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华,孙忠良
作为英国当代左翼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大卫·哈维从时间异化的维度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以及历史唯物主义作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延伸。哈维之所以关注时间异化,是因为随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入发展,资本开始通过技术手段和文化手段侵占人的闲暇时间,进一步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间。因此,时间异化在本质上是一种人被剥离了人之本质的异化状态,并且随着资本逻辑对主体时间的支配状态愈演愈烈,这种时间异化状态亦会愈发地加深对人的生活的宰制。
作为马克思经典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继承者之一,哈维之所以关注时间异化问题,是因为时间异化批判理论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理论来源。时间异化的理论发展,具体表现为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的考察与探究的理论回应。而就其理论来源而言,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深受牛顿、爱因斯坦等人的纯粹时空观,马克思所提出的社会时间概念以及列斐伏尔所提出的时间节奏概念等理论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哈维论证了一种基于时代性的时间异化批判理论。
哈维认为,资本世界在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建的需求使得整个社会存有大量的生产空间,福特主义通过推行政府与资本合作、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经济模式,实现了资本世界的战后繁荣。20世纪70年代爆发的全球性金融危机则标志着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发展遭遇了阶段性的限制。为了摆脱这次危机,资本世界开始了一次以“灵活积累”为特征的当代资本主义变革。“灵活积累”不仅是一次生产方式的变革,其在政治与经济领域都存在十分深远的影。新自由主义就是“灵活积累”变革的直接实践结果。作为“灵活积累”之实践结果的新自由主义,其本质上代表了资本逻辑的最根本需求,要求社会提供更多的总需求,社会消费的地位进而凌驾于社会生产之上,使创造需要比满足需要更为重要。最终消费与资本逻辑的关联十分紧密,哈维认为“资本适应复合增长的方式之一,是根本改变最终消费的性质、形态、类型和质量”①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61页。。随着资本流转过程中消费域的权重比例的增加,以文化实践对象为核心的符号式消费相较于传统的商品消费模式更能成为经济增长的核心点。更为重要的是,新自由主义所需要的增长主要通过技术的发展达成,在新自由主义时代,技术本身决定了资本在时间与空间上的传播速度和延展广度。资本与技术的结合更加紧密。二者的结合甚至衍生了加速主义这种追求资本与技术相结合以突破人类生产方式界限的极端方案和极端理念。新自由主义塑造并推动了这样一种社会现实,即整个社会以及隶属于该社会的所有主体,都要为无休止的加速生产和加速消费而服务。只有如此,才能满足资本逻辑的本质性扩张,才能进一步地降低空间摩擦,推动资本的集中化,塑造经济的全球化。在此基础上,哈维指出,随着整个社会的节奏和空间变革不断加快,个人权利处于一种普遍丧失的状态。更为重要的是,异化成为一种普遍的状态,作为个体的人无力思考自身,只能被裹挟在资本的洪流之中,进而丧失了其对于自身工作时间和闲暇时间的掌控。哈维认为,这种具有时代性特征的异化模式就是时间异化。
哈维的时间异化思想有其丰富的理论渊源。他吸收了牛顿等人的绝对时间概念和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概念以及马克思关于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划分,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时间异化理论。另外,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节奏”理论以及爱德华·索亚的“三元辩证法”对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也有很大的影响。
1.牛顿与爱因斯坦的纯粹物理时间概念
