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
陈年进门没多久,就和几个人打完了招呼,包括王麦,她坐在长沙发上,遥遥一点头。
门外是黑色的暴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毫无悔恨之意。眼看周末就要过完,周游在四人群里说:来家吃火锅,都来。于是另外三个——陈年、王麦和小九就都来了。星期天的夜火锅,针对自然和社会的仪式,又像是不服,又像是庆祝。
雨伞一根根戳进门廊上一只肉粉色小水桶里,边上是一摊摊浑黄水迹,和一沓黑脚印,印在原本清爽幼黄的方块大理石上。陈年看不下去,眼里找工具,想顺手拖一拖。
“往里进,不用管,回头擦。”
刘水套着周游的旧T恤,抢着来迎人,胸前几只英文字母像野外动物,尖耸着,一颤一颤。她头发盘得松碎,粉底和口红倒很精心,两片假睫毛黑得发亮,扑扑闪闪,像雨刷器蘸饱了墨汁。
“你好你好,我陈年。” 陈年和她握手,微微笑着,又远远向王麦看一眼,眼里带点意思。王麦抿嘴一笑。
“刘水,我叫刘水,水就是那……喝的水。”她不够放松,颠三倒四,平常的握手也受宠若惊。
刘水并不住在周游这,只是周五来过夜,然而大雨连续着,叫她走不成。周游没有硬留她,但也没急着告别,话里话外糊涂着,几个日夜就过了下来。今晚的安排,让她兴奋。她挺高兴周游叫人来,难得玩一次过家家,她得以参与,扮个女主人。同时,她由此猜测周游是单身。可他的单身对她来说是好是坏,尚不明确。
她事先做了功课:会来三或四位客人,其中三位——陈年、王麦和小九,是周游最为亲密的朋友圈,两男两女四个人,形成闭环。另有一位老六,是小九的男朋友——不一定会来,周游说,虽然小九说他肯定来。
周游在厨房里忙活,牛羊肉卷儿开盒装盘,上脑切条装盘,鱼丸虾丸装盘,切面堆进大碗,生菜一拧一撕,菠菜在水池里冲着,土豆削皮切厚片儿。
小九拎来两瓶酒,一白一红。刘水说谢谢谢谢,从门口接过,提进厨房。小九边换鞋,边朝王麦挤眉瞪眼,进客厅便轰然倒在沙发上,仿佛这一路费尽一生的力气。她的亮黄色小皮裙还在滴水,也不管,把棕色皮沙发染得更深。她蹭过来,挤着王麦的耳朵:“她谢个屁,用她谢。”
王麦拍拍她的膝盖,哄孩子似的:“放松,放松。”
两个人都是小声的样子,可声音并不小。
小九的妆很浓,尤其眼睛,深蓝黑的大片眼影,眼线甩出弧尾来,眼角还缀着金星。
“不怕花呀?” 王麦一根指头点在小九眉心上:“这么大雨水。”
“花花呗。” 小九一低头,两片唇也是黑的,十片指甲也是黑的。
“老六待会儿从哪儿来?” 王麦看着小九脸上歇斯底里的颜色,猜他们有日子没见了。
“不知道。”小九抬起头来,看着落地窗外。一片黑水。
“锅先别点火,我说了先别点先别点,菜还切着呢!”厨房里周游的声音有点高了。
“那底料先放吗?”刘水太主动了,站在饭桌边上,一时不知所措。
“底料,半分钟的事儿,你急啥!”
没了动静。
“她搬进来了?”小九低声问王麦。
不像,王麦说,临时这两天吧。
“都穿他衣服了!”
说明这儿没她衣服。王麦说。
小九一抱拳:“姐!”
厨房里,陈年掏出一罐腊八蒜,成色相当好——瓣身微胀,碧绿如瓷,酸而不刺,辛而不激。这手艺陈年引以为豪,然而周游切着土豆,不屑地一瞥:“大蒜?你自己吃吧。”
王麦凑过来:“不错啊,配羊肉正合适。”
周游难以置信地,偏过头瞪她:“你吃蒜?”
