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平广记》看唐代的天命思想

2022-02-10 12:08吴静中共池州市委党校安徽池州247100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定数天命

⊙吴静[中共池州市委党校,安徽 池州 247100]

作为北宋四大官修书之一的《太平广记》,虽然收录的多为唐代的神怪故事,但因所引书目众多、分类详细,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为后人研究唐史提供了便利。全书500卷,分为92类,其中定数类15卷,共151篇,主要收录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的故事,这些人来自不同阶层,遭遇各不相同,书中的故事或多或少地折射出唐代人的社会思想和现实状况。

一、命由天定

所谓定数即人们常说的天命,意思是说人的一切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早于殷周时期就曾在钟鼎上镌刻“受命于天”,以此彰显古代皇权的天定权威。中国古代几大思想流派道家、儒家、墨家等均有涉及天命的内容,早期的天命思想受当时自然科学水平低下的影响,人们无法解释一些自然现象,就认为这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的安排。这种思想与奴隶主的统治阶级思想一致,他们推崇这一思想,让奴隶们认为自己被奴役是天命,自愿认命不敢反抗。伴随着封建制度的出现,天命思想与封建专制结合,巩固了君权神授思想,加强思想专制,由此,天命思想也进一步发展繁荣。

在古代,天命思想渗透至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上至寿命前途,下至衣食住行都深受其影响。在《太平广记·定数》中,人们的命运也都围绕这几大方面,具体划分包括功名利禄、寿命、婚姻、衣食等内容,其中涉及功名利禄的最多,共97篇,多以官员升迁、考生科举求功名为主,由此不难看出人们对于仕途的重视,但同时也反映了唐代科举和官员考核的不确定,而从衣食、婚姻等内容也不难看出当时的封建等级观念。

唐代的入仕途径主要有门荫、科举、举荐和入伍。唐初以门荫入仕为主,自武则天之后,由于庶族地主地位的不断提升,科举制逐渐成为官吏的主要来源,对于选取官员不仅规定了数量,还制定标准:“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四事皆可取,则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得者为留,不得者为放。”①虽然国家对科举考试和选官制度都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但在实际过程中,由于一些权贵的操控,看似公平的科举存在着许多特殊情况。《太平广记》卷151“李頧”条:

贞元中,有举人李頧,方就举,声价极振。忽梦一人紫衣云:“当礼部侍郎顾少连下及第。”寐觉,省中朝并无姓顾者。及顷,有人通刺,称进士顾少连谒。頧惊而见之,具述当为门生。顾曰:“某才到场中,必无此事。”来年,頧果落第。自此不入试,罢归。至贞元九年,顾少连自户部侍郎权知贡举,頧犹未第,因潜往造焉。临放榜,时相特嘱一人,頧又落,但泣而已。来年秋,少连拜礼部侍郎,頧乃登第。②

李頧参加科举考试,本想按照梦中指示拜礼部侍郎门下,第一次因时机不对没有考取成功,第二次因宰相特别嘱咐了别人又落榜,直到第三次成功拜在礼部侍郎门下才得以及第。文中李頧一次是由于没背景,一次是由于别人有更大的背景而两次落榜,可见在当时公平的考试也是需要有强硬的背景。门荫入仕在唐朝中后期虽然衰落,但门荫的影响却并未消除,门荫与科举并未有较大冲突,归根结底这还是源于封建等级观念和官场中的权力斗争。因此人们即便通过科举得以为官,也需要拜于权贵门下寻求庇护。

《太平广记》中所记载的科举考试不由考生反从天命的故事,实际上反映了现实中科举的不公平和偶然性。而考生即便登科入仕,对于今后的仕途如何也是很难把握。如《太平广记》卷146“狄仁杰”条中记载考生霍献可虽然得罪了狄仁杰,但仍阴差阳错地被狄仁杰推举为御史中丞。狄仁杰身为唐代名相对推荐官员都能如此,可见官员升迁也并非公正。虽然唐代对于官员考核十分重视,不仅设有专门官员“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考法及行状”,同时还规定了“四善”“二十七最”作为官员考核的准则。这些规定看似公平,但在以皇权为中心的唐代,统治者的一句话完全可以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这就使原本客观的升迁考核染上了主观的色彩。《太平广记》“石雄”条记载李德裕在得知石雄的遭遇后,联想自己被贬的处境,感叹:“明其盛衰有数,稍抑一郁矣。”对于官场的命运人们无可奈何,只得寄托天命以寻求慰藉。

