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梅花开了
路过梅林,花似开不开,藏在干枝里,似乎在等着一场春雪。
果然,飘起了春雪。喜欢春雪。春雪如春色,春雪易逝,春色易逝。
雪后访梅者说梅花开了。
雪中梅更熨帖,应了金农明月前身之论,梅林里又疏影横斜,一时如画,是梅花册页。
白梅是画在纸上的好。王冕一生画了不少梅花,多是老梅,或一枝或繁枝,梅影参差,密蕊交叠,以淡墨圈花法勾勒花瓣,好看幽古。台静农先生亦好作梅,圈圈点点,有骨格有风致,又自负又寂寞,不染俗尘,有一种高贵的落魄不羁。
白梅白得不一般,我想可以称“梅花白”吧。黄梅之黄是“梅花黄”,红梅的红也自然是“梅花紅”。我喜欢的白有梨花白、杏花白、梅花白,白出一片冰心。一片冰心未必非要在玉壶,在枝头也颇好。
红梅是生在地上的好。
近日课业,教五岁小女背《梅花》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宦海沉浮,不失书生心性,不失诗人心性。
少年时,我家庭院栽有几株梅树,曾祖手植。当真是老梅愈老愈精神,尤其是大雪天,开得精神抖擞,梅香馥郁。二十多年前的雪天了。
一九九〇年代的某个隆冬,我家旧庭院的红梅开了一树花,清秀可喜,又吉祥又好看。祖父高兴,带我们在梅边赏玩。寒梅清幽探雪,祖父清癯临风,风动围巾。快三十年了,我忘不了。《红楼梦》上薛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快二十年了,我也忘不了。丁酉初春,我与友人在老家小城访梅不遇……
梅花落满了记忆,大雪落满了记忆。
雪后园地仿佛一卷宣纸,踏雪寻梅更是踏雪寻春。红梅落在雪地里,密有密的风韵,疏有疏的神采,如胭脂点染,疏朗清雅,入眼靡瑰,春意比杏花枝头足。
腊月手记
打豆腐,拧浆,看黄色的汁水从麻布缝隙里流下来,木盆接住,海海一汪浆水。
炸生腐,豆腐条放入油锅,膨胀松软金黄。用线串起来,累累坠坠。
腊肉咸鱼挂在楼阁上,晃悠悠的,阳光正好,肉和鱼冒着油光。老人拢起手,双脚放在火炉上,歪在屋檐下打盹,竹杖歪在一旁,竹烟筒歪在一旁,花猫歪在一旁,黄狗歪在一旁。
夜里炒干果,铁砂与瓜子花生交织的气味汹涌如涛,滚滚而来在池塘上方,滚滚而来在小路上。
梅花上落满雪,白梅更白,红梅如胭脂如鸡血石,黄梅如琥珀。小儿穿着红色的棉袄在树底下玩冰柱。
清早,牵牛出栏饮水。阳光未及处,霜色朦胧,牛蹄踩出脚印。牛饮水时,一只鸟站在牛角上东张西望,一小童在牛后站着。
几个人廊下打纸牌。一男孩跪坐椅子上一张张收拢打出的纸牌。
山是枯的、白的、灰的、青的、绿的、黄的,一切都黯淡着。
阳光大好,挂面上架,像瀑布,一架又一架。
回乡的车远远地过来,一点点大起来。
行李包裹由家人扛着,回家的人空着手,跟在后面,一路向村子里走去。
整日冒着烟气的烟囱,灶上做糖、蒸米粑、打年糕、卤肉……灶下柴火熊熊,堆在屋檐下的柴矮了半截又矮了半截。锯好的枞树段一堆堆,树轮对外,一圈圈一圈圈。穿短襟袄子的庄稼汉劈柴,手起斧落,一劈为二。劈好的柴码在墙角,长了半截又长了半截。
大胖猪泡在桶里,黑毛猪。毛一点点褪尽,猪肉白,像璞玉一样。须臾,猪肉倒挂在梯子上,猪头割下来,在案板上耷拉着大耳,笑眯眯的。午饭后,吃杀猪饭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农妇在猪肉上撒一把粗盐,压上石头,腌进大缸里。
白色的米粑摊放在竹箩里,挤在一起,一团团富贵。
石臼里捣碾芝麻,咯吱有声,一缕幽香飘向屋顶。
上坟,踩在荒草上,穿过田埂,穿过山坳,鞭炮声里有一种寂寥。静静地看纸燃起来,渐渐成灰,有一种失落,也有一种生息。冬阳照耀,近映山际,山鸡飞过,一只、两只、三只,平添伤感,又增野趣。背一布袋的少年扛着锄头挖冬笋。