王麦模仿他的难以置信,也偏过头瞪他:“你不吃蒜?”
王麦穿了条宽宽厚厚的乳白色长裙,腰上绑一条金色粗麻绳,像古希腊的侍女,只是目色太现代。她飘飘摆摆走出厨房,走回客厅。陈年望着,猜她裙子底下是空的,什么也没穿。抑或只是他的希望。
“你搬出来了吗?” 小九一侧身,问陈年。
没有。他飞快答。
他坐在沙发侧边一张包绒高椅上,抖了抖衬衫前摆,作为句号。就快四十岁,他自觉算是好的——头发白了几根,不多;发须都还密实,未有疏离的迹象;站立时仍然挺拔,并不凸边,只有坐下去,肚皮才微微耸起来——但不管吃得多饱,也不会崩掉衬衫扣子。
离婚手续办好了,但房子不好找,就还一起住着——不难,离之前也是这样住着。这些他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想跟小九说。小九会瞪大眼睛说怎么能这样?小九会摇头说我理解不了,理解不了。小九会把他的困境归为无能,把他的痛苦贬为难堪,把自利的本能引向阴损,把他总结成另外一个人。
离婚是李丹丹提的,开诚布公地提的:离吧,陈年,我有别人了。李丹丹就这么说的。她语气诚恳,表达流利,眼睛一直看着陈年,毫不退却。陈年不说話,她就一直说下去,包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是干什么的,孩子几岁,两人什么时候决定了,要打乱,要重组,一股脑都跟陈年说了。陈年觉得头昏。陈年说你停,你别说,我现在不想听。他不想知道这么多,可李丹丹不管,李丹丹说没事儿你问吧,你想问什么就问,你有知情权。陈年说我没什么可问的,我也有权不知情吧?我总还有这点儿权利吧?!
可当别人问起陈年,为什么离婚,他总说是因为自己。他暗示是自己犯错儿,对不起人,还搭配着红脸苦笑摇头——这是简单的办法,省口省心。他不想看见别人替他愤慨,替他不值,替他想办法报复,或是提醒他有权多分财产。他正在经历这些,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再经历一遍。李丹丹令他突然之间感到陌生,措手不及,但同时又觉得合理。他没法跟人解释清楚这种合理,于是不如提供另外一种合理——怪我,我的错。有时候他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不像个男人,还是太像个男人。
真正梗在他心里的,是工作,是生钱的办法。离婚这种事,说来是伤情的,可是说到熟练的地步,也只是在说钱了。结婚时两家对着摆阔,你买房我买车,可一旦要分家,便立即抢着哭穷。不巧,陈年所在部门的新产品,日夜研发,花掉十六个月,上线不到五十天,政策一变,就被撤掉,整个团队立刻溃散了,像穷人家里的一窝老鼠,秘密而急切地探索通向邻家的孔洞。陈年在团队里是中层,他,和另外三个比他小八到十岁不等的同事,并列中层。他的年龄,在互联网行业里,一天又一天地加剧着劣势。在层级上,他向总监汇报——总监已经换过三轮,目前这一个,比他小六岁,他仍然是中层——总监再向高级总监汇报,高级总监再向分管副总裁汇报,得出决策。每汇报一次,所加入的信息和判断就经历一次变形,最初由他提交的报告就愈显可笑。在这条价值线上,陈年的工作成果越来越不重要。他不擅交际,其实是不愿交际,他的自尊太多了,洞察又太少。上层的决策,他从来预见不到。决策发下来,他就照做,不去分析为什么。他的工作是扎实的,但从不抬头看一看,变化正在发生。
然而这一次,在这尴尬意外的阶段里,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危机。他的薪酬等级和工作年限匹配,不算很高,但比新人、年轻人高得多。从公司角度看,他能比年轻人带来更多价值吗?不一定。这一次产品下线,团队可能会遣散,也可能会打散到其他部门,也可能折中——一部分人员调岗,一部分人员遣散。
