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来信

2022-02-07 13:42李振翔
绿洲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联文学微信

我出生在一个埋死人的地方——三支口。这是我们团场的公墓,死人都要在这儿集合。我的父亲在这里为下游连队配水。也许是从小见惯了生生死死,我对于死亡,也和医院的医生一样,比较坦然了、漠然了。

当3月19日接到修扬老师的微信,我一下就不淡定了:振翔,我不久将离开人世,永别了!

修扬老师,我的恩师,我在心里叫着你的名字,抑制不住的泪水珠子一般往下掉。缘于文学,我吃上了文字饭,混上了一个作家的名分,最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修扬老师。

回望我这上半生,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奇迹呢!我15岁辍学在家。贫苦和精神孤独让我爱上文学,只有在书里才能找到抚平我内心伤痛的慰藉。自己被生活这把利刃削割得浑身疤痕和暗伤,过了多少坎啊,爬了多少坑啊,竟然还活着!而且在别人眼里,活得值了,人模狗样的!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多少人活得憋屈,不如意啊!又有多少人,老的、年轻的、年少的、吃奶的已经在三支口躺着呢!

我家所处沙漠之中,我也没有见过多大个天。在精神层面而言,更是贫瘠,看场电影都是奢侈的,书籍更是缺乏,能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忆苦思甜之类的文字。家里有两本毛主席雄文四卷红宝书,我也看得津津有味,主要看释文,很吸引我。废纸片上有个字儿,我都要拿来读一读,总怕漏掉一个字。说了也许可笑,我竟然喜欢在墓地里转悠,每当埋了新人,我就赶将过去,读墓碑上的字,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籍贯我烂熟于心——文字,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呀。后来,团场成立了墓地管理处,一个满眼鬼气的老头当了“处长”。有时候我就想,这个职位留给我最合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的春天。大批青年都有文学梦,各种文学函授班也是层出不穷,我自己上了《人民文学》文学函授中心、《春风》文学函授中心、《绿洲》文学函授中心,每个中心学费15~20元,我一个学徒工,每个月工资也就30块钱,因为对文学的痴迷,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报了名。我正处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但我把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控制在15元。

就连二度出山、“重放的鲜花”王蒙都紧急呼吁:不要拥挤在文学小道上。

国家的工作重点已经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一切方兴未艾,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挣钱的路子哪里有?我觉得我无路可走,就只能拥挤在这条文学小道上,想以此改变命运:想有个工作——一个体面又固定的工作,不出力,每月有工资,再娶上个媳妇。

想想,我不在文学这条拥挤的小路上讨口饭吃,我还能吃上什么饭呢?

由于热爱文学,我和修扬老师成了忘年之交。

认识修杨老师,应该得益于郭绍珍、韩天航老师。

郭绍珍老师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128团的上海知青,在学校当过老师,1980年,他的短篇小说《三乘客》发表后引起轰动,一炮走红,驰名小说界,时年35岁。他由基建科调入宣传科。

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我就经常去郭老师家,把他视为我的文学老师。他也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位作家。16岁的时候,我赴80公里外的克拉玛依工作,那时候我的单位是七师二建八分公司。人生第一次进了城,见到了高楼。吃上了第一串烤羊肉,喝了第一杯啤酒,见到了戴着蛤蟆镜穿着八寸喇叭裤的城里小伙子。冬季施不了工,就回团休息,我没事就去拜访郭老师,并且拿出习作让郭老师斧正。到了1982年4月份,我又要去克拉玛依了,去和郭老师道别,得知他几经波折,终于办好了调令,赴乌鲁木齐晚报社工作。我当时一下子心就凉了。我说:“您走了,以后谁管我啊?”他说:“没事,有个韩天航,正好在你们二建指挥部,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让他关照你!”我的心慢慢又平复下来。

到了克拉玛依工地,那时候我们的工地在三厂702施工车间。我抽空和文友建华、新来带着郭老师的信,坐公共汽车到了二厂,才算第一次见到了韩老师。这是我见到的第二位作家了。到了1983年,韩老师已经写出了有影响力的《克拉玛依情话》《啊,克拉玛依》等小说,他调到了师宣传部工作。

1983年的冬季,我收到了師文联(师宣传部与文联合署办公)寄来的一本《奎屯文艺》,信封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遒劲有力。里面就一本杂志,也没有信,信封落款是师文联。后来,从韩天航老师口中得知给我寄杂志的是修扬老师。那时候修扬老师是师文联副主席,专职负责文联工作和《奎屯文艺》杂志。于是,我们就有了联系。