祭祖,新妇挈新儿,新儿着新衣。红烛高照,一家子跪在牌位前,鞭炮如雷。
山林
顺着老屋后边石子路慢慢走,到了山中。这条路我已经走过无数遍,小时候经常去玉米地里放烟盆熏野兽。每天夜里,点一束葵秆火把照明,橘黄色火焰一下子切开了夜的黑,葵杆燃烧出一种特殊的香味飘浮在山野间,淡淡的,美极了,像轻纱一样若有若无。不时有萤火虫擦身而过,给夜行增添了很多诗意。
已是初春,路边有些树木冒出了嫩芽。很久没有感受到时令的变化了。
我喜欢山中。这是回家后的第一天早晨,正是城里人刚刚打出睡醒后第一个呵欠的时候,我悄悄起床了,慢慢地走在去往山林深处的小路上。
草深处微微动着,是睡醒的兔子还是捕食的野鸟,我不知道。万物各归其处,相互羁绊,不相往来,这应该是很好的境地吧。两个飞虫停在我的肩头,停了就停了吧。在山中,我是可以让蜻蜓立上头的小荷尖角。不忍心把这两只飞虫扫开,它们胆子很大,从我的肩膀顺着袖子慢慢往下爬。
我极喜欢那些体形微小的生物。小时候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块沙地,沙地上经常有蚂蚁盘踞,每次总会逗留片刻,看蚂蚁搬物、散步、打架……我看见一只蚂蚁在搬运一个比它的身体大三倍的虫子;我看见一只蚂蚁绕着一块小石头转圈;我看见一只蚂蚁匆匆如急事在身;我看见一只蚂蚁缓缓似信步徜徉;偶尔也会抽一根草芯,逗弄蚂蚁,让两只蚂蚁把头抵在一起较力。
山中有个废弃的水井,是当年村民灌溉用的,这几年退耕还林,水井已废弃不用了,井四周杂草丛生,水浮动着很多水黾。说浮动,因为它们太小,仿佛是漂在水面的一抹浮萍。
一个个水黾在水面滑动,姿势优美而从容,触角过处,水波不兴,轻盈得如风吹落叶。我停下来盯着它们看,水黾有三对长有油光光绒毛的脚,一对短,两对长,靠近头部的短足用来捕食,身体中部和尾部的两对长脚用来滑行。足的附节上,生长着一排排不沾水的毛,所以,与足接触的那部分水面会下凹,但不会冲破表面张力。
一切微渺的生动,即便小若蜉蝣、微如细菌,造物主也赋予了它们一定的智慧和生存的技能。水黾在水上滑翔,不是与水嬉戏,而是为了捕食水中的小虫子或者死鱼虾,猎物一旦到手,就用管状的嘴吸食它们的体液。水黾忽动忽静,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它们这样的节律使人变得松弛、慵懒。井里的一方天地,对水黾而言,也是一个大千世界。
天色彻底大亮,山风推动着树枝,阳光射下来,山腰上昨夜的白雾悄悄在散,舒缓的松涛声轻和着树林深处婉转的鸟鸣。“仁者乐山,知者乐水”,说什么仁者喜爱山,智者喜爱水,我觉得应该是仁者像沉静的山一样恒久,智者像流动的水一样快乐,毕竟仁者也可以喜爱水,智者也可以喜爱山的。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沒有酒,以清风代之,饮下无边原野与漫漫山岚。
常听人说,山要青,水要秀。南方的山以树多草满而青,南方的水也因澄澈透明而秀。没有树木的山,即便是春夏之际,也显得苍茫雄浑。
有一年,我去太行山边看山,北方的山与南方截然不同,山体的走势,土石的颜色风格迥异。下午时,太阳西斜,我站在平原上看巍巍大山,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山与山之间巨大的投影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山,毫无秀美可言,但自有一份厚重。
