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
虽然我没有住过几回幺店子,但对它的回忆却是难忘的、温暖的。幺店子在川东北的大路小道间,既是旅行者的落脚点,也是很多人临时的家,但它更多的是起到一个让行人“歇一口气”的作用。如一只鸟儿在飞行途中,落在晃荡的枝头上敛翅小栖,一歇疲惫的翅膀,啄食一点东西,然后再继续飞翔。
“幺”在四川方言中是“小”的意思,比如“幺妹”“幺叔”就是“小妹”“小叔”,幺店子也即“小店”。在川东北,称呼中带“幺”字,也有些爱称的意味,比如把年轻的姑娘叫作“幺妹儿”。所以,人们对幺店子有一种特殊情感。
从一个场镇到另一个场镇的中途,一般都会有幺店子,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家到下两的华溪口,还有下两到沙河的马掌铺、沙河到长赤的野羊溪都有一到两家幺店子。三个地方都处于三岔路口。华溪口右边的路通往长征、仁和,左侧的路通往高桥、平岗、石板滩、大河,甚至通江。马掌铺和野羊溪在米仓古道上,自古就是重要驿站,它的一头是下两,另一头是赤溪场和沙河;向左,沿峡谷而行,可到红光、长赤;向右,过河可到燕山、八庙。而野羊溪则一度是南江到长赤、正直的必经之地。离我家最近的幺店子是李子垭,那是提供给从白茅坪、观音井,甚至南阳、寺岭去下两、高桥、元潭赶场的人的小憩之地。
有幺店子的地方算是那段路上一个重要的节点,小小的枢纽。一般的路上是不会有的,比如从我老家去仁和场、南阳场、寺岭场,虽然也有二三十里路程,却连一家临时的幺店子都没有。负重赶场的人途中饥渴,会捏几个饭团或带上几个火烧馍,到了途中有一眼泉水的地方,用树叶做了水杯接水喝,或直接趴下身去,喝着泉水,就着干粮,填饱肚子。我后来想,其实那一眼泉水,也可以叫“幺店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华溪口的那家幺店子,即使公路已通到乡场,它还存在。据说,之前的很多很多年,那户姓王的人家就开着这家店。
华溪口是老家的伍家河汇入明江的地方,河口有一大片水竹林,以前常有土匪出没,对河有一片冲积出的月牙形沙滩,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在一弯江水的映衬下,如一弯遗落在那里的明月。有雨的时候,那片沙滩会变成好看的青灰色;水大的时候,便被淹没。河两岸的人来往,靠一叶小舟横渡,所以每次经过华溪口,看对岸的沙滩,那叶小舟都在那里,成为一种富有诗意的点缀。
过华溪口,转过一个山咀,便到了幺店子所在的地方。几间房舍分置路的两侧,背后即铁尖山的一堵青色绝壁,河对岸也是一幅山水画似的一道笔立陡崖,河水进入峡谷,喧嚣声更高,水流更急,河道里有不知何年崩塌下来的巨石,河水冲击,形成白浪。现在在距此不远的地方,修建了电站,河水被拦截起来,河面就像吃了镇静药一般平静了。幺店子的主人将屋团转的空地开垦出来,常年种植着蔬菜。
很多年来,那里都是木架瓦房,公路边则有吊脚楼。这里常年经营吃食,也卖些小百货,有四间可供人住宿的房间。其中有两间大屋,每间用粗大的木头做了两通铺,各宽两米,从房间的一头抵到另一头,长约五六米,分置进门的两侧,一张通铺可以睡十四五个人。一间是稍好的客房,置了四张床,有蚊帐,还有一间则是高档客房了,只放了两张床,也有蚊帐,还放着桌椅。
我们到下两赶场,一般都会在这里歇气,舍不得花钱到幺店子吃饭的,店子提供茶水,我小时候是一分钱一碗的粗茶,在我一九九○年离开老家之前的十年间,已从一分涨到五分,又涨到了一角。买一碗茶水,就着自带的干粮,一边歇气一边吃。相熟的人,会在那里相遇后叙旧,问候一番,请对方喝一碗茶;不熟的人,大家互敬一锅叶子烟,攀谈几句,一说起来,也可能是沾亲带故的,然后同行着往前走,一边走路,一边摆龙门阵,也就忘了行路的艰难。