一般而言,时间概念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关于前和后的运动的数,并且是连续的”②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7页。。亚里士多德在探究时间概念时,区分了受时空影响的事物和不受时空影响的永恒的事物。这一绝对时间的雏形概念后经伽利略发展,最后于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书中正式确立。牛顿认为,“绝对的、真正的和数学的时间,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与任何外在的东西无关,它均一地流动”③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赵振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7页。。可见,牛顿所提出的时间概念是绝对的、自然的,既缺乏主体性,又缺乏客体性。牛顿的时间概念代表了时间自身的完满性,是可以作为衡量单位而存在的永恒的连续性。康德也接受了这样的时间定义,区别在于他力图为时间概念增添先验与复合的规定性。但是,绝对时间概念过于绝对化,以至于在绝对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的交织之下,世界成了一个缺乏偶性的、运动的、感知的机械性存在。相较于牛顿等人所提出的绝对时间,哈维使用的概念更加偏向于相对时间概念。这是因为时间作为人类经验的基本形式之一,“就像空间一样,无疑最好想象为一种相对数量而不是绝对数量。但是时间除了具有科学涵义外,还有感情涵义”④大卫·哈维:《地理学中的解释》,高泳源、刘立华、蔡运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89页。。
“莱布尼兹所预料的时间因果理论成了相对论的核心,并在现代物理学中作为宏观物理层次而普遍接受。”①哈维:《地理学中的解释》,高泳源、刘立华、蔡运龙译,第499页。相较于牛顿等人绝对的时间观,莱布尼茨更加关注时间概念的因果性和方向性,这就使得相对时间概念只能作为过程而运动。“对一种过程所限定的时间度量,在多大程度上能应用来考察其它过程,于是就成为一个经验问题。”②哈维:《地理学中的解释》,高泳源、刘立华、蔡运龙译,第500页。爱因斯坦是继承并发展相对时间概念的代表性人物,他认为时间和空间的联系是不可割裂的,是互相牵制互相影响的。时间和空间不仅会对物质的运动产生影响,而且物质运动本身对于时间和空间也存在着反作用力。哈维支持相对时间理论,在分析资本空间性以及时间性过程中,论证了资本的空间布局对于资本运转时间的影响,并认为处于不同空间结构的资本所遭受的价值丧失和获取的超额利润的结果是由时空结构因素而决定的。
2.列斐伏尔日常生活节奏异化理论及索亚三元辩证法对哈维时间异化理论的影响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节奏异化理论对哈维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列斐伏尔关于时间的理论主要集中于其所提出的“节奏”(time)一词之中。列斐伏尔是从节奏的角度来探究主体的异化状态的,认为只有成为节奏分析家,即以多种学科知识综合分析存在物的研究者,方能考察到被人们所忽视的日常生活异化的节奏化。资本主义社会控制节奏的方式被其比喻为驾驭马的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人的生活节奏都处于一种不可察觉的被控制状态。这种控制是通过政府的政策、媒体的宣传等意识形态手段来完成的。换言之,资本是通过对个体的时间控制和自身的空间扩张以完成对于个体的控制的。而资本的节奏控制和资本逻辑不可遏制的扩张欲望,恰恰是灾难的根源。
索亚是列斐伏尔的学生,其时空观也对哈维产生了影响。不同于列斐伏尔,索亚的时空观更为激进。首先,索亚批判了传统的历史叙事模式,并确立了以空间为核心的“元”的地位。空间不是僵死空洞的容器,而被赋予了和时间性、社会性一样的辩证逻辑。因此,索亚提出了“三元辩证法”,并认为空间要作为和时间、社会相互关联的维度发挥作用。其中,空间是生产社会关系的场地。其次,索亚论证了空间的正义性,认为世界的主要问题来源于空间正义的失范,因此,重建空间正义尤其是城市正义对于人类未来的命运而言十分重要。
相较于列斐伏尔和索亚,哈维更加关注的是资本逻辑自身,他认为资本逻辑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存在的种族主义、社会分裂以及国家战争等社会问题的主要根源。资本对于人之掌控则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而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源在于资本逻辑,即永不满足的盈利和永无休止的扩张。哈维正是在列斐伏尔等思想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关联时空的实证主义表征时空,对于时间的考察便是对空间的考察,对空间的考察也是对时间的考察,二者统一于过程性之中。
