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权
(厦门市博物馆,福建 厦门 361012)
我国的香文化自古有之,源远流长,在现阶段的考古发现中,古代植物用作香料及疑似其相关熏制用具的出现时间早至新石器时代晚期。该器物名为陶熏炉器盖(图1),出土于辽宁朝阳市牛河梁遗址,为距今约5580年的红山文化时代器物,细泥红陶质地,因盖上有四组规则的长条形镂空,被推测为是一种祭祀用具,即熏香所用熏炉的盖子。但由于史前时期没有相关的文字记载,其实际用途无法进行考证。
图1 牛河梁遗址出土陶熏炉器盖(辽宁省博物馆藏)
到了夏商时期,出现了我国最早关于熏香的文字记录。据《周礼》记载:“以莽草熏之,凡庶虫之事。”“莽草”为西周时期盛行的一种香草作物,点燃之后会散发一种清香,这种清香拥有驱逐蚊虫的效果,因此在西周时期被广泛使用。同时,在西周被广泛使用的另一种香草作物为郁金。《说文解字》中曾言:“凡祭祀宾客之祼事。和郁鬯以实彝而陈之。”意为在西周时期专门用于祭祀的一种香酒,即鬯,是使用郁金酿造而成的。因此,西周时期专门进行祭祀之事的官员也被称作郁人,或是鬯人。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香草被赋予更加雅洁的含义。《楚辞》中出现了以香草美人喻忠君爱国的表述,不少诗句中提及“兰”“椒”“芷”等香草植物,用于表达自己对于美好的向往与高尚的情操。
自两汉时期起,由于版图扩张与丝绸之路的开通,香料的种类、数量大幅度增加,使用方法日趋完备,熏香逐渐形成了一种风尚,而后真正地发展成了香文化。此时出现了被誉为“香炉之祖”的典型器形——博山炉(图2)。
图2 西汉刘胜墓出土的错金铜博山炉(河北博物院藏)
博山炉的外形以古人幻想中的仙境为基础,外部造型似一座小山,内部钻了数量不一的孔洞,纹饰中常雕吉祥图饰,如奇珍异兽、仙人流云、树木花草等。有时在博山炉的顶端亦会使用神兽纹饰作为点缀,如朱雀、凤凰等,并额外于外部设计一个储存水的小圆盘。在焚香之时,香气随着镂空的隐蔽孔洞向天空中飘散而去,并于小圆盘中注入热汤,整个博山炉就形同山水环绕的仙境一般。
除了博山炉以外,汉代还流行一种用于放置的小型熏笼,用以熏衣服、被褥,被称为香薰球。在香薰球中设计了环形的活动轴承,使得香薰球不会因为运动失去平衡,从而保障了在点燃香料的同时不会燃烧到衣物或是被褥。各型各色形制完整香炉的出现,代表了中国传统香文化的初步形成。
唐代以降,香文化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异常鼎盛的阶段,这主要得益于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士大夫阶层对于熏香、焚香、用香之事空前绝后的追捧,使得香文化得到大力传播,从而由上至下地带动了民间的用香热情。第二个方面是唐代相对稳定的社会氛围与开放包容的风气,这让香文化拥有了适宜进行传播的土壤。此时大量的西域使者、商人前来朝贡,带来了不计其数的香料,大大拓展了香料的种类。第三个方面是精神层面的,宗教带来的影响。由于唐朝兼收并蓄的包容风气,不仅佛教、道教大行其道,而且其他西域流入的宗教也占有一席之地,包括景教,即我们今天的基督教以及摩尼教、伊斯兰教等。大部分的宗教都离不开焚香供奉之事。因此,香文化与用香在这一阶段进入了精细化发展,出现专用于宗教的香料、香炉以及一整套焚香的流程。如在道教里,只能用百合香、降真香进行焚香,檀香、乳香是不被允许的;而在佛教之中则相反,偏向于用乳香、檀香、丁香等香料。
香文化的发展在宋朝进入了一个空前昌盛的时期,此时可以说是香文化基本成熟的时期。种类繁多、数量庞大的香料涌入朝贡,使其用香范围大大扩展。而在这一时期,香文化呈现出了大众化、普世化的特征:用香之事在市民阶层得到了广泛认可。这一特征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宋朝尚文的风气。自魏晋南北朝之后,士大夫阶层素来对于用香之事十分热衷,而宋朝的文人墨客更是将其捧上高坛,从图3、图4中可以看出,将用香、品香视为一件十分高雅的事情。因此,平民追随着那些文人的脚步,将用香奉为圭臬,进而使得宋朝的香文化异常活跃,用香之事融入了寻常百姓家。元朝大致承宋制,不过由于版图的扩张,拥有了更多的香料进行选择。
图3 苏汉成《靓妆仕女图》
