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曈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
2019年10月4日,托德·菲利普斯主演的《小丑》在美国上映,随即以9 620万美元的收入创下北美影史10月份上映影片首周末最高票房纪录。截至2019年11月8日,《小丑》全球票房超过9.57亿美元。托德·菲利普斯在《小丑》中通过颠覆式的形象扮演改变了蝙蝠侠系列建构的小丑形象,《小丑》中的小丑形象转变了漫威电影中经常使用的英雄主义叙事,通过展示小丑人格中的阴暗面展现了一个道德崩溃的时代,从而摹写出精神错乱的非正常形象在病态与阴暗交织的金字塔形权利体系下的不甘、呐喊与反抗。小丑这一颇具隐喻意味的荧幕形象,也成为这部风格极端化的艺术作品最显著的审美表征。
小丑作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人物,其形象往往根据社会背景的变迁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在时代与艺术表现形式的融合过程中被赋予不同的符号特征和价值隐喻。早在诞生之初,小丑的形象就被赋予了双重层面的意义:形象怪诞与大智若愚。小丑并非简单的舞台形象,更是一种对资本主义腐朽和拜金风气哲理性批判的人格化象征。2019年,DC漫画公司将小丑单独作为男主角所制作的独立影片《小丑》,通过“小丑”这一反英雄主义形象,展现了更加直白和浓重的政治隐喻。从这个视角出发,小丑呈现出区别于传统视角的独特审美价值。
《小丑》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纽约作为宏观故事背景,在这座城市中,贫富阶层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影片中的男主角作为一名舞台喜剧演员,在一系列滑稽可笑的表演中暗讽了当时社会一种以丑为美的扭曲审美观,大众的这种精神麻醉和对社会现实的满足麻痹了大众的反叛精神,造成人们过分追求纸醉金迷,对整个社会的不公司空见惯,进而为影片结尾底层社会走向全员“小丑化”的极端化情节作出铺垫。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大众的麻痹作用曾在赫伯特·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中被提到。在这本书中,他指出资本主义基础之上的现代工业社会正在失去革命的内部否定性,底层社会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驯化下逐渐出现失去革命性而只肯定现存制度的倾向,并将这种只有内在肯定性而缺乏扬弃因素的社会称为“单向度社会”。在电影中,小丑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反叛因素,与他的追随者尝试着打破在社会精英和资产阶级统治下的单向度社会制度,将小丑的形象具象为一种对现存社会人格化的批判性因素。因此,与以往的反英雄的小丑形象相对比,《小丑》中的主人公摆脱了传统的刻板形象。传统的小丑题材电影中,小丑尽管拥有强大的超自然能力,但仍然无法撼动资本主义价值观,而此次《小丑》中的男主角则成为颠覆官方意识的“狂欢符号”,这种意识形态对立通过小丑这一人物的设置和刻画被不断放大和凸显。
现代电影工业以审丑视角切入社会现实的手法并不是《小丑》的独创,在西方文化思潮后现代兴起的语境下,众多影视作品的审美取向开始展示出脱离传统审美风格的逃逸过程[1],在这种审美思潮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影视作品将丑陋作为审美的一个取向。在近代的文艺美学理论中,不少学者认为审美应该具有个体化和精神化特征,这种对文艺作品的审美取向的多元化发展与大众文化工业下批量生产的审美产生冲突。在这种潮流的影响下,《小丑》展现的失序的社会、失控的底层民众,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混沌和失序的世界,也就成为影片与行业趋势相呼应的标志。
《小丑》影片的审视视角重点表现在审丑视角下的戏剧冲突。相比对于城市繁华景观的镜头描写,影片用更多的语言讲述了在这种城市繁华景象下的肮脏与不堪。在人物的选择上,几乎所有的底层民众外表和行为看来都是丑陋的:小丑畸形的躯体和因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极度瘦弱,公司同事的侏儒体格和肥胖的身躯,汽车上中年妇女在得知小丑疾病之后冷漠的言行,都衬托着现代都市下原子化个体之间的冷漠与自私。主人公亚瑟在面对社会的不公和他人的侮辱时,也只能通过无法克制的笑声来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无助,甚至举起了“我有病,很抱歉打扰你”的牌子。富人阶层外表上看起来往往都是衣着光鲜亮丽的精英形象,但他们却把自己的奢华生活建立在底层民众的尊严和痛苦之上,对普通底层民众表现出极度的鄙夷和不屑,这种看似外表华丽的精英阶层的内心也是丑陋的。在这种美与丑的鲜明对比之下,原本就内耗严重的社会结构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影片就通过对这种矛盾的刻画和描写不断地推动剧情向前发展。
《小丑》之所以区别于同类类型片,是因为它打破了传统悬疑片的叙事策略,运用多元化的艺术表现手法进行人物刻画,从多种维度体现影片深层内涵,具有独特的审美风格和价值。影片在悬疑风格和暴力美学之上搭建出了具有强烈反抗风格的内容,并通过电影的意识形态隐喻、叙事手法、镜头语言将这种内容外化和呈现出来。
