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俊
一个难言之隐,压在我的心底,多年了。
从千里迢迢的北京,回到故乡赤壁的莲花塘刘家,总在寻觅什么。
是家乡的亲人?二叔三叔家的,大姑家的,一直排到七姑、幺姑家的,这些年的联络没有断线儿,大抵知道各家的状况。会面少了,微信却多了,还建了一个群叫“老刘家”,众多兄弟姐妹挤在一个页面,有时候叽叽喳喳热闹得不行,有时候沉寂一阵子没有动静儿,偶尔冒出来三两个,聊上个三两句,或者发三两个表情。逢年过节,亲情满满。疫情一重,群里热度陡升,像体温计的汞柱。惦念叮嘱关心提醒祝福,都是真真切切、暖暖和和的。寻不寻,觅不觅,亲人们都在手机里待着,好像不急。
是儿时的伙伴、同学,“村里的小芳”“同桌的你”?从万古堂小学到赤壁一中,从本村到邻村,老屋任家、新屋任家、月亮湾任家、大塘坝任家、老屋邹家、鸭棚梁家、架桥郑家、好吃丁家、洞里涧刘家、茅山张家、古井陈家、高井畈刘家、畈里杜家、坡里童家、牌里间卢家、羊角湾卢家、塘屋湾宋家,程家湾、费家庄、黄家嘴,山旮旯里,水凼凼边,都有我儿时的伙伴。一块打过架、相过骂、操过打、偷过桃儿的,一道放过牛、砍过柴、抽过笋、游过水的,一同捉过兔、捞过鱼、打过蛇、逮过野物的,还有一起讲过鬼怪故事、交换过小人书、躺在夏夜的竹床上数过星星、一起收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今晚八点半”的。寻不寻,觅不觅,彼此记着、打听着、大概知道,不急于热乎。山路间田埂上马路边,或者某个小酒馆里碰着,一顿亲热之后,东一句西一句长一句短一句地寒暄,到后来便是尬聊了。偶遇心心念念的“小芳”或者“同桌的你”,却是三分羞涩情似在、时过境迁心已无了。
是满桌的酒菜谗人、灶堂屋的煨汤诱人?乡下人家好像不缺吃的。山上长的、树上结的、地里栽的,都能入锅上桌。秋有莲藕冬有笋,春有包菜夏有瓜。肩扛手提给菜园子浇几桶水,第二天早起便是丝瓜苦瓜黄瓜茄子豆角满挂,菜花豆花黄花红的紫的白的满眼。地头的韭菜永远割不完,一刀子掠去,一篮子装满,一回头又是一地青。无论哪个山涧地沟里,准有一片片带着露珠儿的黄花葱蒜,在朝阳下灿灿灼灼地等你;随便哪个塘堰池坝里,总有一簇簇的荷叶莲花,在烈日下举着伞等你。冬瓜南瓜圆的长的瓜熟蒂落,土豆红薯萝卜芋头满地乱拱,红辣椒青辣椒线辣椒甜辣椒朝天椒灯笼椒在万绿丛中闪闪烁烁。百吃不厌的红菜薹白菜薹家家都有,各家口味不同,哪家味道都好,农家的锅灶才炒得出农家的味道。塘里的鲫鱼鲤鱼河里的刁子鱼,沟里的细虾螃蟹田里的小泥鳅,还有蹓弯儿的黄鳝晒太阳的鳖,一不留神儿就美滋滋地成了农家的桌上宾盘中君。灶膛上挂烤的腊肉腊鱼腊香肠、蹄髈元宝熏野味,醇醇地散发着年味儿,火炉里一罐罐湖藕排骨汤、黄豆猪肚汤、胡萝卜牛肉汤、苕粉炖鸡汤,嘟嘟地冒着香气儿。家乡的味道,是乡愁的主角。但现在城里好像也不太稀缺,京城的湖北餐馆多起来了,发达的物流使北京的超市经常上架水灵灵的红菜薹,老家赤壁的“龚嫂鱼糕”、干豆角、咸鴨蛋等还可以网上订购送货到家,家乡同学发条短信“给你寄了两瓶我妈做的金椒粉子,注意收啊”,第二三天晚餐就吃上了。吃的似乎也不十分惦记。
那一年,走在回莲花塘刘家的大田畈,我竟然迷路了。好不容易摸索到一片社区村落,一问是角塘湾李家。我猛然记起什么,问道,李家岭上的两棵柏树在哪里?村里人答曰:早就斫了!斫了。要建一个企业。啊!我不是怅然若失,而是“真失”了。
从懂事起,岭上的两棵柏树就印在了我的心底。山岭的平地,一对古朴朴的苍柏直挺挺地生长,一棵稍高,另一棵略密,每一棵树根都须几个孩子合抱。树势如双雄并峙立地冲天,如戟如柱,又像情侣比肩握手交臂,相勾相连,站定三千年,相依三千年,等你三千年。柏树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候鸟飞播的还是随风落地的种子长成,不知道;树龄多大,不知道,爷爷的爷爷就见过。
从莲花塘去城里,这里是必经之地。粗硕的根茎似钢筋铁骨,浓密的枝叶能傲霜斗雪,素朴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如阵。与房前屋后池边田塍的桃树李树梨树桂花树棠棣树们相比,无色彩之绚丽,少花果之芬芳,无虬枝之峥嵘,少舞蹈之气象,唯有躯干笔直昂然向上,华盖厚实沉稳内敛。纵然风雨来洗脸、春色来美颜,星月上银光、夕阳镀金辉,却有一种“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但在掌中看”的低调淡定从容。树梢高耸入云端,枝干相拥在云中,留得住雾霭,歇得下飞鸟,树冠的窝是鸟雀们温暖的家。树上趴着蝉,蝉在蝉衣包里歌唱;树下拴着牛,牛在牛草堆中犯睏。水牛黄牛们倦着卧着,等待下午或者黎明的出耕,树干的一圈早已被牛绳磨得光溜圆滑。石磙石碾、风车磨盘,三三两两地趴着歇着,千转百转总有自己的半径,千圈百圈不离自己的轴心,动或者不动,它都在那儿,岁月静好。
