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优雅
民国新诗史的潜流——以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为中心
李优雅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1930年代,新诗发展的中期阶段已经诞生了一些初具雏形和具有批判力与对话性的新诗史成果,如朱自清《新文学发展研究纲要》、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林庚《中国新文学史略》、胡怀琛《新诗概说》、苏雪林《新文学研究》等。其中进入学界关注重点且其观点纳入到当下文学史框架的论著大多为大学新文学课堂中的讲稿讲义,作者也一般为新文化创作中的领军人物,作者个人的声誉、文化交往与课堂传播决定了新诗史经典化的能力。有必要回到历史起点,照亮视野的盲区,打捞民国新诗史的潜流,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就展现出不同的新诗想象,他对新诗的即时性评价以及对未来发展趋势的展望,有助于打破固化的阐释模型,松动板结的新诗史地表。
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新诗史;潜流
新诗登上历史舞台,形成一股新潮,固然需要优秀的成熟的创作实绩,但同时也离不开同时代批评家的阐发和文学史的引荐。不论从诗的类型、数量、创作队伍、推广媒介还是诗歌理论来看,新诗走过百年历程,都已经积蓄了极为丰硕的能量,在数种现当代文学史中呈现出千姿百态。文学史既是对已有诗歌群落和诗歌现象的回顾,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汇入时代语境的合唱,同时也受论者个人诗学视野和主观经验的钳制,保留了独特的声部。
学者王泽龙已经注意到了不同形态新诗史的重要性,致力于挖掘以课堂讲义构成的“原生态”新诗史,认为大学新诗讲稿初步建构了新诗的经典地位。[1]但除了以授课讲堂中的新诗史叙述为材料,是否其他非官方主持背景下个人新诗阐释史也可以视为进入新诗史的一种方式?非学术、非学科教学目的的个人诗史写作与经典化的新诗史之间存在多大的距离?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与明日》就是这样一部掩映在历史尘埃中的个人新诗史,其成书于1929年,由海音书局出版,作者为草川未雨,本名张秀中,1925年成为北京大学旁听生,曾组织过小型文艺团体“海音社”,与“海音社”成员谢采江、柳风一同创办了“海音书局”。至于这一几乎最早的较为完整的、独立的新诗史(同时期几乎都是文学史,没有专门的新诗史)近似销声匿迹,没有引起广泛讨论,也许是由于作者张秀中此后并未专职从事文学工作,并且投入了中共革命工作,1944年早逝,才使得这一新诗史遭受冷遇。
在同时代的学人眼里,《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似乎缺乏可圈可点之处。朱自清1935年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在《选诗杂记》陈述自己参考了一些旧材料,其中有过一句简单的评论:“草川未雨的《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那么厚一本书,我却用不上只字。”[2]可见朱自清对此书不甚满意,评价较低。
那么是否依据此就尘封这本新诗史?我们应该知道,经典的形成过程并非自然选择的过程,在某些作品的优先选择和高度评价后面隐藏的是复杂的文化领导权[3]。同时,对作品隔离、分类、发表评论也是对艺术领域行使权力的体现[4]。个人新诗史同样也是遴选经典的过程,在个人经典与官方批评的经典中既有吻合,也存在不一致,而两者之间存在的缝隙打开了新的可能性。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呈现出新质的新诗史书写方法,在反思中建构,在争鸣中前进,草川未雨善于运用辩证法、比较思维和问题意识探讨新诗现象。