图4 《宋李嵩听阮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宋元之后,香文化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在闭关锁国之前,香文化承接宋制,并在此基础上大力发展平民香文化,几乎做到了每一户人家都有香炉,都熏香、用香。这一点在大量的明清画作与小说中均有提及,譬如著名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之中提及了沉香、麝香、檀香、百合香以及龙脑香五种香料,并且有不少笔墨描写用香之景,不局限于祭祀、超度等涉及宗教含义的时刻,更有许多生活中的场景。而在闭关锁国之后,由于香料贸易受限,香文化进入了一段时间的沉寂期,后来又由于通商口岸的开放,本土香料逐渐式微,被舶来工业品抢占了席位。在这之间,香料本体完成了由植物香料到化学工业品的转变,大大降低了其制造成本,使得其使用范围更加广阔。中国的香文化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静态的文化,而是一个综合的、动态的文化体系①。香文化由远古萌芽到初步形成,由鼎盛发展再到融会贯通,从王公贵族走向平民百姓,由宗教及生活,都显现了其内在源源不断的活力与历久弥新的精神力。
古人是如何发现香料的?为何会选择点燃这一使用方式?这一行径带着偶然性,但由于远古时期的先民对自然与未知事物的畏惧感,其中又包含着必然性。远古时期的先民以采集、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并使用火把驱逐猛兽。或许在某次意外点燃采摘而来的香草植物后,发现其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味,进而发现了香料作物的存在,从而进行收集使用。对于远古先民而言,他们最初的目的应该是在未知的神秘事物上寻找一种心灵的寄托,这样的行为延续到后来才逐渐演化成了带有宗教含义的祭祀。古人认为通过燃烧香料带来缭绕云烟可以与神明沟通,当烟雾随着清风升天,他们的心愿也可以随之升起,最终达到一种通神的效果。这样离天空越近越接近神祇的想法在很多古代事物中有异曲同工的体现,如在武夷山的山脉之间经常能看到悬挂的各种船棺,此为悬棺藏法,随着悬挂得越高离天空越近就越有可能灵魂升天的寓意。除此之外,古人在熏香用香之间还产生了一种崇香情结,对香与香料寄予自己的美好志向与期望。人们对于香味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因此香味本身也就被抽象成了一种美好的象征意象,于是在许多古代诗词中香料都关联上了高洁的含义,从“南采兮芝英”到“梅花香自苦寒来”,无不显现着人们对香的憧憬。
香料本身的作用是散发气味,芬芳的味道能够使人们获得精神上的愉悦,但在使用香料的过程中,香料的用途随着它的含义发生了变化,这里将其用途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宗教相关的用途,即香料最初的用途,由祭祀活动转变而来。在本土的宗教信仰之中,以佛教与道教最喜香事。进香、上香、贡香,都被看作十分神圣的事由。通过点燃香料带来气味与烟雾会营造出一种独特的仪式感,让氛围更加肃穆、庄重,这一点与宗教的本意不谋而合,甚至演化出了独属于宗教本身的用香准则。
第二类是生活相关的用途,从除臭、熏衣、避秽再到涵盖驱虫、疗治、食用、妆造护肤等多个方面,香料在不断研制精进中益发实用,呈现出了功能逐渐壮大、效用增多且覆盖面越来越广的趋势,逐渐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第三类最特殊,是在丝绸之路开通后出现的香料贸易。因本土的香料数量、种类与外来香料存在一定的差距,香料贸易大多由西入东。早期进行香料贸易多为实用目的,购置香料后用于宗教祭祀或是生活起居,但至明朝中后期,尤其是郑和下西洋时期,香料贸易变为一种国力的象征,大量购置了远超出实际需要数目的香料,导致国库空虚,香料库存过剩,甚至出现以香料抵官员俸禄的情境,“永乐营建北京,乃定每岁京官之俸,春夏折钞,秋冬则苏木胡椒”。②
