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婕
“节奏(韵律)”(2)国内学界通常将rhythm译为“节奏”或“韵律”,但尚未区分,在此对译文加以说明。据词源学考察,chronos与kairos都表示时间,chronos侧重计时器测量的物理时间,kairos指涉具有特定意向的生活时间。鉴于词义的细微差别,本文以“节奏”突出物理时间的计量,“韵律”侧重日常生活的意义。(参见[英]埃利奥特·贾克斯:《时间之谜》,[英]约翰·哈萨德编:《时间社会学》,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17页。)作为哲学问题标划了日常生活批判的时间维度。从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描写的窗外巴黎街头可以看到、听到红绿灯下行人的等待和脚步声、车辆的穿梭和鸣笛声,还有树木、花朵的生长和凋落,每一存在都有特殊的时间节奏,时而中断、时而加速(3)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trans.by Stuart Elden and Gerald Moore, London and New York: Continuum, 2004, pp.27-31.。如果说日常生活是一个剧场,那么不同节奏则共同构成一个起承转合的乐章。时间的“节奏”与“空间的生产”的重要性不分轩轾,列斐伏尔不仅从空间视角提出了日常生活和城市研究的批判理路,还通过“节奏分析”(rhythmanalysis)勾勒了一条时间线索,其遗作《节奏的分析要素》被视为《日常生活批判》的第四卷。由于列斐伏尔被学界定位为“空间转向”思潮的推动者,空间生产理论的研究备受青睐,然而他在晚年定论之际系统阐释的时间和节奏分析却一直被失察,加之英译本的迟来导致这一研究领域在国内学界着墨鲜少。反观现代社会,技术争分夺秒地加速的另一面是时间贫困的生存情境,自奥古斯丁以来的“时间之问”仍未解惑。重思现代性的时间悖反,需要回到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最后一章,发现日常生活结构化的时间机制。对此,节奏分析引出了新的研究视角来回应此时此刻的“时间之问”,解析社会系统何以在时间延伸中持存。
时间是社会运行的基本框架,承载并规约日常生活及行为惯习。今昔对比,前现代社会具有春耕秋收的时间韵律,勾连了自然与日常行为、生命历程及其意义,个体互动基于共在的时间情境。在以日历为时间表征的传统中,所谓“记日子”是指“记忆动感情的事”(4)费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9页。,节气不仅影响工作和生活的先后顺序,还用以区分祭祀祈福、婚丧嫁娶、出行会友等行为“宜”或“不宜”的日子。相较之下,现代社会的时间变得抽象化、虚化,空间激增和扩张使社会链接不再局限于固定的此时此刻,人们不必再依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循规蹈矩。取而代之的是理性主义的时间计算,以分、秒精准测量的钟表时间将个体卷入同时性、快节奏的泰勒主义,生发出一种速度崇拜并导致社会系统不断加速,改变了社会运转的时间机制。
其一,过去、现在、未来的切割和技术性加速。技术媒介通过预先设定同质、量化的时间间隔,将时间切割成无数个时点,时间不再是从过去到未来的“绵延”,也不再是胡塞尔式的“晕圈”,每一刻都是“扩张了的现在”,对未来从长计议的筹划变成“越快越好,最好就是现在”(5)[奥]赫尔嘉·诺沃特尼:《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金梦兰、张网成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页。。可以说,时间就是经验到的“现在”,现代人淹没在无数个当下体验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列斐伏尔为何声称“随着现代性的来临,时间从社会空间中消失了”(6)[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第140页。。与过去决裂的现代性神话作用于社会系统,最直接的逻辑就是加速,导致自我时间、他者时间、制度化的标准时间出现分化。罗萨(Hartmut Rosa)用现象学视角观察技术加速对“在时间中存在”方式的改变,将其隐喻为“滑坡”(slippery slope)现象(7)Hartmut Rosa, Social Acceleration: 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 trans.by Jonathan Trejo-Mathy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17.,如同在加速社会搭建了一个“滑坡”,每个人必须不断努力跟上标准时间的步伐,否则会因所谓的“不合时宜”而被迫滑落,进而导致社会关系出现没有回应的静默与共鸣的阙无。罗萨承接了霍耐特的理论,从承认与沟通的时间性切入,诊断了现代社会在技术、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上的加速及其在时间面向上产生的新异化形式(8)[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页。。
