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元枝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孙起孟(1911—2010),安徽休宁商山人,我国著名的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中国民主建国会和全国工商联的卓越领导人。孙起孟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1929年从苏州东吴大学政治系毕业,开始从教生涯,先后在苏州女子师范学校、苏州中学等学校任教,积累了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1936年应黄炎培之邀进入中华职业教育社,到上海中华职业学校任教,从此走上职业教育之路。在近半个世纪的职业教育生涯中,他为推动和发展我国的职业教育作出了突出贡献。
青年时代的孙起孟怀有教育救国理想,大学毕业后便投入学校教育实践,并形成了丰富的教育教学思想。但目前人们对孙起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后期的职业教育思想,对其前期思想关注较少,尤其是很少关注其非常值得探讨的语文阅读与写作教学思想。1947年,孙起孟在与庞翔勋合著的《学习国文的新路》一书“后记”中称:“我们两个人都算是多年的教书匠,因为教得时间最长的科目是国文,在一起的时候便常常谈到怎样让青年把国文学好这一个问题。”[1]孙起孟将国文科看作是一门工具学科,认为国文学习的目的是从中获得一种使用语言与文字的能力,进而强调“学习国文的重点不在内容而在技术,不在‘什么’,而在‘怎样’”。[2]为了指导青年学好国文,孙起孟不仅在生活书店发行的《读书与出版》月刊上开设“国文班”栏目,逐一研讨鲁迅《呐喊》集中各篇文章的作法,以此来指导青年们国文的阅读与写作,还出版了《词和句》《写作方法入门》《写作方法讲话》《写作进修读本》等著作。在这些论著中,孙起孟从青年学习写作的角度对写作的诸多方面进行了精到的论述,其中蕴含的写作思想对今天的写作及写作教学仍有一定的借鉴价值。因此,本文试以孙起孟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修订、能较全面反映其写作理念的《写作方法讲话》①《写作方法讲话》是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出版的《写作方法入门》的基础上修订而成。在《写作方法讲话》“前记”中,孙起孟称自己修订时做了较大的调整,有增有删,也有改写,“把原来的第二、第四两讲整个改写了”。一书为中心来探讨其写作思想。
为什么写作?这是学习写作首先面临的问题。孙起孟在《写作方法讲话》中以笔者、读者对话的方式,倡导“有所为而写作”,重视写作的实际应用目的,反对无所为而写作、“为文艺而文艺”的观点。孙起孟倡导写作的有所为与实用性,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1931—1932年,“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相继爆发,尤其是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中国进入“非常时期”。因此,满足生计与抗战的需求就成为当时人们教育生活中最为切近的目标。孙起孟怀抱教育救国的理想,在教授青年写作时,必然会重视书信、日记、标语、通讯、新闻评论这类以满足现实生活需要为目的的实用文体。他说:
从事写作,大概不出三种方式:一种是为着一个实用的目的而写作,譬如写一封自荐信,给别人订一分[份]合同;第二种是索性把写作当作一个人的职业,例如在机关里当文牍的,报馆里当编辑的,乃至如街头的测字先生替人家写信一类;第三种没有上述那样明显的实用目的的写作活动,譬如你看报看到中国女同胞被美国兵奸污了,心里气愤不过,写一篇文章表示你的抗议,投在报纸上发表。[3]2
在孙起孟看来,前两种写作是有明确的写作目的,而第三种既不求名(署的是假姓名),也不求利(不要稿费),表面上看,这种写作不是“自觉有所为”,“但你起码是希望你的意见能得到人家的赞同,再由大家的表示同一意见造成舆论的力量,配合其他动作,改进现状。这样的目的可能是不自觉的,因为它的实现不像求名得名,求利得利那么明显,此所以客观的目的性一样地存在,自我的觉察倒反晦昧起来”。[3]3他认为即便是特意写一些和现实政治毫无关系的题材,比如专写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仍是有所为的,因为这写作行为本身就是写作“积极的特殊的目的”,而且在作品中也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诉诸读者,起着指示的作用。
