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野
我在一条路上走着,仿佛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是日落之前,也不是日出之后。总之,灰蒙蒙的,似有砖尘飞舞,没有雨,但有点泥泞的感觉,挪出的小步有点湿滑的样子,还有点燥热的样子,接连提着速,因了风,似乎连别人的汗水也在我的身体上翻滚。但我的前面没有人,小慌中,脑袋右转了一下,身后也没有一个人。
“唉!怎么办呢?”因了风,似乎别人的泪水,也在我的身体上翻滚。真的,我愈来愈惊慌了。
我前倾着身子,左一脚,右一脚,甩动的胳膊,是没有音乐感的那种,幅度略有些夸张,身子嘛,愈来愈低了。
啊!命运的高坡,横在我的面前,我越发心悸了。
干渴的自然是喉咙,好像把皴裂的大地,搬进了我的身体,拥挤的,犹如偷走了我的呼吸。沙子像一场预谋,不停地扑撞在我的脸上。挤出的一小点视线,任我怎么睁眼,也是保不住了。
惊慌升级着,但我不能撤退,天空没有阴云,意外的,雷一般响了一声,“哇——”我的身后,怎么尽是悬崖,奇奇怪怪的,而且黑乎乎的。
“向前走、向前走……”我肚里的才情,似乎贫瘠的只剩下这三个字了。
“噢嚎——”如怪兽的声音,可把我吓坏了,眼前一片黑暗,我瘫软在地上。一会儿,怎么是“布谷、布谷……”的声音,我缓过神来,想到了乡间,想到了故乡,想到了农时,何不回去陪在父母的身边。
弄不清还有什么声音,我还是向前挪着。我柔弱的身子,晃得尺度更大了,腿不听使唤了。在我要摔倒的一刹那,拧扭着身子,一棵树竟出现了,我认不清它具体是什么,但我攀住了。
一丝光线,从云里蹦出来,我认出来了,它是一棵冬青。
我抱着它,紧紧的,绿意婆娑中,不一会儿,一点点的,力量还原回我的身体。抱着抱着,体温回到了我的身体,可树一下就不见了,留下我,更为心惊。迷茫了一阵,不远处,它魔法似的,突然变成一个人——精灵般的女子。说话了,情意的枝叶,迅速生长着,“赶快过来,我们一起去种树吧!”我“啊啊”应着:“你不就是树吗?不就是刚才救起我的那棵树吗?”她连连说:“是是是!”她拉着我的手,不觉就到了小河边,主人似的说:“畅饮吧,不然,你会没命了!”她用双手掬着水,晃动着人影,一次次掬着,我一次次咕噜咕噜地喝着。
我没想到,她竟准备好了树苗,常青树系列哟,龙柏、冬青、黄杨、桂花……都充满着活力。她的手,似春葱凝脂,但是有苦力的,挖坑、放树、培土……只叫我扶着,把树扶住,一棵棵扶好。她的笑,溢出酒窝,似一汪水,很有表达力的,我抬眼,一个高坡,一个高坡的。她说,我们要好好种树,让大地多一种颜色。
一个高坡,一个高坡的,我又听到她的声音,风吹着,就有了甜味。“我们一起去种树,从神木这个好地方开始……”我们在林中追逐着,嬉闹着,拥抱着。
梦醒来,是夜半,窗外,道路牵引着的道路,仿佛提前醒来了,车声“嗖嗖”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紧得像从远古而来,脱不掉烦人的衣衫。
黑暗,让迷失的我们,睁开了眼睛。也许,抗拒我们迷失的途径,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就是以一种信念,相逢生命中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是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
把最绚丽的色彩,捧给春夏秋,陕北冬天的脸庞,高冷中就尽显土灰了。如果寒露能披着雨水,湿了霜降的身子,越过冬夜的寒风,就几乎卷不起沙尘。
天空水洗过似的,仿佛擦亮人的眼睛。挺着胸部的榆林,远眺圣地延安,就会愈来愈亮。峁梁、坡洼、沟渠全是光秃秃的,荒落落的,干冷冷的,没有生命似的;榆树、槐树、杨树、柳树、臭柏、樟子松……都光着膀子,清冷地张望着;黄河、延河、无定河、榆溪河、窟野河……步伐一律慢下来,瑟缩着身子,像裹上冰衣。
这样的时令,不论榆林,还是延安,市声不再那么喧嚣,大街上闲游的人少了,广场中嬉闹的人少了,公园里相会的人少了。像命令,冬天的黑夜,总早早将白昼驱逐,天地就陷入无边的孤凉里。这样的时段,陕北没一点雾霾,但各地缺少锻炼,免疫力不强的老乡,总会感冒,咳嗽,上火……总因人们普遍小觑的感冒,不经意间牵带出老病。他们身心不适,坐卧不安,就会想到独行的神医——雪。
雪是天空呈给大地的圣礼,是百姓精神的领空,人们从心底祈盼,祈盼与雪趁早相逢。