其二,从技术到生活步调的加速,以自我为参照的私人时间或生活时间的匮乏日益突显。现代社会加速的结果反而是时间压力悖论。以“现在”为中心的时间切割和区隔引发社会系统快速运转,工业生产无休无止的流水式时间以及“时间就是金钱”(9)出自富兰克林的劝诫,韦伯曾援引这句资本主义精神的宣言,来论证新教伦理中的时间纪律。(参见[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页。)的观念要求在最少时间实现功绩最大化,也引起对未来向现在逼近、现在被埋藏到过去的时间紧迫感。斯戈(Juliet B.Schor)曾揭示“时间荒”现象隐藏的是“工作-消费”逻辑,人们一边放弃闲暇时间拼命工作,一边借由消费来填补闲暇的空缺,并针对“时间荒”问题提出了较为激进的政治策略(10)Juliet B.Schor, “The Triple Imperative: Global Ecology, Poverty and Worktime Reduction”, Berkeley Journal of Sociology, 2001(45), pp.2-16.。按照这一逻辑,即便技术介入时间管理所增加的空闲时间,也只是落入消费陷阱的闲暇假象,印证了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提出的“休闲的悲剧”(11)[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6页。。当今中国面临的时间荒问题更加严峻,互联网金融催生的网络借贷、分期付款等交换机制,更隐蔽地推动人们透支“未来”的工作时间以换取“现在”的消费满足。除了消费主义根源之外,劳动力再生产的负担、无效制度与无效时间、全球产业分工与价值链低端等结构性因素也导致了中国人“瞎忙”的无闲状态(12)参见王宁:《压力化生存——“时间荒”解析》,《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当人们试图以“快”的方式来消解未来的不确定,实际上却是以加速的表象激化了时间贫困的现代性危机。
循环时间(cyclic time)和线性时间(linear time)是时间概念的两种尺度,产生于不同的社会阶段。根据马克思对历史的划分,最初的社会形式是“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页。。农业文明与生产劳动所形成的社会时间尚未出现时空的分离和抽象,时间认知是具象地依照昼夜交替、四季更迭的天文历法,具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荀子·王制》)季节性的循环特征。例如,《诗经》生动地刻画了古代中国农民生活的时间安排,“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道出了在农耕劳作之外,婚礼等生活仪式和节庆也遵照“季节节律”(14)[法]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赵丙祥、张宏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1页。。古典经籍中“时发”“时行”“随时”等卦辞都体现了“奉天时”的传统时间观,并且时间轮回被作为宗教表象的主题来加强社会整合。直至现代工业文明的理性激发与神话袪魅,逐渐打破了循环时间的主导。
第二阶段是与商业、交换价值等同步发展的现代社会,形成“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页。。随后,马克思剖析了现代社会的中介机制,即“交换价值=物化在产品中的相对劳动时间”(16)同上,第109页。。围绕交换价值和劳动时间量的结算,具象的时间被换算成抽象、标准化的线性时间。线性时间是被科学测量合理化为一维的物理时间,从一个初始的零点开始计时,直至一个分割的截点。钟表等计时工具的发明,使社会系统的组织模式变得精确化。从列斐伏尔对现代社会“一天”的描绘中可以看到人们在同一时间被闹钟唤醒,然后吃饭、工作、休息,即便个体分开独处,每个人或多或少在同样的时间做着同样的事(17)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75.。一切行为都被机械地强加了标准化的时间单位,划分到相应的时间片段,线性时间成为支配社会运转的结构性机制。