除了前程大事人们始料未及,就连衣食、婚姻、生老病死也由不得人做主。《太平广记》“定数”类中所记载的衣食、婚姻虽由天定,但很明显具有封建等级思想。如“贫妇”条中的老妇命中注定穿破衣,穿了好衣服就无故身亡。又“郑延济”条记载“宰相堂饭,常人多不敢饮”,与其同饮者暴毙而亡。至于男女婚姻更是讲求门当户对。《太平广记》卷160“灌园女婴”条中的秀才在得知自己将来的配偶为卖菜女时很不高兴,之后机缘巧合下卖菜女成为廉使养女后,与秀才成亲方才算般配。虽为同一人,当身份不同时,其婚姻之事就随之改变。此外,女子在婚姻之事中多处于弱势,只能被动接受,即便是较为开放的唐代也摆脱不了这些封建陋习。而人们寿命的不确定也反映了古代医疗水平的低下。总而言之,这些定数都和封建统治密切相关,命由天定实质上是上层统治者对统治权的神化,以及中下层人民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和自欺欺人。

二、天命的传达

在“定数”类中,有的故事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些人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的遭遇,但大部分的故事均描绘了人们在得知命运后,或改变或逃避,有的可使命运往好的方面发展,然而大部分人的命运是不可更改的。对于命运的传达,书中记录了多种方式。

人是《太平广记·定数》中比较常见的天命传达者,此外还有鬼、神。人中尤以相士、道士、和尚居多,此类人精通占卜、算命之术,多带有神秘玄幻的色彩。而天命者的亲戚、朋友、同僚和自身在书中都可预知未来之事,这些人通过算命、做梦、之前遭遇等方式窥知天命。鬼大部分是通过阴间的名册知晓天命,神则是本身就知晓。

算命实际上就是人对未来的一种预测,其方法很多,包括占卜、抽签、相面、相手、看风水等多种形式。在定数类中最为常用的算命之术就是相面,可见唐代此风盛行。所谓相面主要是通过观察一个人的面部特征,来判断此人的福祸运势。这种方法由来已久,在我国氏族社会时期就已经产生,《汉书·艺文志》中还专门列有相士类,《隋书·经籍志》与《旧唐书·经籍志》也存有“相书”类,其影响可见一斑。《太平广记》卷148“孙生”条:

开元末,杭州有孙生者,善相人。因至睦州,郡守令遍相僚吏。时房瓘为司户,崔涣自万年县尉贬桐庐丞。孙生曰:“二君位皆至台辅。然房神器大宝,合在掌握中;崔后合为杭州刺史。某虽不见,亦合蒙其恩惠。”既而房以宰辅赍册书自蜀往灵武授肃宗,崔后果为杭州刺史。下车访孙生,即已亡旬日矣,署其子为牙将,以粟帛赈恤其家。

孙生为官吏相面,说明相面不仅深受普通百姓欢迎,官宦们对此也是颇感兴趣。通过相面来判断一个人的福、寿,在现在看来十分荒谬,但当时人却深信不疑,就连一国之君也可通过面相来预测,即我们俗称的有“皇帝相”。唐代著名相士袁天罡就曾为婴儿时期的武则天看过相,断言她为天下之主,此人还深得唐太宗赞赏,在新旧《唐书》中均有传。在“定数”类中记载了多种会面相的人,这些人既有修行之人,也有普通人。这一方面说明相面之术不是不传秘术,它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学习而来,并不难掌握;另一方面,书籍作为古代学习的重要途径之一,它对相面的推广功不可没,由此不难猜测在唐代相书是有一定流传度的。

除了相面,“定数”类还记载了很多其他的预测方式。睡眠作为人们必不可少的生理活动,它的无意识状态使人们对其充满想象。梦作为睡眠中常见的现象,它的非自愿性与真实感使之染上了一股神秘的色彩,成为预知未来的征兆。在《太平广记》中,有的梦直接显示未来某一场景,但更多的梦是对人们前途的预示,如卷149“杜鹏举”条:

杜相鸿渐之父名鹏举,父子而似兄弟之名,盖有由也。鹏举父尝梦有所之,见一大碑,云是宰相碑,已作者金填其字,未者刊名于柱上。有杜家儿否?曰:“有。”任自看之。视之,记得姓下有鸟偏旁曳脚,而忘其字,乃名子为鹏举。而谓之曰:“汝不为相,即世世名字,当鸟旁而曳脚也。”鹏举生鸿渐,而名字亦前定矣,况其官与寿乎?

