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朴
他逃到门口,听见她尖叫着说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门被极响亮地摔上,目光似乎被夹疼了,他眨巴眨巴眼,便有一些苦涩的液体奔出来。他拿手背擦了擦,想不到越擦越湿,似欲泛滥的模样。
好了,不要难受了,被她赶出家门又不是头一回。看着被风吹得趔趔趄趄的影子,他对自己说,刚好趁这个机会出走啊,一直想出走,现在终于可以出走了。
“叽”的一声,跟他一同离家的灰燕飞过发红的天空。他依着周身缠裹红布的大柳树,看见他的家像一座城堡静默地戳在河岸边,倒是风频频推着门,她将他发明制作的飞机吊在铁丝上,呼啦啦的声响刮过来,她双手搓着脸,似乎脸上结了厚厚的痂,她搓得很深刻,不知道从脸上搓了些甚,倒听得一声连一声的话语从她的指缝间,从她的脸上,结着伴儿向他奔来。他看见自己的长衫像被人穿着一样站在枣树干硬的枝条上,其时,枣树的叶子绿得如一团澎湃的云,他伫立在树枝上的衣服突然疯狂地舞起来,似乎一根棍子在暗处恶狠狠地抽打。一个冷战,身子一股股疼,一种来自四面八方的荒芜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抱紧身子,似乎把自己越抱越瘦。他写满故事的书本被她接连不断地抛向天空。如一群受惊的鸟儿,一个个写满故事的本子漫天飞舞。他看到故事里的人成群结队地逃出来,喧嚷声塞满了大地。
身子沿柳树滑到了地上。这活了上百年的大柳树早已空洞,传说它身体里住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如果我住进去,我会变成啥呢?变成它身体里的一棵树,变成居住在树洞里的王。这般想着,身子往柳树上摩挲,一时间枝叶滴滴答答地响起来。看到树洞里受惊的动物走到家门口,它们团团坐定,似乎在等待什么。突然一个穿着他长衫的男人现身了。他捧着书,一本正经地给动物训话呢。那只最爱喊叫的狗垂下了骄傲的头。那只甚爱抗议的猫撤回了锐利的目光。“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到远处去寻找诗意的家园。”那人说了一句激动人心的话。这话他经常说,祈福的红飘带上常写这样的话。柳庄人请他把美好的心愿写上了红飘带。无数祈愿的红飘带把这棵被很多人认作爷或是义父的树装扮得像一个救苦救难的大仙。红飘带呼啦啦地舞起来,眼前霎时红艳艳的,似乎风都变成了红色。那人大声读着他写的句子。他看见那群动物忽地变成了失踪许久的春生、年喜、仓娃、平娃,他们手里拿着书本,身上裹着红艳艳的绸带。他张嘴喊了一声,原来这些年你们躲到树里头去了,你们想在红带子上写啥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走了很远,许久燕子叽叽地应了几声。
铁匠铺的炉火很旺地在树荫下汩汩地闪耀着。刘师傅左手的铁钳夹着一块炽红的铁块,右手挥着小锤,裸着的脊背上滚动的汗珠光亮亮的。小锤在铁块上灵巧地跳动,如一只唱着歌儿跳舞的精灵。在小锤的指挥下,大铁锤就显得笨拙而有力了,它在铁砧上生出沉重的击打,纷纷扬扬的铁花呼啸着向他扑来。落于掌心的刹那,铁花变成一枚枚铁屑,黑色的,青色的,它们呈现着各不相同的面貌。嘘,他吹了一口气,铁屑从掌心起飞,转眼间就没入了广袤的酷热。哎呀,就那一眨眼间,铁砧上的铁块遁了形,一把弯月形的镰刀在铁砧上诞生了。妙。铁块变成镰刀的过程太神妙。刘师傅神秘地背转身,那弯月形的镰刀进入水,“嗤”的一声,桶里响起了激烈的抗争。哗哗啦啦的,似是起了极大的战争;咕咚咚的,水与火红的镰刀激战着,水面上蒸腾着袅袅的白气。刘师傅将被水打败的镰刀捞出来,“啪”地扔到了地上。铁青色的镰刀不甘地跳动了一会,就敛了锋芒,静默地躺在炽热的灰尘上。
刘师傅看着观望的他说:“你要是从小跟着我学,现在恐怕都成大师傅了。”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我爸不让我学,我看一次,他打我一次,打得我现在脑子还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得亏他打我,不然我的眼睛和书娃一样早早就瞎了。”
抽着烟的刘师傅嘴里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你爸下手也太狠了,他看不起我们打铁的,没有我们铁匠,哪来的镰刀、锄头,没有镰刀、锄头,哪来的粮食?再说了,书娃眼瞎了,也不全是经常来看铁花的原因。”
他舔了舔掌心的铁花说:“我现在还喜欢看铁花,我觉得打铁溅出的火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刘师傅嘎嘎笑着:“你小时候最爱看我打铁了,拉风箱,当下手,你说你最喜欢闻铁花,说铁花里有金属味,有饺子的味道,有肉的味道,你小小的年纪就能闻出那么多的味道,现在你还能闻出这些气味么?”