乡村的黎明几乎是被鸟儿唤醒的。一只八哥在树林里唱胡编乱凑的歌,一只喜鹊在觅食的间隙,跑到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叫上几嗓子。山鸡挥舞着长长的尾羽跃过山场,还不忘沙哑悠长地说话。翠鸟在山谷对水而鸣,锦鸡在土坡仰天长歌,麻雀在杉树林蹦来蹦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在这种鸟的音乐会中,有一种声音特别的突出。你不知道它在哪里响起,山林的东边,山林的西边,山林的南边,山林的北边,拖长的声音,有五个音节,懒洋洋的,音色却出奇地亮。
头顶发出群鸟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回头看,一群白鸟离窝了,那流线型的纤长身体,姿态轻盈,雪白的羽毛,钢色的长喙,那双青色的脚像一件精心打磨的青玉长杆。洁白的身子衬着大树的苍翠,四周静悄悄的。
我俨然一脚从滚滚红尘踏进了山河岁月。
太阳慢慢爬过山尖,金色的阳光照着树木。白鹭四散着展开双翅,飞快地划过树杪,轻盈地落在对山的电线杆上,也有几只飞得更远,直接奔向泥田,或在田埂上漫步,或绕着水田来回盘旋,在初春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它们洁白的身子如粉雕玉砌。
山边麦地的边上有一株树,一株樟树。樟树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人们常把它看成是景观树、风水树,说能避邪。当年祖父对此深信不疑,他说屋基旁植树会让一个家庭有更多的生机与活力。
最多愁善感的年纪,早上起床后总要在院中樟树下静坐片刻,鼻息间淡淡的药气,让人灵府一醒。樟树之香斯文安静地飘浮在清晨的空气中,没有桂花浓烈,没有槐花清淡,没有兰花素雅。
眼前的这棵樟树已经很老了,老得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它的来历。空中飘来的种子,偶然落在这里生根发芽,也就随遇而安了。樟树皮颇粗糙,质地却很均匀,没有杨树的斑驳,更不像桃树长满无数的疤瘤。它的树干笔直且长,一分二、二分四地竖在那里,球形的树冠像一把巨伞,在天空中撑出优美的一团,圆润中有连绵,规矩中透着俊秀飘逸的神韵。
那些年,常常站在山边,默默地望着这棵树,它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和其他树种闲聊呢。此时,这株樟树在早春微凉的风中摇曳着,我看见几个鸟窝,不知道是空巢,还是有鸟在其间栖身?放在十年前,我会爬上去看看的。
树犹人。世间万物皆有性情,山中的樟树比屋前屋后的樟树多了几分从容。当年庄子多么愿意做深山中的一株树啊。“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大山嵁岩之下,有一份沉默与天真,还有甘于卑下的淡然。山中光水充足,土壤肥沃,树长得自由舒展,鸟雀翔集,在漫漫山林中享尽天年。
一个人倘若能秉山而居,他做人可能会崇高厚重一些,有嶙峋的风骨、气格。我常常在深山的村子里发现不同寻常气息的人们。
大千世界虽有大千,大千终究是有限的,大千世界到底是樊笼。陶渊明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走进山中,忘掉肉身,甚至忘掉心灵,一切都松弛下来,如树,如草,如山泉青鸟。陶渊明又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山林即在樊笼之外,山林顿成隐逸。
露
韦应物的诗《咏露》中,“秋荷一滴露”一句极好。最好看的露,是在荷叶表面上的。夏天去湖边玩,大清早,一池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不沾一丝风尘。