早期的新诗诗论,“诗怎么产生”或者“什么是诗”是较为流行的话题,各家莫衷一是。但比较一致的观点是诗来源于现实,尤其以叶圣陶1922年的文章《诗的源泉》为代表:“惟有充实的生活是汪汪无尽的泉源。说到泉源,就是泉水了;所以充实的生活就是诗。”[5]类似地,田汉1920年在《少年中国》杂志发表长文《诗人与劳动问题》,提出做人的修养首先在于劳动的修养,因此,做诗人的修养首先也便在于劳动的修养[6]。胡怀琛论著《新诗概说》的《新诗怎样作法》则认为要有内在的修养和外在的修养,内在保持真挚的情感,外在的修养则是多练习多读诗,“无论什么体裁的诗都要读些。拣我自己喜欢读的诗,愈多愈好,愈熟愈好”[7]。
草川未雨不满于“充实生活”的泛化提法,他认为诗人尽管有了情绪和体悟,但不一定转化为诗思,他反对将生活等同于诗。因为科学家、社会改造家也具备“充实生活”的观察品质和转换能力,“感受现实”非诗人之专长。表面上,他与其他新诗倡导者意见相左,实际上,他正是在反驳中强化了诗的特质,强调艺术经验与生活经验的差异,进而间接指出了五四初期白话诗的问题所在。可见,草川未雨不是单向度地以“侧重还原”的史家方法撰写新诗史,而是兼顾文学批评者的批判性与反思能力。
不妨比照几乎同时期的学院派的课堂新诗讲义,看他们如何安排新诗发展史的框架。苏雪林的《新文学研究》[8]已初见现代文学史的雏形,体例完备,有自觉的文体分类意识,根据“五四”时期到1930年代的各体裁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进行评价,也有对刊物、流派的研究,总体来说她的新诗史以作家论和文体批评为经纬;沈从文1930年代于武汉大学任教时所写的讲义《新文学研究——新诗发展》也是针对一些诗人开展了个性化的品读,《我们怎样去读新诗》划分了新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尝试期”“创作时期”“成熟时期”;林庚《中国新文学史略》(系林庚先生于1936至1937年在国立北平师范大学讲授新文学课程的授课讲义)则更加聚焦阐述外围事件与文学发生的关系,偏重史的还原。
如果说苏雪林的新诗史书写体现出专业化与全局化的倾向,沈从文的诗史凝结了文艺创作者特有的敏感与独特见解,林庚的诗史着重钩沉史对诗的影响,那么草川未雨之书的编排同样呈现出一家之言的可取之处:其具有比较维度与自觉的问题意识导向,精准切中诗歌发展的关键点,辩证地、开放地探讨了诗的美丑、诗语的绘画音乐性、哲理能否入诗、方言入诗等一系列具有争议性的诗学命题。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有意敞开争鸣的空间,不回避任一流派诗人或诗评者的观点,草川未雨不仅仅满足于旁观者的姿态,他在客观地举证出对峙双方的论述后,指出有待商榷之处,并补充自己的意见。1922年5月到6月,梁实秋、周作人等人掀起了关于“丑的字句”的诗歌论争。梁实秋最早引发战火,认为“诗是贵族的”,竭力要求诗表现美,“如厕”、“小火轮”等缺乏诗质的语汇不可入诗。周作人则主张:“字的运用是作者的自由。世界上的事物,都可以入诗”,认为诗无美丑之分,语言的格调或者雅俗不能构成诗的决定因子。关于诗能不能吸收“丑”的质地,草川未雨综合了周、梁两人的卓见,也修正了两人存在的偏见,周、梁的问题在于将质与形分散,草川未雨认为要建立整体观,不能凭借孤立的字眼判断美丑,而应该把握局部与全篇的适配性,“我们只能问这张红和黄等颜色画成的图画是美是丑,决不能问红的一种颜色是美是丑”[9]40,这回答了诗该如何选取材料以及诗的审美本质问题,草川未雨的比喻性论述不能不说是一种创见。
草川未雨在书写新诗史的过程中,有意识地保留了新诗场域的冲突性和喧哗的声音,并能嵌入批判的认识装置,在反思中建构自己的批评观点。
应当再次发掘《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的另一原因是,草川未雨的一些作家作品论与当时具有一定知名度的诗人意见相左,揭开已有文学史的暗面并不是为了翻转文学史或挑战文学史,而是借历史材料重审新诗的脉络,打捞观点之遗珠,增进诗歌研究的厚度。