他的鼻子像狗鼻子一样努力地嗅着,但除了火辣辣的空气外,他再也闻不出其他气味了。
见他摇头,刘师傅问旁边仍是抓着锤把的光头:“你能闻到啥气味,有肉的气味么?”
光着膀子的光头,圆滚滚的脸上垒满了肉,他的鼻子动了动:“啥味道都没有,就像是汽车放屁的味道。”刘师傅说:“你的鼻子除了能闻屁,别的啥也闻不出来。”光头在剃得光溜溜的闪着青光的脑壳上抓了抓,似乎啥也没抓住,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呼哧呼哧地抓了几下,头皮上残留下白色的痕迹。“能闻屁也好呢,好多人还闻不出屁臭饭香。”光头说,“师傅啊,屁和屁是不一样的,有人屁里头有鸡蛋味、猪肉味,有人的屁里头有汽油味、煤油味,有人的屁里头就是臭烘烘的粪便味,人不同,屁的气味也不同。”
刘师傅扔了手里的烟头,骂了声,屁,转过身,给炉子里添了炭,将一块黑黝黝的铁块塞进了黑炭里。风箱呼隆隆地尖叫着,不时有火星得意地飞出来。刘师傅将黝黑的罐头瓶拧开盖,冲他晃了晃说:“喝么?”
他看着那几乎看不清身子的容器,不晓得里面的液体是何种的气色,便摇了摇冒着热气的脑袋。
“你是不是又被那恶婆娘撵出来了?”刘师傅吞下一大口水说,“你是我们柳庄最有名的文化人,过年的对子都是你写的,大柳树上祈福的飘带都是你写的,娃们的名字都是你给取的,我们村就数你读的书多,就数你会写故事。你一直在搞发明,你造的飞机能上天么?你做的木头机器人会打铁么?你原先当老师的时候,穿着白衬衫,衫子的下摆扎在裤子里,手里举着教鞭,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你那个狗婆娘就不晓得珍惜,把夜明珠当成了石头。”
他慌慌地摇头,觉得当老师的日子变得非常缥缈了,像是极为遥远的事。
“当年就把你冤枉了,至今还没给你恢复名誉吧。”刘师傅说,“出来走走也好,你在外头待上一段时间不回家,看那狗婆娘还嚣张啥。就像这黑不溜秋的铁疙瘩,够硬的吧,炉子里高温烧,大锤小锤打,放在水里淬,最后你想叫它变成啥,它就能变成个啥,世上的道理和这打铁的道理是一样的。”
道理似乎就是这个道理呢,他不能不承认刘师傅总结得精辟。可惜刘师傅不是名人,刘师傅要是名人的话,这句话一定会流传的,至于能流传多少年,那就不好说了,起码会在柳庄大规模地流传吧。他怏怏地离开铁匠铺,走了好长一段路,头脑里仍久久不息地盘旋着刘师傅的话,就像那只一直在他头顶飞翔盘旋的燕子。
他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镰刀,真的像一把弯月呢。刘师傅将他送到路口说:“你要是不想回家了,就跟着我走村串乡一路打铁吧,这也是一种发明创造哩。”
他抓着刘师傅送给他的小镰刀,认真地拒绝了他的建议。“那你好好走吧。”刘师傅说,“要走索性就走远些,出去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碰上了好铁你就给我带一块,我想打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你帮我问一问,为啥我老觉得喉咙有东西堵着,像是谁在那里修了一条大坝?”