孙起孟还从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角度,强调写作的有所为与实用性。他认为语言、文字是人类表达与交流的两种重要的工具,“人类集体生活的密度加大,言语文字的应用范围便越广”。因此,在现代社会,作为语言、文字运用的写作,“是一种生活工具”,“写作和吃饭穿衣一样,都是为人类生活而服役的,在正常的社会条件下,它们都是要人类生活得美满幸福”。[3]5
孙起孟对“有所为而写作”这一写作目的的强调,也与现代教育制度确立以来重视日常应用写作的教育思潮的影响密切相关。清末,现代教育制度确立,教育目的随之发生重大变化,由原来培养官吏士绅到培养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各种人才。相应地,写作及其教育目的也由过去服务于士子参加科举考试的需要转变为满足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和工作的需要(即由应试转向应需)。如1904年颁布实施的《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称“中国文字”科的教学目的是在让儿童认识日用常见之字、理解日用浅近之文理的同时,“当使之以俗语叙事,及日用简短书信,以开他日自己作文之先路,供谋生应世之要需”。[4]1913年,民主主义教育家黄炎培发表《学校教育采用实用主义之商榷》一文,倡导实用主义,提出写作教育要力戒以论人论事命题的传统做法,应多让学生写作记事、记物、记言等普通文体,尤其要多作书函,或拟电报,习写各种契约。[5]在实用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当时的教育界重视写作的实际应用目的,如1916年《国民学校令施行细则》规定:“国文作法,宜就读本及他科目已授事项,或儿童日常闻见与处世所必需者,令记述之。”[6]从教多年的孙起孟强调“有所为而写作”的实用性目的、写作是一种生活工具,无疑与当时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潮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就不难理解他后来应黄炎培之邀进入中华职业教育社,进而转向专门的职业教育研究与实践。
关于写作方法,一些人认为“文无定法”,写作根本无方法可讲,要想写得好,只有多积累,常练习;另一些人认为写作是有法可依的,可以从《文章作法》《小说法程》之类的书中去揣摩。写作到底有没有方法?方法对写作到底起着什么作用?这些都是学习写作的人倍感困惑的地方。孙起孟在厘清人们对写作方法的一些模糊认识之后,辨析了写作方法与写作实践的关系。
1.写作有无方法?自先秦以来,这是一个争议较多的问题。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中曾以明确的语言作出过肯定的回答,他认为“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因为“思无定契,理有恒存”[7],即文思虽无定规,写作却有常理。作为国文教师的孙起孟,首先要考虑写作教什么的问题,当然会认为写作是有方法可讲的。在《写作方法讲话》中,他以作家创作为例,指出作品的写定并非完全依靠天才的横溢:
天才的作家也还是要讲究怎样写的,所以并不能高抬天才来抹煞写作的方法。再如天才作家的作品,都是特别的经心构成。天才的哥德曾说他的一生,无非是劳动与工作,在实际上稍稍可看的东西都是经作者在“怎样写”上下过苦功的,率尔而作的文章最容易夭殇,这是事实。[3]12
在孙起孟看来,不能用一些天才作家的写作来抹煞写作方法的存在,即便是天才作家的作品,也是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讲究方法的,在“怎样写”上努力过。只不过有些人是通过阅读《文章作法》《小说法程》之类的作法书或者通过别人关于作法的指点来获得;有些人是从所阅读的文章范例中归纳出来的;而另一些人则是从自己的写作实践中领悟、总结而获得。几乎不存在没有方法的写作,只存在方法的优劣与否。