他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的联系方式就是“鸿雁传书”。我给他寄习作,他给我提意见,往来书信,有个十几封。

那时候真好,一张邮票走陆路8分、航空10分,很少有丢失的现象。特别重要的信件才动用挂号。寄稿件,不用花钱,信封上剪个三角口子就可以寄出去。我渴盼着修扬老师来信,有时候又害怕看他的来信。因为每次接到他的来信,我就有点心惊肉跳。因为修老师批评我的文章是毫不留情的。但看着那一行行奔放的钢笔行草,字里行间的谆谆教诲,我又是满心欢喜。

1985年4月17日,我已经来到了克拉玛依炼油厂工地,三弟搭了辆拖拉机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封信,信已经开了口。我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修扬老师的。拿出信来,一页白色信笺,上面跳动着修老师潇洒的毛笔字——

李振翔同志:

您创作的小小说《把门虎》已决定在《奎屯文艺》第4期刊发。但还需修改,修改后速寄来。祝创作丰收。

修扬

4月12日

“已决定”,不是常见的“拟”。这是我人生第一封用稿通知单啊!

我沉浸在文字即将变成铅字的幸福之中,竟然忘了三弟的存在。三弟见我如此,就去了他的同学那里。我呢,竟然真把三弟给忘了,中午饭三弟是在他的同学那里吃的。过后想起,赶紧找到三弟,重新又见了面,兄弟间竟然无话可说。但是,我的喜悦,是兄弟的喜悦,是一个家庭的喜悦。三弟虽然感到无趣,但也没有生气,当天晚上又搭乘一辆返团的拖拉机回去了。

我把好消息告知了好友建华,建华也是激动不已,他把他的舍友“赶走”,给我腾出一间僻静的土房子,让我在里面安心改稿。喜悦之中的我哪能安定下来?我把这篇小小说改好,寄出,静等消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把这篇小小说改得惨不忍睹)。

等待是多么漫長啊。可能是在这一年的七八月间吧,我想家了,悄悄搭乘返团的拖拉机回了家,看过家人后,我和朋友老五跟着当兵的永江,来到奎屯,坐拉菜的军车上了巴音沟,在军营呆了两天。我和老五回到奎屯,我想,既然来到了奎屯,何不到宣传部看看修老师,再顺便问问稿子的事情?老五就陪我一起到了宣传部。那时候,师办公楼是一座两层的捷克式黄色建筑。巧了,修老师在,韩老师也在。韩老师正在埋头工作,好像是在办一份《家庭农场》的内部宣传刊物。修老师告诉我,《奎屯文艺》已经定稿了,10月份就要在兰州印刷了。他拿出我的小小说《把门虎》让我看,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一看,天哪,修老师把我的小小说全部抄了一遍(我想,这一期上面的文章是不是修老师都要抄一遍呢)!看着方格子内修扬老师隽永飘逸的蓝色钢笔字,读着自己的小小说——修老师对我的小小说进行了斧正和润色,心里又畅快又感激。

由于激动和害羞,我给修老师说了什么?修老师什么样?有多高?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是模糊的。

回到克拉玛依工地,我被停了几天工,因为我是偷跑回家的。停工就停工,反正食堂有饭吃,饿不死,我就在帐篷里看书写小说。后来我又上班了,因为工地上偷跑回家的人太多了。大家都不到20岁,出门在外,都想家,想家了,就不计后果,往家跑。

在工地上,我除了工作,就是迫切等待中。时间过得还是那么慢。在这期间,我也没有继续写小说,当时的环境也不允许,除了干活很累,天气很热,一顶帐篷里住十几个人,也无法写作啊!好不容易等到10月1日,我度过了21岁生日,也没有等到杂志出来,倒是等来了修扬老师一封信:“明年第一期《绿洲》杂志拟发七师专栏,你的小小说《把门虎》也在其中。”这让我大喜过望!《绿洲》啊,那可是省级刊物啊,在西北地区也是赫赫有名啊!这更让我有了望眼欲穿的感觉。

进入冬季,我又从克拉玛依返家。这时候已经跨入1986年了。

我还在职高上学的同学玉堂寒假来看我,告诉我,我发表作品的消息已经在全团范围传开了。那时候,能发表作品是天大的事啊!据玉堂说,团政治处副主任黄乃文到职高上课,把我作为例子大加宣扬,号召学生们向我学习,说一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小工,在工作之余都能写出小说来,你们更待何时?