古诗里有太多关于露的句子——
“溪花含玉露,庭果落金台。”花蕊里含着一滴露,在风中摇曳。庭院里的果实熟了,落在台阶上,清脆的声音击破空气。写实,但充满了禅意。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夜深露重,一下子让露的意味也凝重了起来。也非怪此前陶渊明说:“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温庭筠《荷叶杯》前半阕说“一点露凝冷,波影满池塘,”足以让人低回。
自然界中的美,需要屏除世俗的喧嚣,心灵在极度的宁静中才能发现。譬如露。这么多年,我都忘了露的模样,差不多只存于记忆了。小时候在乡下生活,安静的晚上,总喜欢一个人站在月光下感觉露意。
露有药用,乡下有人患眼疾,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擦洗。《红楼梦》中薛宝钗平时吃的冷香丸,配方里即有露。
露于我而言,是美。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露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普里什文散文集中的句子,读到有十年了,仿佛今晨的露水一般明晰。我不怎么读中国文章之外的文章,普里什文那本《林中水滴》却一翻再翻。普里什文的文章,像露打湿的村庄。
天地间静寂无声,一颗又一颗露,停在瓦片、青藤、树叶上,最好看的是各种瓜果蔬菜上的露,茄子上的露发紫,南瓜上的露翠绿,豆娘翅膀上的露剔透晶莹如水晶,颗颗点点,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
露在草叶上听了一夜草叶的心事,听了一夜松针的心事,听了一夜瓜果的心事。心事装得太多,露的世界很小,一触即碎。它才是真正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吧。
面对原野一片露的时候,心里总有空茫感。譬如朝露呵。
故乡的野菜
立春前后,畴垄开始耕作了。水牛拖着沉甸甸的犁具,垂头挣扎向前。农人尾随其后,手执牛鞭。所谓鞭子,不过是细长的竹枝,并不舍得直直抽打下去。铁铧一圈圈掀开沉睡经冬的水田,草腥气和着泥土味扑面而来。这时田埂上常有几个孩童在挖荠菜,与犁田的农人一体,成为民俗画。
荠菜是皖西人暮冬至春时的节令野菜。走在乡野,不时看到几个垂髫的女孩拿一把挑铲或者小锄头,挎个筐箩,蹲在地上挑荠菜。荠菜有大小多种,故地所生者甚小,一丛丛扁平的荠菜紧钉在地上,只能从土中将它们连根挑起,又称“地钉菜”。
在地头田尾挑荠菜,是最诗意的劳动,因为有的玩,事后还有的吃。荠菜色如翡翠,叶带锯齿,吃在嘴里有点涩,轻嚼几下却口齿生香。其做法很多,可炒食,能入馅,做馄饨甚宜,故乡人多用作烫菜。将荠菜放入平菇的香汤里,挖半匙猪油,鲜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碧绿的荠菜在锅底荡漾,淡褐的平菇几番沉浮,入口淡苦,微有清香,能品出苦尽甘来。
荠菜与豆腐可做羹,入嘴浓淡相宜。与腊肉同炒也好,腊肉表里一致,煮熟切成片,透明发亮,色泽鲜艳,黄里透红,肥不腻口。金黄的腊肉有厚实的富贵,荠菜碧绿,带着清凉的苦味。一时甘苦自知。
荠菜慢慢老了,开出花。这时节,马兰头来了。
马兰头是故乡春时常吃的野菜。正月天暖和起来,阡陌间马兰头悄悄冒出新芽。过些时日,新绿疯蹿,即可摘来吃了。明人写诗赞马兰头滋味之美,让人忘却酒肉。