现代性导致循环时间从属于线性时间,但并不意味循环时间从社会系统中退场。在二者的区分中,列斐伏尔更多地承接了尼采式的变易和循环思想,而与马克思-黑格尔式的进步论和历史概念相区别(18)Ibid., p.xi.。线性时间和笛卡尔几何学一样仅仅是计算化、抽象化的还原,当人们试图跳出循环时间而深夜不睡、午时不食,结果只是变得神思恍惚,这正是列斐伏尔以身体“心律不齐”所类比的韵律失衡。由此,节奏分析以时间线索进入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问题域。
节奏为时间研究提供了具象视角。不论是自然界的春去秋来,还是社会生活的春耕秋收,万事万物都以某种节奏呈现存在的规律。如果抛开节奏不谈,时间只是抽象概念(19)Ibid., p.60.。那么,何谓节奏?其一般性概念是什么?列斐伏尔延续奥古斯丁对时间的设问方式提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几乎所有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都认为自己理解词义。然而,词义仍然晦暗不明”(20)Ibid., p.5.。不同于速度的机械性快、慢,列斐伏尔将节奏定义为“重复中的运动和差异,其中包括循环重复和线性重复”(21)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90.。除了重复和差异,循环和线性、连续和间断、定性和定量等对反概念也具体刻画了节奏概念的图谱。根据两种时间尺度,节奏可划分为两种理想类型:一是以自然为尺度的循环韵律,涵盖生老病死、四季轮回;二是以他物为量尺的线性节奏,是计时技术精密化的产物。循环韵律和线性节奏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和社会实践的框架。
论及日常生活与时间的内在关联,海德格尔曾指出“在世存在”奠基于时间性,时间性意味着此在的过去“向来已经走在它的前头”,这一源始时间显然区别于存在者层次上的线性时间计算,而与日常生活所谓的“日常”“日复一日”的循环、轮回最切近。时间的存在论结构具有三层含义:一是“此在的存在向来是从它的将来方面‘演历’的”;二是“就其存在方式而言原就‘是’它的过去”;三是“此在通过它当下去存在的方式”展开可能性并在存在之领会中成长。(22)[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6页。一言以蔽之,存在的意义正是在过去(曾在)、现在(当前)、未来(将来)的统一性中绽出。但是现代社会以数字化的绝对零点切断了这种统一性,线性节奏摒弃了过去,附着于以社会经济增益导向的生产方式和技术理性,并以节奏框定社会成员作为“剧中人”所扮演的角色及其行为限域。由此,节奏分析提供了解析特定社会系统的研究方法。
节奏分析标画了日常生活的时间性框架及其社会建构的属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于斯长于斯等生活韵律或节奏常被视为不言自明的,但恰恰是这些细微的重复与差异构成了人类自我持存与社会变迁的基本要素。《空间的生产》一书的结尾曾预告了“节奏分析”的构想,按照“空间的生产”理论思路,时间同样是一种社会的产品,正是社会实践、关系等机制作用才使时间成为可以被钟表测量的实在。因此,社会时间更具有本源性。这是区别于时间常识的社会本体论,不仅仅停留在解释物理时间的社会意义,而是将时间理解为一种变化、生产的社会性构成。
从社会时间范畴来理解,节奏隐喻一种社会性关系。每一存在都有特定的节奏,而“每一节奏都是特定时间和空间的关系”(23)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89.,都表明社会生活相互联结的复杂性。列斐伏尔所要说明的,是循环韵律和线性节奏的辩证关系。如果将时间视为和空间一样的社会产品,那么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及其生产方式会导致循环韵律和线性节奏呈现不同的关系形态,或协调、或冲突,在关系交织中生成特定时间框架并维系日常生活乃至社会制度的运行。工业社会以来,线性节奏逐渐占主导,尤其城市在线性时间规制下不分昼夜、24小时运转,可以说是一种“反自然”(24)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 Foundations for a Sociology of the Everyday, trans.by John Moore,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2, p.49.的方式。但倘若以计量化的线性时间来寻求对自然的完全控制,反而会产生无节奏、无韵律的时间问题,甚至引起社会系统和日常生活的失范。