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名”了。

盼着修老师来信,果真又来信了。他信中告知我,师文联将举办新春茶话会,特邀我参加,让我等宣传科的通知。还是在这封信上,我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小小说《把门虎》,由于稿挤,就没能在《绿洲》上亮相(这让我的心情很沉重,仿佛掉入了冰窟)。修扬老师信中鼓励我:“没有什么,继续努力!”

信里只字未提《奎屯文艺》的事情,这又让我的心一揪一揪的。

我是个生瓜蛋子,不谙世事。我不知道谁会“通知”我。倒是听说团里有个宣传部门、有专门人员负责向外发稿。我家在三支桥住,隔着一条三支渠,离团机关有200米,可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反正冬季我没有事,我就在往返团机关的路上徘徊,想入非非,做着天真的梦。

果真让我碰到了黄乃文副主任。他白白净净,个头不高,戴副眼镜,黑白掺杂的头发向一边梳去。我为什么知道是他?因为每次团部露天电影院放电影前,他都要在放映机前作一番当前工作的宣传讲话。我的发小老五为了逃票,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正好被他逮个正着——所以我就知道他了。老五心中有气,电影散场就尾随着他,摸清了他家的位置——机关东边的住宅区。老五想寻个机会用土坷垃把他家窗户玻璃砸个洞呢。

我连续几天在这条路上晃,可能引起了黄副主任的注意,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说了。他说:“哦,你就是李振翔,正找你呢!师文联让你去参加茶话会呢!通知(文件)在宣传科。明天你去宣传科拿吧!”

我当时只顾高兴了,自己说了什么也记不住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宣传科,高大的、胖胖的杨科长正扬着胳膊对着窗户上的亮光看胶卷。我说明来意,他说:“你就是李振翔啊!”然后拿出文件,告知我几月几日开会,会议是来回三天,在什么地点,要带几两粮票。又告知我,同去的还有一个侯祥麟,是电影队的。

然后我就去电影队找到侯祥麟。他是甘肃人,淳朴得像个洋芋蛋。我俩畅谈一阵子。他是作为美术界的代表出席茶话会的。他虽然是工人身份,但是他是自治区剪纸协会会员,兵团的美术家协会会员,因此每个月就享受了15元的知识分子补贴。这让我多眼热啊——我什么时候能加入作家协会就好了!

侯祥麟在电影队做宣传工作,有时画海报,有时候也放电影,南北区各连队跑,也经常去奎屯电影公司拉电影拷贝,见过世面的。他说到时候跟着他,一起去。

这样,我三天两头往他家跑。

1986年的师文联春节茶话会,我第一次走入这文学的殿堂。我穿着灰格子的七寸半喇叭裤,脚下是一双26块钱买的黑色带拉链的42码半高跟棉皮鞋,上身着一件掐腰黄军装(里面套着小棉袄),都是那时候的新潮服饰。那时候我还没有戴上眼镜,头发很黑很密很长。

我第一次住进了师第二招待所,第一次吃上了暄暄的75面“蒸汽馍”。只不过吃饭是要交钱的,总计是2元钱。晚上休息的时候,修老师、韩老师来看我们,带来了印好的《奎屯文艺》。啊,我的手微微颤抖,我终于见到了1985年第4期《奎屯文艺》。杂志散发着油墨香,不,是油炸白面馍片的香味。我的小小说《把门虎》变成了铅字,虽然只有2000来字,文后还有我的简介,但这是我的处女作啊。我光顾激动了,死死盯着《奎屯文艺》上我的小小说,以致修老师、韩老师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激动得睡不着,看着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怎么也看不够。有人打呼噜,房间隔断是三合板的,呼噜声可以从东头打到西头。早上起来,有人居然说是我打的——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第二天的会上,再次见到修老师。这回我记清了:个头不高,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说话铿锵。着一身黑色呢子服,戴着黑色鸭舌帽。和我住在一起的郑高秀,开始我还以为是位女士呢!他来晚了,修老师就用眼睛直视他,眼中透着埋怨和喜爱(因为喜欢才埋怨吧)。又见到了风度翩翩的韩天航老师;第一次见到穿着一身黑色呢子服、戴着黑色呢子鸭舌帽的马涛老师;30岁出头,西装革履戴着黑色礼帽的张新荃;还有个子高大的年轻的作者郭地红,等等。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七师、兵团的翘楚,尤以韩天航老师的成就最大。