他握着那把精致的镰刀,像是握着天上的一钩弯月。光头塞给他一个在炉火里烧熟的土豆说:“拿着路上吃吧,出去走走有个意思就行了,真的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那家就不是你的家了。”直到看不见刘师傅的身影了,光头才说道:“我还怕你真的要留下来,师傅说你脑子时好时坏的,说你要是专心做铁匠的话,一定会是大师傅级的人物,但师傅说我有一点比你强呢。”他抓着手里的镰刀像是抓着一轮要飞腾的月亮。“哪一样比我强,师傅还说啥了?”见勾引出了他的好奇心,光头有些羞赧地咧嘴笑着,摸了一把光溜溜的头皮说:“师傅讲我这个人虽然笨,脑子不灵光,但我这样的人踏实容易做成事,像你那样太聪明的人,往往这山望着那山高,一辈子一件事都做不成。”
他听到手里的镰刀发出嗤嗤的笑声,忍不住摸了一把光头亮闪闪的脑壳说:“那你跟着师傅好好学,将来你就是咱们柳庄唯一的大师傅了。”
光头冷笑着说:“我其实不笨,虽然我看着笨笨的,其实我真的不笨呢,我的脑门上脸上并没有写着笨字,师傅为啥老说我笨?师傅他还给我留了一手,淬水的秘诀从不给我传。得亏你不留下来,你要是留下了,这个铁匠铺将来就会是你的。师傅说路上的鬼怪鬼魂多得很,你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你,你要多当心哩。”
他便迈开步子,他觉得手里的镰刀像是刘师傅萎缩的身体,冷飕飕的。光头跟他走着相反的方向,地上响着他脚步咚咚的回响。他对着远去的足音说:“师傅,我去给你寻世上那块能打造最锋利的刀刃的铁,给你寻能治疗你病的药。”
一个人也好。他握紧手里的镰刀,迎面的麦田里现出一个巨人。那人戴着一顶绿帽子,左手高高举起,似乎在向麦田射击。那稻草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它在说什么呢?是抱怨金黄的麦穗还没收割吗,是怨愤麦田里的麻雀乌鸦喜鹊太过嚣张了吗,还是嫌人们将它长期放在麦田冷落了它?或许是,或许都不是。
他恍惚间发现那个人太像他了,简直是照着他的模样做的,尤其那一顶绿帽子,现在的柳庄人谁还戴绿帽子啊,这不是给自己找笑料么?一股风起,麦穗齐刷刷地向东摆着头,一会儿又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朝某个不确定的方向乱糟糟地扭动。就在风大得似乎要将麦穗连根拔起的时候,那高高在上的稻草人突然摔下来,重重砸在他面前。
“妈呀。”他惊叫一声。那群麻雀趁乱抢占了麦田。那群蝴蝶趁机霸占了麦穗。那群野兔趁乱啃噬着麦秸。那群喜鹊长尾雉赶忙报信去了。
他望着倒下的稻草人,发现他竟然戴了眼镜,脖子上扎着领带,身上穿着中山装,肚皮上隐隐有着殷红的血迹。他看了看,觉得这个像他的稻草人比他威武多了。当初就是自己设计的么。他记得每块麦田里的稻草人都是他扎的。他把它们扎成那些有名有姓的曾为柳庄做过贡献的人。让这一群人守卫着柳庄,他才能放得下心。显然这个酷似他的稻草人被谁做了手脚。它的嘴巴痛苦地张着,脸上呈现着极其难过的表情。他的手在它肚里掏了掏,竟掏出五个斑斑点点的蛋。掏出一个个写满了字的本子。而这个本子上的故事似乎是他创造的。那些熟悉的语言,那些闪亮的言辞,怎么就会藏在稻草人身上呢?是麻雀干的吗,是燕子干的吗?他发现稻草人背上插了一把镰刀。这把要用来收割麦穗的镰刀显然还没来得及履行自己的职责,刃口便崩裂了,像是砍在了很硬的物件上。这样的镰刀还能收割麦穗么,这不是叫麦穗耻笑么,这不是叫麻雀拍脚称快呢么。一大片麦穗像是被碾子碾压过,它们趴着身,风再用力,风再努力地召唤,它们永远也抬不起金黄的头颅了。麻雀毫无主见地嚷叫着。他听了听,根本听不懂。听不懂就不听了,我又不是麻雀,干嘛要听懂麻雀的话。他搬过稻草人的身子,听到裤袋里的镰刀发出铮铮的叫喊。谁害稻草人干啥呢?这里不久前也许发生了什么,看麻雀那个吃惊的样子,一定很激烈。他吃着光头送给自己的烤土豆,想着某种激烈的场面,喉咙突然被土豆给呛住了。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憋死,幸好口腔做了调解,土豆顺利通过了咽喉,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稻草人的愿望怕是想活成真人。它要是活了就能讲述这片麦田曾经发生的事。他拿镰刀划破手指,将血一滴一滴地喂给稻草人。“你要是能活成真人就好了,你活了,就到我家去看看。”他往稻草人嘴里吹着气说。