(1)联产提取化工产品、环保产品技术。抚顺油页岩废渣中,氧化铝平均含量为17.98%,SiO2平均含量为57.87%,氧化铁平均含量为8.26%。根据实验室及小试装置的实验结果,确定了在提取氧化铝、白炭黑、水玻璃、偏硅酸钠等化工产品的同时,还可以得到聚合硅酸铝铁、沸石分子筛等环保产品。现已在半工业化试验装置上试生产成功,其工艺流程见图6。
基于社会实在论的时间理解,可以跳出自然科学话语体系“只见物不见人”的时间观。列斐伏尔的演绎逻辑是将日常生活批判哲学扎根于“生活世界”,循环韵律以及线性节奏关系的嬗变是日常生活批判的主要轴线。回溯影响列斐伏尔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回到事情本身”的方法提供了一条致思路径,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理解时间本身,以及时间之于社会构成的意义。
自然科学体系仅仅将时间作为一个物理参数,对其他社会事实加以解释注脚。相较之下,节奏分析依循现象学的方法,按照研究“事情的事实性是如何构成”的思路,来探索“社会时间的时间性是如何构成”。回到日常生活倾听节奏,可以通过在此的时间情境来解析此时此刻的日常生活与实践是如何组织起来,回答社会时间如何可能的问题。
“生活世界”的提出引发了一次哲学范式变革。现象学先驱胡塞尔曾批评实证主义思潮的盛行,“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25)[德]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7页。。实证主义追求的“科学性”遗忘了生活世界,时间释义也长期落于自然科学话语的窠臼。从伽利略物理学对自然的数学化开始,近代客观主义、理性主义以“纯几何学”为标尺,形成了一般的时间纯形式,但是由几何学概念、公式、证明等规定的“测量的技艺”看不到感性直观和经验到的时间。因而,胡塞尔提出要恢复自然科学的“生活世界的起源”,推动了日常生活的转向。
列斐伏尔对计量化时间和线性节奏的反思,正是站在19世纪末英法学界提出的反实证主义立场。科学危机乃至哲学危机是以所谓的“科学性”遮蔽“社会性”,以“理性选择”的人片面地理解并替代“日常生活”的人。按照列斐伏尔本人的说法,日常生活批判是基于现象学“生活世界”概念而“勇敢往前跨出的一步”(26)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 p.24.,主张采用一种新的哲学方法,即以经验的方式来理解存在。胡塞尔明确定义“生活世界”范畴,是“以一个身体的、动感权能的自我性为中心,而这个自我性本身又始终感知—经验地朝向它的周围世界的个别事物”(27)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74页。。基于现象学的重思,客观事物是由经验被给予的,是可以被看见、听见、理解的。因此,日常生活时间不同于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而是指向了一个在时间中流动、绽出的开放性世界。
日常生活是人、时空和社会共在的交汇处。常规、惯习往往看似不言而喻、平淡无奇,实质上深嵌了文化中最深刻的部分。人们熟视无睹的日常性恰恰因其重复、循环,而具有一种尚未言明的“实践感”。时间正是如此,人们几时起床、工作,似乎是无需道说的自发行为,但每个人每时每刻的行为由共同的社会时间和集体节奏所“装置”。节奏分析的方法论意义就是从日常生活的平凡之处去解析社会系统持存的机制。
时间作为日常生活的框架,是生命意义建立与诠释的过程。现象学试图超越线性观把过去、现在、未来三相位区隔开来的做法(28)陈群志:《胡塞尔现象学解决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问题》,《现代哲学》2018年第2期。,强调生活时间在经验流中涌现,是一个“双向无限的时间延展域”,每一刻的现在意味着“已知的和未知的、直接现存的和非现存的过去和未来”(29)[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90页。。借用现象学的哲学钥匙,可以定义社会时间是一种连接了日常行为(意向活动)和生活意义的“意向相关项”。索罗金(Pitirim A.Sorokin)和默顿(Robert K.Merton)曾以马达加斯加人们煮大米等同半个小时、烤玉米等同15分钟的生活惯习来论证社会时间与天文时间的区别(30)Pitirim A.Sorokin & Robert K.Merton, “Social Time: A Methodological and Functional Analysi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37(5), pp.615-629.,体现了时间作为意向相关项所指的意向活动;中国传统道家思想讲究在黄道吉日可嫁娶、乔迁,吉时吉日体现了时间作为意向相关项指向的意义。这两个地方性知识给出了时间是一种“意向相关项”的例证。基于社会时间的理解,才能明白为何列斐伏尔在对日常生活批判哲学进行正本清源工作时,开宗明义地指出节奏和循环是最贴近“日常”的替代词(31)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 p.19.。日常经验、生平等词汇,都说明了每一刻“生动的”(lived)现在都是过去与未来的相连,意味着日常生活的意义在时间延展中绽放。