陈年感到乌云压顶,危机重重,所以在离婚的分割商讨上,他迟迟不表态。李丹丹也一样,她虽然洒脱利落,但决不肯吃亏。
说到底,如果他和李丹丹更有钱一些,也许婚会离得更顺利。
说到底,他们竟是两个多么普通的人,普通得面目可憎。
这个发现让他痛心。
他们都知道,除非逃开对方,逃得远远的,才有再次找到不普通的可能性。
周游的运气比他好。他选对了公司,公司千万人齐心协力,把文字图像视频拼命灌进小小的图标里,再把图标塞进一只只手机里,手机把眼睛一只只吃掉,把脑子一块块嚼一嚼,吐掉。脑子被嚼过,嘴里就说一模一样的话,心里就有一模一样的欢喜,一模一样的愤怒。越来越多的手机把那个小小图标装进去;越来越多的人,把时间花在图标带给他们的猎奇、愉悦和猜你所想的趣味上。人类的孤独被解决了,人和人一模一样了。由此周游的经济也得以解决,不光年薪是陈年的三倍多,每年年终还能拿到越来越丰厚的一笔奖金。
陈年看不起周游,看不起他的选择,看不起他的价值观,看不起他的自得。
但假如要他换,也是愿意的。
“老六几点来?” 周游问。
小九不抬眼皮:“爱来不来。”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捏着手机,不断按下去。一次次,屏幕空空地亮了,又空空地灭掉。没有新消息。
有羊肉也有牛肉,机削的薄片成卷,硬硬地冻着,高高地堆着。
“挺大一盒,” 陈年拿在手里掂,“下水也就一筷子。”
冰箱里还有。周游说。
都拿出来怕化。刘水说。
锅子沸了,红油泛起白浪尖。
“下吧!” 周游抄起一盒肉片儿,一反手,全扣进锅里。盒底粘着几张残片,刘水说别动,伸筷子,一点一点,都给推进锅里。
“说这些都是合成肉,假肉。”小九说。
“爱吃不吃。” 周游说,“大下雨天有口吃的不错了挑三拣四的。”
配合着周游的申诉,窗外轰轰响起闷雷。
小九撇撇嘴说我还是爱吃手切。
爱吃自己带啊!周游说:谁欠你似的。
“有手切,有手切。” 陈年端起面前的肉盘子,挪到小九手边儿上。
刘水插话了——这时人才细看她,假如不化妆,她其实很漂亮,脸蛋瓷白,白到透血丝,嘴角嘟嘟,还有婴儿的余迹,眉须宽密,眼睛浑圆有光,只可惜,偏要化妆——她一歪头:“几位老师,都是怎么认识的呀?”
“麻酱呢?” 小九没听见似的。
周游不抬头:“厨房。”
小九端着碗,奔厨房去了。
陈年当好人:“我跟老周,我们俩大学校友,上学的时候就认识。王麦的话,算学妹吧,比我们小两级。”
他的表述不算准确——王麦和他们俩不同校,当初认识,是因为周游的室友是王麦的男朋友。那位男朋友,大她两岁,学生会干部,很觉得自己是块料,频繁出轨,以此为荣。直到有一个周末,周游至今记得,王麦找上门来,宿舍里只有周游一个人。周游说他不在,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知道,不知道。
那我等着。王麦说。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拎出一把刀。
“我他妈吓坏了!” 之后许多年里,周游重复讲述这场面。
“你当真啊?真觉着我能捅他啊?” 事情已在身后了,王麦能够笑着问,比周游还惊讶。
“我他妈、我不怕你捅他,我怕他不回来,你捅我啊!” 周游说。
“我像那种人嘛。” 王麦眼角带媚。
像。周游说。
后来我不就躲出去了嘛,你忘啦?周游说。
忘了。王麦的脸硬硬的。都不记得了。
她可是记得。周游也记得。周游说那什么,学妹啊,我得走了,我得去图书館上自习去了。王麦说你去,复习要紧,别耽误考试。狭长的宿舍里,四张空床,三把空椅子,她一个人,盯着刀面,反射出夕阳的血光。周游知道,她男人,她的年轻的男人,正在校外不远处的小旅馆里,不知在跟谁抽烟喝酒看电视。周游单肩背着瘪乎乎的双肩包,拉链大敞着,站在自己桌前,想一想,扔进一包烟,再想想,又扔进一包烟,笔呢,带笔了吗,桌上没有,已经放包里了?他哗啦哗啦翻,脚底粘住了似的,走不出去。
王麦说:哥?
