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津盛世

2022-02-06 21:18忽兰
红豆 2022年1期
关键词:土豆片

忽兰

她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这个松木屋檐下的客。大雪封山封门,堤岸下的土屋冷得如冰洞,她的到来令冰洞更无生机。但是布尔津河谷的暖阳真好啊,穿过玻璃窗照在她小小的襁褓上。她安然静谧,面庞的光芒,那是生命的光芒。她的小身体被托在一个女人温热的腹上,小小的婴儿感到安定。

冬天过去,大雪融化,雪水在东戈壁上流淌,等到冻土都松开了,四月有了丝丝的草茎。她扶着墙,扶着门,轻轻走出土屋,世界咣然走入她的眼睛。地平线,山影,飞鸟,风一阵阵,她被吹得摇晃,她听见了也儿的石河轰然的流淌声,那是四月的冰河,摩拳擦掌去向远方,中亚大地,欧亚大地,北方,鞑靼,北极。

也儿的石河南岸是和布克赛尔大草原。布尔津的牛羊和马匹都在那草原上悠闲踱步,到了黄昏才慢腾腾走回来,它们的蹄音在南大桥上,宛若清脆的鼓点,童真的。她看见了这些,从此这些就成为她的一切。

蔷薇花洁白的面庞——如果我向你描述布尔津的模样。森林的鲜绿和麦地的辽远。河水有浩大波浪。我的父亲用浩命名我,这令我惊讶万分,甚至张皇失措。但是今天,我才知道这是我同也儿的石河结盟的记号。它的浩大赐予我力量和勇气,于茫无涯际的命运无望里,在人间终于找到你。

远山是淡蓝色的。苹果林有香气。马铃薯的大地上白花摇曳如蝶。但这些还不够。布尔津阳刚的、本真的模样是另一个东西。

驿站。码头。

周穆王三千年前去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一带,他是经过布尔津,然后翻过阿勒泰山抵达中亚的。他带去了丝织品,这是丝绸之路的发端吧。从此欧亚人以中原丝绸为贵,渐渐有了商人的驼队。

布尔津除了地理位置的特殊,它是中国版图的西北最高点、走向中亚的最捷径,它还是个被森林大河高山围裹的小平原,极适于劳顿的旅人休养生息。

鲜奶在火炉上煮开,渐渐聚拢一层如春水皱纹般的奶皮。守着炉火的人,有一颗纯真的心。

我家门前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是通航苏联的码头。来自西伯利亚的大风在布尔津小平原上荡来荡去,我长大后也在中国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什么也不害怕,就像天然地知道被上天注视着、管教着、保护着、疼爱着。

我想念蔷薇花洁白的面庞及沸开后的鲜奶上渐渐聚拢的厚厚奶皮。我想和你坐在布尔津的毡房火炉边,静静倾听,故园故人,马蹄嗒嗒的万千年声息。

如果是冬日,雪花的面庞也是洁白的。如果是秋日,禾木漫山红遍。如果是春天,冰河载着冰块日日夜夜摩拳擦掌地嚎叫,戈壁上的小兽们全部复活。

她的骨头——她细细摩挲,一只手摸到骨头上——淡淡黄色的骨头看似纤弱,但,它们是被西伯利亚的大风吹透的,因而健壮。从生下来,一年又一年,春风吹又生的森林和草原,春风来又涌动的也儿的石河,春风来大山就是薄薄的蓝色,春风一来,泥土就黑了,第一棵蒲公英的脸太过于金黄,简直像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她们笑嘻嘻弯下腰去轻抚第一朵小野花,这是上天赐予她们的大地,她们的小脚丫被允许在这里漫步,她们的眼睛被允准装入人世间的最美。

后来五月、六月、七月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她们看见了苜蓿的紫花,升起到穹顶;红柳的红花,燃烧整个戈壁河谷。看见了沙丘的旷野,万千植物的飘飘长发。即使在夏季,风也是狂野的,风的飘飘长发,大龙卷风、小龙卷风,它们有脚,走起路来悠然利落;它们有身体,晃动着节律;它们有好心,瞥见她们却不带走她们。