马兰头剁碎后拌豆干、芝麻油,春风拂面,婉约如小令。食后得清凉味,足以抵消酒肉的肥腻。马兰头是常见的野菜,故乡的路旁、田野、山坡常见,夏秋之交开花,或紫或白的小花。
绍兴童谣,“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头”,让人浮想联翩。小时候希望自己有个姐姐。还有绍兴人念:“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到瓦窑头。”说当年瓦窑头一带人以制砖瓦、缸甏为业,穷工春时粮荒,野菜度日。聊备一说。故乡也有童谣:“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串极长的数字,并无寓意,朗朗上口而已。
天气暖了,河里春水碧绿,与岸上麦苗互映。竹笋冒尖,蚕豆、豌豆开始拔高抽茎,芦苇爆出新芽。马兰头老了,树荫湿地上,紫红色的襄荷生出花苞,红彤彤像笋尖。襄荷滚刀切,用青椒爆炒,一时怡红快绿,艳而不俗。还可以和豇豆、辣椒、生姜一起泡入菜坛子腌食,脆生生可做下饭小菜。
襄荷模样粗壮,腰身浑圆,它的名字却风雅,像旧时大户人家深锁楼阁的闺秀,云鬓玉颜,柳眉凤眼,一袭绿萝裙,撑印花布伞,袅袅婷婷走过,如朵莲迤逦池水。
襄荷不仅能入馔,也能入药,马齿苋更是如此。小时候,背部生痈,红肿胀痛,不得着衣。照仿医书,以馬齿苋捣烂敷在患处,竟得痊愈。只是患处留下了一个疤痕,那是故乡野菜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迹,时间挥之不去。
我喜欢凉拌马齿苋。取嫩茎夹叶,用开水烫软,切细放醋,淋上芝麻油,炒吃或凉拌皆可。这道菜做了几次,马齿苋入嘴滑嫩清脆,酸酸甜甜,伴着淡淡的清香。后来吃过一次马齿苋扣肉,肉味丰腴,抢去野菜风致,不如凉拌见本色。野菜之佳美,正在本色。
故乡的野菜,郎菜名头最大。
关于郎菜有一故事。说某户人家儿媳被人强占,逼得新郎逃进深山,饥不择食,只好以野菜果腹。后来那儿媳逃出家来,见郎君餐风饮露,依然俊朗如初,寻思那野菜有救命养生之功效,故称它为“郎菜”。故事不可当真。或者故事都当不得真,所以故事开篇都说很久以前,让后人无法追究。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现在也喜欢,但没人说了。
郎菜是一种通体微绿泛白、淡红带绒的野菜,幽居空谷,隐在深山中,如绝代佳人。放香油小葱配腊肉清蒸,为风味独特、溢香爽口的郎菜扣肉。将郎菜晒干泡水饮用,味香爽口。
故乡的野菜,以野水芹居首。水芹叶子细小,根茎一节一节空心,生在溪水小河边。小时候去河边玩,手一扭,顺手带一把水芹回来放辣椒清炒,倘或掺一小块腊肉,我能多吃一碗饭。野水芹有奇香,入嘴天马行空,又孤峭桀骜。早春的水芹轻嫩一些,清明后香气始浓郁,隔水就能闻到蓬勃的野气。
除了野水芹,故乡水边湿地多蔓生有鱼腥草,叶肥如荞麦,茎紫赤色,食来腥气汹涌,我从来不敢染指分毫。
先秦山坡上有蕨菜和薇菜,我的故乡亦如是。蕨菜向阳,易采摘,而薇菜喜阴,多长在河沟山谷间,采择殊为不易。薇菜模样好看,刚长出来时,顶部曲卷如耳,毛茸茸的。将其棉絮状绒毛去掉,摘去芽株上的嫩叶,用开水焯透晒干揉搓即可持久柔嫩。
知堂《故乡的野菜》一文提到的鼠曲草,我乡也有。做法与绍兴人家差不多,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做糕。
鼠曲草乡俗称茅香,惊蛰后,杂草现绿时,从田头地角、山沟荒地上冒出来,毛茸茸一小撮。茅香茎细长、淡黄色、秆直,叶片扁而质厚,上生微毛,有香气,捏在手里颇软。茅香清明时开花,圆锥花序,淡黄褐色,有光泽,花顶成坨。