现象学就社会本体论给出了新的解释,即生活世界不是抽象的、不变的“一”。列斐伏尔汲取现象学的思路,在马克思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经典命题之外提出日常生活这一总体性层次,将其辩证地定义为“社会实践整体中的一个层次”(32)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p.31.,是表达社会关系总和的层次(33)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Ⅰ, Introduction, trans.by John Moore, with a preface by Michel Trebitsch,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1, p.97.。落脚到具体社会实在,如“临窗而望”(34)在“Seen from the Window”(《临窗而望》)一文中,列斐伏尔通过节奏分析对日常生活总体性给出具体例证。(See 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31.)可以看到街道、行人、花草、树木等等,交织着“多重韵律”(polyrhythmia),汇聚了所有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并且包含各种行为差异和冲突。列斐伏尔曾以操劳家庭琐事的女性、工厂的劳工、专业的数学家为例证,比较分析不同群体日常生活的差异(35)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 pp.51-52.。“层次”术语在日常生活批判哲学中表达了阶层视角,不同阶层具有特殊的时间经验和现实生存情境,不能混杂为同一个抽象的生活世界。
现代社会的工作、劳动时间是依照工业生产的节奏,专业分工将时间肢解并切割掉了日常生活中涵盖的剩余价值。沿袭劳动价值论的思路,作为社会产品的时间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双重属性(36)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74.。工人劳动过程由线性时间与节奏宰制,弱化了日常生活的闲暇时间所具有的使用价值,抽象劳动和工作时间生产的交换价值外溢,反而成为日常生活的全部。劳动本身的重复循环被打乱,关于劳动者自身的身体韵律也从属于社会劳动时间和机器的节奏。牺牲使用价值来获得交换价值的路径导向了消费时间,敉平了日常生活丰富的可能性。
日常生活往往被贴上琐碎、平淡、乏味的标签,延续现象学传统可以发现这个被遗忘了的生活世界是社会关系、社会结构汇聚的最深层次。日常生活时间也是被不断建构的社会产物,而非完全预先“给定的”。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的冲突以及韵律失衡,揭示出现代社会是如何重新改写了时间,现代性的线性时间与节奏突显了日常生活的新异化。由此,列斐伏尔进一步推演马克思的经典命题,指出通过改造日常生活才能改造世界(37)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Ⅱ, p.33.,这一政治旨趣正是节奏分析的最终落脚点。
节奏分析打破将时间和空间界定为两个不同实体的哲学传统,提出一个时空合题。近代以来,不论是笛卡尔式时间观,还是牛顿的绝对论,都囿于客观时间范畴。这导致时间被理解为空间容器式的外在客体、化约为数量集合,尤其是被用以测量速度,一旦时间被无限切分则会陷入“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的芝诺悖论(38)[法]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76页。。节奏分析不是将时间划分为生活时间、工作时间、闲暇时间、历史时间等,而是重在时间、空间在日常生活中交织的关系。列斐伏尔甚至言明空间生产的理论意义是重新发现“空间中的时间(首先是生产的时间)”(39)[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第135页。,并且用心跳、舞步、街道的车水马龙等浪漫色彩和美学想象的描述,表达“时间化的空间”“地方化的时间”概念(40)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89.。在这一意义上,生命绵延与空间化时间相切并置入多重社会实在,社会时间的内涵得到进一步丰富,成为日常生活批判的有力武器。