修揚老师主持并讲话,大家也踊跃发言,很热烈。我年轻,时年21岁,哪见过这种阵势?就悄悄地,嘴巴闭得紧紧的。

会上对优秀的文学爱好者进行了表彰。表彰的条件是在省级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有几个作者就是在兵团党委的机关报《新疆军垦》上发表了小小说、小散文得到了表彰,奖品是一套《契诃夫小说选》。我没有受到表彰,我也没有气馁,因为我发现,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有作品发表了,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牛”了。

茶话会后就这么散了。我回到家,晚上在电视上看七师新闻,我看到了茶话会的新闻,我就激动得大呼小叫,我的几个弟兄就对我有种“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

赶巧了,这年三月团里招聘文教,我参加了考试,所谓考试就是写篇作文,再写几个美术字,这难不住我。我就考上了,在赴克拉玛依工地之前,被任命为9连文教。后来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侯祥麟给修老师谈了我参加考试的事情,修老师又专门给黄副主任写了信,修老师信中说,“虽然他的学历低,但他是‘有作品的人了,是完全可以胜任文教工作的”。

我的身份由此变为:以工代干。

第一个感到讶异的是邻居万阿姨,她啧啧着嘴说:“就二小那头蒜还当干部了!”我知道万阿姨看不起我。我也知道只有万阿姨有资格看不起我。记得我八岁那年的一天,到棚子后面转悠,看到万阿姨洗的三个面粉袋子在木桩两头拴着的八号铁丝上晾晒,我就掏出小鸡鸡对着面袋子呲了一泡大尿——其实我脑子想也没想,就这么干了。正好就被过来收袋子的万阿姨看到,我是撒腿就跑。由此给万阿姨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万阿姨对我的小妹妹视同己出,爱得不得了,经常到我家给妹妹喂饭,两家大人关系也特别好。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情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只能用“闲得蛋疼”来解释了。

1986年年底,修扬老师来信说,1987年元月份师党校举办为期三个月的政工干部培训班,他已经给黄副主任打了招呼,让我参加,和全师的文学爱好者一同来学习,大家在一起好交流。

我真是庆幸遇到了好老师啊!

可是,等到政工干部培训班开课,我也没有接到通知。后来得知这次培训的是农业单位的政工干部,有书记、工会主席、文教。而我在9连就呆了一个月,又调入了水工连。还是修老师亲自给黄副主任打电话,我才插班进来。我来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修老师电话通知到师办公楼二楼会议室开会。原来是《绿洲》杂志小说编辑王正来了,修老师把我和几个文学爱好者召集来,由王正编辑给我们上了一堂文学课。

修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

学习了三个月,我也没有抽空去看看修扬老师。结业那天修老师来了,参加合影。三个月的学习,似乎和修老师就见了这两次面。回去后,我在《乌鲁木齐晚报》发表了一篇小小说《时弊》,我寄给了修老师,修老师非常高兴,来信鼓励我,要我率先响应他的号召,写出一批好的作品,冲出去。我也不负老师愿望,这一年我在《新疆军垦》上发表小小说4篇。修老师就不停地来信鼓励鞭策:不要局限于报纸,不要局限于小小说,要向大报大刊挺进!

修老师的信像一把扬起的无形鞭子,催我前行。我就天天写,挑灯夜战,誊写稿件的时候,圆珠笔把指头都磨出了水泡——然后天天往邮局跑,比投递员都早,去拿信件、报纸,看有没有自己的“大作”。觉得时间咋这么慢啊——结果往往迎来的总是那一份空欢喜。报纸上终于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就抱着自己的“大作”爱不释手,时不时地都要翻阅半天,并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和生花的文笔陶醉一番——自己咋这么有才呢?总想被人提及,看着别人发酸的表情。

1989年年底,修老师和韩老师及师宣传部领导来团宣讲中央文件或者观看节目,来过我团,见过一次面。后来,我在七师党委机关报《奎屯之晨》(后改为《奎屯日报》)上经常看到修老师的“绿洲漫笔”专栏文章,给我留下很深印象。1991年,我的纪实作品《培训班有个“玲玲”》获得了兵团首届军垦文学奖,修老师的信就来了,表示祝贺,鼓励我再接再厉!到了年底的师文联换届大会上,文联主报告里有三处提到我,我还得到了师政治部的表彰,我心里那个美啊!