茅香含香豆素,可制香可入药,故乡人只用它做茅香粑。茅香洗净后捣成凝膏,淡绿如芥末。将浸泡好的糯米磨成粉,添水与茅香膏揉成团,软硬适中,而后做成粑,以腊肉、竹笋、粉皮之类做馅蒸熟。口味不同,馅可自选。熟后的茅香粑颜色墨绿,香、糍、软。每年三四月,故乡人家总要蒸几笼,饭前饭后贴锅边或在灶炉内烤而食之。贪食者,还备有茅香干末,口感不如新鲜茅香。在杭州吃过茅香粑,当地称为草饼,味道不正,大概是做不得法,选料不精之故。
故乡的野菜,大抵他乡也有,那是中国野菜。有种豆腐,如果也能算野菜的话,别处似乎不容易吃到。这种豆腐并非豆制品,食材为树叶,山民俗称神仙槎,学名叫作二翅六道木。
神仙槎叶有奇香,放凉开水中揉搓,渗出汁,以柴灰点卤成豆腐,凝如绿脂,颜色碧翠。即做即食,隔夜即化为一汪碧水,遁去无痕。
神仙豆腐切成薄片,撒上白糖,绿波之上点点冰心,或者加入红酱,万绿丛中一朵红,美味之外,入眼还有绝好颜色。也可以将其切块,温水煮开,加盐、葱花、芝麻油。以勺舀食,让人惘然,觉得浊气去尽,心头如明月清风拂过。
那日郊游,偶遇野蒜,兜头有旧事感,三十年前吃过很多野蒜。老家后山都是菜地,春夏之际地角生有野蒜,祖父与我拔回家煎鸡蛋。野蒜切成碎末,掺入鸡蛋拌匀,以香油煎至两面金黄。金黄透着碧绿,是金玉满堂,也是金玉富贵。少年时不喜欢那味道,觉得冲,三十年后再吃,唯有清香在喉。
故乡是有很多野菜的。童年口感,觉得野菜滋味有诡异的地方。今日吃野菜,大抵闲逸,闲情与逸气。
故乡人采食的野菜还有蒌蒿、苦菜。蒌蒿加蒜泥爆炒,有冰雪消融风味。乡农取鲜嫩的苦菜去根,洗净过水焯,揉去汁,柔软如同泡后的茶叶,微微香涩,加小葱拌炒,清苦里有一些鲜艳,配米粉做成苦菜粑粑,颇让人回味。
《本草纲目》记载:“南人采苦菜嫩者,暴蒸作菜食,味微苦而有陈酱气。”南人口腹之欲广袤,大有神农风范。我怕苦,早年吃苦太多。人生多苦,口味多些清香多些甘甜多些芳美,肉身受用。
野菜的好,依时令而来,顺应天时。这里有岁月时序,有乡土节气。
故乡遍地野菜,随生随灭,再平常不过,因为长在荒野草泽,有一股淋漓元气,荒年可温贫度日。明人朱橚作《救荒本草》,录四百多种野菜,或叶可食或根可食或果可食,济世之心拳拳,读来心热。丰年里,野菜被好食者采来,入菜入药入酒入茶,化成唇齿的缕缕滋味,是另一种福泽绵长。人生之富贵不过一饭一蔬自适愉悦。
下雪了
冬天下点雪才有意思,小雪怡情,大雪壮怀。有时雪太大了,出门几十米竟也白了头。
人在城里,玩雪是奢侈事,比不得过去在乡下,可以玩山丘雪树林雪竹枝雪茶园雪草地雪庭院雪。
玩山丘雪如看古画,况味如明清山水手卷,底色是苍莽的。
雪天的山林,青白相间,浮漾湿湿的白光,青而苍绿,白而微明。清晨起来,站在屋檐下远望,看见那发白的山顶,大片的是绿的松,马尾松,密密匝匝。那些马尾松是乱长的,大小高低不一,一棵一棵挨着,依山势上下起伏。
竹枝雪是水墨小品。一枝雪,淡淡冷气袅在三五片竹叶上,况味如宋人宫廷画,尽显幽清之态。茶园里的雪一垄垄洁白,没有风,雪色下平静安谧。草地雪仿佛一张大宣,不忍落墨不敢落墨,不忍落脚不敢落脚。庭院雪最有趣,像个大馒头。在山东初见枕头馍,枕头那么大,吓人一跳。
下大雪,庭院的荷叶缸中落满了雪,盆栽里落满了雪,老梅枯枝上的积雪一寸厚。
北国雪如豪侠,江南雪是文士。江南的雪是娇羞的,轻轻然,又像是旧时未出阁的少女,羞涩地飘舞着,落个半天,才放开胆子,肆意地撕棉扯絮簇簇而下。顷刻间,田野皑然。
雪片飞舞,伸手去接,直落掌心,一片又一片,湿漉漉的清凉。
江南的雪下满湖堤,下满板桥,下满勾栏瓦肆,下在农人的黑布衣上,下在文人的油纸伞上,下在乌篷船的斗篷上,也下在田间地头,下白了山尖,下白了塔顶,下肥了峡谷,下厚了屋檐。在白的世界,时间似已静止,只剩昼夜。