首先新诗史发展的阶段划分,《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与沈从文的分期、朱自清的区分均存在差异。五四至1930年代,草川未雨分为“萌芽期”“草创期”“进步时代”“将来的趋势”;沈从文分为“尝试期”“创作期”“成熟期”;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系朱自清1929年于清华大学开设课程“中国新文学研究”讲义)编排内容十分充实,既有作家作品概览,又保证各类文体的独立性,囊括理论总结,兼顾史与流派,但分期似乎出现结构性失误,十年时间的诗在讲义中只笼统概括为初期。但根据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可以得知他也基本遵循一种“进化”的思路,只是他是按照诗体类别框定新诗的走向“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10],并承认“一派比一派强”,新诗是在进步的[11]。
不同诗家的新诗史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均认可新诗朝着成熟的方向行进,只是在新诗的开端以及诗人归属于哪个阶段存在龃龉。如朱自清明显考虑到历史的铺垫期,加之他开设的课程是考虑“新旧文学要衔接起来”(杨振声语)的要求,他的讲稿则引入了梁启超、黄遵宪“新文体”“诗界革命”的背景。而草川未雨的新诗史直接以胡适、刘半农、康白情作品设为起点,由此可见,草川未雨更强调一种断裂,凸显与旧诗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更为大胆地要求新诗的独立地位。
其次,同一诗人创作技艺的成熟度决定了他们列为初期、中期还是晚期,草川未雨、沈从文、朱自清对诗人的水平高低也存在分歧。如郭沫若,草川未雨将他归为“草创期”,仍然是“昨日诗坛”的一部分;沈从文认为第一期是革命兴起期,保留了旧诗痕迹,第二期是革命的完成期,文学上提出了新的标准,“另有两种诗发现,皆不受新诗的标准所拘束,另有发展。其一是在上海方面之创造社诗派,郭沫若的夸张豪放可作一代表”[12]。前者将郭沫若分为不成熟期的一员,后者则将郭沫若视作新诗进入提升阶段的标志之一。
郭沫若《女神》可以说是新诗历程的经典性文本,现代文学史中基本持正面评价,它受到的褒奖关键词一般为“时代性”“浪漫”“大胆”“反抗”。闻一多毫不吝啬对《女神》的夸耀:“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13],认为《女神》富于科学成分,还有“cosmopolitanism”(世界主义);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也提到了反抗的精神、“大的崇拜”、语汇的扩展,认为他加入了科学的名词和西洋事物的名词丰富了诗语。
闻一多与朱自清对郭沫若的称赞恰恰是草川未雨对郭的批评之处。草川未雨不认为郭沫若借用的外来语与各类名词是诗的创新,他严厉地批评郭诗“立刻把人拉到概念之中,是哲学的世界,决不是诗的世界”[9]63。
同时,草川未雨也不认可《女神》式“人格底伟大”的写法,他认为精神的伟大不在于书写对象的庞大[9]68,不应该颂扬“兽性”,也不能依赖“神性”,而应该回归到“人”本身,应该拒绝偶像崇拜,把情绪移入对象本身,即使是蝼蚁也可以实现“人格底伟大”。这与当时具有一定号召力的文化文学领袖意见不同,却较早地介入到对五四诗歌“大我”与“主义”泛滥现象的反拨。
草川未雨不满足于做一个幕后的历史记录者,只是秉笔直书按新诗的发展顺序保存相关的文学材料。《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不是一部纯粹的新诗史,作者的个人声音和诗学见解总是溢出纸面,其中也包含作者原创的批评范畴和流派命名,尽管作者并未在以后的学术道路中深化阐发这些概念,也没有继续系统化的文艺理论建设,但这些自设的提法放到现在的新诗史中依然具有鲜活性。
如草川未雨在介绍谢采江1926年出版的《荒山野唱》及其第三编短歌《弹簧上》,就首次提出了“漫画式”文艺,他如是解释:
诗的艺术不但是简练,不但是要用具体的写法,还要进一步,便是艺术是最经济的……中国有写意,西洋称漫画,新艺术中所谓象征,是取其写出来是的部分少,但是因此可以想见全体,在文艺上称之为漫画式的文艺,就是不要枝蔓的细腻描写,无益的琐碎材料[9]126。
草川未雨往往在诗人的介绍中穿插着文艺创作的方法论,这类似于一种“印象批评”,推崇主体的创造性与灵动,注重挖掘文本的审美特征,在批评过程中强调直觉与感悟,但他同样兼顾了批评的学理性和科学论证法,善于定义、逻辑推演、分类等。比如他又把“漫画式文艺”简要概括为三个特征,并用上了英文“ABC”作为分类符号,而“漫画”属于西洋的绘画形式,可见,草川未雨的文艺批评自觉地博采中西方知识体系所长,又能另辟蹊径将跨界的艺术门类相联系,可见其批评融汇知识性与创造性。