店小,设施简陋,虽是粗茶淡饭,但茶和饭菜都是热的,可以解渴疗饥;晚上有床铺可以睡觉,免除了风餐露宿之苦。夏天,主人会备下凉好的老鹰茶,一到那里,会给你舀上一碗,然后给你端一盆水,洗脸抹汗,再递给你一把篾扇扇凉;冬天,则有一塘柴火,火塘上挂着的鼎罐里总熬着滚烫的热茶,待你把背的东西放置好,坐到火塘边,也会给你舀上一碗。因为歇幺店子的人大多是负重走路的“背二哥”,一路行来,很多人里面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一旦停下,穿着湿衣服,容易受寒感冒,到了火塘边,得赶紧把里面的湿衣服换出来,就着火烤干。好多人喜欢在火塘前裸了上身,烤了胸膛再烤后背,烤得心肝肺腑暖暖热热。一边烤火,一边喝着热茶,那是非常惬意的。无论如何,你只要到店里住宿,吃过晚饭,店主人都会端来一脚盆滚烫的热水,让你烫脚,以舒缓跋涉后的疲惫。
因为这种店主要是给负重赶路的人设置的,费用都很低廉。所以很多人为了省钱,即使街上有旅馆,他们也舍不得住。
我十二岁那年,土地刚下户不久,家里的公粮要交到下两粮站。父母带着哥、姐,背着谷子去交公粮。上街,对山区孩子来说,是再苦再累都愿意去的。我哭着喊着也要背公粮到下两。母亲心软,给我装了三十多斤粮食,让我背上,和他们同行。七点钟出发,走到华溪口的幺店子,十一点刚过,在那里歇气,就着幺店子的老鹰茶,吃了干粮。继续往前走了一个半小时,穿过都市一般的下两河口那个“大地方”,到粮站一看,交粮的人排成了长队。父亲一看这样,就让母亲带着哥姐先回,让我留下帮他排队。父亲这样做是有私心的,那就是如果天晚后才交得了公粮,要在街上住一宿,我是小孩,他可以带我住,只需交他的住宿费。
交完粮已是下午六点多,太阳已快西沉,西边的夕辉映照在山巅上。父亲给我买了一把麻花,然后说,我們到幺店子去住,那里便宜,还有意思。
麻花很香,我虽然很饿,但还是一点一点地吃,想把每一缕香味都吃进肚子里。从粮站所在的阳光坝出发,穿过街道,过了渡船,走出东河街,再过王家湾,就到了幺店子。一到那里,他叫主人家切了三两豆腐干,要了一盘炒胡豆,打了半斤烧老二,然后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给我也倒了一杯酒,让我陪他,父子俩就慢慢喝了起来。我喝了一杯酒,有些晕乎,他便给我煮了一碗肉丝面,让我先去睡觉。父亲性格直爽,读过私塾,能言善道,曾在万源铁厂当过会计,见过世面,跟一般的农民自然不同,走到哪里,三侠五义、封神说唐、红楼水浒,都能讲一通。因为交粮,住店的人多,他边喝边跟人讲起古来。那些人喜欢他,又拉他去同饮,气氛顿时热闹起来。父亲跟店主很熟,因为其他房间已经住满,就把我和父亲安排在了那间高档客房,但按通铺的价格收费。我和父亲一张床,另外两个客人挤另一张床——但他们都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山南海北地胡吹神侃,房间里就我一个人。
那间房在路边上,是吊脚楼,木头框架、木楼板、木板壁、木格窗,床板很厚实,油光发亮。屋里靠窗的地方,放着一架木制的、油漆过的红木柜,屋顶盖了一匹亮瓦,有一束雪亮的月光像一把刀,从亮瓦处刺进来,其锋利让人有些害怕。房屋不隔音,河水很响,可以听到拍击河岸和河中石头的噼啪声,明江像从楼板底下流过的。
我第一次住旅店,很激动,也有些害怕,虽然很累,却睡不着,便打开木格窗,想看看夜里的天空。
那晚确有月亮,但月光很淡,薄得像水膜一般,可能就那么一勾,由于地处山峡之中,被山挡着,我当时找不到它所处的方位。天空也就只有那么狭长的一溜,布满星辰。一道银河横跨两山之间,似乎真的连通了高耸的两山之间的深渊,供神仙和凡人来往。华溪口是两河交汇之处,天空像鱼尾,王家湾的地势稍微宽一些,便像鱼腹,然后在临近下两河口的附近收紧成鱼嘴状,一条布满星辰的深蓝色大鱼,似乎正从天空向着巴河的方向游动。我觉得很神奇,久久地盯着。
对面的山似乎是从河水里拔地而起的,岩与树明暗分明,如同我后来看到的木刻作品。一只猫头鹰飞到对面的一棵树上,神秘地隐藏起来,只能听到它怪腔怪调的叫声。在乡村孩子的印象里,猫头鹰是夜晚的使者,与鬼魂为伴,没人喜欢它,但我作为一个在山乡长大的孩子,已经习惯它的存在。加之有风从河面上吹过,有明江并不激烈的波涛声相伴,我并不那么害怕。