日常生活深藏了人们“日用而不知”的时间结构,其基本特征是重复与差异。首先,重复是韵律的前提。列斐伏尔指出,“日常生活由重复构成:劳动和休闲的行为,人类或机器的机械运动,小时,日,周,月,年,线性和循环的重复,自然和理性的时间,等等”(41)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trans.by Sacha Rabinovitch,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1, p.18.,表明日常生活经验按照时间重复轮回不断重现,时间正是在日复一日中限定人们行动方式、塑造文化模式。循环、线性两种不同的重复形态,相应地形成了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区分的每日(day-to-day)生活和日常(everyday)生活(42)Anthony Giddens, A Contemporary Critiqu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1, pp.10-11.。
其次,循环时间、线性时间的交织意味着重复与差异的辩证关系,重复包含并产生差异,这是时间生产的基本形式。与循环、线性这对概念一致,没有独立、绝对的循环,也没有绝对、同一的重复,并且“总有新的、不可预见的某些东西介入重复之中:即差异”(43)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6.。实际上,重复的形式包含了丰富、多样的异质性内容。因此,列斐伏尔感慨“黎明总是具有非凡的魔力”(44)Ibid., p.73.。作为意向相关项的时间,每一次循环都意味着新的社会行为涌现,日常生活也由于重复中的差异和开放性而具有丰富意义。但是,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使钟表逐渐成为唯一的测量标准,线性观及其标准化的时间测定从意向性关系中抽离,社会经济、技术等因素改变了循环韵律,如全天候的夜间工作逐渐吞噬夜晚,打破了多重韵律的动态平衡。
观察现代社会的时间体制,时间无声无息地造就了一种意识形态,人们误以为时间是自然而然的循环韵律,但实际经验是高度同一化的生活节奏。借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神话的隐喻,海妖塞壬的策略就是“时间领域的分离”,诱使人们“回到一板一眼的时间尺度”,这种控制机制给每时每刻都赋予“幸福”许诺,但这条道路却通向了顺从和劳作。(45)[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6-27页。根据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道尔诺(Theodor W.Adorno)的诠释,奥德修斯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一个原型,也是现代性时间的隐喻。钟表时间和线性节奏通过重新组织特定的社会序列,即“活动-休息-娱乐”(46)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p.41.的模式,全时段地控制日常生产生活。调控日常惯习、生活节奏的时间技术与空间生产技术如出一辙,是另一个微观权力的规训机制。
节奏分析的逻辑起点是区分循环韵律和线性节奏,表达了时间作为社会产品的两层意涵:一是源于宇宙自然的循环韵律先于线性节奏并具有本源性;二是线性节奏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数字计量逐渐消解时间的质的规定性。多重韵律和节奏的交织冲突,产生时间空隙,导致制度、发展、人口、交换、工作等节奏的混乱和危机,列斐伏尔诊断“韵律失衡”(arrhythmia)这一现代社会的病根(47)Ibid., p.67.。渗透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与线性节奏指向了一种新的时间异化,时间成为对象化的异己存在,被切割成分散的点、块而分派给待完成的工作事项。人们开始感到没有时间“去做”(to do)每件事,但每一次“做”(doing)事情都占据着时间(48)Ibid., p.74.。忙碌遮蔽了生活的意义,无论是家庭私人生活还是个体所属共同体的公共生活都因为抽象的计时而变得标准化、同质化,即便是工作劳动之余的闲暇也沦为虚假自由。典型例证是节庆的商品化,前现代社会的节日庆典或宗教仪式遵照自然循环韵律,但是现代社会的节日大多是通过春季焕新、年终大促等对自然韵律的拙劣模仿转向了消费主义的狂欢。资本逻辑嵌入生命时间,节奏成为商品。人们的时间感知被改写,但日常生活的节奏化以常规的形式遮蔽了内时间意识。对此,使日常生活成为艺术的美学想象寄托于残留的循环韵律。