她们长发飘飘,她们站在河堤岸下土屋的院子里,在大风里,整个世界旋转,风裹挟着密密的沙,亲吻着她们的脸庞。这脸庞,如果他在今天捧起、抚触,这脸庞是被西伯利亚的风沙一年年摩挲而过的,她的整个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那简直是她的盛世。

天空低俯下来,从天空的心脏正中劈开,裂开,爆破开,一声又一声的雷。也儿的石河涌动得更欢快了,大雨倾盆,河水浑黄,浩浩荡荡,红柳的长发在暴雨中奔跑,像一个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她微肿的眼睛,她不笑的唇,她其实一点儿都不美,但是她渐渐成为一块寂然的冰一樣透明柔腻的石头。她对于他,宁愿清澈无比,她愿他有耐心来懂得她。

雨停了,树叶上的水珠滑动,也儿的石河重归幽绿,远看则是蓝缎带的蓝。

她们在大雨中奔跑过,现在她们坐在澡盆里洗澡、洗头发,她们等太阳彻底滚烫起来,就去河边洗裙子。她们有小小的花裙子,她们三姐妹一直相依为命。她们与那方天地亦是相依为命的。

西伯利亚的风,年年从最北端找到她们。也儿的石河从友谊峰顶的冰川上一翻身,自此开始向着北冰洋行进,脚步急碎,滚滚滔滔,终会抵达。她成为生命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大风养育她、催促她、鼓动她、点醒她,然后有一天,她如也儿石河上的小船,重重抵达北冰洋。

他站在她面前,并互为识知,仿佛他在大海上等待她多时,她终于如约来到。

有骨髓的牛骨和半肥半瘦的牛腩,一起炖,一块拍开的姜,加料酒,撇去浮沫。

她爱罗宋汤。布尔津的、东欧的、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的,蓝色冰原里的热烫: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布罗斯基、曼德尔施塔姆、日瓦戈医生……

番茄烫后去皮,切成小丁,去皮很重要,仿佛爱的关键点。橄榄油和黄油,用来翻炒蒸熟切丁的土豆,土豆先蒸熟很重要,是爱的关键点。别人都不先蒸熟,她非要。卷心菜,轻轻撕成一片片枫叶大,手撕很重要,是爱的关键点。原味番茄酱,加入一起翻炒。不要沙司。拒绝沙司,爱的关键点。洋葱,一定到场。他们是草原的孩子。

罗勒和香叶,斯卡布罗集市,她的爱人,她的追寻,她的迷醉。

她把翻炒好的蔬菜红汁倒入牛骨髓肉汤。汤已炖一小时。一小时,是爱的关键点。她用干净的锅,用黄油炒一把面粉,淡棕黄色,淡棕黄色是爱的关键点。

炒面倒入红汤,搅拌充分。盐。他们是这世上的盐。太沉溺于爱,但是爱也是光辉,所以不必自责。黑胡椒。野性的,炙热的,他的唇,有一天会落在她的唇上。全麦面包?不,草原的牛奶馕,他们掰开一块,蘸一下,吃,汤汁和蔬菜,土豆的泥,炒面的麦香,牛腩的肥汁,番茄,东欧的太阳。

金边的白瓷盘,她的主妇的手,他们的餐垫,窗外的风的声音,他们活着,并安静,静听生命的秘诀、命运的秘语。

草原上的哈萨克人和汉人一年到头吃哈萨克土豆片。

她一生都在做这个菜吃。

她和草原的关系。记忆里风的声音,哈萨克土豆片。

阿勒泰在中国北方的西面。科尔沁在中国北方的东面。

泥炉膛或者铁炉,烟筒里的风猎猎。劈开的木柴的火,红柳枝的火,煤炭的火,火光猎猎。

她切土豆,比手掌大,淡金色,横着一分为二,再横着一分为二,然后切片,三角形,一厘米厚。

她切羊肉,半肥半瘦(蒙古族人喜欢牛羊肉的肥膘,她天生就是蒙古族人)。她在中原大地常嘱咐母亲,半肥半瘦,只放盐。她的母亲炒羊肉,放几粒花椒,用大保鲜盒密封,冷冻寄给她。羊肉也是切一厘米厚。

炉灶上一锅羊骨汤炖了多时了,只加盐、洋葱。

哈萨克土豆片,最重要的是把炒好的羊肉和土豆片用这锅羊肉汤小火熬煮。

做哈萨克土豆片最重要的是用泥炉膛和劈柴的火或者牛粪的火。她说了实话,没有这几样,她其实无法做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哈萨克土豆片端给他吃。