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全面揭示了人的时间异化状态,并在此基础上对异化理论进行了发展和扬弃。在他看来,主体的时间异化状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劳动中劳动者与凝结了自身劳动时间的劳动产品的异化,另一方面则来源于闲暇状态下不断被资本盘剥所塑造的非正常状态。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形成原因都要追溯到资本逻辑本身,换言之,时间异化的本质是资本出于自身目的而强加于此在的疏离状态。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以及普遍的经济危机的持续爆发,对于资本主义全球化世界体系的探究一时甚嚣尘上。如沃勒斯坦认为,世界体系是一个复杂、整体、动态和不平等的历史体系;世界经济发展在本质上是一个“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因此会不断地出现“中心”“板边缘”“边缘”的三元结构。阿锐基支持这种周期性的观点。在其著作《漫长的20 世纪》一书中,阿锐基宣称:“金融资本不是世界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殊阶段,更不用说是它的最新和最高阶段,而是一种反复出现的现象……”①杰奥瓦尼·阿锐基:《漫长的20 世纪:金钱、权力与我们社会的根源》,姚乃强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前言第3页。。相较于这两位思想家,哈维认为,资本社会的发展并非一个完整的周期,而是一个不断走向加速的极端过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哈维反对资本的周期性运动与周期性危机,只不过他更加强调作为整体的资本世界所呈现出的运动态势。就此意义而言,阿明的世界社会主义理论中资本社会的“经济异化”更加接近哈维的理论构成。和哈维一样,阿明也对资本逻辑的扩张以及资本逻辑宰制人的现状作了批判。与之不同的是,哈维的时空压缩理论更加侧重心理体验。
哈维认为,应该用时空压缩概念取代全球化的概念。时空压缩是指“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②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00页。。哈维认为,资本世界的空间是不具有连贯性的,这种连贯性是人为的,是通过资本不断地超越其阻碍以规避时间上的惩罚的过程。因此,资本主义总是力图塑造不平衡的封闭地区并从中获利。地理发展的不平衡不仅使资本分散并缓解矛盾,更是“资本积累将自己的罗网扩散到了全世界愈发宽广的范围,最终将所有人和所有东西都卷进了资本的流通过程”③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639页。。
因此,时空压缩的过程就是我们被迫或者积极主动地改变我们自身存在方式的过程,是时间和空间的变革化。这种转变最为突出之处体现为空间性质和货币意义的转变。在空间性质方面,绝对空间的确定性被打破了,全球性的相对空间被建立了起来,也使得具体地域的危机可以快速地扩散和影响其他地域。而就人的感受而言,个体往往被卷入社会事件之中。而在货币的意义方面,这场危机主要表现为一种货币的矛盾,成熟的信贷体系和虚拟资本体系急需被塑造出来。技术的日新月异、资本主义对于空间扩张的空前热情推动了时间的加速以及空间一体化的进程。公共空间日益得到重视,私人空间之间的距离也被拉近了,这使得作为个体的人陷于一种不确定的焦虑状态,这种不确定体现为统一和差异之间的分裂。“空间越是统一,分裂的特质对于社会身份和行动来说就越是重要。”④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39页。空间焦点代表一种存在,而时间意义的变更则是一种形成,时空压缩现象恰恰催生了存在与形成之间的内在矛盾。
时间异化是一种不平衡的奴役关系,其本质代表了少数人通过资本对多数人所进行的身体与心灵上的剥削和奴役。问题在于,这样一种明显的不平衡关系是如何在社会上获得普遍的同意的。哈维认为,资本主义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塑造功能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资本主义的实质是一种社会形态,“社会生活的物质、社会的知识基础之供给和塑造,受资本的流通和积累过程支配”⑤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第XXX页。。这种社会形态之所以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建立霸权,是因为资本本身所具有的塑造功能。马克思认为,资本能够创造一种神话,并超越传统的民俗性和民族性,在很大的程度上来自于其所具有的对人的生活方式的塑造功能。资本逻辑使得资本致力于对人的培养和塑造,这一过程可能并非是直接的,而是通过时空修复和国家教育的共同作用来完成的。一方面,西方社会自新自由主义改革之后,资本对政治的控制日益紧密,甚至出现了“‘国家-金融’节”和“‘国家-企业’节”这样十分特殊的产物,国家教育的理念和目的也变成了培养资本主义社会的合格劳动者。另一方面,资本世界的地理发展不平衡必然会使得时空修复成为解决矛盾的必然手段,而时空修复本身会从资本主义长期发展的立场出发——它必须将本地区建设为一个适宜资本长期发展的乐园,并为之提供完善的固定资本、教育医疗设施、居住条件等,以期吸纳更多的自由劳动力和资金。