此次会议后,修老师就退休了,后来听说他到珠海定居了。那时候,没有手机,联系几乎中断。后来,收到了修老师寄来的贺年卡,告知了他家座机电话号码,我们就以贺年卡的形式联系着,修老师偶有电话打来,都是询问我的创作情况,给我鼓劲。

新世纪伊始,我调入宣传科,给修老师打电话告知,他祝贺并鼓励我。

2003年,我团成立文联,我作为秘书长负责文联工作,还创办了《前山文化》(后为《前山文艺》)小报,编辑、改稿、策划版面,全部由我自己干。这些都是兼职,我的主业是宣传科的文化干事。我当了编辑是怎么做的呢?培养作者啊,恨不能他们一步到位,比作者还急,让他们少走弯路,亲自改,就差手把手教他们了。效果还是可以的,一个万把人的团场,竟然冒出了几位省级作家,也可以聊以慰藉了吧!《前山文艺》一年2期,后来变成4期,每期我都寄给修扬老师,他很高兴,来电话说我干了上级文联的工作,对我寄予厚望。

我突然发现,我和修老师过去干的活是一模一样的啊,我的身上有了修老师的影子。

2006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二小二小头上长草》,这是我用散文和小说杂糅的手法搭建的文学小屋,里面塑造了一个“二小”的人物形象,给我带来了一定的声誉。我寄给修扬老师,他非常开心快乐,并时不时地打电话来说,《二小二小头上长草》是他的床头书,美好的兵团生活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回忆。他以我书中的《三支口》为例,唏嘘不已,说是勾起了他的回忆。

这样,每年春节都可以收到修扬老师的贺卡。也时不时地接到修扬老师的问询电话。他说他80岁出头了,身体很棒,特别是腿,行走很利索。我听了自然很高兴。

我在修扬老师的鞭策下,笔耕不辍,在文学的小道上,砥砺前行。

2005年,我在《绿洲》上发表了一篇小说《男马女马》,编辑老师还加了编者按。这篇小说是写文字工作者的酸甜苦辣的,小说发表后,南北疆的文友纷纷来电话,我听到的都是好话。当然了,我给修扬老师寄了一份。修扬老师收到后来了电话,对这篇小说赞扬的同时,也指出了这篇小说的“硬伤”。他是指其中一段,是多余的,说我写得风趣,编辑就被我套进去了。修老师说这话的声音是心平气和的。

在我满耳朵都是好话的时候,修老师给我发出了几句批评的声音。真的,修老师如此说我,我是很高兴的。我做了多年文秘工作,最讨厌的就是大话空话和废话。我也曾经在一家报纸的评论栏目发过多篇杂文针砭时弊,还为这家报纸赢得了国家级的品牌栏目。但是,我也因此很不讨领导喜欢。

真的,我喜欢修老师这种对我猛击一掌、使我警醒的做法。

2015年,我的第三本书《前面有座山》出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寄出,他的电话就来了,说是在《准噶尔文艺》上看到了对此书的评论。我真是面红耳赤,说由于工作实在是太忙,把这事给忘了。我说立马就寄。修扬老师收到后,大加赞赏,遗憾的是,他说很想给我的书写点什么,但是年龄大了,力不从心了。

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我与修老师的联系时断时续。

经过多年的磨炼,现在我也“混”成个作家了,有人约稿了,发表不成问题了,提前知道哪篇作品要发表了,也没有多少激动和迫不及待了。有时候刊稿的杂志没有来,刊稿的报纸没有到,也不急于催要了——无所谓了!有时候一等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也没有觉得多么漫长。有时候说要发表的作品临时又被撤下了,自己也觉得无所谓了,那就转投其他杂志吧。后来我又成为《准噶尔文艺》前身《奎屯文艺》,后又改为《准噶尔文丛》的编辑,样刊出来后,我就会给作者打电话、发微信告知。由于杂志出版周期较长,我还会给作者打电话或发微信,告知原因,让他们不要着急。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一个作者等待中的心情是多么煎熬啊——你可以想象产房外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小丈夫。有时候,由于稿挤,要拿下一两篇稿子,这让我倍感煎熬。作者与编辑的关系是:孩子是作者怀的,但是是编辑接生的。把稿子撤下对我来说有一种“胎死腹中”的感受。如果这个作者是一个文学青年,也许对他的打击就很大。如果发表了,也许对他今后的生活、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和激励。咋办,我就让这篇作品“出生”吧,把一些“老面孔”的稿子撤下来,因为这些“老面孔”已经有地位了,有工资了,生活安定了,“孩子”的面世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了。在编辑过程中,也曾经遇到一两个不乏才华的青年作者,没工作、没媳妇,生活落魄,死爱文学,但是智商稍高,情商过低,发稿后你连声“谢谢”也得不到,怎么连为人处世的基本礼节也不懂啊?有时候我对他们几乎失去了希望、信心。但是又觉得他们是不可多得的一棵文学好苗子——还是悉心给他们浇水培土吧。我又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想想年轻时候的自己不也就是这样一个傻小子吗?