为指导当时青年们的写作,孙起孟在《读书与出版》月刊的“国文班”栏目中专门为青年们详细分析鲁迅《呐喊》集中多篇小说的作法。他认为《故乡》中对杨二嫂的描写“有些地方直叙,有些地方衬托,这在布局的明暗繁简上都是花了相当功夫的”,如杨二嫂的出场就别具匠心:“她的出场方式和闰土截然不同。闰土是个老实人,出场也规矩平正,杨二嫂的登场是突如其来的:‘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8]通过对具体文本的分析,孙起孟让青年们在杨二嫂与闰土出场的比较中,直观地感受鲁迅写作的方法技巧。
2.写作方法是否妨碍灵感?针对这一问题,孙起孟认为:
灵感还在内心酝酿的阶段时,写作方法影响不到它;但等到要表见[现]于言语文字的时候,那自然要在作法上分个高下。只有准确的作法才能把灵感复写过来;要不然,纵然有灵感,只能埋葬在作者的心里,不能起传感的作用,因此也不成为作品。所以作法与灵感不但不冲突,而且是“相得益彰”的。[3]12-13
孙起孟对灵感的这种认识十分精当。因为灵感在写作的酝酿阶段,只是触发了写作的动机,此时灵感呈现的形态仅是一种想法、情绪和一些零散的材料。朱光潜先生曾描述过灵感出现的刹那间过程:“灵感就是在潜意识中酝酿成的情思猛然涌现于意识。”[9]在这一心理过程中,写作主体还处在“想写”的阶段,灵感自然不会受写作方法的影响。一旦进入构思和书面写作阶段,“怎么写”就变得更为重要,因为准确的写作方法能将灵感所激发的内容更好地传达出来。苏联作家M·左勤克在谈论灵感与技术(写作方法)的关系时,一方面认为灵感“对于作家,对于作家的全部工作是一种唯一的要素”;另一方面他也指出:“技术固属能帮助灵感,能补充灵感的不足,也能代替灵感,有了技术,也能终不致低坠了自己的质量。”[10]M·左勤克以自己的创作经历来说明,尽管灵感对作家创作至关重要,但技术(写作方法)能帮助、弥补灵感的不足,甚至代替灵感,从而使自己的创作保持较高的质量。
3.写作方法是否“不可传述”?孙起孟批评将写作方法说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过去文人的一种陈腐思想,目的是蒙蔽普通民众的眼睛,使文字成为士人阶层加官进爵的敲门砖,是将写作方法神秘化的一种不当做法。他从写作的实用功能出发,认为:
文字的运用是一种客观的现象,正同其他现象一样,有什么不可言传?写作只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工具,就和用筷子吃饭一样,人人能用人人应知,有什么玄妙可言?文字必须从少数人垄断的手里解放出来,要人人能运用文字这一种工具,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想作到这一点,写作的方法必须大众化,成为家喻户晓的东西。所以,写作的方法,不但毫不神秘,而且应该大家研究,让人人懂得怎样写成准确的美妙的文字。[3]14
就孙起孟所倡导的实用文体写作而言,写作方法的确大多是可以外化传述的;从倡导写作大众化、普及化的角度看,孙起孟对写作方法的这种认识更是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从现代知识观的角度来看,孙起孟的这一说法有值得进一步辨析的地方。英国哲学家波兰尼曾将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用书面文字或地图、数字公式来表达”的显性知识;一类是“不能系统表达的”隐性知识。[11]作为一种知识的写作方法显然也有显隐之别,显性的写作方法因其所具有的普遍性、概括性,可以用明确的语言文字来传述,而一些隐性的写作方法是写作者在长期大量、反复的写作实践中习得,带有很强的情境性、隐秘性和自动性,难以用语言系统明确地表达出来,文学创作尤其如此,故而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说法以及“神来之笔”的现象。这类隐性的写作方法只能依靠写作者在个体写作实践中体悟总结而习得,而难以像孙起孟所说的那样——用明确系统的语言来传述。
既然写作有方法,而且可以一定程度地外化言传,那么,是否意味着学习者看看写作方法指导书之类的就能把文章写好?孙起孟认为要区分认识与习练的不同,不能将懂得写作方法与写作混同为一,并从三方面精当地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第一,说到底,写作是一种动作,说是懂得了就是做了或就是做得好,这话谁也不会相信。动作的进步自然要靠动作的训练,所以单是“看”了写作方法指导书或单是“懂”得了写作方法就希望写好文章,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第二,写作方法指导书所指示的大概是些关于写作的原则,即使是具体的方法,也总是偏向一般性的,它决不能把那一个人写作的个别毛病都说在里面,这些个别困难的克服全凭个人实践的努力。第三,写作方法指导书的范围只能及于形式的处理,但文章的好歹不能单凭形式而定,这也是单看了写作方法指导书不一定能把文章写好的一个主因。[3]14-15