路上驶来一辆拖拉机,它突突地奔跑着,显得趾高气扬气急败坏的。他招了招手,拖拉机放慢了速度,司机双手抓着方向盘,狐疑的目光投向他满是灰尘的脸。“能捎上我么?”他大着声气儿。拖拉机粗野的声响盖过他的声。“你去哪?”司机的身子突突地跳动着。你去哪我就去哪,他向司机投去一脸的媚笑。“你有病吧?”司机目光重重砸在他脸上,“有病了赶紧去医院,我要送也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我没病。”他争辩说,“我怎么会有病?我就是想坐车,想去很远的地方,难道不行吗?”司机朝他啐了一口,拖拉机猛地冲出去,一阵细密的灰尘遮蔽了他的眼。
“海娃回来哟。”
“回来了。”
“回来哟。”
“回来了。”
一个人喊着,一个人应着。这声音他太熟悉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竹棍,她的眼睛看着像长虫一样盘旋扭曲到远方的土路,那路上只有他像寻找某种东西想去远行的样子,他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老人在等海娃么,海娃是她的啥人呢,儿子或者是孙子,也许都不是,老人只是自己在呼喊自己罢了。想起年幼时,母亲也曾这般拄着棍子,身子靠着大柳树,每天或傍晚或日出,对着沉默冷峻的山,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他被邻居大强吓坏了。那时他正在看书,是啊,他完全沉浸到书里了。这时候的大强戴了一顶纸糊的帽子,脸被涂抹得五颜六色的,脸上还沾着一张张白纸条。大强在身后猛地拍了他肩膀,吐出一条红艳艳的臭舌头。鬼,真的是大白天见了鬼,那鬼的脸白惨惨的,手臂袅袅地飘荡着,身子像一绺扭曲的烟。他连叫都没叫就跌倒了。他醒来后,大强嘴上还粘着一绺绺白纸。我和你开玩笑呢,我是练你的胆呢,你的胆子太小了,比麻雀还小,比小鸡还小,我吓唬了那么多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害怕的,太可笑了。大强给每个人讲述他的事迹,亢奋得手舞足蹈的。他的身子真如抽了筋没了骨头样,整个人像根面条软绵绵的,似乎风一吹,他就会被吹上天。“你是被吓掉了魂。”母亲摸着他消瘦的脑袋忧心地说,“还有人真的被吓死了呢。”母亲便求人将写了他名字的红布条挂在大柳树上,许了愿,每日冲着远方,似是唱歌般地吟唱道:“我的儿哎,海娃哦,你赶紧回来啊。”他便在母亲悠长的尾音即将消失的时候回应道:“回来了,回来了。”每天早上母亲冲无边的远方喊七遍,天黑的时候喊七遍。每次都是母亲喊,他回应。如此一个周后,他竟觉得身体有力了,似乎精神又回到了身上。想到母亲已殁,他的眼睛便湿汪汪的。他擦了擦泪水,在那个老妈妈的尾音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应道:“回来了,回来了。”
老妈妈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老妈妈手里的竹棍在地上敲打着说:“海娃,你回来了么?我错了,我这个当妈的错了,不该不让你和小娥好,你想和小娥好就和小娥好,我再不拦挡你了。”
他问道:“海娃走了多长时间?”
老妈妈说:“五年了,不,六年,要么是八年,不,都不对,可能是昨天,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像是才发生的事情。你见了海娃就叫他赶紧回家。我给他攒了好几千块钱,被子新崭崭地做了五六床 ,新房子都盖好了,娃儿的衣裳都做好了,叫他赶紧回家。我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我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我觉得他一直躲着我,他为啥不赶紧出来见我?”