周游说啊?他没反应过来。在他老家,亲哥才叫哥。
王麦可不是他亲妹妹。
王麦说哥,你走吗。
我走啊。
你现在就走吗。
对啊我这,我马上就走。
你办我呗。王麦站了起来。
哎不不不不。周游低了头摆手。
有什么的呢?王麦说。反正也没人。
是,我知道没人,周游心想,两个本地学生回家了,王麦的男朋友在远处另一张床上。
王麦向他走过来了,眼皮沉沉地,困了一般,像说梦话,从唇缝里滚出字来:“闲着也是闲着。”
周游抬头看王麦:“不好。我和那谁……我们俩哥们儿。”
她笑,她不当回事儿,她说:亲上加亲呗。
她一直笑。
就那一次。十五年前。之后没人再提起,一次也没有。不被提起的旧事,等于未发生。
“你今年多大呀?” 王麦笑吟吟问刘水。
“是啊,”周游接下茬儿,“上学呢上班儿呢?”
刘水不好意思,胳膊肘儿轻轻顶一下周游:讨厌。又对着王麦:“二十五,毕业快三年了。”
“不像啊!” 小九回来了,麻酱碗砰一声墩在桌儿上。
刘水不言语了,不会接,不知道是好话赖话。
周游一搁筷子,嘴里嚼着肉,冲小九:“怎么着,六哥来是不来了?”
小九说你问他呀,你给他打电话呀。
“急什么呢,”王麦说,“慢慢儿吃呗,陈年你去把酒打开。”
陈年站起来去拿开瓶器,顺手胡了胡小九的头。小九一歪脑袋:别瞎碰,好不容易梳的。
王麦也上手摸了摸,问谁给梳的?小九说自己梳的呗。王麦说你可真闲,够费时的。小九的头发油亮乌黑,编了十几条细辫子,又高高扎成一束,压着根儿系一条红绳,盘住七八圈。
“她可不就是闲么。” 周游说。
他们认识很久了,太久了。小九最小,刚刚过掉三十岁,觉得人生已经到头。不喝酒的时候,她是清醒地刻薄着,眼前是谁就骂谁。喝了酒之后,就只骂老六一个。按照大家的表面共识,老六人穷志短脾气大,谁也不明白老六为什么不娶她。周游嘴上不留情,有一回当着小九的面,问陈年:“说实话,要是你,你娶吗?” 王麦从不生气的人,站起来扇了周游一巴掌,扇好就坐回去,样子看上去还是不生气。
周游也没生气,他的气全生在一个个短暂的女朋友身上。他的人生动作快,婚结得早,离得也早,小小的儿子留给妈妈养,他是自由的父亲。父亲的身份没能使他更细腻,但抓住了权威——我要是还如何如何,岂不是白活了?
他总这样说,轻蔑地,好像白活者毫无疑问是少数。
他说我要家里常常有女人,但我不要和她们结婚。
那你要和谁结婚?