对于香文化而言,承载香料的器物形制样式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其发展的阶段,此以器型种类作为衡量标准划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萌芽期,成熟期与稳定期。至宋朝以前,香料主要使用陶器、青铜器进行烧制,熏香器型以博山炉为代表的,纹饰多为仙兽、仙人、仙境,带有着强烈的通神、娱神目的,此时为熏香器物的萌芽期。到了宋朝,随着新熏香方法“隔火熏香”的流传,熏香器物也随之更变,这一时期可以看作是熏香器物的成熟期。宋朝文人多追求雅致素净,对于熏香这件事他们将其称作“品香”,因而“隔火熏香”的方法盛行。“隔火熏香”不直接对香料进行燃烧,而是在炭火与香料之间增加了云母片或银叶片,通过炙烤散发香味,大大降低了燃烧香料所带来的烟雾,也减少了燃烧所产生的焦臭味道,使得香味更加浓郁。这一熏香手法对于熏香器物产生了更高的要求,因而宋朝的熏香器物种类大幅度增加,出现了香炉、香盛(盒)、香盘、香匙、香箸、香壶(瓶)、香罂等③。随着香料种类扩展与熏香器物的蓬勃发展,至明清时期,熏香这件事已经不局限于达官贵人,进入市井之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香、熏香,并且形成了熏香三事:即主要使用香炉、香盒、香瓶作为固定熏香器物,并且搭配上香箸与香匙作为辅助。此时出现的许多绘本与刊本之中的各类生活场景都能够看到香炉、香瓶的摆置。
香盒,是主要用于存放香料制品的器物,在功能上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是主要用于放置挥发性香料,作为香炉等器物的补充;另一类是用于存放化妆用品,亦称作粉盒,主要用途为美容梳妆方面。从古至今人们对于美丽的追求都不曾消退,香盒的市场一直火热。但清末民国时期中国女性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更多的女性可以出门学习、务工或是游玩,而不仅仅拘束于楼阁庭院中,香盒的市场迎来了一个更大的突破口。
厦门市博物馆藏品之中有大量的晚清民国时期香盒,此处选取三个作为代表(图5)。此三个香盒均为清末民国时期生产,由景德镇窑口烧制,属于粉彩瓷器。图5左侧的香盒为典型鱼纹瓷器,该纹饰在明清时期盛行,多是生活美满幸福的象征。此处的纹饰为三鱼聚首、鱼头相对,由鱼身组成了整体的纹饰,奇特的构造中蕴含巧思,典雅美观。图5中间的香盒为人物福禄寿的图案,三位老者似在交谈,悠然自得,寓意着祥瑞高照、红运常伴。图5右侧的香盒为仙鹤纹饰,逍遥灵动。三个香盒的纹饰都是明清时期的主流纹饰,包含着美好、吉祥的寓意。当人们涂抹装扮之时,闻到芬芳香味,看到盒上细腻纹饰,都使得心情更加放松自在。
图5 三个粉盒(厦门市博物馆藏)
在近代中国,有一个被滥用的香料作物——鸦片影响了其后百余年的历史。此物不仅会腐蚀人的身体,亦对人的精神产生影响,吸食一次之后容易上瘾,很难进行戒断。厦门市博物馆的馆藏文物中有一鸦片罐(图6)可作为印证。此鸦片罐为刻瓷,上刻文字几十余字:“鸦片鸦片,砒霜蜜饯,念六年前,吸之不厌。光绪丁亥,洗心革面,与尔绝交,嗜好一变。迄辛亥春,故态复现,百病交侵,前言难践。宣统三年四月十一,疾重所语,复述,冒云驺于。”从文字中可以看出,这位吸食鸦片的人数十年来的心路历程。在光绪七年(1881)的时候他初次接触鸦片,对于鸦片十分上瘾,反复吸食无法舍弃。随后在光绪丁亥年(1887),他意识到了吸食鸦片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危害,决定戒掉这个不良嗜好。然而,辛亥年(1911)的春天,他又难以抵制诱惑,复吸鸦片,进而导致身上沾染了不少疾病。到了宣统三年(1911)他对自己吸食鸦片之事万分悔恨,将此事讲述、记录。然而此时吸食鸦片已经导致他重病缠身、无力回天。此物是鸦片带来万般恶果的象征之一,更是送予世人的长鸣警钟。糖霜蜜饯亦可以是砒霜毒药,无论是香料或是其他物品,在使用时需要注意甄别,对于毒品之流需要坚决拒绝,否则后患无穷,身心俱损。
图6 鸦片罐(厦门市博物馆藏)
传统香文化在历史长河中徜徉并不断发展,内涵不断丰富,用途亦随之更变。纵观其演化过程,香文化的受众阶层呈现一个不断扩张的趋势,由上层统治阶级到文人雅士最后走入寻常人家,体现了其普世化、平民化的特征。香料本身对于先民而言并非如柴米油盐之流的生活必需品,然而在逐香的旅途中,人们在缓缓升起的青烟中获得了气味上的愉悦感与精神上的超然感,这一点是许多物件难以比拟的。
注释
①孙亮,张多.中国香文化的学术论域与当代复兴[J].民间文化论坛,2018(4):5-18.
②朱健.古今治平略:历代爵禄之制[M].[出版信息不详].
③陈敬.陈氏香谱[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④雷国强,李震.宋代龙泉青瓷香盒、香瓶鉴赏与研究(上)[J].东方收藏,2015(4):6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