更为重要的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体必须成为合格的消费者,如此,才能使全社会进行文化实践的速度追上全社会进行文化生产的速度,才能使得获得闲暇的劳动者无暇思考并使之长期保持在一种异化的状态,进而成为资本所需要的工具。这样,资本必须无限多地生产产品,必须保证一个能够提供稳定的消费需要的社会阶层,必须使消费领域产生无限多的浪费,必须推行无可替代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而这一过程的核心在于消除需要、想要和渴望之间的区分,如此,商品就不仅仅是一种奢侈的物,而是对于劳动者劳动的补偿品。相较于传统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服务于生产,现阶段的资本主义社会致力于塑造一种生产服务于消费的情境。商品市场上的产品越多,商品的淘汰速度越快,商品的品类越多,作为劳动者的个体对于文化实践的依赖就越深,其异化程度也随之加深,乃至于到了不能自拔的状态。但是,哈维指出,所谓的丰盛和自由都是虚假的。他将现阶段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称为“表面信号、符号和表象的拜物世界”①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第XXIX页。。
总之,“如果我们把文化看成是网罗进社会价值与意义传达的代码之中去的符号和意义(包括语言)的那种复合物的话,那么我们至少就可以着手解开今天条件下它的复杂性之任务,认识到货币和商品本身就成了文化代码的主要承担者”②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75页。。这种文化具体体现为日常生活中以时间消灭空间的过程,而商品生产的过程以及那些切实存在的剥削关系已经完全被掩盖了。
哈维继承了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认为由资本逻辑所引发的时间异化问题有两个不可拆分的层面:一是体现为存在于生产领域之中的劳动时间异化,二是表现为消费域的自由时间异化。同时,劳动时间异化产出了更多的过剩资本,使之必须在消费领域得到实现和转换。因而,对于自由时间的侵占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所必需的经济增长点,并且持续地为生产领域提供刺激与动力。
首先,对于劳动时间的异化探讨,哈维在马克思对于工作异化的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集中研究了当代资本的变化引发的新问题。哈维关注到资本主义社会使人产生了一个错觉:劳动时间呈现出一种日益缩短的态势,而闲暇时间却变多了。哈维认为,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对于工人的剥削形式发生了改变。受灵活积累的组织结构的影响,传统的血汗工厂、家庭生产以及残留的福特主义生产制度催生了复杂的劳动者的层级结构。在这种条件下,工人被分成了若干不同层级,不同层级的工人签订了不同的契约,越边缘的工人处于越灵活的劳动组织形式中。于是,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并没有得到削减,而是被不平衡化了,负担被加于那些最边缘的劳动密集型工人身上。“日常工作节奏的一切组成部分都是由盈利而不是由建立人道的工作时间表来确定的。”③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89页。因此,哈维认为,就全世界的平均值而言,劳动者的工作时间仍处于一种被剥削的状态。灵活积累的用工方式使一部分人从固定的工作时间中解放出来,但这仅仅意味着少数人的闲暇。除此之外,被加速的劳动效率、缩短的工时也进一步扩大了人的日常状态与工作状态的分裂,使得马克思所探讨的主体性劳动成为遥不可及的状态。
其次,哈维认为,闲暇时间的异化主要体现在消费领域,其症结在于资本社会的加速。资本在闲暇时间的异化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在家庭劳动领域表现为家用工具的繁杂化,更多的工具被生产出来并投入日常生活领域。这些工具大多没有缩短人们做家务的时间,反而占用了大量的时间进行维护与售后。二是缩短产品的使用寿命,推行报废计划。资本厂家推崇快速更新的消费习惯,导致了一种巨大的浪费。与此同时,营销业和广告业又极力促进消费,加快消费产品的运行周期。三是最为重要的,资本所推行的奇观生产和奇观消费消耗了大量的闲暇时间。奇观生产产出的是一种短时性的文化产品,因此,对于这种产品的消费是实时性的。“电视节目和其他媒体产品、电影、音乐会、展览、运动赛事和大型文化节目,当然还有旅游观光。”①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第262页。更甚的是社交网络,网络社交平台为主体提供一种间性——人既是奇观的生产者,又是奇观的消费者。奇观生产的过程不仅仅是一种地理不平衡的生产,其本身是一种文化符号,代表了空间对于人的占据与压迫,也代表了资本所引发的时间异化对于人之本质的占据。
总之,哈维认为,无论是家庭劳动、产品消费抑或是奇观消费,都在本质上体现了时间异化——资本对人的生命的侵占和压迫。“资本可以建造一个虚拟经济体,以一个基于不可持久的层层虚构事物、迷恋幻想的世界为基础。”②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第269页。全人类都要面临这样一场虚假的庞氏骗局。闲暇时间的异化和工作时间异化并非是两个分裂的过程,而是一个整体。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作塑造的不是全面的人,而是异化的、痛苦的人。在工作过程中异化的个体,在消费领域也必然发生异化。哈维在此基础上指出,异化不仅仅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疏离,而且是在疏离状态下,个体的不满、怨恨、焦虑等负面的精神状态和内在体验模式。