不怎么认识的人吧。他会想一想。他不是胡说,是真的在想。
不熟的,没说过多少话的。他说。
“她特别像《傲骨贤妻》里的K。” 刘水说,指着小九。
“谁?” 周游不耐烦地问。
“Kalinda,特别像,那股劲儿。” 刘水继续说,显得蛮有把握。
小九拿出手机在查,她没看过《傲骨贤妻》。
“印度人?” 陈年抬头问。他也没看过,但他已经查到了。
“我看看。” 小九凑过来看陈年的手机,伸出一根指头划页,划一页,又划一页……终于抬起头来,一皱眉:“我有那么黑嘛?”
“不是说像这个演员啦,” 刘水的把握在退潮,她笑着解释,“是她演的这个角色,是个调查员,特别聪明,性格又痛快,特别讲义气,就感觉……特像你。”
王麦本来很想笑,现在又笑不出了,她看过那部剧,那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她知道刘水在讨好,多努力。她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想跟周游的朋友亲近点儿,但没人给她机会。刘水不会了解,他们三个,从来不跟周游身边的女人交朋友,一半是因为他老在换人,一半是他们觉得,能看上周游的女的,也不值得交。
这其实不公平。周游从来不是好男友,甚至也不是好情人,他不光朝三暮四,还毫不体贴,专横粗鲁,很欺负人。他们虽然不喜欢周游这样,但也丝毫不同情那些姑娘。每一个,他们几乎都见过,但还没有任何一个让他们觉得可惜,觉得遗憾,觉得他们的朋友配不上。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王麦问刘水。
网友。周游先说。
小九嘴里含著一口酒,扑哧一笑,她想起周游之前一个损词儿:网约车。
陈年和王麦看她一眼,也想起来了,眼里也憋着笑。
周游指着小九:你闭嘴。
刘水说对,就在一App上认识的,没事儿聊聊天,觉得他说话挺有意思……
小九插话:哪个App?
再也忍不住了,几个人,突然大大笑出了声儿,连周游也笑了。刘水的话和筷子一起停在半空,无法降落。她仿佛身处密林,没有方向没有光。遥远地有一个安全默契快快乐乐的世界,她进不去,那里的人们说谜语,穿隐形衣,眼里只有他们自己。
还下雨吗?刘水低着头说。
人们不笑了。
周游歪脑袋看她:怎么了,要走啊?
刘水不吭声。
小九无辜地:别走了,今天不好叫车。
王麦挺使劲儿给了小九一杵子。
周游搂住刘水的肩膀,晃一晃:不走不走,喝点儿酒。
刘水想挣开,想把周游的手甩下去,站起来,可是之后再怎么做呢?是她不会的了。她不知道周游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不知道今天晚上她是谁,她还穿着他的衣服呢,他还给她做饭呢,他大她那么多,她在这房子里住了三天了,这些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吗,她到底还有多少东西要学?她不想再说话了,她怕哭。
小九看了看手机,啪一声扣桌上,给自己添酒,也给刘水添:喝,妹妹,喝。
王麦看小九:不来了?
小九眼睛开始圆了:说有事儿,说已经喝了。
周游: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分了你自己不知道啊?
小九:你以为都像你啊。
周游往后躲:来了来了,上劲儿了。
刘水盯周游:什么意思啊?
小九:没意思,说我呢,我傻呗,我有毛病,我就爱等,三十了都,反正我的青春都献给他了。
陈年憋不住,陈年说你那点儿青春你完全可以自己留着。
小九的眼眶绷得紧紧的,扯开一点嘴角,表示是在笑:你跟你媳妇儿就是这么说的吗?
陈年短促地瞪了眼睛,又很快笑了,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像匹笼子里的马。
周游说哎王麦,我一直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啊。王麦说。
我记得之前不是有嘛!周游说。
那都去年的事儿了,早分了。
因为什么分的?陈年跟着问。
“因为,有一天,”
王麦抬起右手,好像原本是要捂住脸,但中途决定不了,于是只有几根手指遮挡在脑门上,露出了眼睛,让人看见她在笑。
“有一天,我在厨房做饭,他接我电话了。”
几个人从鼻子里发出笑声,轻轻的哼笑声。噢,这样,原来如此,好像都听懂了,然而陈年没懂:就因为帮你接个电话吗?至于分手吗?这种事难道不是伴侣的义务吗?