毕竟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都有了固定的收入,也娶上了媳妇,我也有了懒惰的一面。好像是有点名气了,约稿多了,忙不开了,就开始推了。有时候把约稿的编辑气得翻白眼,自己却觉得良心也还能过得去。

再看自己现在的作品,四平八稳了,结构合理,圆滑、圆润,中规中矩。

那些棱角分明的观点呢?锐利呢?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时年轻的我、很愣很冲的我、不谙世事的我、豪气干云挥斥方遒的我,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我,哪里去了?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发表了文学作品就寄给她看,她看完后再寄还我。有一次,一篇刊发我文章的报纸她没有寄来,是寄丢了或者搞丢了,也不得而知。让我伤心的是,她竟然没有一点自责的话语,我立马停止了对她的“追击”。

年轻真的好极了!

我二十郎当岁的年龄啊——天不怕、地不怕,胸中却有百万兵!一心一意想着搭建自己的艺术大厦。但是,一晃30年过去了,我老了吗?我看惯秋月春风了。我稳重了。我戴上了很厚的眼镜了,看这个世界都是花里胡哨的了。我的头发稀疏了,被人叫做“谢尔盖”了;我的肚腩起来了,走路四平八稳了,我多么老成持重、多么有城府啊!

过去赏识自己、帮助过自己的老领导、编辑、老师、朋友,特别是修扬老师,这些都是我人生当中的恩人啊——与他们的联系愈来愈少了。开始的时候还给远方的恩人通通信、寄寄明信片、打打电话,发发信息,后来渐渐生疏了,连发个信息的心都快没有了。有些文友,由开始的慷慨激昂、无话不说,到最后变得无话可说,慢慢疏远了,偏离了航道,有的甚至不在一个频道上了,那就各走各的道吧。

也有这样的人,见我是棵好苗,开始培养我,见我长成树了,开始抹芽压枝了。这时的我如果不坚强,就会被摧残,一蹶不振。试想,一棵嫩芽,能经受住吗?只不过这时的我足够强大了,没有被弄死,晃晃脖子,又挺直了身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我想起狂风暴雨雷电后,很多树被连根拔起,有的树歪斜,有的树枝断了,这是大自然的洗礼,大自然在梳理,在考验,你经受住了,就依然挺立。

2020年春节期间,突然接到了修老师的电话,他的音容笑貌又回到了脑际,那些过去的奋斗、欢笑、苦乐又活泛起来。

修扬老师问了我们这边的情况,说是好久没有我的消息了,主要是想问一下《准噶尔文艺》不办了吗?我说办着呢,现在出版周期有点长,2018年的《准噶尔文丛》快印出来了,印好了,我给您寄过去。您的地址我还有呢!

后来,原来在宣传部工作的小种给我了修扬老师的微信。我们就通过微信开始了通信。微信也是信啊!

1月25日,春節前,我用微信给修老师发去新春祝福。修扬老师回复:我祝你在新的一年中,潜心创作,不要浪费大好时光。再多拿出几篇反映现代农场生活的散文吧,我等待着。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复,修老师又发来了微信:

“你现在正是一生中最成熟的时候,现在又有了安心思索的条件,再不抓紧就太可惜啦。”

我说:“好的,谢谢修老师,我一定继续努力。”

2月8日,是正月十五,宅在家中的我,给修老师发去祝福信息,没有得到回应。2月24日,“龙抬头”的那天,我发去祝福微信,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修老师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3月17日,得知《准噶尔文丛》已经印好,由于特殊情况,还无法送达奎屯。我把修扬老师的地址和手机号发给他,问有什么变化没有,修扬老师竟然回了微信说:“对的!我说《准噶尔文丛》一到,我就给你寄出!”修扬老师回信说:“好的。”

到了3月19日,修扬老师突然来了微信:“振翔,书不必寄了,我不久将离开人世。永别了!”

