演绎生存议题提供了入口。其次,文本聚焦的从来不是琐碎事件的本身,更多的是微妙发生中现代人群的关系、行为、情绪与心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也可谓静观生活,但三三于生活琐碎的描画与运用与其大为不同,三三往往给出单一的某个生活困境,并且因为关注人的存在与反应而更为灵动敏锐,所能观测到的也更为封闭纵深,即三三是为讨论而非全景呈现,并且这种讨论含有困境感。书写人与命运的议题,新写实大多以各种实例呈现,如应接不暇的麻烦与争吵;三三则由一个原生矛盾贯穿,如《百合学家》主要书写主人公被命运牵着走,但没有控诉,只有忍耐。作者记下每一笔有关于他们“忍”的情绪,如忍中的迷惑、狂躁、变质、放弃和反复。如果说新写实是实实在在的一记重锤和一地鸡毛,那这个文本则是隐隐约约的一个魔咒和一生迷乱,即使它们都立足于婚恋与家庭。

最后,或许困苦与挣扎不过是生活本身,而创作者则秉持着一种独特的人道主义去叙写生活。一方面,她注目于无力而狭隘的人类,刻画出那些弱势的、脱节于社会的、不合时宜的人群,如早娘、一藏、包外婆和拜菩萨的老头等,他们如何“正常”地生活,就如何让我们感受到他们的“失序”与落魄。另一方面,她探索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和隔绝性,突出个体的脆弱,解释不受个体控制的孤独和罪愆。其中多篇都透过人与人关系的敏感紧张呈现出了一番“他人即地狱”的景象,每个人因原生的创伤既自缚又在人际中重伤他人。但是作者没有以懦弱或可恶谴责任何一个人,甚至以人物之口予以悲悯后的体谅,如《唯余荒野》和《悲伤岛屿》结尾里女人们的思考,《白日黑洞》和《百合学家》中孩子对父母的态度。所以,这饱含着作者对社会问题的直面和对人类的均质的爱与宽恕。②

如此看来,《俄罗斯套娃》可谓当代的社会问题类小说,以各类困境呈现出21世纪的“人际荒原”。“问题小说”常被诟病只呈现困境本身而解决无措,但在三三这里是不太成立的。首先,创作者在文本中努力“求解”;其次,全书强烈的命运感使得观看他人和自己“受困的过程”以习得经验成为解决方式,即静观得出的诸如此类的“生活经验”传达出:不必大惊小怪。于是,这样的静观姿态在一份镇定与深刻中又笼罩着一份巨大的绝望与无力。

这是文本的吊诡之处,即使在追逐兴味和真切的创作姿态与人道主义的内心意识之下,静观姿态下的宿命意识生出的幻灭感与黑洞感终究吞噬了看似强劲的生命意识。所有创作的兴味落于荒诞的假设,所谓的真实被抹上了妄想与偏激的色彩,人道主义仅成为话语实践的神话,文本中些许先锋式的“幻想艺术”所开发出的现实的“尚未”和故事里纠缠又升腾的“人际的可能性”被宿命意识一举消解殆尽。在这一点上,一方面,人们寻找不到生命强力的崇高与悲壮所带来的鼓舞与恸哭;另一方面,这是另一维度的有关当代生活与当代人的真实——灰色的脆弱敏感、巨大的隔绝与吃紧的束缚。这类“丧气的经验”给读者固有的阅读经验造成冲击,产生的或勇气或共鸣或绝望等多样的自我思考赋予“没有可能”的文本以“大有可能”。

三、结语

综上所述,作者饱含人道主义与静观姿态下的宿命意识,带着细腻敏感的神经叙写出真实的人和微妙的生活。其所呈现的“困境”和所表达的“求解”都是对于马虎麻木的当代生活的细细追溯,描画出当代人压抑与迷惑的具体样子,予人共鸣和宽慰,或促人复盘自己面对生活与命运的态度,终让人正视生命的阴影和创伤。

① 三三:《俄罗斯套娃》,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81页。

② 三三:《生命之外唯余荒野——与三三谈〈俄罗斯套娃〉》,中国作家网,2021年12月22日,见网址:http://image.chinawriter.com.cn/n1/2021/1222/c432718-3231443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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