日常生活是现代性症结最深重的层次,也是反异化的策源地。列斐伏尔承接了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并坦言“关于异化理论仍没有讲完”(49)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Ⅰ, p.63.。异化不仅仅发生在劳动场所,而且以节奏化的机制在更深层、普遍的日常生活层次产生。因此,列斐伏尔的改造方案试图挣脱线性时间的裹挟,将诗性瞬间作为改造和革命的时间奇点,诉诸非线性的时间来完成节奏化反拨和日常生活批判的解题。
作为非线性时间表征的“瞬间”重新指向了日常生活实践的差异和多重性,是打破节奏化的特殊时刻。列斐伏尔从人的本质论起,指出人类文明生活的理性在于建立了“瞬间”,这是社会人与动物的区别(50)Henri Lefebvre, “History, Time and Space”, Henri Lefebvre: Key Writings, eds.by Stuart Elden, Elizabeth Lebas and Eleonore Kofman, New York and London: Continuum, 2003, p.166.。置于社会基质的直观场,瞬间指向了日常生活实践。在好友古尔维奇(Georges Gurvitch)(51)乔治·古尔维奇提出社会时间的多样性,划分持续性时间、循环时间、迟滞时间等八种类型,强调从时间来总体把握社会关系,启发了列斐伏尔对时间异质性的思考。(See 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Dordrecht: 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64, pp.30-33.)的时间研究以及福柯、德里达等人的差异性哲学影响下,列斐伏尔划分了多种瞬间类型:一是游戏的瞬间,使每一个现实或瞬间都走向绝对,如同深渊,令人陷入其中并产生潜在的眩晕感,这种绝对是异化的特殊形式;二是闲暇的瞬间,由于技术文明的介入,闲暇的瞬间被理性、有意识的方式改变成消遣;三是正义的瞬间,只存在于文明社会,提供了一套关于社会生活的框架和公式,从个人生命的“末日审判”到社会案件的法律判定都具有同一时间机制;四是诗性的瞬间,短暂的微笑、眼泪乃至云朵等能够以语言的形式在未来无限重复,因此得以成为永恒(52)Henri Lefebvre,“History, Time and Space”, Henri Lefebvre: Key Writings, pp.166-169.。列斐伏尔认为,“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部分的整体,反射或折射出一个整体(整体的实践),包括社会的辩证关系以及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53)Ibid.,p.172.也就是说,瞬间显现出时间晕圈及其内在的种种社会关系,使其成为“生动的”社会时间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特殊的即刻摆脱了先验逻辑的桎梏并且超越了笛卡尔式的物理时间(54)参见刘怀玉:《日常生活批判的瞬间、差异空间与节奏视角——以列斐伏尔为例》,《哲学分析》2016年第6期。。所以,瞬间的意向创构挑战了线性时间观,提供挣脱庸庸碌碌的枷锁并恢复日常生活的总体性。
节奏分析从时间维度提供了现代性批判的独特视角。列斐伏尔将抽象的时间议题聚焦于日常生活,试图重建海德格尔式的另一种“基础本体论”,通过将悬而未决的“时间之问”转化为现象学式的设问来探索“社会时间的时间性是如何构成”,开辟了一种新的时间理解模式,即通过此时此刻的现身情景来“看”嵌入在日常生活、社会结构的时间。时间以特殊的韵律或节奏规定了日常生活的程式,前现代社会的运行主要是按照自然宇宙的循环韵律,现代社会则产生了以钟表时间为尺度的节奏化。从循环韵律到线性节奏的主导,刻画出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揭示了社会时间生产的资本逻辑。日常生活批判哲学以“节奏”作为批判武器,将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推进一步,异化不仅仅在劳动领域,更通过节奏化的方式深入渗透在日常生活层次,其核心是时间规训。资本生产的节奏不仅停留在劳动的机械重复,而且以钟表技术为工具吞噬了全部的自然循环韵律。物的节奏谋杀了生命的韵律,控制日常生活层次所有的社会实践,使其束缚在表象、线性节奏之中。日常生活批判以“异化-反异化”为逻辑主线,关于节奏化的社会诊断试图唤醒个体的生命意识,创造诗性、差异化的时空共同体。循环韵律和线性节奏的和谐、蕴含多重可能性的瞬间时刻,是予以日常生活总体性呈现的“希望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