草川未雨还试图推广新的美学范畴,即力的美,他将自己的诗学风格总结为“动的意境”。在他看来,诗的动态美不是一种形式的壳,而是有一定的现代哲学基础作为内核,他甚至引入了伯格森的时间观来佐证力的诗:“人生是动的,动才是进化,才能创造自己,把生命看作一道向前活动的源流,是现代哲学的特色,尤其是柏格森的哲学不待言。”[9]265追求诗的速与力也是对以往“温柔敦厚”“含蓄蕴藉”诗风格的颠覆。但草川未雨的评述也有自相矛盾和有失公允之处,比如对同一语言风貌的诗他甚至采取了不同的批评标准。他认为自己的诗《血战》《动的宇宙》充分表现了“力的节奏”,“从热烈的情感中锻炼出来的,这种诗在俄国无产阶级的诗中,人称为在‘集团的火’里燃烧的,因为充满了运动的诉求”[9]265。然而,从诗的外形格式和外放的情绪来看,郭沫若《女神》与草川未雨的两诗可谓肖似,草川未雨用“力的美学”来拔高自己,对郭沫若的《女神》却更换审美规则,指摘其浪漫主义的失败,与“诗意在暗示,不在说明”的本质相去太远。
学者王光明曾提出新诗的发展一直存在一种“唯新”情结[14],新诗自创生以来就伴随着质疑,既受到“影响的焦虑”,又为了尽快确立新诗的合法性,不得不打破和重建诗的审美体系和语言世界。其实在二十年代末期,草川未雨也发现了类似的问题,他十分早地就敏锐地观察到一种“地方性”的丧失,相较于近些年诗歌理论界的恢复地方感,草川未雨这一倡导“保留地方特色”的观点显得高瞻远瞩了。他在《何谓中国北方的乡土文学》提出北方的文学,“国民性地方性及个性是文学的生命”,文学有地方的界限,却不意味着为了一方面的特色而忘却或排斥另一方面文学的特长。他认为在新诗坛,缺乏浓烈的“个别的特色”,不像传统诗篇中“北方文学粗豪,南方文学温柔”。不过,草川未雨只是描出了粗疏的轮廓,并未对“地方文学”的发展路径作更为细致的规划。
最后,草川未雨对于新诗史书写的贡献还在于他对多种诗体、各种题材兼容并包的态度。初期新诗坛对于旧诗词十分抵触,也同时排斥了诗的典型题材,如送别诗、写景诗。但草川未雨称赞康白情《草儿》诗集中的《日光纪游》《庐山纪游》能以新诗体的形式去试验古典的题材,采用自然的音节和画意,写景具有想象力。在此基础上,草川未雨还对“纪游诗”提出要求:避免记账的弊病,剪裁最精彩的印象,不可成为风景照片的实录。以上可以看出草川未雨开放而多元的诗学观,有选择地吸收古典诗的写作经验。另外,现在“散文诗”是否为诗,是否具有独立性和存在的合理性一直都未盖棺论定,但草川未雨果断地为其正名。他认为有韵不一定为诗,如《三字经》就不是诗,诗与散文的分别在于精神而不在于有韵无韵。他以焦菊隐的《夜哭》为例,形式是散文的,但写法是吟咏的而非描写的,故而是诗。可见,他尊重诗体的自由发展趋势。
他还善用辩证比较的方法匡正时人对于诗的误解。他认为不能用体量判断诗而应该用诗质辨别,“我们承认短诗同时也承认长诗,以至散文诗的存在,短诗有短诗的生命。长诗也有长诗的生命。”[9]174草川未雨这一论述表明他认可诗体的散化,也支持长诗的发展。他也经常借鉴西方的文学背景知识观照新诗,他例证中国少有荷马史诗和弥尔顿《失乐园》长诗,以此来推举白采的长诗《羸弱者的爱》,白采的长诗其实是抒情长诗,而西方长诗则是另一种戏剧化的结构,两者其实不能相提并论,况且中国也有长诗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等,尽管出现了知识谬误,但在新诗发展的第一个十年中,意识到长诗的重要性,也说明他作为诗评者的敏锐嗅觉。
不可否认,《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相比30年代民国新诗讲稿以及同时期的文学史,呈现出独特的叙述视角和评价方式,但这“异调”也有作者的偏私之处和不够公正的地方。
其一,草川未雨的笔墨倾斜于“小诗”体,草川未雨从源流考证、诗人比较、发展困境与突破路径共有三节都单独论述了“小诗”,第一次将冰心的《繁星》与谢采江《野火》进行对照,第二次以海音社的《短歌丛书》为讨论对象,论“小诗”缺乏的原因和诗形,第三次以谢采江《弹簧上》再论小诗。其二,从创作特色来看,草川未雨两次花费较多篇幅介绍“漫画式文艺”,列举张秀中与谢采江的诗充分把握了“漫画式文艺”的精华。以上诗歌文体或方法都与谢采江、张秀中或海音社有关,而草川未雨、谢采江都是海音社成员,这就显示出可疑之处,草川未雨对于“小诗”的重点关注与“漫画式文艺”的推崇是否含有自我历史化的成分?他对于自己与社友同仁的作品评议会不会有“失真”与自我抬举的可能?