随后他看见别人的表情:惊愕的、神秘的、幸灾乐祸同时又带着同情的笑容,摇着头,笑着叹气。他才意识到,这跟他理解的不是一回事。拐过几个弯儿他才终于明白,不是那男朋友的错,是王麦,和电话那头的人,他们才是坏人,这两个坏人的秘密,被发现了。他吓了一跳,这件事他从前不知道,可是他应该知道。他开始重新打量她,重新看待她,不只因为她做了怎样的事,更因为她讲述的方式,她当时的表情——她在笑呢。她在笑啊。
小九有疑问:现在还有人打电话?
王麦又笑了。隐秘的,不屑的,苦涩的笑。
刘水说,啊——
刘水说,他知道你在家,他故意打电话。
王麦说嗯。
刘水说那然后呢?
什么然后?
打完电话,然后呢?
然后,就分手呗。王麦说。
那那个人呢?你们俩,之后呢?刘水太想知道了。
她肯定给人拉黑了。小九说。小九很笃定。
王麦说嗯。
为什么呢?刘水追着问。
周游摸着她的脑袋:咱不问了啊,咱学点儿好儿。
等你到我这岁数,就知道了。王麦说。
陈年看着她,一边有了新的了解,一边暗暗松了口气——看上去没人知道他和王麦的事。很快他又感到另一种不安:王麦自己仿佛也忘了他们俩的事。她对他和对别人同样热情,甚至更多一些光明正大的照顾,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明明就在昨天,他还死死压在她身上。总有四个月了,他们之间,他小心地算了算。这些日子里,他一向小心,总觉得颈上缠着无形的绳子,早晚自身难保。每次他去找她,都担心她即将说些带刺的话来。然而她没说。可是她越不说,就越像有着更大的计划,让他更担心。
那一天,也是在周游家。开春不久,晴朗朗的星期六。白天,陈年和太太去了太太表妹的婚礼,伴娘招得太多,伴郎也要凑七个,于是抓了他这个姐夫。伴娘团并不知道他是谁,借着照相,草坪上推来搡去,玩得很凶。表妹只记得处处是镜头,处处是眼睛,每只眼里都是自己,自然顾不上他。太太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望着。
晚上,陈年穿着西装到了周游家,眉毛脸颊还带着一点妆,整个人戏剧性地戳在家常的客厅里,像一支名牌钢笔。王麦刚从日本出差回来,带了些冰凉的巧克力,捏两片搁在纸巾上呈给他,笑眯眯地:“口红擦擦再吃。” 小九笑得最大声。
陈年脱了西装外套,摘下袖扣,扩扩肩膀,两片肩胛骨将衬衫棱起,绷成秀丽山峰,袖口挽几折上去,几根青筋顺着小臂蜿蜒出来,直穿到凛冽粗大的骨节。
“给我。” 王麦伸出手,把外套接过去,仔细挂平整,又朝陈年张开手心,收去袖扣,揣进内袋里。
客厅忽然黑掉了。陈年叫了声:在哪儿呢?
在这儿呢。王麦答。
忽然又亮起来。周游训道:“先点蜡,再关灯!什么脑子!”