基于以上原因,知写不等于会写。要学会写作,必须在知写的基础上通过练习让写作知识(方法)转化为写作能力。因此,孙起孟强调:“写作方法指导书确然能供给你关于写作技术的知识,而这种知识的获得也确然对你写作的造诣发生着作用,但是这里绝对缺不了习练、实践。”[3]14正确的做法是将勤于写作与努力研究改进方法相结合,“多写,用心写,自会更清楚地理解别人对于写作方法的提示;对于写作方法的认识越深邃越丰富,克服缺点提高品质的把握便越大”。[3]15也就是说,写作方法要发生功效,不能离开写作练习与实践,写作方法必须在个体写作实践中印证、内化,才能将书本上的死知识转化为指导写作进步的有用理论,进而提高写作能力。
写作方法固然重要,但作为文章内容要素的写作材料也同等重要,“材料没有,或者有也不好,那么,任凭有多么高明的技巧,也是写不好的”[3]52,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生活是写作的源泉,生活充实,写作的材料自然丰富。孙起孟批评一些人将“充实生活”理解为“充实生活经验”的片面性,他说:
自觉现实的生活太平凡,太单调,要创造新的不平凡的生活。譬如革命啊,恋爱情杀啊,要有惊风骇浪似的生活经验,然后写得出动人的文章来。这样的意思是可说而不可行的。生活的际遇,并非一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拂之不必去,招之未必来,那里是像编剧本似的要它有悲欢离合便有悲欢离合?而且平凡的单调的生活和惊风骇浪似的生活固然有不同,但还不是同在一个社会规律支配之下?[3]53
孙起孟认为写作应该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目,反对为写作而人为地去创造不真实的生活,因为“平凡单调中自有真实的感情,真实的材料”。[3]53在他看来,苏联文学顾问会在《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封信》中提出的“手触生活”原本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但如果将其狭隘地理解为作者要写商市,便应参加商市生活;要写农村,便应参加农村生活,这就变成了一种“偏狭而且本末倒置的意见”。[3]54他说:
作者不应为写作而生活,而应在真实的生活中写作,试想:在商市中,农村中,来了这么一个“超然的”“游戏人间”似的商人,农夫,那商市农村会成个什么样子?而且,为写作而参加的生活一定不是真实生活,不真实的生活对作者必然不成为真实的写作材料。[3]54
孙起孟倡导“在真实的生活中写作”,批判为写作而参与生活的做法。那么,如何理解“在真实的生活中写作”?他将其归纳为三方面:
第一是“有需要写时就写”。写作和穿衣、吃饭一样,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项目,故而“任何人生活里总有需要写作的时候”。以学生为例,除了国文课上的作文之外,也许还要写读书笔记、写日记或周记,希望家里汇钱要写信,丢了东西要写一张失物的招贴,参加某团体活动也许会担任记录,等等。总之,“你有说不尽的需要写作的时机,需要写作的时候是一定有材料的,要没有材料,需要也不会存在了”。这类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处理生活中具体实在的事务,满足于现实生活的需要,因此,“要从生活需要里把握写作的材料,有机会不要放过”,将写作生活化。[3]55
第二是“有不得不写时就写”。如果说“有需要写时就写”是因事而作,那么,“有不得不写时就写”就是缘情而作了,在情感的触发下不得不写。孙起孟认为一些“深刻难忘的感受在我们的内心上好像加了一层重压,迫使我们要找个出路”,写作便是其中之一。[3]55即古人所谓的“如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平则鸣”,此时的材料自然是充实新鲜的。
第三是“有熟悉深知的材料时就写”。孙起孟称:“我们各个人的生活有相同地方,也必然有不同的地方。不论同与不同,各人总有自己特别熟悉深知的生活材料,人、物、事、理都可以。这一项为你所熟悉深知的,写下来,一定不会言之无物。”[3]56写熟悉深知的人、事、物、理,自然有真实的情感与独到的发现,这样,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其实,我们在作家的创作中也能发现这一点。如鲁迅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多集中在其熟悉深知的两类题材上:一类是童年时代在乡村得来的人物形象和生活故事,如《故乡》《社戏》《阿Q正传》等;一类是离开乡村以后所接触到的城市知识分子及其生活,如《伤逝》《一件小事》《在酒楼上》等。其他作家如沈从文写湘西世界、老舍写老北京的人与事等也是如此,因为这是他们熟悉深知的,写起来也就更生动,更富有感染力。