两棵树迎风而立、随风而动,是村里人的风向标、风速仪。十里八乡出远门的、回娘家的,进县城的、下田垄的,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来来回回,两棵树是方位参照物。大雪封山,银装素裹,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风雪中隐隐约约的两棵树是定向标。树下是家,树在家在,是远程的出发点、归程的落脚地,是人生的原点、生活的圆心,游子的精神皈依地。
两棵树居高望远、通天接地,枝干上架设过大喇叭。中央的声音、村里的通知,天气预报、农用知识、国内外大事,以及准点报时的军号声,每天从这里传遍山脚下的李家、任家、刘家和万古堂小学。树下的平地,是村里大人细伢们的活动中心。白日里柏树底下晒太阳,晒衣被、鱼罾、丝网,晒萝卜干、豆腐渣、腌豆豉,各晒各的;星夜里背靠大树好乘凉,藤椅一搁竹床一铺,驱蚊虫的烟包熏起来,抽烟的讲古的吵架的搓麻绳的,各玩各的。还放电影,幕布的一头被折折皱皱地拉扯在树干上,电影胶片机咔咔嗒嗒自顾自地转悠,柴油发电机哼哼嘟嘟地使着劲儿冒着气儿。一屋场人围着幕布正反两面看电影,总有人在大声地充当解说员,有一搭没一搭地作着剧透。
腊月里的赛鼓从冬月农闲就开棒了,两棵树底下是最好的赛场。各家搬出自家的脚盆鼓,摆开擂鼓比赛的场面,你家我家比,这村那村赛,一棒两棒,三声五声,你响我更响,我快他更快,赛声响、比速度、拼耐力,此起彼伏你追我赶,乱鼓像热锅炒豆子噼里啪啦,排鼓似雷电战鼓阵势威风,由此拉开山村过年的序幕。一年的收成喜庆,来年的愿望期盼,全在这起劲儿的鼓点里了。
两棵树是迎宾树,也是送客处。迎来送往,迎娶送嫁,这里是必停之地。正月初一到十五,花灯、鼓阵、舞龙队,狮子、蚌壳、采莲船在树下集结进村拜年。在这里,总有妇人在黑夜里叫着乳儿的名字,为恙中的孩子或者受惊吓的幼童“收吓”“喊魂”;在这里,偶尔有漆黑的棺材停放一夜,等到第二天一早,麻衣素缟的亲人们哭着念着唱着,簇拥着八抬师傅们庄重地托起一个已歇息的生命,向着某个山垄里沉重地走去。
依树放眼,大田畈里一马平川几无屏障,田方地平大路朝天,但放学时分,老师总会护送学生到树下,目送孩子们打打闹闹嬉嬉笑笑地下坡,过了流水港便四通八达,各回各村、各找各妈。孩子们回到自家村口了,一回头,老师还远远地站在树下。这两棵树也深深地植进了我的心田。
儿时的我无数次地站在树下,眺望满畈的金色稻浪、碧绿秧丛,以及无垠的油菜花、紫云英;无数次地站在树下,遥望远处的京广铁路、远处的赤壁县城,幻想未来的生活、未来的模样;无数次地带着妹妹弟弟和自家的大黑狗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翘盼从县城里买肉买布买小人书回来的妈妈,等候一年几次从更遥远的武汉回家、大包小包驮弯了腰的爸爸,等候徒步穿越县城、穿越大田畈来看我们的舅舅。
大学毕业后久居京城,那年春节突然想回阔别多年的山村看看。从赤壁县城的西南角出来,影影绰绰地望见了那久违的树影,顿时就流泪了。那是故乡的位置、童年的时段、初心的摇篮、家的方向。我以一颗虔诚的心,向著树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尽管峰回路转阡陌交错,却总能走通,一直走到两棵树跟前,走进我的莲花塘。那两行风干的清泪,是我献给故乡最隆重的见面礼。
千千心结家乡树,一枝一叶总关情。可是,怎么就没了呢?是树大招风抢了光,还是煞了风景挡了道?二十多年过去,不知道这两尊金枝铁干般的躯体,当初是怎么被放倒的,那一刀一斧、一锯一凿是怎么开膛破肚的,那永远不改其色的墨绿枝叶是怎么折断枯萎化为尘埃的。有没有人看过它们的年轮、知道它们的年纪?我不敢想像,它们訇然倒地的景象,那汩汩流淌的汁液,想必是它们告别人世的泪水。
山有神,水有灵,树有魂。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人类对自然当心存感念和敬畏。当我们陶醉在山河改道、天地易容的巨变,畅想在沧海变桑田、旧貌换新颜的愿景时,不要忘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竹山林木如海,葱茏茂密如被,的确不缺一两棵树,但尊重每一个哪怕是纤弱细小的生命,譬如一两棵树,是需要哲思、情怀和格局的,这是一种文化自觉。如何不刨千年根、不废万古流,辟其地而留其脉,开新颜而守住魂,是需要反思与拷问的,这是一种文化自警。
倒下去的是两棵树,还有我深深的失望。这个埋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痛,幻作一缕淡淡的忧伤,爬进了我的乡愁。我难过地发现,竟然连一张它们的照片都没有留下,只能在记忆深处寻觅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