哈维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无论是在工作时间领域,还是闲暇时间领域,时间都丧失了作为人类生命延展的意义,反之,时间成为资本逻辑操控人的媒介。被资本逻辑操控的劳动者,不仅在工作中遭到了客观时间的盘剥,而且在闲暇时成为消费的主体,这种消费是被动的、被挟制和被控制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发展速度和程度不得不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但是,相应的代价是以劳动者的精神、感情以及身体健康作为消耗品。哈维对于资本的时间异化的研究就是对资本本质的揭露和批判,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之恶的揭露和反抗。更为根本的是,其对于时间异化理论的研究有助于我们认清一种由资本所塑造的资本主义意识的控制状态。如若人类不予反思并斟酌对策,那么其前途和未来就有可能为这种控制形态所带来的阴翳所笼罩。
1.时间异化所引发的人之本质的丧失
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活动,而一旦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作为劳动主体的人就能获得更多的闲暇,其利用这些闲暇发展自身,最终实现由必然向自由的过渡。现实则与之相反,随着生产水平的提升,主体却与马克思最初的设想目标渐行渐远。其原因在于:首先,资本主义社会通过组织方式和科技手段,不断地分化劳动者阶层,并使人无力去反抗机器的奴役;其次,则是通过意识形态宣传、社会教育,将主体培养成资本主义社会合格的劳动者和消费者;最后,资本利用所谓的闲暇时间,投放“大规模分心武器”,使得作为消费者的主体沉溺于符号化的享乐之中,进一步丧失了主体性、反思性和创造性。
作为时间异化后果的现代性病症之所以是普遍的、难以治愈的,是因为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个体的反抗是微弱的。始终处于被压迫和支配状态下的个体的不满被机械式地引导并宣泄到了无用的地方,但这种宣泄也是无意义的。因此,时间异化的特质更多的是人的一种内在体验的异化。对此,哈维指出,一方面人因为被压迫而感到压抑和不满,另一方面则通过丰富多样的文化消费和符号消费以逃避现实。就此而言,人的本质被完全地剥离了。就此意义而言,资本社会的劳动不再是人的本质活动,而是资本的掌控者获得权力的工具,是生产单一价值的社会过程。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行为也不再是满足自身发展而进行的物质和精神消费,而是成为支撑资本逻辑不断增长、不断突破界限的力量。因此,“当现今生产活动中常见的假忙碌,或异化消费方面的追求,完全占据人们的生活、心智历程和政治取向时,资本主义经济理性是很难,甚至不可能驳斥的”①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第310页。。
2.时间异化与社会分裂
时间异化具体表现在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哈维指出,二者都存在造成社会分裂的危机和风险。
首先,在生产领域,不断加速的生产活动,使得大量的机器使用成为必然,一部分劳动者作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得到提升,作为新兴的中产阶级或更高的阶级而存在。这使得劳动者阶级内部发生了分化。这种分化使得劳动者反抗资本主义统治的举动更为困难,因为其时时刻刻要受到资本的监控。而与资本结合的政府也会对工人的反抗行为进行暴力镇压。
其次,在消费领域,闲暇时间的异化会引发严重的社会分裂。一是大量的网络时代的社交软件的使用,非但没有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人的原子化。二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也会通过自媒体等异化手段使个体更加关注政治,只不过这里的政治是虚假的,哈维将其称为以美学战胜政治学。在美国这样的全民公投制国家,如此的行为是致命的,民众参与政治性投票不再以理性判断为依据,而是受到媒体所塑造的美学形象和文化符号的宰制。三是资本主义社会会刻意地通过文化符号创造分裂,并将阶级矛盾转化为种族矛盾、性别矛盾,对于其他地区的地域性歧视,等等。如新保守主义就是这样的典型。新保守主义是一种单一的以反对新自由主义为核心的政治主张,并且只代表了美国白人阶层的政治利益。新保守主义的施政核心在于不断地制造假想敌和干涉他国或者地区的政治。“一方面,它预备诉诸严酷的强制措施;同时另一方面又主张它自己的特殊而可疑的道德价值优越性。”②许纪霖、刘擎:《帝国、都市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2页。总之,“资本主义走到哪里,它的幻觉机器、它的拜物教和它的镜子系统就不会在后面太远”③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427页。。