陕北半干旱的气候,焦渴撕裂似的,常会爬上大地之唇。初冬一般蜷缩在零下十度左右,不太冻,但天气的门扉,好像紧闭着,关住了刻满年轮的仰望,关住了孕育飞雪的浓云。父老乡亲巴望的润泽的雪花,竟远远地藏在节令深处,偶有造访,薄若指头,厚者也不过手掌。不像新疆,初冬的雪就大盖天山,不像陇东雪漫上鞋面,不像蒙南能阻住归途,不像晋北会挡住去路,更不像东北,彻夜暴雪,不愧为称雪的故乡,当然也不像南方,那样薄柔而曼妙。
在陕北,初冬的雪,常伴点小风,轻悠悠的,像含羞的舞者。她们身着素衣,飘飘扬扬,晃晃悠悠,似带着醉意,纵论一方时空。高楼上面、窑洞上面、庙檐上面、树头上面、河流上面……都飞旋着她们妙美的身影,精灵似的一朵一朵,都不忍落地。
初冬落雪,谈不上壮观,但极为优雅,走在这样的天气里,谁都会神清气爽,一朵接着一朵,额头的一朵刚化,脸颊的一朵就来,鼻梁的一朵稍停,耳畔的一朵溜走,袖口的一朵飞来,鞋面的一朵就藏,藏了飞了,像清新剂,眼前都是旋转的镜面,相互抚摸着,融汇着,映照着,原本朴素的世界,一下就敞开了,明清了,飞升了。
但这样的气温里,雪不会落得太久,落着落着就慢了,落着落着就歇了,老百姓心怀美好的意趣,漫步雪中,或仰头,或平视,或回望,耳廓都是微轻的“咯吱咯吱”,倾诉般的,一声有别于一声,好似生命叩问大地的回音。
进入隆冬,天气的眉头锁得更紧,一副零下二十度上下的表情。风总是紧紧地裹着人们奔跑,感觉无处躲藏,身上的热气也仿佛抽出了许多。盼着,盼着,大雪总会赶来,在最惊心中,每个陕北人都会感受到雪的恩赐,雪的雄阔、壮美。天阴着阴着,脸色越来越沉。雪的脚步近了,近了,窸窸窣窣的,像暮春的柳絮;飘着飘着,体形就大了,成了初夏的蒲公英;飘着飘着,就提速了,像把仲春的所有花瓣重新搬来,散落在黛色的苍穹;飘着飘着,还在变大,雪像撕破的棉絮,呈帘状向大地坠涌,密得挤不进一丝视线。
雪越下越大,宛如手擎巨笔的画王,一笔一笔,把榆林绘成一个紧抱臂膀、跨步东行的雪人,那前倾的头颈是府谷,壮实的躯干是神木、榆阳、佳县、横山、米脂;两条奔跑的腿,一条是子洲、绥德、吴堡、清涧,一条是靖边、定边。雪越下越大,一笔一笔,把延安绘成雄壮的手臂,吴起、志丹、安塞、宝塔、延长、宜君……它们拔山举鼎,将榆林高高托起。
陕北的雪,下着下着,就下出了声势;越下越大,就下出了神采。你看吧,红碱淖的湖面,翻越着年华,好似在奔跑中壮阔;傲雪凌霜的杨家城,挥舞着刀箭戟矛,喊出宋朝,喊出一个个王朝,喊出家国情怀;人头坑上的石峁城,不屈的先民们,扑上皑皑雪山,一副征战的胜姿。雪越下越大,在历史的冰河里,打开“塞上小碑林”红石峡;雪像运动健儿,攀上翘望长城的要塞镇北台,攀上巍巍道观白云山,望见睡梦中的黄河,望见神迹般的大峡谷,黄土风光领悟在心;登上屹立于大漠的统万城,在赫连勃勃所建的大夏国里尽情逛游。看吧,雪越跑越快,拥抱革命圣地象征的宝塔山,仿佛听到中共中央在延安,报时和报警的声音。看吧,越跑越快,跑到壶口,天然瀑布在龙漕里的凝重吟唱,都融化在大雪里。看吧,看吧!越跑越快,朝仰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的陵寝,人们仿佛看到历代帝王的盛大祭祀。
大地像容器。在无边的容器里,雪帘加深着雪被的厚度。眼前壮美的景象,让人联想《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党中央从陕北清涧,渡过黄河东征抗日。毛泽东主席率军从瓦窑堡出发,途经袁家沟,看着雪花素裹的壮丽河山,主宰沉浮的他,感觉朵朵雪花,就是身披银甲的战士,将荡平一个黑暗的旧世界……可以说,雪是创作的诱因,是精神的蕴藏,是陕北革命的催化剂,催生出豪迈、信念、光明。
在这样的雪夜里,陕北人会聚在窑洞里、楼房上、平房中,斟满收获的喜酒,和美地畅聊家常,看着电视,玩着手机,吃着陕北特色饭,大烩菜、钱钱饭、油糕粉汤、洋芋擦擦……他们有时会这家走到那家,那家转到这家,转上又转下,转远又转近,人越转越多,情调来了,拉拉二胡,弹弹三弦,吹吹唢呐,也会唱唱酸曲,扭扭秧歌,听听说书,感受民俗风情的妙趣。
太阳总是迟到,融雪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漫长。水是死掉的雪,雪是活着的水,让大地滋养,含韵,宏放。只有大雪覆盖住严冬,只有大雪覆盖住大雪,似乎才能抵达冬末的升温,抵达群山怀抱鲜花的春天。
雪是陕北人心窝的圣物、圣景、圣灵。雪落陕北,落出万千圣洁,落出一个盛世,落出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