女朋友——还不是刘水,是另一个——捧着蛋糕,站在开关旁边,想到自己傻得如此可爱,自怜而高兴地笑着。
生日是给小九补过的,正日子那天王麦没在。老六决定他的生命不值得如此重复,于是没来。小九说蜡烛别点了,反正许过一次愿,再许没人管了。周游不管,说大公司,流程总要二次确认才专业。女朋友吟吟笑着,歪着火机一支支点好,房间再次黑掉。
小九跪在茶几一边,眼也不眨,狠吹出一口怨气,正对面的陈年 “嚯” 一声,捂住眼睛。
“别装。” 小九对着剩下的火苗,又补吹几下,只是力气软下来,仍有两支,飘摇地烧着。
“切吧,切。” 周游说,“刀呢?” 抬头问女朋友。
陈年还在揉眼睛,眉骨底下两块苦楚的阴影。
“过来我看看。” 王麦说。
陈年闭着一只眼,顺着王麦的声音,被她牵到明亮的卫生间里。
“不红,也没伤。” 她拨开他的眼睑,严肃查验,柔声结论。
陈年闭一闭,转转眼球:“还是感觉有东西。”
他坐在马桶盖上,仰着脸,低她一个头。
“别动,往上看。” 她命令他,“噢,有根睫毛,揉进去了。”
突然地,他感到一股温暖的、水波般的柔软,是她的舌头,从他的眼里,流淌着,怀抱着,电击着每一根神经。他感到她的呼吸,感到一种甜蜜的痒,感到欢愉、羞耻和疲倦。他真想就此睡上一觉。
“好了,” 她直起腰,用指头在舌尖捻一下,瞧一瞧,“出来了。”
陈年低着头,眨眨眼:嗯。
他抬不起头来。他大部分身子都软着,一动不能动。他的耳根发烫。
“没事儿吧?我手脏,所以才……” 王麦说。
“嗯。” 他就那样低着头。
“行啦。” 她伸手揉两下他的头发,走到客厅去,吃起蛋糕来。
他好好地坐了一阵子,才能够走出去。
那一晚他说了很少的话,吃了很多的蛋糕。散局出门前,王麦踮起脚,从身后帮他穿上那件西装。你送我呗,她在他耳边说。
他說嗯。
他对性从没太大的兴趣,那种重复的满足,一次次,他早习惯了,像每餐都吃同一条鱼。只是奇怪地,和王麦一起不一样,像变成了另一种事,像吃鱼和杀鱼的区别。他贴在她身后,他躺下仰起头,他垂眼望着她的头发他突然委屈,他觉得有些东西被她夺走了,而在她夺走之前,他还没见过。
“肉呢?” 小九问。
“没了。” 周游说,“有面条儿。”
小九撇嘴。
“把你狂得,羊肉汤面不好吃吗?”
刘水去拿了面,一筷子一筷子往里下。水面闪着油花,很漂亮。许多酒瓶子都空了,立在地板上。眼睛也空了,眼睛们盯着刘水的筷子,盯着湖面的波澜与光亮,屋子里静下来,才又听见窗外雨声,沉沉地下落。王麦说周游,你琴呢?
陈年说,我去拿。
唱个什么呢,周游接过吉他,调了几下弦,《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不要!大家哄起来。
唱那个,王麦说。目光迷离。
哪个。
就那个。
知道了,周游说,你起头儿吧。
又,见,炊,烟,升,起。
琴声响起来。
暮,色,罩,大,地。
陈年虎背熊腰地加入。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
小九完全地醉掉了。她生在楼房里,她晓得炊烟,她不懂炊烟。
几个人在唱,散漫游离地唱,错落高低地唱。小九不明白:炊烟不是做饭吗?她向前一扑跪在地上,挨个儿扯他们几个:炊烟不就是做饭吗?炒菜吗?炊烟为什么诗情画意?