他答应老妈妈,看见了海娃,一定把她的口信捎给他,一定让他赶紧回家,海娃要是不回家,他就把他绑回家,真的,把他绑回来。老妈妈摸着他的脸说:“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树下乘凉的人嬉笑说:“是不是那个老太婆又让你给她找海娃?海娃走的时候十八九岁,至今十几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没有海娃。”
他说:“我要是见了海娃,一定要把他带回家,那老人的眼睛快哭瞎了,她的身子像失去了马达的拖拉机。”
“她早就疯了,都疯了几年了。海娃要是还在人世的话,还至于等到现在么?当年她把海娃关在屋子里打,整整关了一星期。她每天去小蛾家闹,骂小蛾勾引海娃。小蛾从家里跑了,海娃也跟着不见了。她就每天在门口喊海娃,她想喊着喊着,就会把海娃喊回来,可十几年了,海娃一直没回来。”
我要见着海娃,一定要把那个和我小时候同名的海娃带回家。他给自己订了目标,脚步移动得更快了。
一头牛若有所思地在路边张望。它撩一口草顶端的嫩叶,斜眼看他噗沓噗沓地走路,看着看着,这个人就走到了它身边。他朝它身体挥舞着柳枝,叮它的苍蝇和牛虻嗡地飞起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贪婪地落在它的耳朵上肚子上,一会儿工夫,就密密麻麻一大片。加紧啊,加油啊,他似乎听到牛虻和苍蝇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喊话。真把牛不当牛了。他手上的柳枝愤怒地抽过去,牛虻的身体啪啪地炸裂,它们从牛身上吸来的血水又红艳艳地涂在牛身上。牛朝他喊了一声,他听不懂那是感谢呢还是埋怨。管不了那么多了。牛丰满的屁股上叮了几十只牛蜱,喝饱了血后圆鼓鼓的,像一团火红的肉球。牛走到哪,牛蚊和牛蜱就跟到哪,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血就被它们轻易地吸走了。他最恨这种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了。啥东西,这合理吗?这对牛公平吗?他掀起牛尾巴,拧着蜱虫的身子,每抠下一只,那个被叮咬的地方就渗出了殷红的血。一群牛蜱抠下来,牛屁股上凸起一个个血红的疙瘩。牛蜱丑陋地蠕动着,他的脚踩下去,地上发出暗哑的炸响。母牛的尾巴甩过来,他的眼睛被扫得火辣辣的,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母牛就尿了,哗啦啦地,像一个大瀑布从头上浇下来。
“你太会尿了。”他擦着脸上的尿水悻悻地说:“你看你现在整洁得像一个好看的姑娘,哪像刚才邋里邋遢的。”他手里的枝条朝牛晃着说,“你要知道好歹,你要认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母牛似乎听懂了,很歉意地转过身,舌头一撩一撩地舔他的手。牛屁股上又爬了一群牛蜱,怪了,刚才不是抓完了么,咋一会儿就又长出来了。他抓住牛尾巴说,“听话,我把这些喝你血的牛蜱抓干净,没人吃你了没人喝你了,身子不是更清爽么。”这回母牛很懂事,温婉地站着,像是他的女人似的。他想起了给自己女人梳头的情景。女人头发很长,像一团藤蔓浮动着。女人摆着头发,像柳树摇曳着柔嫩的枝条。现在的女人咋变得连个母牛都不如?
“你在干啥?”一个人蓦然出现在面前。
“我在抓牛蜱,你看我抓了多少牛蜱。这些坏家伙最爱喝牛的血了,还给人传染病。”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那人把柳枝编的帽子像一团绿草一样扣在他的脑壳上。
“这么多的牛蜱你能抓的完吗?有牛就有牛蜱和牛蚊子,牛蜱和牛蚊子就是喝牛血的,它们不喝牛血难道要喝人的血么,这世上就是一物降一物,一物有一物的活法。”那人头上的柳枝颤动着,几只牛虻在他头顶嗡嗡地叫。
“胡说,你这是是非不分。你的意思牛蜱喝牛血是天经地义的,你觉得牛同意你的观点么?”他踩死了地上蠕动的牛蜱。
“你不信就算了,我又不强迫你相信。”那人突然叫道,“你对牛做啥事了,她屁股怎么红艳艳的湿漉漉的?”
“牛刚才撒尿了。”他解释道,“这些血都是牛蜱叮咬的,你看看,牛流了多少血,你想想,这些牛蚊子牛蜱要从牛身上吸走多少血?”
“这牛还是个姑娘呢。”那人不满地说,“你咋还抓着牛尾巴,让她的屁股光溜溜地露着,她好歹还是个女的呢,你不觉得羞,她还觉得羞。”
他赶紧松了牛尾巴。牛似乎真的有些羞,尾巴紧张地盖住湿润的私处,再也不起劲地摇摆了。
“你没有对她做啥不好的事情吧?她还小,还没有成年。”那人盯着他的裆部看了好久说,“丫头,我们回吧,碰到有人给你献殷勤,你一定要当心,谁知道笑脸背后都隐藏了啥恶毒的东西。”
“我要给丫头找男人去,我要让她来年下一窝牛崽。”那人吆喝着牛走远了。他看了看自己的裤裆,不知道那个戴着柳枝帽子的人到底是个啥意思。
他索性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爬满了蚂蚁的石头上。他不知道自己出来了多长时间,是不是该回去了。他妈的,也不见谁出来找找我。你们就天真地以为我出来一会儿就会回家吗?我要是不回呢,我要是长期不回呢?你们离了我能活下去么?你们这伙狼心狗肺的。
就那么坐着,突兀地飞过一只长尾巴的鸟,天空似乎跟着起了风,还没见过这么怪异的鸟,它是路过这里,还是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胡乱地想了一会儿,天空中已不见那鸟的痕迹,他便朝苍白的天幕发出一声吼,哼了几句不连贯的歌,吟了几句胡乱拼凑的诗。身上爬满了蚂蚁,他站起来抖着身子,那些碎屑纷纷坠落,他发现自己像是突然长高的巨人,脚底下的荒草低矮而寥落,一条向着远方漂移的路胡乱地扭动着,有的地方分叉出许多荒芜的小径,而有的地方,却长满了粗俗的树。他不觉笑了,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很怪异,灼灼地刺耳。
“你笑啥?你看见了啥可笑的东西?”