于一个南方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冬天里下一场雪更动人心。一年后的再次重逢,雪色依旧,人事全非,颇有一番思量。獨临雪于屋檐下,泡杯热茶,默默打理着往日岁月遗留在体内的燥热、喧嚣与不安,聆听雪落大地的声响。
午后,流连于水乡弄堂。窄长的石板路,灰褐色的老墙,墙角边有菊花盆。菊花残了,枝干兀自立在雪白里。空气里没有什么声音,巷子停滞在旧时雪色的意兴阑珊和波澜不惊中。
空旷的大路边,天空泛出灰蓝色。
记忆里昏黄亮白,暮色由远及近,田园一点一点隐没。天渐渐暗下去,万物像失了魂魄,鸡鸣犬吠,牛羊在栏里吃草,猫窝在屋檐下,各种声音悄然隐在积雪中。依依炊烟自囱口浓浓涌向天上,先是汹涌沉沉的一团团,渐渐变淡,慢慢消散融入虚空。溪流自顾自在山沟里,水滴却凝在石缝成了冰晶。
黄昏时,邻人自集市买得酒菜踏步而归。雪地淡淡足迹,如白纸墨痕。庭院斗大的灯罩亮起,似燃火炬,雪白里有灯光,灯光里有雪白,雪色与灯光辉映。红尘世俗之乐有真意,当浮一白也。
少年乡居时,最喜欢下雪。午后朔风卷地,傍晚开始下雪籽,一颗颗在地上滚动,终于飘起雪花。任雪下了一夜,闭门读书作文,天下可置之度外。清晨起床,窗台一簇簇雪,屋檐与树上低垂着冰凌。庭院一夜之间白了头,田间地头都白了,夏日十分葳蕤的枸骨树也白了,泛着苍青。雪落满苍绿的香樟叶,落在肥硕的梧桐树上,棕榈一掌掌白,腊梅淡黄的花蕊结数点素心。瓦屋顶上更有厚厚的雪,几天不见消融。伴雪而居,原野皑皑,人茫然不知时序。每天夜里与祖父围炉而坐,乡野传奇一章章仿佛古老的旧画。这是有意思的。花月流水的独语,烟波浩渺的长歌,总不及雪夜清寒令人低回。湛然虚明,天地间一白,忧乐由我。
有雪的夜晚,有月亮更好看。雪光与月光一起,雪光清凉,月光也清凉。轻盈的雪映着昏黄的月亮,满目清白。没有月亮的时候,天际满目星斗,是另外的况味。星光下弥漫着晴朗冰冷的气息,远处农家院子人影晃动,隐居着无数坛坛罐罐,家长里短。彻骨的寒气透过纸窗,冷得人心一紧,红彤彤的火炉熏了半天,方才满室春意。
天晴的日子,瓦檐融雪如覆水,像古老的更漏,昼夜滴答。偶尔积雪自屋顶轰泻下来,如奔马腾空而至,又像玉堆倾倒,那是时间滚滚的见证。日子一天天淡淡来去,该走的走,要来的来。
记得一年深冬,夜风已经透凉,突然飘起细雪。凛冽的夜,像幽深的古井,片片雪花如寒星点点沉落。雪花透过树枝零落地上,一片片在灯下晶亮,又清素安静。庭前石头清凉,雪片静静扬下来,石头一半清幽,一半明媚,真是动人心肠。想告诉别人雪夜有多美,却遍寻不到。留在少年记忆的心绪又寂寞又旷远。
于一泓清冷里看雪,静中开花,开的是心花。雪里庄严,心中怡悦端然。雪下了一夜,山林闲寂,有冰霜气骨玉精神。冰霜气骨玉精神是好文章的质地,古人说柳宗元文章如玉佩琼琚。黄山谷论文,尤重从容中玉佩之音。过去的高人逸士,作山水自娱,常写雪景。寻常见惯的峦姿,积雪覆白,蓦地添出层叠来,寄托岁寒明洁的意思。
今年的雪一直未下,心里念叨了许久。前些天,好不容易有了寒风,听到泠泠意思,到底没有下雪,路边青霜簌簌,倒是厚了些许。每天翻唐人传奇,总舍不得看完,简素,古艳,奇崛,应该留几篇在雪夜里看。如此沉迷,毕竟趣味。
故乡的雪多年未见了,他乡的雪也是好的,天下处处有好雪。雪让天地静默,远处山脊镶玉,楼台檐角染白,万木失翠,宛然新生,平旦之气充盈。茫茫白雪,林木疏落有致,像水墨画,又有文章的风致。
文章有风有露有花有月皆可喜,但不及霜雪落在纸页间沉稳。那是天地的雪,村野的雪,草木的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往昔的雪,通往明月前身,通往旧日韶华,通往安静故园。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