陈年说你不懂,你不懂,炊烟就是落日,落日就是过日子,你不懂。
小九怔一下,呜一声哭出来,眼泪倒是稀稀薄薄的,几乎流续不上。不像是眼睛在哭,像是胃在哭,像脊柱忽然的塌陷,像一股黏液往外涌,像恶心得吐了。
雨已经停了。面条软在锅里。时针已经跨过去,是第二天了。他们互相看着,可目光已经糊掉,成了光晕。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会要么话少,要么说起的都是听来的话题,用那种看似亲热诚恳,实际上什么都不会透露的态度。他们不会说起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事,比如小九跟老六说她在吃避孕药但其实并没有;比如王麦说她已经好了已经停药了但其实还在吃;比如他们都觉得周游是个混蛋但并不真正厌恶他;比如他们每个人都跟周游借过钱但谁都没打算还,周游也没打算让他们还;比如陈年离婚的真正原因,其他三个人都知道但一定假装不知道;比如陈年和王麦在上床,周游和小九也知道但犹豫着假装不知道;比如老六其实永远不会离婚,但小九一直告诉自己他明天就会离婚,而其他三个人,都假装从不知道老六不光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还是一个九岁男孩儿的父亲。
任何一天里发生的事,任何一个人,一本书,一段台词,一个小小的拒绝或一个犹犹豫豫的同意……都可能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再也回不去。但更有可能的是,那些碰撞,你一样也没遇上。你只花了一点点时间,就从流体变成了固体,固定在某处,再无变化的可能。在那之后,漫长的大半生,你一动不动。
周游盘腿坐了地上,抱住吉他,想一想,指头轻轻下去,一刮一刮,慢悠悠,起了很长的前奏。然而一到那里,几个人,都唱起来——
从来就没冷过
因为有你在我身后
你总是轻声地说
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
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
不再看我
……
刘水看着他们,看着周游,看着这些不知深处是谁的人们摇头晃脑,闭眼吟唱。她说不好他们是快乐还是难过,是相爱还是憎恨。她之前不知道周游会弹琴,能唱歌。她知道的还太少,可她隐约见到了一些未来。她知道他们都醉了,都累了,都担心着老了又担心还不够老。她听见陈年问王麦,你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她看见王麦笑嘻嘻地:我们啊,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自问自答
如果人的嗓音可以自由选择,你想拥有谁的声线?
这是前几天看到的东东枪老师提出的问题。我没有犹豫——Wanda Jackson。有一张1969年的Live,现场录下来。她那嗓子不是嗓子,是加了面筋又裹着金边的云。
要听现场,因为现场她说话,她话也说得好极了,软软的南方口音,自在,亲切,爽利。句子走得快,词连词,有诗似的节奏——偶尔短短一顿,仿佛一低头,仿佛话在心口,是新的,是真的,是刚拿出来托在手里给你的。你的魂也给勾去了。
这一篇《很好很好的朋友》,那特殊的声音在哪里?
尾声里,几个人唱起来,《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也许叙述看不出,但他们唱的,是赵已然的版本。虚弱,自在,无谓,破碎。他唱的都是别人的歌,但一开口,便是另一首了,是他自己的了。怀念他。
关于“致那个声音”,你如何理解?
那声音,自然不是物理的声响。在绘画上,在小说里,在所有文艺作品中,那声音是一束专有的节奏。文字有其声线,如创作者本人,各个不同。一篇篇小说,讲着世上大同小异的故事,用同样的中文,然而每个人是不同的语言。
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献给伊丽莎白·克雷格,舞蹈家。《茫茫黑夜漫游》问世后,塞利纳对记者讲:“一位美国女舞蹈家教我懂得了节奏的内涵:和谐与速度。”
从最早写字开始,我就在找那属于我自己的声线,也许怪异的节奏、速度——时而驰骋时而寂静。我一直在尝试,把音乐撒进故事里,让文字长出节奏来。这不是情节的工作,是句子,是词语的长度,是音调的高亢或低沉——虽然文字来自视觉,绘画也一样,但它必定有影像,有声响,由此贯穿情绪与乐章。
我们小时学写作文,先习词语。习熟了词语才见到词语之外,見到声色味。声色味之外,有意及气象。我所理解的所指大于能指的部分,就在这气象里。
语言与语言之间不可尽数对应,各有翻译不达之处,看出种群各有忽略与看重。
“语言消失处,万物不存在。”贾行家有一篇《话的去处》,我读得要哭。人对自己这条命,有不同的寄望,我是拴在我的语言上,也只能在语言里见得到人。
生命的场景自然有更多别的,可海水之所以为海水,只在那一点点盐上。
致那个声音,致我们生命中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