他合上两瓣张开的嘴唇,抖落着朝身上攀爬的蚂蚁,见石头前赫然站着一个拄竹棍的老妪。
“我咋没见过你,这里的人我都认得,咋不认得你。”老妪手里的竹棍敲击着石头上忙乱的蚂蚁。
“我叫海娃,我从柳庄来。”他挺直的脊背猛地塌下来,腰一软,屁股便坐在了石头上。
“柳庄离这里怕有几百里吧,听说有个叫海娃的抱着一条狗跳到家门口的河里了,狗会水,他说顺着这条河就能游到大江大河里去。”
从道理上讲还是可能的。我也这样想过,可我没敢做,那个海娃比我厉害。
“你一路走来见过我家娃他爸么?他说家里闷出去转转,这一转就再也没见他回来。他出门的时候,下着毛毛雨,身上穿着薄衣单衫,但都现在了,还没见他回来。这热的啊,他会到哪去?我给外出的人都带了口信,让他们见了我家娃他爸了,叫他赶紧回来。就说他又要当爷了,就说这回生的是男娃娃,就说我再也不管他了。他想和李桂蓝好就好吧,他想抽烟就抽烟吧,他想喝苞谷酒就喝苞谷酒吧,他想给每个人笑就笑吧,他没用就没用吧,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我们穷就穷吧,他不洗脚就不洗脚吧,他爱看书就看书吧,他喜欢给人讲古今就讲吧,他喜欢帮人就帮吧,他爱偷看风骚的女人就看吧,他想经常外出就外出吧,但不管咋地最终都要回家,叫他回来啊,只要他回来了,他咋样都行,他咋至今还不回来?他是不是在外头待野了,他是不是找不到家了,他是不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都不晓得几多个年头了?”
棍子在石头上哒哒地敲着,老妪嘴角聚集着白花花的唾沫,她拿手背擦了擦,先是盯着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见他很耐烦的样子,便兀自滔滔地说着,偶尔擦擦嘴角兴高采烈的唾沫,后来她的目光便顺着土路高低不平地伸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我要是见了叫他赶紧回家。”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某个东西猛地揪住了,他甚至有些羡慕那个出走或者故意走失的男人。如果自己的女人也这般对我许诺,我还会盲目地去寻找所谓的远方么?
“你是个好人。你不要给我说空话。你见了他一定叫他赶紧回家。就说他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女儿马上要出嫁了,他很快要当爷爷当外爷了。你见了,叫他赶紧回家。”老妪的目光陷在远方的路上,她的身子像是被风吹动了,剧烈地摇摆,呼啦啦地响。
“你在和谁说话?你一个人叽叽咕咕的,这没有人啊,连一只鸟都没有?”他揉了揉眼,见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手里捏着一根草,间或把草塞进嘴里,牙齿就咔嚓咔嚓地咬着,嚼着。
“那个老奶奶呢,他说他男人丢了,叫我给帮忙找回来,那人呢?刚还在这里,她手里握着一个竹棍,她的个子很高,瘦得像一根竹棍子,她说她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那人呢,咋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从石头上拔起身,把眼里的光向极远处,极远处地,望着瞭着。
“是经常有个女人,她每天站在路口,让过路的人帮忙找她的男人,她的男人一个早上从家里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年了,她每天碰到路过的人,就讲她男人的故事,每回的故事都不一样,后来,见到男的,就认作是她的男人,有好多人冒充她男人,就跟着她回家了。”
那个人咔嚓咔嚓地吃着草茎,偶尔嘴巴往出噗噗地吐着青色的沫子。
“这是甜草,很好吃。”那人说着,就把一根草给了他。
他嚼了一口,并不甜,一股恶恶的腥,他实在忍不住,一口秽物唾出去。
“这甜草好吃得很,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就吃,开始吃不惯,慢慢就惯了,几天不吃,还想吃。以后,这种甜草想吃都吃不上了,现在能卖钱,坡上都挖空了。”那人的皮肤绿绿的,像牛羊一样,伸着长长的舌,将手里的草捞进口腔,“好吃得很,可惜你吃不惯。”