一勾新月升到了我终于能看见它的位置,河面上洒满月光和星光,那条银河的光芒更为璀璨。有那么一个瞬间——应该比瞬间要长不少,天地间似乎没有任何声响,河流波动向前,银河在天上流淌,星辰闪耀,月宫里嫦娥停止了跟吴刚唠叨,夜风无声地吹拂河面,岸边的巴茅和悬崖上的树安静不动。天地大寂,然后,那些声音从远处开始恢复,优美地传来,如天籁一般。
河边的一泓深潭边,两个男人正在洗澡。他们的身体在星辰密布的月夜里显得很白,像两条白鱼。
躺在床上,我觉得河水不仅是从楼板下、从床下,而是从我的身子下、我的枕头下流过的。我是第一次枕着流水睡觉,虽然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我透过格子窗,可以看到对面被分成一格一格的风景画,听着流水慢慢漫过我少年的身体,滋润我,把那种感觉种植在我的记忆里,让我这么多年不忘却,并在时隔近四十年后,能够对它作一点粗浅的表达。
我想等父亲回来后也让他看看我看到的夜景,但我没有等到,夜色最终还是有催眠作用的,我枕着流水的声音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告诉父亲昨夜所见,他到窗口处望了一眼天说,你个娃儿挺能胡思乱想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要好好读书,如果当了农民,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没得那个心思望一眼天空的,就是去看天,也是看它多久晴,多久雨。
父亲的这句话真的触动了我。当时的情景、父亲的神情,我再没忘过。
幺店子大多是“家带店”,店主人都是在种地、喂猪、养鸡或经商的同时经营它。在幺店子里住宿的,多是穷苦人,吃住的价格都非常便宜,利润很薄。一顿夜饭、一顿早饭,再在通铺上睡一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就五六毛钱。而住街上的旅店,仅住宿一晚就要三五毛。当时提供的饭有两种规格,一种叫“顿儿饭”,一菜一汤一碟泡菜,米饭管饱,一客一毛;另一种叫“冒儿头”,一大碗米饭,扣进另一只更大的碗里,米饭会冒出高高的一头,吃的时候,鼻子、额头都能碰上,这样一碗饭配一碟咸菜,收五分钱。顿儿饭一般是给条件稍好一点的,冒儿头则是为下苦力的人准备的,并非店主人有意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在山里靠卖力气挣钱的人,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一毛钱可以吃两顿冒儿头,那就是他们一天的生活费。
到父亲带着我去住幺店子那次,已是一九八○年代,因为土地下户,人们手头已经宽裕一点,靠卖力气挣钱的人相对少了。一般说来,只要不是常年当“背二哥”的,到幺店子都会自己点一个菜,喝二两酒,犒劳一下自己。
开幺店子的人把八方来人、四海旅客当朋友和兄弟,把给过往行人提供喝茶歇憩的方便视为自己理应做的事——像一直就是约定俗成的——如果不这样做,人们就会说,一碗茶都舍不得,还开啥子幺店子哟!在盛夏时节,幺店子门口那一桶老鹰茶每天都有,过往行人可以随意饮用。即使平日,过路人在幺店子歇气讨茶喝,店主人也会热情支应,不会收取分文。
幺店子的客人来自各个乡场,彼此都有新闻,各种新闻汇集到幺店子里,然后再从这里散布到四面八方。店主是新闻收集者,也是发布者。哪里走了蛟,哪里闹了鬼,哪里滑了坡,谁家媳妇跑掉了,谁家孩子淹死了,谁家房子着火了,谁他娘的杀人了,谁犯事坐牢了……都会像流水一样汇集于此。很多人也爱到这里打听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我母亲说,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好些路上还有幺店子,到了九十年代初,随着交通的日益发达,这种店子才逐渐减少。我一九八七年读完了初中,当时要考上高中,在我们那里,比现在考上一流大学还要难。我成绩尚可,但对能否“高中”,却心里没底。参加完中考,我不敢回家,便决定自谋生路,养活自己。同學罗强烈的父亲在大坝林场当包工头,他的成绩差,他父亲写信让他考完试就去他那里打工。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我马上答应了。