羊肉片加洋葱炒香,水分渐收,肉质淡黄,加土豆片翻炒,加一勺羊肉汤,继续翻炒,加盐,土豆片断了生,味道充分融合,加羊肉汤,充分没过土豆片。盖上锅盖。炉膛里只留下一根劈柴,让它慢慢释放火力。

半个小时后,原汁原味的哈萨克土豆片就可以上桌了(不要酱油、蚝油、料酒这些物什)。

用一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白色搪瓷大平盘装。用铁汤匙吃。有一碗生洋葱丝,搭配着吃。

她们掰开一块馕,蘸土豆汤汁。她们小时候无所事事的心灵,像清风吹着无名的植物细茎。

她有一方大炕,她有一方原色绣花羊毛毡毯,她有一张大的圆的矮炕桌。她把土豆片端到炕桌上。他们盘腿吃土豆。加了盐的琥珀色清茶在壶里嘟着小滚。

他们的心灵,像清风吹过。

鞑靼。马蹄嗒嗒。她的爱人来了。

她的爱人必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蹄铁、马镫、马缰绳和马鞍。他的胸膛宽阔,目光谦善中透出威严,手有力量。他的靴子可亲,帽子可亲,他喊着她的名字跳下马。永远的青年,面向她走来,眼睛和心膛里的热,是亲的。

她的爱人是草原这襁褓。毡帐,火炉,马背,呼号的风,温柔的小溪,伶俐的青草……共同养护大的孩子。

她的爱人喝马奶酒,睡毡毯。清晨牧羊放马,傍晚归来。她煮肉、熬奶茶,用柴火烘烤金色的发面饼,奶酪和酸奶静静发酵,毡帐里多么安静。火噼噼啪啪的声音,轻微地炸裂开,是她思念他时心里的火花。

他身上有青草的味道,羊毛马背的味道,奶酒肉食洋葱的味道,酥油的味道,牛粪青烟的味道,艾蒿苜蓿的汁液,皮袍的味道,男人的味道。这个真正的男人啊,她愿意夜夜偎依他的胸膛,在他的私语呢喃喘息呼吸里沉醉睡去。草原啊,纵情飞奔的骏马,流云,遽然而过的风,西伯利亚的雪,小猫小狗熟睡……这才是生命。

她遇见他之前的某一天,在纸上写下:我看不懂这句话,仿佛预言和神启。

她完成着预言,在这一天遇见了他。他必得牧羊放马。她对自己说。这是确凿的标识。

他确凿是牧羊放马的。他的胸膛像草原东西、辽河内外一样宽阔。

他立刻就懂了,这是长生天的心意。她的目光里的命定,即使她什么也不说。其实他一看见她就什么都懂了,她的眼睛和心膛,是亲的。

你肯与我起辇,去往祖先留下足迹并在血脉里日日呼唤我们的地方,大山、河流、大湖、海子,消逝的城池的朦胧影子,八百年前的金黄月亮,苍茫草海,蓦然遇见的马群,散开的牛羊,一个骑在马上的牧人……

在阿勒泰的白桦森林,有绝色的哈萨克女子,她们高挑曼妙,面容清秀。绝色意味着抹去了异域表现,突厥风情已淡去,是否文明和禪心在其中产生作用?

她们矜持冷淡,跳传统的哈萨克舞蹈,柔软的颈部在动,而肩膀纹丝不动,她们把碗顶在头上,急急旋转腰身,碗纹丝不动。她们一面舞动双臂如河的波浪,一面下腰,腰身后仰,继续舞动双臂,腰身在节律中回来,她们颀长的腿在更长的裙身下,轻盈如鹿。

她们细细弯弯的眉,如江南女子,细细长长的眼睛,莹润如黑玉,她们小而椭圆的脸,肤色洁白如雪,她们温柔的凛然,她们的样子里有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的幻影。她们过于高挑了,仿佛从天宫到来的使女。