“你一定不是我们这里的。”那人盯着他发白的皮肤道,“我们这里的人谁不吃草,你看我们的皮肤闪着绿油油的光,我们不怕饿,草一吃太阳一晒,我们就饱了,可以几天不吃饭。我们这里的人一生下来就会吃草,你还把草吐掉,吐得那么难看。”
“我是柳庄人。”他擦了擦嘴说,“我们那里的人不吃草,一生下来就吃饭。”
“哦,柳庄。”那人嗤笑着,脸上露出极向往的神态,“听说你们那里出了很多大能人,王大帅会造木头机器人,会让风筝把人带上天,打铁的刘师傅能打世上最好的锅,锅里有永远吃不完的好东西,那个写故事的章华华写的故事跟真的一样,你们那里的大柳树是个神树,它是你们柳庄人的祖先呢,你们那里好多人都认大柳树当爷当爸,给柳树爷许愿灵验得很,你们那里的男人都爱往出跑,你们那里的女人都是男人的天,你们那里男女老少都爱做白日梦,你们那里人还喝尿,说尿能够治疗各种疾病,喝尿能延年益寿,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准备去学习,你要真的是柳庄人,就请你带我去吧。”
他盘腿坐在石头上,那人不吃草了,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手里还抓了一支笔。
“我们不喝尿。”他郑重地应道,“我们柳庄人喜欢树,都认为自己是树的子孙,我们柳庄的妇女很野蛮,她们就是整个天,她们要革男人的命,她们要把男人踩在脚底下。”
“瞧你还保密。”那人递过本子说,“你给我写个路条,听说没人介绍,柳庄根本进不去,即使到了,也根本看不见村子。见了陌生人,村子就自动藏起来。你们这柳庄太神奇了。”
他抓过笔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稻草人。
“这个人咋像你?”那人注视着本子上的画说,“我要去取经。为啥我家的鸡下的蛋是透明的?为啥我家门口的老鸹每天叫不停?为啥我家的狗看见邻村的海娃比见了我还高兴?为啥我们的皮肤有时候是绿色的?为啥我们爱吃草?为啥野猪光刨我的庄稼地?为啥媳妇总给我吊个麻子脸?为啥我有这么多的为啥?你帮我问问,这都是为啥呢?这些问题要是搞不清楚搞不明白,我就永远不回家。”
“你还是个犟牛筋,你和那个找她男人的女人一样,都是一根筋,世界就是我们这些一根筋的人发现的。”他在石头上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双腿,竟觉得有了点尿意。
“我咋和那个女人一样?那个女人早死了,死了几多年了。我咋和那个女人一样?你这是咒我呢么。我咋能和那个疯女人一样?她是给你托梦了。”
那人从地上拔了一把草,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吃着。
“那人咋会死了?”他惊得没了尿,似乎尿缩回去了。
“是人都会死,谁能例外,神仙都会死,何况我们人?”那人说着,把手里的草抛给他说,“你尝尝,这草很好吃,你吃了,就不怕怪东西,就不会在大白天见鬼。”
他抓了几根放在嘴里嚼了嚼,刚觉得有些甜,那人却吼着秦腔走远了。这也是个没礼数的人,没头没脑的,他想着,便顺着大路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不知名的虫子叫。自己能喊上名的虫子也就五六种,更多的叫不上名儿。其实,这里生活的虫子何止几百乃至几千呢,它们都是有名有姓的,只是我们不懂罢了。
那只灰色的燕子不知又从哪飞来了,它绕着他的身子打着旋,那翅膀奋勇扇动,为他带来一绺绺的风。
“你咋还不回去?”他对那只在头顶上空徘徊的燕子说,“赶紧回家,家里人担心你。”
燕子“叽”的一声刺入了云端。
他怅怅地望着。一辆拖拉机从身后奔来,突突的声响震得脚下一颤一颤的,他往路边避了避,拖拉机突然停下来。
“海娃你咋还不回家?”驾驶座上的司机扭过头,嘴里的烟头在高处闪着亮亮的光。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我还没有找到秘方,我还没给刘师傅找到世上最好的铁,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还没有找到离家出走的海娃,你说说,我答应人的事情没完成能回家么?我妈托梦叫我在大柳树上给她挂一面红布,她老是没完没了地咳。你说,没完成任务我能回家么?”他手里揪着路边一棵摇摆的草,嘴里嚼着草叶子,“我不认得你,你该不是认错人了,这个世上叫海娃的人多得很,我像你要找的那个海娃么,这世界太好玩了。”