在《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中》,鲍德里亚提出了一种电影的意识形态隐喻的解读理论,认为在影视作品的意识形态隐喻研究中,研究电影意识形态的重要路径是关注影片内容背后的“结构性裂缝和空白”[2]。通过对影片留白的解析去深入探讨影像背后的隐喻,从而对影片内涵产生更深入的理解。在《小丑》中,主人公作为植根于当时时代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在形象塑造上具有诸多隐喻和暗指。城市、高楼大厦的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背后,是与现代化成就格格不入的充斥着阴暗和暴力的小巷和街区,这种社会的两面复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大都市的真实景观。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现状就在这一片看似精致的现代都市景观下隐藏着。甚至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进一步繁荣,底层个体的生存与资本主义社会系统的稳定运作之间的共生已经成为一个悖论,即在现代社会环境下,个体不可避免被裹挟,成为社会系统运营的一个部分,在资本主义的“虹吸”中,底层大众愈加无产化,也面临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因此也更加缺乏条件实现个人的生存主义。精英阶层奢侈的上层生活及在这种繁华下掩饰的社会黑暗,促使小丑最后不惜通过暴力完成个人的“重生”,实质上这都是后现代主义审美在影片中的折射和体现。而在影片背后,主人公身上所暗含的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性因素,成为群氓般的大众奋起反抗的缘由和契机,他们以一种狂欢颠覆了资本主义世界长期以来通过社会道德和法律形式所确立的阶级不对等关系。在这种语境之下,小丑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被异化成了批判思维的人格化再现。
尧斯在《本文的召唤结构》中曾经提出“召唤结构”概念。召唤结构就是在影视作品中不确定的剧情或者留白。在《小丑》中,剧情最后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结局,引发观众的思考。在影片的最后,小丑和心理医生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进行着心理咨询,咨询结束后,小丑来到走廊,向着远处的光芒走去,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个血脚印。因此,小丑最终的生死成为创作者留给观众的遐想。
从感官体验上而言,《小丑》并非从始至终都在传达社会的阴暗和不堪,形成这一认知主要是因为影片对社会底层特别是社会边缘人群的心理活动进行了展示,并最终将人性的矛盾与社会的复杂结合在了一起[3]。影片的整个故事情节非常饱满,渲染小丑的无助与自卑的片段虽然显得相对刻板,但在后半段,整部影片开始集中渲染底层社会的黑暗与暴力,整个社会价值观的失衡使现代都市中的群体表现出一种麻木、冷漠和病态,最终也导致主人公成为精神失常、毫无人性的小丑。
相比其他悬疑片,《小丑》并未延续悬疑片重视气氛烘托的风格,而是更注重通过刻画主角心理和人物表情细节表现小丑的心理活动变化过程;在小丑处于失常状态时,通过对其心理活动的直接刻画以及一系列夸张舞姿和肢体动作,展现了一种贯穿悲剧与喜剧两种截然不同的戏剧风格的美感,进一步凸显了表现张力。在意识形态隐喻上,《小丑》有意淡化了美国当代都市剧中的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话语,更多地展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环境塑造的繁华表象下真实的社会现状——在底层民众之间,不公和压迫才是生活中的常态和主流。
《小丑》在整体上展现了DC经典的现实主义布光。随着画面暗部的增加,小丑人格在主人公亚瑟身上愈发明显,随着剧情的发展和小丑心理活动的变化,画面的色彩也由低饱和度逐渐转为高饱和度,暗喻“小丑”这个潜意识人格正在取代“亚瑟”本身的人格[4]。
影片的一个片段是代表亚瑟的右手在纸上写下“患上精神疾病最糟糕的……”这时突然换成了代表小丑的左手,继续歪歪扭扭写下“人们莫过于想让你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而且在英文字母“O”上还有一个小丑的笑脸符号,暗示“小丑”形象已经在两种人格的斗争中占据上风,并操控了亚瑟的理智。此类镜头语言象征着小丑的挣扎,使电影通过隐晦的情绪表达使镜头语言具备了更强的感染力。
从镜头语言来看,《小丑》是一种基于现实主义的艺术创新。影片通过这些富有特色的镜头语言将个人命运与现实社会中的群体命运联系起来,更加关注个体与群体在整个社会中间的身份变迁,通过视觉效果展示出独特的艺术质感。
荒诞作为一个艺术概念,源于近代以来战争、社会发展带来的恐慌。因此,有诸多荒诞电影将目光聚焦到现代人的孤独、苦闷、恐惧等负面情绪上,用电影中的片段进行艺术再现,并通过小人物命运的荒诞式表达重现现实世界的荒谬与可悲。
在主题选择上,《小丑》更多着眼于社会边缘人群的现状,从小丑这种特殊的底层个体的反叛历程着手,彰显了影片对现实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现实景观和生存现状的观照。在角色刻画上,小丑也不再是DC电影中叱咤风云的反英雄,而是羸弱、孤立的社会底层人物形象。因此,相比DC电影中被神化了的人物形象[5],本片中小丑的形象更加丰富、血肉更加鲜活,避免了单一化和脸谱化的角色塑造。