杜鹏举梦中见到宰相碑,实际上是他渴望能够做大官。《太平广记·定数》中的许多梦都是关于功名、财富、婚姻等方面,这些正是现实世界中人们所迫切追求的,所谓的梦其实是带有功利性的。梦尚属虚构,而现实中的一些奇怪现象对未来的暗示,则更加使人们对天命深信不疑。

鬼是《太平广记》中最常出现的对象,他们大多具备了某些特异功能。《太平广记》卷149“柳及”条记载柳及遇鬼之后就要求道:“汝既属冥司,即人生先定之事可知也,试为吾检穷达性命,一来相告。”可见在时人眼中,鬼是可以知道人的命运的。有的鬼同神一样,本来就知晓天机,但大部分的鬼要通过阴间记录人命运的名簿方能知道未来。卷157“李敏求”条记载:

敏求即随吏却出。过大厅东,别入一院。院有四合大屋,约六七间,窗户尽启,满屋唯是大书架,置黄白纸书簿,各题签榜,行列不知纪极。其吏止于一架,抽出一卷文,以手叶却数十纸,即反卷十余行,命敏求读之。其文曰:“李敏求至大和二年罢举。其年五月,得钱二百四十贯。侧注朱字,其钱以伊宰卖庄钱充。又至三年得官,食禄张平子。”

文中所描绘的这种阴间账簿详细记载了人间的钱财分配,其实不止财务,就连仕途、寿命、婚姻、饮食等也都一一记录在册,由专门的鬼来管理。这种阴间的管理模式实际上就是参照人类社会,以现实为基础再加以想象。这样的人性化容易使人产生共鸣,便于大众接受,同时也使它看起来更为合理,有利于人们信服。

无论是算命、做梦传达天命,还是名簿记载命运都带有封建迷信色彩,它们从本质上反映了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追求。这些追求以物质追求为主,可见即便是繁盛的大唐社会,大部分人的物质条件仍无法满足,生活水平还是十分低下。然而无论命运由谁传达,它都已成定数,人们无法妄加更改。

三、天命的依据

人的命运虽由天定,但如何制定并非随意而为的,卷146“王无碍”条:

唐王无碍,好博戏,善鹰鹞。文武圣皇帝微时,与无碍捕戏争彩,有李阳之宿憾焉。帝登极,碍藏匿不出。帝令给使,将一鹞子于市卖之,索钱二十千。碍不之知也,酬钱十八贯。给使以闻,帝曰:“必王无碍也。”遂召至,惶惧请罪。帝笑而赏之,令于春明门,待诸州庸车三日,并与之。碍坐三日,属灞桥破,唯得麻三车,更无所有。帝知其命薄,更不复赏。频请五品,帝曰:“非不与卿,惜卿不胜也。”固请,乃许之。其夜遂卒。

又卷147“齐瀚”条:

东京玩敲师,与侍郎齐瀚游往。齐自吏部侍郎而贬端州高安具尉。僧云:“从今十年,当却回,亦有权要。”后如期,入为陈留采访使。师尝云:“侍郎前身曾经打杀两人,今被谪罪,所以十年左降。”

以上两条所记载天命都是一种宿命论的体现。“王无碍”条记载了王无碍生来命薄,无命消受富贵。这种以一个人命的好坏来解释天命是《太平广记》中最为常见的,但以天命解释天命的方式是十分模棱两可的,它实质上并未言明天命究竟因何而定。而“齐瀚”条则非常明确地说明了前世定今生,将传统佛教的轮回之说融入其中,使得宿命看起来更有依据。

宿命之说由来已久,《荀子·宥坐》中说道:“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③将人的善恶与命运联系到一起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劝人行善,但历史上却不乏“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情况,这使得人们对于这种观点难以信服。六道轮回和因果报应的思想为天命找到了新的解释,以前世的善恶定今生的福祸,既使人无从判断前世真伪,又劝人今生行善积德,可谓一举两得。《太平广记》记载了多条此类故事,可见这种观念在唐代十分流行。天命既然有了合理的依据,人们若想改变它便可对症下药,虽不能立马见效,但对社会带来了正面影响,对社会秩序的管理起到了积极作用,故能广为流传。

四、结语

《太平广记》“定数”所记载的故事虽多为志怪故事,但奇闻逸事的背后折射出了唐代政治、思想文化的现状。一方面人们对功名的过分追求,折射出唐代科举的残酷与不易、科举制度实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端,体现出官场斗争的激烈;另一方面人们对天命的无奈接受,是对不可控事物无法解释转而寻求超自然力量,其实质是封建统治的不公平和科学水平的落后,天命论本身具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和宗教宿命观。最后,从“定数”类故事的标题和它所涉及的人物,我们不难看出多以达官贵族为主,书中对上层社会的关注,实际上是古代封建等级思想根深蒂固的表现。

①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7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李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8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梁启雄:《荀子简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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