我读初三在高桥,离家三十多里路,一直住校,也没什么东西可带,穿着一身旧衣服,带着一套换洗的旧衣服,穿着一双鞋耳已经断了的塑料凉鞋,给父母留了一封信,说,儿若考上了高中,我再回家;若考不上,就待儿闯出一些名堂再说。很是决绝。兜里装着去下两参加中考时用剩下的一块四毛钱,也不敢去坐班车,就和同学走路,先从高桥过燕山到沙河,路上边走边问,到南江城里怎么走?也边走边耍,没有赶路的意识,到沙河时,已是夕阳西下。沙河是沙河区公所所在地,地处米仓古道要冲,场镇临南江河,在道路两边铺排成很长的一溜。在巴中到广元的高速公路没有开通之前,达州、平昌、通江、巴中、南江等地到广元、汉中,甚至远至西安、重庆、成都的班车都要从场镇附近经过,很是热闹。
沙河离县城还有五十多里路,我们想在这里歇下,但又舍不得花錢,想着蹲街角,又怕人看见丢脸,就决心继续往前走,要等实在走不动了再说。走出沙河场,罗强烈跟我说,这路他爸带他走过一回,在二洞桥有个幺店子,他爸常在那里住,跟店主熟得很,那里吃住便宜,说不定还可以赊账。
我们顺着公路,大概又走了七八里路,果然在二洞桥看到了那家店。从沙河到东榆,沿途多古柏,或零落、或群生,二洞桥一带古柏甚密,一片森然,公路从柏林里穿过,路边有一座青瓦房,亮着昏暗的灯。我们一问,果然就是那家幺店子。罗强烈说了他是谁家的孩子,主人果然知道,说老罗每年带人出去打工,带工人回来,都会住这里。店主人马上做饭,热情地给我们一人来了一个冒儿头。吃完之后,烫了脚,已是晚上九点多,便安排我们在临河一间房子的大通铺上睡觉。房间在吊脚楼上,楼下有柏枝燃着,柏枝燃起后,用灰土压住,柏枝不会大燃,柏烟会飘一夜,用来熏走蚊虫。
没有别人住店,很是安静。因为时值六月,南江河水汹涌,流水声很响。这是我第二次听着流水的声音入睡。灯光昏暗,但通铺的木头以及木板墙壁都泛着亮光,那是不知多少年来,睡在这溜通铺上的人留下的汗渍、污渍。因靠近河边,有些热,我们只需要一个枕头,一倒在已被汗水渗得发亮的竹席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才六点多,屋顶上一片嘈杂,无数的鸟儿醒来了。店主人知道我们要赶路,又给我们来了一个冒儿头。罗强烈有经验,多要了一个冒儿头,捏成饭团,带在路上吃。去付钱时,店主人说,你爸每年带几十个人来住,照顾了我的生意。死活不收我们两个“小娃娃”的钱。此外,他还拦了一辆车,把我们带到了县城。这样,我们就搭上了从县城开往上两的班车,省了在县城吃住的费用。
当时还是少年,但只要是走在离家远行的路上,就格外兴奋。
人到上两,就觉得是异地了。因为内心知道,这里将不会再有一个人认识我。在上两舍不得住店,便蹲了一夜街角。不想山里夜寒,晚上竟然冻醒,两人挤在一起,时睡时醒,袖手哆嗦着等待天明。
从上两到玉泉,再至大坝,人烟渐少。过玉泉约莫十多里路,顺着土路爬上一架坡,便到了一个垭口上,却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周边只有几块坡地,种着苦荞、玉米、洋芋和时令蔬菜,用木头做的栅栏严严实实地围着。一群鸡在屋子周围转悠,十来只山羊在坡地上吃草。两边转角的木头房已很老旧,一看这户人家住这里就有好几代了。一问,果然是。他高祖原先也是“背二哥”,往汉中背盐。走到玉泉歇息吧,天色尚早,还可赶路;走到山垭,赶不到大坝,天又黑了。这里有一个石岩,可避风雨,很多“背二哥”就会在那里烧一堆篝火,将就一夜。到了清朝末年,他高祖背不动了,就把家人从上两搬到这里,开了这家幺店子。砍树搭窝棚,烧荒种玉米,再采些蘑菇、药材等山货,猎些野猪、麂子,用自制的土布绣上一个“店”字,用木杆子挑起来,旅人们就有了遮风避雨之处,就有了临时的归宿。