巴赫金在《生活的话语和艺术的话语》中论述文艺作品的社会性时指出,艺术以外的社会环境从外部作用于艺术的同时,在艺术内部也找到了间接的内在回声。《小丑》对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大众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变化的影响,在后现代主义叙事的解构体现出“整体荒诞而细节真实”的荒诞主义审美倾向。社会思潮的变化使人们尝试着改变过去看待边缘人群的刻板印象和框架,并且用艺术作品阐释这类人群的社会处境和社会心理。在《小丑》中,对身患严重抑郁症、生活状况恶劣、被正常人用来嘲讽和戏弄的边缘人群的刻画和描写,也引起了大众对这类人群的深入关注和理解,从而实现社会在人文关怀上的进步。
哲学家加缪在论述荒诞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时曾经指出,荒诞来源于人与世界之间的二元对立。通过这个角度,观众可以理解影片后半段暴力成为影片主基调的原因。在影片中,主人公的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折磨。在对外界环境长期的恐惧之下,又竭力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强加给社会,从而使整个剧情看起来更加荒诞。
《小丑》故事情节上体现出的强烈的反叛风格,社会暴动、枪杀、游行示威这些暴力元素在这部电影中通通集结,这是对现代审美视角下传统故事结构的重塑,体现了一种打破传统和秩序、重新构建艺术创作逻辑的精神。《小丑》最终结局指向了一个主题——反结构主义,通过打破现有社会结构以及摧毁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精英阶层在生活和心态上的优越感来寻求一种形式上的平等。因此,主人公一系列暴力行为和底层人民的群体反抗实质上都是在描写后资本主义时代底层民众对社会不公与追求平等的诉求。这种后现代主义叙事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资本主义环境下主流意识形态的变化,即工业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社会撕裂、社会躁动和仇恨重新塑造了如今社会各群体之间的隔离,群体心理在社会的摩擦和对抗下逐渐走上极端的倾向[6]。
《小丑》的剧情主线及情节走向都是耐人寻味的,而小丑本身的结局也是黑暗的绝望色彩,这种绝望的结局恰恰也是荒诞的表现形式之一。在《小丑》中,观众对主人公最后能成功拯救世界的期许是被弱化的,这种结局也在观众心目中为小丑反叛社会的行为提供了合理性[7]。
影片暗示了现实民众中对权威的藐视和反抗,生活在哥谭市中的人们不再追求理想的乌托邦,而是强调通过激进的表达方式争取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权利[8]。
影片中塑造的哥谭市是一个崇尚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封闭世界,无论是街头混混还是成功人士,任何人都可以对弱者进行欺凌和侮辱。底层民众为生活奔走在一众社会精英眼中只是茶余饭后的娱乐片段。此外,《小丑》对这些凌乱肮脏的场景的大篇幅描写,影射了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腐朽,同时暗示了主人公内心的呼喊在这种自上而下社会力量的压制下不断消弭,最终寻求自身解放的出路只能是癫狂与复仇。这种看似荒诞的审美形态映射着现代社会底层民众面临的极端处境:在社会内卷压力挤压下,大众的个人努力甚至生存意义被无情摧毁[9]。
作为社会中的既得利益者,影片中的精英群体对小丑私自处刑的行为无一不表现出义愤填膺,但这种行为在底层民众中非但没有引起恐慌和谴责,反而激发底层民众对精英阶层的反叛,他们将小丑作为自己的精神领袖,纷纷戴上面具,走上街头,最终演变成大规模的社会动乱。
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认为,在资本主义世界,并非是人在利用工具,而是工具在控制人。而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的佳作,《小丑》通过一系列情节设置映射了在现代资本主义环境下资本和工具对底层民众的异化,以及底层民众和精英群体之间不断加大的贫富差距和尖锐对立,并暗示这种异化最终可能导致的现有社会结构的全线崩塌。
此外,影片中的大众媒体都掌握在精英阶层手中,大众媒体在对地铁凶杀案进行报道的同时缺乏客观公正,通过漫画丑化的方式对人格进行侮辱……这些都说明在现代社会,工具理性正在逐渐取代价值理性,资本与工具也在一步步地控制着人的行动。
作为从DC电影中经典的小丑角色衍生出的新形象,《小丑》改变了之前的丑陋表象下的精致主义,在艺术风格上直击人性丑态,借用哥谭市内底层大众和精英阶层之间的鲜明对比,体现了创作者通过艺术手法对后资本主义时代问题的种种反思。这种借用暴力和正反对比手法来观照社会现实的艺术精神,也成为近年来后现代思潮下逆主流的重要表达方式之一。导演将其深厚而独特的美学思想投射于影像之中形成了其鲜明的审美特征,荒诞主义、审丑美学、鲜明的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这些既是导演美学思维的直接映射,也是《小丑》区别于其他同类型作品并具有深刻内涵的显要标识,从这个角度来看,《小丑》确实不失为一部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