孙起孟还从青年学习写作的角度进行了分析,称一些人也写熟悉的生活、身边的琐事,但效果并不好,问题出在“熟悉是熟悉了,知却未必深知,熟悉而不深知,这就使原来与时代息息相关的生活踪痕变成了纯个人的琐事”,正确的做法应该如高尔基等人一样,“在熟悉的生活经验里深刻地掘发时代大变动的轨迹”[3]56-57,要从自己熟悉的经验中发掘出深刻而普遍的社会人生内容。
写作是一个由“物—意—文”构成的从“事物”到“认识”、从“认识”到“表现”的双重转化过程。在这一复杂的非线性递变过程中,客观事物、主观认识、文字表达往往难以契合,会出现“没有动笔以前,心里明明有这一段意思或是一种感情,但到要落笔的时候可窘得很,勉强写下了,自己看看,满不是那回事”[3]43的现象。孙起孟在分析写作中这种辞不达意的现象时认为:“辞不达意的病源是在词汇太贫乏,或者不懂得选用适当的词儿。没有准确的词儿表达意思和印象是写作者的通病。”[3]44他举例说小弟弟看见大的建筑物,不会形容,只会说“大!大”,原因在于他不会使用“壮丽”“伟大”这一类词语;读一些中小学生的文章,往往觉得非常单调、累赘,文章中重复的词太多,弊病也在于词汇太贫乏,难以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解决这种通病的办法就是充实、丰富自己的写作词汇,而且“就积极的效用说,欲求文字的优美,那更非充实字汇不可”[3]45。
如何充实写作的词汇?孙起孟认为一些特定的名称或专门词汇自然要利用字典之类的工具书,还可以从阅读中取法,摘录书中词汇用于写作中。但书本上的词汇终究是死水,而非源头活水。因此,在孙起孟看来,“搜集字汇最好的方法还是从实生活中求”,生活才是写作的源头活水。他倡导学习写作的人准备一本词汇簿,“随时随地去注意各色各样人,无论在嘴上抑或是纸上,表情达意的字眼,是文雅的词儿也好,是恶俗的字眼也好,都得记录下来”。[3]47-48孙起孟还鼓励青年学生通过自编生活词典来积累、充实自己的词汇,并积极运用到写作中,他说:
单是录下来自然还不够,他必须不断地练习运用记录下来的词,在写作的时候,尤应尝试应用(但不应“硬拉”),使每一个词,原是人家口中笔中的,消化成自己的骨和肉,这时不但不会有下笔枯窘之苦,而且用词巧当,还可以造出新的意境来。[3]48
由于说与写的关系密切,在内容、言辞的表达上存在很多共通的东西,再加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人们倡导言文一致,因此,这一时期的教育家们大多将口头作文作为提高学生写作能力的一种重要方式,孙起孟也是如此。他认为“既然用现代语作文,那么言文的关系更见密切”,怎样说的习惯就会影响到怎样写,因此,写作应该“从说话学起”。[3]40更何况写之前的说,既可以提高写作的兴趣,又因为在说的过程中呈现了内容,梳理了思路而降低写作的难度。孙起孟从“有所为”的实用主义写作目的出发,进一步强调:
写文章本是生活中的一项,如穿衣、吃饭一样普通。人人会穿衣、吃饭,人人便会写文章——自然这“会”字包括着相当的学习过程在内。在这情形之下,说话和动笔都是等列的作文的工具,绝对没有什么高低、雅俗等等的区分。[3]38
在孙起孟看来,不应该将写作狭隘地看作仅仅是“用笔在纸上飕飕地写”,日常生活中的说话也是在表达思想情感。在实际生活中,这种方式要比用笔在纸上写的机会多得多,故而应该将口头作文看作是增加写作练习机会、训练写作者思维与表达的“根本大计”。
怎样训练口头作文?除了在生活中自己随时检点、改进自己的日常口头表达外,孙起孟倡导一种在生活中相互批评、集体商榷的口头作文方式。他说:
我以为,除掉自己随时切实检点外,要约几个生活在一起的人相互批评,相互矫正,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集体的方法。单靠自己是不够的,因为谁都有对自己护短的毛病,而且有好些错误,人家不提醒,自己总以为不错的。这办法实施起来非常方便:可以不用笔墨纸张,自然更无需“明窗净几”;地方可以在柜台旁边,杂货铺前……什么地方总行;材料不必等先生出题,兜生意,讲价钱……什么文章内容总行;一切都是属于实生活的,因此全是活生生的。[3]41
