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人们将他唤为野人。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诸神从云层的缝隙间将他放逐到人间,魔鬼又为他披上人皮,并赐予他不凡的力量。这些年来,人们反复猜测他的面容和性格,连鸟儿都感到疲倦了。他常年间流浪在渭北村镇,有时睡在喜鹊的巢穴里,有时靠在五色神牛的脊背上,听人们遗留在夜晚深处的梦话。他打个喷嚏,就能引来洪水,吹一口气,就能听见花草树木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这并非神话,人们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见过野人一面。他长了一身色彩怪异的杂毛,连路边的恶犬都惧怕他。他从不穿衣服,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足以令人连内脏都吐出来。很多次,他从我早晨的梦里飘过,我追在他的身后,他的长发随风飘扬,但我却始终看不见他的脸。眼看我就要追上他的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揭开脏兮兮的头发,露出腥臭的黄牙,朝我发出阵阵怒吼。我被吓醒了。奶奶告诉我,野人是我们先人的变种,他或许已经活了数万年的时间。
难道野人永远也不会死吗?奶奶的话令我感到迷惑。三日后,邻村的拐子来我们村上打玉米花,当火炉在麻袋里炸响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野人溜进我们屋门,抓走了我的奶奶。那是奶奶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我坚信那些话是诸神通过奶奶告知给我的。野人超越了时间,他见证了历史中最为隐蔽的一部分,或许他也曾骑在凤凰的身上,在夜间散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还曾用锋利的弓箭,射落午夜的月亮。这都是奶奶的话留给我的启示。
我一直在寻找野人的下落,因为他不仅抓走了我的奶奶,也抓走了众多无辜的人们,他肯定将抓走的人们囚禁在了某个地方。在汽车的尾气里?在黑漆漆的下水道里?在荒山里?在中心广场的雕塑下面?在今天,每当我走在城市的街头,眼前总会闪过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可直到我走遍了整条街道,找遍了所有的超市、网吧、面馆、酒店、美容院,都无法找到他的踪迹。他肯定正躲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一边望着我,一边露出嘲讽的笑容。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从单位出来后,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去酒吧喝了两杯,然后轻哼着歌,进了一条窄小的街巷。街巷里一个人都没有,有两条野狗在前方朝我狂吠,我也学着野狗叫起来,又将手里的酒罐朝野狗丢了过去。野狗就跑开了,消失在街巷尽头。就在这时,我看见从一旁的楼房里,走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的步伐很快,迅速朝前走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好像有些害怕我,步子越来越快,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野人。
我敢确定,那就是野人,他抓走了我的奶奶,心里有鬼,肯定想着能够避开我的视线。我尽管有些醉意,但还是拼尽全力,朝前跑去。那条街巷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街巷,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摇摇晃晃中,我掏出藏在身上的那把锋利的斧子,朝野人扔去。那是一把复仇之斧,多年来,我一直装在身上,时时刻刻准备为奶奶报仇。但斧子竟然消失在了野人的身体上,仿佛野人的身体,如同一片时间的废墟,吞噬掉所有试图伤害他的东西。
紧接着,我又扔去了砖头、衬衣、鞋子等,但它们很快都消失了,被野人的身体吃了。定睛看时,野人的身体里竟藏着一张面色憔悴的脸,他盯着我,不断发出冷凄凄的笑声。笑声四周,堆满了东西。记忆的废墟。光阴的残留物。我看见了我的童年,那个无比快乐的我;我看见了我的青年,那个忧郁孤僻的我;我看见了我的中年,那个傲慢冷酷的我;我也看见了我的晚年,那个常常陷入沉默,不言不语的我。我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流泪。
拐弯处,野人突然一跃,跳上一旁的屋顶。他站在高处,脚趾上便生出无数的绿芽儿来,手掌上的长毛在春风的吹拂下,如同两扇硕大无比的簸箕,无数的碎屑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我知道,那是记忆在他身上的遗物。他见我跪在地上,不断捡拾起这些或大或小的碎屑,便张开大嘴,开怀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非常奇怪,就像无数动物的笑声合成在一起,你能听见乌鸦的笑声,能听见驴子的笑声,也能听见山羊的笑声,还有知了的笑声。
我的亲人和朋友告诉我,他们从未见过什么野人,言说我是被野鬼上身,产生了种种幻觉而已。但那段时间,无论我坐在渭北的沟坡上,还是走在北方偏僻的小镇上,抑或走在城市的街头,我总会见到野人的踪影。他无时无刻不在跟着我,他究竟想干什么?像抓走奶奶那般抓走我吗?每当夜晚来临,野人就会从窗户的缝隙处,悄悄爬进来,然后倒挂在我头顶的灯泡上,露出凶恶的模样,他的舌头长长地吊在半空,绿色的唾液滴在我的脸上,我全身战栗不已,害怕极了,但我却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喂,你有在听我的话吗?那段时间,整个北方都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每当黄昏来临,人们总会看见无数的麻雀从天而降,罩住整个大地,人们也总会听见流浪者那充满忧伤的歌声,自云间一涌而下,那声势浩大的歌声,令人热血沸腾,难以忘怀。然而,也是在那段时间,北方所有的河流都改变了流向,朝着相反的方向流淌而去,猴子们集体蹲在树杈上,为河流母亲哀悼。这时,只见野人自太阳升起的地方跑来,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所有即将死去的魂灵。那一晚,他成为整个北方的英雄,那一夜,所有的人都为他唱赞歌。
人们在中心广场为野人修建起纪念碑和雕塑,每一天,人们都会为野人祈祷。但人们还是很少会见到野人,野人的行踪捉摸不定,他有时蹲在渭北沟间的窑洞里烤火,有时坐在人工湖里的小舟上,有时躺在荷叶上的露珠里,有时又枕在电线上呼呼大睡。可别看野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会在人们睡觉的时候,轻轻地割下那些说谎者的舌头,他坐在玉皇大帝的龙椅上,监视着人间的种种变化,他为人们带来公平和正义,面对世间的种种罪恶,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会看着人们掉进火坑。
那年三月,我回到那个寂静的北方小镇,那里正沉浸在轰轰烈烈的建设狂潮中,沟里的矿山被掏空,平原上的土地被工厂替代。那刻,我看见一只只的麻雀正飞离小镇,去往南方的山野。那些奔跑在沟渠里的小动物,此刻正藏在地穴之中,瑟瑟发抖,它们的眼睛里充满绝望,但没有人在乎它们。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野人的踪影啊,但我在小镇居住的一月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见到过野人。那个满身是毛却没有脸的野人。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野人。那个带给人们希望的野人。那个到处流浪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