“你妈都殁了好多年了,她咋现在才想起叫你给老树挂红布,她真的给你托梦了么?我在梦里从来就没有见过我妈,倒是经常见我爸,我爸一见我就打我。”那人咳着,吐出一口痰,一个丑恶的弧线划过他头顶。
“嗯,我妈给我托了梦,托了梦就得去,我的梦向来灵验得很。”他后退着,拖拉机烟囱里的黑烟向他扑来,他觉得自己可能被那烟染得黑乎乎的。
“你媳妇红梅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那人指着他说,“上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这人是谁,我媳妇名字叫红梅吗?他想着,身子快步往前走。
“你认得我媳妇么?”他在拖拉机边跑动着说,“我咋从来没听我媳妇说过你。”
“海娃你真的是脑子有问题,我和你媳妇是同学,还是我给你俩撮合的,你的彩礼钱都是借我的,余下二百元至今还欠着,你借我的书一直不给我还,你可能不想还了吧。”那人嘴里抽着烟,风把烟一股股地吹到他脸上、嘴上、眼上、鼻子嘴巴上。
“我不是海娃,我大名叫章华华。”他在车边跑着喊道,“你认错人了,我媳妇也不叫红梅,她叫梅梅,有时候我也叫她红红。”
“红红就是梅梅,梅梅就是红红,她们都是红梅,灯一关,都是一样的。”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说,拖拉机吼了一声,烟囱滚涌着黑烟,浓稠的烟污黑的烟熏染得天空黑乎乎的。“你还往哪里跑,赶紧上车,好多人找你呢。”那人一伸手薅着他的衣领将他扔进了车斗里。
“海娃你脑子真的有问题。难怪你经常想着离家出走。我看你在路上走来走去的,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你家的狗看见你也不喊你,你家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也不冲你说话了。麦田里发生了凶杀案,麻雀说是你干的,现在好多人满世界地找你。”那人的声音在风里忽明忽亮忽强忽弱的,后来,那人就很大声气地笑着。
“你带我到哪儿去?”他觉得这条路太陌生了,路旁的杨树像一排排押送的武士,一个个虎视眈眈的。他看着这条路像一条扭曲的长虫,或者像一条白色的绳索,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他喊着,拍打着车厢,但拖拉机不理不睬的,越跑越快了。
他就从后面朝那个人磕了一镰刀。那人从驾驶座上甩出去,像一袋子土豆散落了。拖拉机兀自蠢笨地朝前突奔着,他像癞蛤蟆一样跳出去。脚一落地,庞杂的灰尘盖过来,灰尘抓住了他很高兴,叽里呱啦地笑着,他就也跟着笑起来。
他从厚重的灰尘里钻出来,走着走着隐约看到自己的家,看到自己家的房屋在白茫茫的灰尘里摇摇晃晃的。那门口似乎站着一个稻草人,它头上戴着一顶颜色发绿的帽子,手里握着一只笔,另一只手举着本子。红梅在门口张望着,她的嘴张得圆圆的,似乎在喊一个人。他让耳朵认真听了听,耳朵听出似乎在喊他的名字。女儿把他的长衫穿在稻草人身上。那是他最爱穿的衣裳。一年里只有讲故事写故事的时间他才穿着那件颇为严肃的服装。穿着那件服装的他很像传说里的著名的作家。路人托付我的事还没有完成呢,他朝白亮亮的天空喊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传向了四面八方。月亮在空中晕乎乎的,一切都浸泡到如水的光辉里。他拿镰刀割破自己的手指,血水像一个精灵,流过那个稻草人时,还犹豫着荡起一个水花,血水绕开稻草人的大脚,越过一道门槛,在枣树下打了几个漩涡,接着就爬上了他经常看书的石台,它们在石台上集聚了一阵,似乎积累了一点力气,就哗地冲开房门,女儿喊道:“爸爸,爸爸回来了。”
红梅扯着嗓子喊道:“海娃啊,你回来哦。”
女儿应道:“回来了,回来了。”
他听到无数声音回应道:“回来了,回来了。”
飞回家的燕子忧伤地站在树枝上,嘴里叼的虫子吱吱乱叫。他爬上大柳树高耸入云的树冠,满树的红飘带呼啦啦地喊着。他的皮肤慢慢变绿,他通体发绿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家像一座黄色的城堡戳在河岸边,一个人骑着狗在水里游着,隐约看到拖拉机载着老妪、刘师傅、小母牛往这边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