这种在实际生活中相互批评、集体商榷的口头作文形式自由、内容丰富、实施方便,不仅适用于不在学校学习的职业青年,也适用于正式上学的学生。孙起孟强调在相互批评、集体商榷时要注意内容与形式这两方面的改进:就内容而言,要注意材料的有组织有条理,注意剔除与中心无关的材料,将与中心有关的材料按照合理恰当的顺序排列起来;就形式而言,要做到句子的构造、词语的运用都是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省略,也不滥用。
无论是古代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周易》中的“修辞立其诚”,还是当代写作学中对写作主体的人品与文品的讨论,都非常关注写作与做人的关系,强调写作主体的品德修养。因为要把社会生活、书本知识等转化为文章,其关键在于写作主体的吸纳与整合,所谓“心源为炉,笔端为炭”[12]。而要提高写作主体心灵的吸纳与整合能力,就得提高主体的修养,其中品德修养尤为重要。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曾认为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这四人即便没有文学天才,他们的“人格亦自足千古”,进而宣称:“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13]
孙起孟在1947年修订的《写作方法讲话》中特意将对写作与做人关系的讨论内容独立出来,作为“第七讲 作文和作人”,显示出其对写作主体品德修养的强调。针对学习写作的青年,他既非空泛笼统地论述修德与作文、人品与文品的关系,也没有一味地强调写作主体的品德修养的重要性,而是从作文的功效与写作练习两方面具体地阐述了作文与做人的一致性,倡导人文一致。
首先,从作文效用、写作功能的角度,强调“作文是为了作人”。基于“有所为而写作”的实用主义写作功能观,孙起孟认为写作主体要在真实的生活中写作,材料要取自于真实的生活,用作表情达意的词汇也应来自于生活,他说:“作文的材料从什么地方来?从作人中来,从生活中来。作了文朝那里去?还是回到生活里去,回到作人方面去。”[3]64“有所为”而写出的文章自然要服务于生活,满足于人们做人的需要,“作文是一种生活的工具,帮助我们作人作得更愉快,更幸福,更正直,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别人的问题得到解决”。[3]64
其次,从写作练习的角度,认为作文在态度、计划安排、训练方式等方面与做人都是一致的,“凡是为写作所需要的,也没有不为作人所需要”,并具体分析称:
譬如,我们不可以漫不经心地作文,难道我们可以漫不经心地作人么?严正是作文应有的态度,也是作人应有的态度。又如,我们主张写作之前要定计划,要订大纲,作人作事不也应该如此么?有计划,是作文作人两方面都需要的习惯。又如,我们主张作文要先受一些小动作的严格训练,小的地方决不许马虎,譬如搜集词语,要经常认真地做。这样的训练方式,又岂独适用于作人[文],作人作事不是正应该这样么?[3]65
在孙起孟看来,写作练习过程中的一些态度、行为和做人是一致的,这种训练既是写作训练,也是做人的训练。故而孙起孟强调写作中的人与文不应该割裂开来,不能作文是一套,做人又是一套,写作应如实的反映写作主体的为人处世的态度,写作主体应“严格地要求自己作文和作人的合一”[3]65。孙起孟特别指出:有志于将写作作为服务大众的利器的进步文化人,更应该做到人文一致,“要不再意识到我在作文了,天天在动笔,只觉自己是在向着作人的目标做事,这样才是作文作人合一的境界”。[3]66
1947年,修订后的《写作方法讲话》由生活书店出版发行,季水随后在《前线日报》撰文评介,称:“这是一本别开生面的写作方法的专著。它的范围,从小至语法讲起,一直讲到作文与作人的大问题。”[14]的确,在这本书中,孙起孟主要是从学习写作的角度对写作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发,目的是希望当时的青年们充分利用生活中一切应用目的和机会来练习写作,养成文字发表的习惯,进而把写作看作是服务大众,推动社会进步的利器。孙起孟这种带有鲜明时代色彩的实用主义写作思想尽管存在一些值得进一步辨析的地方,但仍有很多可取之处,如在写作观念上,不将写作等同于文学创作,重视以实际应用为目的的实用写作;在写作内容上,反对为写作而去创造不真实的生活,倡导利用生活中的一切机会,在真实的生活情境中写作;在写作方法上,明确方法在写作中的地位与作用,强调写作有法,且应在写作实践中内化提高等。这些观点对今天的写作及写作教学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与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