除了对于友朋的“偏爱”,草川未雨还对其他诗人、社团流派、艺术风格与主张有过于严苛的评价,有掺杂个人好恶之嫌。草川未雨虽不乏批评家的创见,却难脱“个人意气”和情绪化的表达,这也导致他的新诗批评史有失之公正和自我抬高的危险。首先他对于《志摩的诗》几乎都是负面评价:
《这是一个懦弱的世界》《我有一个恋爱》和《为要寻一个明星》三首觉得很讨厌,因为内容的空虚和结构的造作,简直是没有缠过脚的妇人穿上了一双大红花绣鞋”[9]143
其次,作为一个批评家和文学史书写者本应注意言辞用语的分寸感与专业性,他却用刻薄的比喻来讥讽徐志摩诗的浮华,更是直言不讳“讨厌”,在此处草川未雨的主观感觉明显抢占了诗论家专业素养的轨道。接着他又将闻一多“戴着镣铐跳舞”树为批驳的标靶,认为其跟“缠足的妇女”没有分别,最后放弃用严谨的论证与令人信服的材料来反对“新诗的格律”,而是上升为语言攻击:“人将来也得长出一个尾巴才好看呢,虽然不适用。”[9]121据此,草川未雨对于《晨报诗镌》整体持不高的评价,因为《晨报诗镌》正是一众新月派诗人的文化阵地,尤其徐志摩、闻一多与其联系紧密。
并非诗评家只能为诗人颂赞歌,诗论者有责任观察诗歌现象与诗歌运动,备案诗人的历史轨迹与诗歌事件、诗学论争,总结文艺规律,可褒可贬,但草川未雨引起微词之处在于他的“越权”,新诗的“格律化”与“去格律”一直是争执不休的话题,支持者与反对者两派都各执一词,也各有合理之处,草川未雨的新诗史书写应该客观呈现双方的理论主张与分歧,而不是以议代述,以当事人的身份代替史家出场。最后此书有失偏颇的地方是,草川未雨以单一的审美图式或者说预先设定的评价标准去筛选、批评新诗,这就造成了偏见与盲视。草川未雨偏好“写实主义”,于是写作内容和技巧手段偏向具体、真实、质朴的往往得到他的青睐,而风格不在此列的作品则评价偏低。
最后,通过对民国新诗史潜流的再发现,可以得知,书写公正的、全面的新诗史是有难度的,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固定的审美趣味和评判标准。学者洪子诚在提及自己书写的新诗史时也表达了反思,他认为新诗史的书写者同时是诗的阅读者,携带着偏见与局限,因此,他的描述和论析,也仅是提供一种可以作为参照的评说。[15]因而,应谨慎对待任一新诗批评者或史家的话语,不能偏信某一种范式的新诗史。
新诗史不仅是诗歌事件和诗歌文本的渺远回声,承载着社会思潮与历史材料,同时也隐含作者自身的批评原则和立场态度,在呈现公共性的同时又表露出私人性。不同时期的文学史建构中,诗人的位置就会发生位移;不同的身份主体,也会在选本、批评理论、论述重心上有所倾斜。建立诗歌发展的坐标系,除了聚焦主流的表述,还应追溯支流与潜流,还原不同批评者的立场,寻找异质诗学话语下的裂隙,以期与现有的诗论体系形成富有张力的对话关系。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要么在新诗批评领域几近失踪,要么遭受否定,然而对照现在的新诗史脉络,其观点仍有遥相呼应之处,如他对新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划分与“中衰期”的判断都十分准确,可以说体现了“新见”与“远见”。诚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异调”或者偏见,但正可以以此为起点,打开一个复杂的、多层次的新诗史。
以此为切口,个人的新诗史写作从什么角度出发,为何落入视野的遮蔽,为何经典化失败,有何偏狭之处,对现在的新诗史写作有无新的借鉴,能不能提供新的历史材料?都是未来值得继续探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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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ndercurrent of the New Poetic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Centered on Caochuan Weiyu’s
LI Youya
(Institute of Chinese New Poetry,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In the 1930s, the middle stage of the development of new poetry had already given birth to some new poetic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that had begun to take shape and were critical and dialogical, such as Zhu Ziqing’s, Fei Ming and Zhu Yingdan’s, Lin Geng’s, Hu Huaichen’s, Su Xuelin’s. Among them, most of the works that have entered the academic circle and whose views have been incorporated into the current framework of literary history are lecture notes in new literature classes in universities, and the authors are generally leaders in the creation of new culture. The author’s personal reputation, cultural exchanges and classroom communication determine the ability to canonize the history of new poetry. It is necessary to go back to the historical starting point, illuminate the blind spot of vision, and salvage the undercurrent of the new poetry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Caochuan Weiyu’sshows different new poetry imaginations, and his immediate evaluation of new poetry and the prospect of future development trends help to break the solidified explanatory model and loosen the surface of the new poetic history.
Caochuan Weiyu;; New Poetic History; Undercurrent
I206
A
1672-3724(2022)04-0060-06
2022-06-07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创新团队项目“中外诗歌发展问题研究”(SWU2009110)
李优雅,女,湖南长沙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现代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