在白桦森林里遇见过哈萨克绝色女子后,你会一生不能忘记,你会惊奇地想她们的神秘来处,以及或许悲伤的去处。

你从毡房里起身,舞蹈的女子已离去,仿佛回了天宫,瞬息的繁华,令你陷入深沉。而这时,黑色阿勒泰山的月亮正在大放光明,你弯腰钻出毡房蓦然抬头,就与月亮撞个满怀。

你耳边克郎河流淌的声音响彻一座城,简直是喧嚣,世界上最任性的河,湍急到暴躁,石大如斗,峥嵘乱象。人们在这里生活的三千年里,比河安静。

她遇见他,注视他,世界变成一间小小的毡房,宁静如雪花,网状条木支起庐顶,月亮轻缓滑过将睡未睡,在草原浓郁气息里脸颊挨着大地想事的人。

骆驼在骆驼刺的戈壁上飞跑,它们跑的时候像是在笑,厚厚的唇咧开。

它们默不作声,布尔津平原被它们踩得摇摇晃晃,它们想大叫,于是就仰起头对着远山和天空大叫。直直的发音,类似于啊啊啊。它们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所以眼眸黑亮纯真,长长的睫毛,于是它们有时叹息,顺带任性地让白唾沫飞出。

布尔津,意思是三岁健壮多情的骆驼。虽然她认为布尔津就是孛儿只斤。

执念会改写世界。人们要科学和速度,便利和豪奢,于是人间呆板腐烂。

她胸中激荡着铁木真的一生快意(正直勇敢),蒙古族人的豪意和中原书生的儒雅——犬牙交错的魅力。于是她的旌旗猎猎。指向,决定了她所发生的一切。

一个牧人牵着骆驼来了。骆驼是巨大的敞篷车,一座毡房拆解下来,捆扎在一起,一只骆驼就可以转移一座毡房(一个家),去山的另一面,另一片牧场。

她穿过驼队,穿过羊群,穿过牛队,和一匹马一个牧人擦身而过。

她的不明真身,就像说不出话的骆驼和毛驴,它们都有纯真的黑亮眼睛。

她和摇摇晃晃旋转的布尔津手拉手跳舞。布尔津是她的花摆裙。她是布尔津的黑夜森林里树上的精灵,是布尔津的日光里一颗小小的蒺藜。

蒺藜淡淡的绿,自身的刺和自己的灵魂对峙。

那一天到来吧,他的胸膛里心脏嗵嗵直跳,他的脚步,像迈上一艘船,船舷晃了晃,布尔津总是张开怀抱的——曾抱住她的成都人母亲,烟台人父亲。

他——她的不明真身的所愛,一个科尔沁蒙古族男人,立在布尔津船头,流水汤汤,西逝。西边的绸缎红光,摩顶,静默如谜的他们。

他们将在也儿的石河如诉的声息里,躺在布尔津的黑夜摇篮里。她侧身,手触摸着他的脸,他的呼吸,这也是一条河流,她融汇进去。

我写也儿的石河,它就真切进入我的梦。

我从东戈壁爬上堤岸,立刻就迎面看见也儿的石河了。意外地,她还是我童年时候那般饱胀急涌,宽宽的河面,河里有飘摇如发的水草,河岸有青草,对面的堤岸上有绿树,我的心在梦里多么满意和愉快。

我的也儿的石河啊,你竟然还是原初的完好,我多么幸运,能看见健康的你。

我从清晨的梦里醒来,因为遇见了最完美的也儿的石河的模样,我的心多么满足:那河水的绿玉色,水草的摇动,岸边的油亮青草,站在堤岸上注视河水的我。

我在梦里还是荡来荡去的生活状态,探望过了河水,我就去机场了。

我又要干什么去?!我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坐在洒满阳光的地毯上,吃素、喝茶、读书,过清俭的日子?也许我再也不要在中原住下去了,我要去草原。

可是亲爱的你,科尔沁已经被称为科尔沁沙地。我还记得二○○四年前后,北京沙尘暴惊心动魄,任何时候细密的沙子都在敲打玻璃窗和脸颊。就像北京二0一0年前后灰色雾霾使得城市像荒废的星球,白天也是暗夜。蒙古高原上的树木,大兴安岭的树木,被无节制砍伐半个世纪,终于森林草原河谷成为沙地,风沙没了绿色屏障的阻挡直击北京。

这是时代的悲伤。如果我的文字能够让青草的盛世复原……

责任编辑   符支宏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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