我大吃一惊,回微信说:“修老师,你好好的,一定可以度过这道坎!恩师保重!”

3月20日晚上9点,我不放心,问询:“修老师,您怎么样了?”没有回信。

3月21日早上9点,修扬老师回信:“我将最后一次住院,估计时间不多了。请向小种转告,感谢她多年给我的帮助。我现在正淡(坦)然等待,毕竟我已是88岁的高龄啦!此刻能接到你的微信,真是莫大的慰藉。”

我回复说:“好人长寿!修老师您保重。我还想亲自见你一面呢。我一定转告小种!”

修扬老师回复:“谢谢你的一片真情,但确实无须来了!有你的及时问候,我就很满足啦!”

我回复道:“师恩难忘。我的处女作就是您一字一字改出来的,非常感谢您!没有您也就没有我后面的成就!一定要保重。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活个100多岁不成问题。”

修扬老师说:“你对我夸奖了,有才人是埋没不了的。没有我的发现,你照样会有今天的成绩。”

我回复道:“不是的,没有修老师指路,我会在文学的小道上走很多弯路的!修老师一定保重,真的有机会我会去看你!”

修扬老师微信说:“千万别来,说不定我两天内就走了。真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千万别来,有你的微信就够了。”

我说:“修老师,我为您天天加油!”

我把修老师的情况告知文联领导,领导非常重视,立马拟了一封慰问信:

修扬老师:

得悉您最近身体欠安,在此,七师文联表示衷心的问候!修扬老师是七师的文艺老前辈,为七师的文艺事业作出过重要的贡献,这些无论是和您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还是我们这些后来者,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七师文化底蕴深厚,一代又一代文艺人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的文艺作品,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七师的军垦文学、军垦油画、军垦剪纸、军垦版画、军垦国画等艺术门类,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七师的文艺家队伍,也有了大发展。目前,七师有九个文艺家协会,729名会员。省级会员79名,国家级会员54名。2018年9月3日,经过多年的创建,七师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军垦文化之乡”,为七师建设先进文化示范区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在这里,请修扬老师对七师的文艺建设多指导,提出宝贵意见,我们会遵循老师的教诲,继续努力,祝愿老师多多保重身体,祝愿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七师胡杨河市文联

2020年3月22日

我转发给修扬老师,修扬老师回复说:“在女儿的帮助下我读到来信,深受感动和鼓舞。请将这句话转告文联:我对文联所做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它今天的成就才使我倍感慰藉和骄傲。”

我说:“修老师过谦了。保重身体,是全师文艺工作者的心愿。”

3月23日,修扬老师来微信说:“振翔,四月份以后,你可向我二女儿于当致电询问我的确切情况。好,永别了!”

我回复说:“修老师保重!别说永别!《文丛》已寄出,您一定能够收到!”

4月初,我受兵团文联之命,逆行去南疆采访扶贫攻坚人物。4月2日,在火车上,我给修扬老师发了微信,没有回应!4月5日,我发去微信,依然没有回应!我就给修扬女儿发去手机信息,得到回复:

“《文丛》己收到。一收到邮件爸爸就叫我立即打开翻看,他非常感动,可惜无力看书看报,非常衰弱。他上个星期还说起文联和办杂志的往事,思路清晰,但身不由己,不知还能撑多久。谢谢你对他的关心。”

我很高興,回复信息说:“继续,得到这个消息很振奋,修老师保重,多联!”

4月14日,结束了紧张的采访任务,我在返回的火车上,收到了修老师女儿的讣告:

李老师:

我爸因病已于2020年4月12日在家中去世,享年88岁。按照他临终前的嘱托,昨日我们已将其出殡并安葬于珠海。谨此讣告。

我的泪就下来了,滴在口罩上。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个用稿通知书的时间:1985年4月12日。我感谢文学,给我这样的人留了一条活路!我感谢修扬老师,在拥挤的文学小路上给我指引方向,让我吃上了这碗香喷喷的文学饭。

责任编辑去影

猜你喜欢
文联文学微信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安顺文联宝安文联 联姻共促两地文艺繁荣
微信
文学小说
微信
微信
扶贫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