南江这些道上的幺店子多是这样开张的。然后条件慢慢改善,修了房,造了屋,门口阶沿上,摆起了具有标志性的“哨凳”——一条长一丈、六条腿的木头板凳,供“背二哥”住宿、歇气时来放二架子。
米仓道是与金牛道齐名的出蜀通道,行旅众多,幺店子的规模大一些的,就有三五条哨凳,两三口用条石嵌成的火塘,七八架用原木搭建的通铺,六七口铁罐,两三副灶头。火塘的铁罐里,有一口会一直熬着茶,另一口铁罐里会一直烧着热水,供客人抹汗、洗脸、烫脚,还有几口铁罐里,会炖着腊肉、蘑菇、海带,而柴灶则用来炒菜、煮饭。
南郑、汉中的货背到南江、巴中,南江、巴中的货背到南郑、汉中,山里的山货则是哪个地方价高,就背到哪里。
最后,“背二哥”的肩成了铁肩,腿成了铁腿,人,成了铁人。死了,埋在地里,也是一坨铁疙瘩,得先生锈,然后慢慢化解。
高高山上没搞头,
又出野猪又出猴,
要想夫妻同床睡,
除非苞谷收上楼。
南江至南郑的米仓古道因在大巴山区的高海拔之地穿行,主产苞谷、洋芋,很少种小麦、稻谷,所以幺店子里的主食也多是玉米、洋芋,很难吃上大米;肉食仍以腊肉为主,但经常可以吃到山里的野味。“背二哥”为了省钱,也可以自己在店子里做饭吃。也就是说,幺店子可以提供饭食,客人也可以自己带粮食和肉来煮,完了给店主一点柴火钱即可,这就极大地方便了“背二哥”,他们可以节省钱,还能够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吃——比如可以吃在幺店子里绝对舍不得吃的腊肉。
幺店子主要是“背二哥”住,其他过往客人——官员自古以来都会有官方接待;做生意的人,稍微赚了点钱的,也会比照着官员的样子,用官员的模式来对待自己——他们会在这里吃饭,只是为了尝尝这里的山珍野味。能与“背二哥”同伙的,也就一些小商小贩。但他们绝不会去挤大通铺,吃的肯定是顿儿饭。
大巴山里的幺店子,就像我过了玉泉后,在山垭口的那家,一般也没有名头。人们说起,就说“玉泉垭豁那家店”、“大坝河沿那家店”。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难见人烟,没有来往的客旅,这个店就像绿色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仅是“背二哥”,其实对所有行走在人烟稀少、山峦叠嶂的大巴山里的旅人来说,幺店子都是他们温暖的家。
以前常有豹子来捕走“玉泉垭豁那家店”的狗和猪羊,黑熊半夜三更来撞门也是常事——虽有鸟铳和炮仗可将野兽赶走,但一家人还是过得提心吊胆的。
很多幺店子并不赚钱,但很多人之所以会把一家孤店在那种异常艰苦的环境里一直开下去,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赚多少钱。一些店主也多次想搬走,“但我不能那么做,那些‘背二哥’走到这里了,要有个躺下睡觉的地方,陕西来的人也好,四川过这里的人也罢,总得有个吃饭喝茶的地方。两三代人在这里开店,说搬走就搬走了,哪对得住人!”这句话,那些开幺店子的人大都说过。
以前行路,都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现在交通便捷,早已用不着这么去做,幺店子也因此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一些幺店子的主人一直守望在那里,直到最后一个客人也没有了,但他还是不会搬走,因为他的一切已在那里扎了根。或者说,就像一棵扎根数十、上百年的树,连根拔起,非死即枯。
有些幺店子,店主不想搬离,儿女难以忍受,儿子搬走了,女儿嫁走了,就只剩下一对老人,然后老人也走了,房屋荒芜、老旧、朽烂,只余下了一堆瓦砾,当瓦砾也被杂草和荆棘覆盖,剩下的,就只余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