3.时间异化所引发的生态性危机
资本逻辑在时间异化领域的基本表现,即快速地生产与快速地消费,必然会引发严重的生态危机后果。生产领域代表着人从自然中攫取资源,消费领域则集中于人向自然领域的肆意倾泻,而一旦资本被引入这一过程,使得本就难以控制的生态危机问题更加复杂化。资本逻辑使得自然中的物资资本化,使得社会生态保护机构资本化。更为重要的是,自然并不是单纯的客体,它具有对主体的反作用,环境污染会在身体和精神层面加重劳动者的生存异化状态。在资本逻辑和现代性的驱使之下,资本生产不断地加深自然界的负担,并且产生空洞的、毫无意义的价值和被动盲目地在不断加速的社会中疲于奔命、耽于享乐的个体。
为了解决这一危机,哈维作了一个生命之网的比喻,并认为该方案的优越之处在于宏观与微观的结合。环境问题是人类集体塑造的,也可以通过一种集体意识的建立而得到解决。因而,哈维认为,反对资本主义制度和反对环境污染并不冲突。他提出,“需要组织一种同样强大的预防和降低风险、恢复和控制资源的阶级规划,工人阶级、失去权力的人、边缘化人在其中担当着领导角色”④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8页。。当然,这种阶级规划建立在个人、集体对于自然问题的有效共识之上,而在普遍的时间异化状态下的人类很难达成这种共识。
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建立在对资本社会和资本主义制度长期的观察之上,就其意义而言,该理论一方面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化哲学等多个学科的理论范围,阐明了时间异化与资本之间的时代性联系;另一方面则考察了主体性在这种异化状态中所必然面临的危机。就其价值而言,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延续了马克思、列斐伏尔等人对于异化的阐述。另外,哈维时间异化理论亦具有浓厚的实践应用价值,对抵制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由资本逻辑所导致的文化负面性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哈维时间异化批判理论具有时代性意义与理论性意义。一方面,他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他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即从社会劳动的维度出发构建的异化理论,拓展到了消费领域中的闲暇时间的异化,并指明这种异化形式相较于劳动异化本身更具有虚假性。另一方面,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吸收和借鉴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大众文化批判理论的精髓,并在此基础上直接将资本逻辑运行规律与作为时间异化形式的文化塑造连接到了一起。
首先,哈维的时间异化理论吸收了马克思关于时间与自由的理论的基础阐述,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其具体表现为一种带有浓厚的时代性的对于闲暇时间异化的考察与批判。一是哈维认为不仅劳动时间发生了异化,而且闲暇时间也发生了异化,并且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正相关的逻辑关系,劳动时间的异化必然会加深闲暇时间异化的程度。而这种关系内含于资本逻辑的基本规律之中,是通过文化消费和时间消费表达出来的。二是哈维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资本掌控人的理论观点,强调了资本主义国家教育的意识形态作用。作为资本权力与政治权力媾和的核心,资本主义国家的教育机构不仅仅需要为资本主义提供合格的劳动者,还要致力于培养符合资本主义发展需要的“理性的消费者”。所谓的“理性的消费者”即在整个资本流通过程中担任无可反抗的接受者。由此,异化的劳动者反抗的对象不再是机器、技术和资本家,而是资本以及资本主义制度本身。
其次,哈维关于时间异化批判的理论意义在于将时间异化批判作为对资本主义社会文化批判的拓展与补充。20 世纪伊始,随着文化问题愈发受到关注,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及理论学派将文化以及资本主义社会所塑造的意识形态掌控作为自身的理论出发点和理论核心。法兰克福学派作为大众文化批判领域的翘楚之一,提出了“文化工业”这一概念,并指明了资本是如何通过发展文化工业以塑造资本社会意识形态这一普遍认同的状况的。如该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在其著作《爱欲与文明》中将人类真正的自由赋予爱欲,并认为爱欲的解放就是人类的解放,而“使爱欲成为时间死敌的,恰恰是时间与压抑秩序的结合”①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73页。。就此意义而言,可以说马尔库塞与哈维的关乎时间消费的批判逻辑有殊途同归之处。区别在于,哈维认为个体的异化来源于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压抑,而闲暇时间在资本的控制下成了消解压抑的手段,只不过这一手段是虚假的、错乱的和疏离的,个体越进行闲暇时间消费活动,就越深陷资本所塑造的罗网之中,进而不能自拔。单就景观生产理论而言,德波的《景观社会》也在某种意义上阐发了时间消费的异化状态。只不过大众文化也好,景观生产也罢,在哈维的理论视野中都要严格地遵循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规律,无论是景观生产还是大众文化,都不可能单纯地控制主体,主体的生成性过程是一个文化过程,是一个资本塑造的异化过程。
因此,哈维对于时间异化的批判是一种继承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硕果的文化批判。法兰克福学派虽然谈及异化,扩大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理论疆域,但是却割裂了资本、文化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因而其对于资本社会的批判越发转向技术理性批判的范畴。鲍德里亚和德波虽然意识到了社会生产的变革,但是其批判维度多以文化传播和文化消费为核心,其对于资本的实质和形式的变革也缺少深刻的考察。而哈维则从资本的过程性出发,探究了资本的过程性与文化的过程性之间的关系,并指明了异化的本质是一种资本的广义文化塑造。一言以蔽之,哈维的时间异化批判理论揭露的是资本如何通过文化塑造,将资本的存在塑造成主体的存在的过程,而时间异化恰恰是这一过程最具代表性和因果性的体现。
哈维对于时间异化的研究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
首先,哈维的时间异化批判理论发展了马克思经典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内容,丰富了其历史唯物主义内涵。无可否认的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在今天仍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通过对于资本社会的劳动分析,马克思证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必将灭亡这一结论。而哈维通过对于资本逻辑的批判以及资本逻辑所引发的时间异化批判理论再次证明了这一观点。资本逻辑揭露了资本过程性运动的实质,并认为其是一个不断扩张的过程。一旦资本逻辑触及资本发展的限度,危机的发生就是必然的。而资本为了克服危机,必然不断地寻找新的市场和新的生产地,也必然会向民众的日常生活领域不断扩张,并使得民众日益成为资本所塑造出来的主体。更为重要的是,哈维揭示了一个不断加速的资本主义社会为民众所带来的撕裂和痛苦,并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被替代的可能。
其次,哈维时间异化理论的实践价值在于揭示了一种西方文化输入的新形式。如前文所述,文化侵略往往伴随着意识形态的潜移默化的输入。这种文化侵略不仅仅体现为由西方社会生产出的文化产品,而且也包含了带有浓厚的时间操纵色彩的文化实践形式,文化实践形式可以与国内的文化资本相结合,进而塑造出本土化的时间消费形式。哈维关于时间异化的理论研究留给我们的议题在于如何发展一种非资本化主导的文化形式,如何创造一种超越资本宰制而导致的过度娱乐化的健康的大众文化形式。这对于推动社会主义文化的蓬勃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最后,哈维关于时间异化的研究对于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具有一定的理论启示意义。时间异化的根源性问题在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于资本管控的失度,因而当代中国在深入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同时,也应探究一条遏制资本逻辑宰制、超越资本逻辑宰制的发展路径。哈维的研究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必然会陷入一种“价值丧失—价值重建”的危机性循环之中,而这一循环状态并非是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能够超越的。资本的终结还需要一种外部力量的推动,这为中国探索一条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路径,提供了一定理论上和实践上的启示。
综上所述,哈维的时间异化批判理论的核心特质在于其不可忽视的时代性,其理论本质上是对马克思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理论等经典理论的沿革。因此,对于时间异化的批判不仅仅是对异化这一非正常状态的批判,更为重要的是其对资本主义社会资本逻辑本身的批判,是对资本逻辑文化塑造功能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