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阁畔人自在

2022-02-05 15:03何振华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2年8期
关键词:城隍庙观音

何振华/文

1924 年农历七月十五的这一天,离老城隍庙最近的商办消防队里几乎所有消防员都去轧闹猛,看城隍老爷出巡的盛况。然而,一把大火,将老城隍庙烧成了瓦砾一片。城隍庙原也是那个张道士的衣食之源,就此他只好回他的老家去了。庙烧掉了,上海滩富人有的是,重修不难。城隍老爷秦裕伯该往何处容身呢?众人想了一个好办法,将其请进了距离老城隍庙不远的沉香阁,寄居栖身两年余。

募款重建城隍庙之事一提上议程,横路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大慈善家来,声言自愿独资重修城隍庙。此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黄金荣。自幼生活在城隍庙附近的黄金荣,当然深知城隍庙的好处。就在他还是小瘪三的辰光,他就对同伙说过,只要拿城隍庙一天里的蜡烛头拔下来,归一个人卖,不愁一年的吃用开销。现在黄金荣既然开口称要个人独资修庙,没有人跟他争这份功劳。

新建的城隍庙大殿于1926 年春动工,次年秋竣工。由久记营造厂承建,老板桂春堂是黄金荣的门生。殿宇高四丈八尺,全部用钢筋水泥筑成。仅大殿造价耗银5万元,其他大大小小的建筑耗银9万元。黄金荣个人捐资5 万,杜月笙捐了1.5 万,张啸林捐1 万,其余由庙产会支付。新建成的城隍庙大殿门墙壁上,嵌有两大块纯白大理石,刻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载着黄金荣的功德:“邑庙本是地方神主,保境安民,咸仰德泽。不幸重罹大火,庙宇尽付一炬,致使神无所依,胜地为之逊色。筹金无措,欲兴无力,蒙慈善家大善士黄金荣先生乐善好施,慷慨解囊,捐助五万元独资建造庙殿。其结构不用一砖一瓦,一竹一木,设计新颖,别具宏伟,殿貌巍峨,始有今日之壮瞻。特勒石以志其功德。”

城隍庙建竣后,庙权自然顺当落入黄金荣之手,城隍庙也就成了黄氏家庙,城隍老爷踏进黄氏门槛。一把大火,实现了青帮大亨梦寐以求的夙愿。黄金荣派蓝颜少卿管理城隍庙,蓝颜少卿病死,换让“夜壶阿四”程锡文管理。这个程锡文小时候曾在城隍庙旁边的荣宝斋学生意,拜了青帮女流氓“强盗金绣”当“过房娘”,后施金绣与乌木开泰相继亡故,程锡文没了靠山,就投拜到了黄金荣门下。城隍庙成了“荣记”庙产之后,四周围的“春风得意茶楼”“丹桂茶楼”“湖心亭茶楼”“乐圃阆茶楼(即现在的绿波廊)”“松运楼”“松月楼”“绿杨邨”等这些名闻遐迩的酒楼茶肆,皆服服帖帖听命于黄金荣。周边热闹的地段上,黄金荣让程锡文造了不少狭窄简陋的门面房,以当时市面上最贵的房钿、最高的订金出租,年收入达5 万以上。1937 年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上海沦陷,城里的人涌向英法租界避难;日军进驻上海后,沿华界与租界拉起了层层铁丝网,设立哨卡。城郭内外临江一带的民居,都被日军放火烧毁。父亲告诉过我那火光烛天的惨象,冲天大火数月不熄,劫后余烬惨不忍睹。到处都是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环城的中华路和民国路(今人民路)上,人们不断地往租界搬运家当,道路拥堵。无依无靠的谋生者,不得不到租界的难民救济所排队领一碗稀粥充饥。有钱人住进了旅馆,发国难财的大有人在。酒楼舞厅生意兴隆,照样夜夜笙歌。那些有多余空房的二房东,纷纷趁机捞一笔,大敲竹杠,小小一个逼仄的亭子间,月租白米一石,相当于15 块银元,根本不愁无人寻租。黄金荣从暴病而死的黄楚九手里独吞的大世界游乐场,当时也成了难民营。他为难民提供了栖身之所,施粥供食。虽然钱也是募捐而来,但大世界一年多不开业,庇护了难民,这应该说是黄金荣做了一件好事。

话说回到曾为城隍老爷秦裕伯提供暂栖之所的沉香阁,是沪上老城厢内有名的佛教比丘尼道场。它与玉佛寺、龙华寺、静安寺、圆明讲堂等五所佛教寺院于1983 年4月一起被国务院列入全国142 所汉族地区重点寺院。寺院占地2378 平方米,坐落于城内旧校场路西的沉香阁路29 号,故名沉香阁,又名慈云禅寺。据嘉庆《松江府志》记载,明万历年间,豫园主人潘允端督理漕运、漕储,至淮口,见有沉香木观音像,浮于水上,携回建阁供奉,原在安仁里门楼上(今安仁街口)。明末倾圮。到了清嘉庆六年(1801年)的时候,苏松太兵备道李廷敬捐款重建于今址。潘氏后裔捐寺前余地兴建前殿,再建大殿。沉香阁,也就是潘允端的家庵。

沉香阁为慈云禅寺的主体,两层,观音像在阁上,额曰:“南海宝筏飞渡观音大士阁”。沉香阁的观音姿态与一般观音像不同,乃屈一足而坐,手垂于膝,脸微侧若凝思状。阁前四柱三门重檐翘角牌楼上是沙孟海书写的“沈香阁”三个大字,古字无“沉”,沈通沉,“沉”写作“沈”,当以示佛寺历史之悠远。

虽名慈云禅寺,然百姓惯称之沉香阁。前有弥勒殿、山门石坊,中有大雄宝殿、沉香佛殿,还有造鹤轩、前殿禅堂及左右厢楼,整个寺院颇具规模。庄重典雅的沉香阁建筑在整座寺中尤显突出。沉香阁以供奉沉香观音而闻名。《隋书》记载,隋炀帝派大臣常骏出使南方国家,赐赠工艺品国礼,马来半岛上的赤土国回赠一尊沉香观音,常骏回长安时,隋炀帝正巡游扬州,常骏自淮河赶往扬州途上遇风翻船,沉香观音沉于淮河。直到明代潘允端治淮水时发现,于沪渎建阁供奉。史料记载,清代的邑城官员,不仅每每纷至沉香阁祈晴祷雨,沪上还没有建万寿宫之前,每逢皇帝皇太后的生日,官员们也都到此地朝贺庆生,香火旺盛,名满申城。据说每逢雨天,沉香阁芳馥四溢。“文化大革命”时,沉香阁所有殿宇内的佛像被砸毁,寺院被当作了工厂。沉香观音也在“文革”中不知去向。现在的沉香观音,是沉香阁住持观性法师1990 年专程从泰国募集到极其珍贵的沉香木,价值万余美元,运回上海,配以上等檀香木,照原样扩放重塑而成。

上世纪90 年代,国画大师吴野洲先生的寓所就在近沉香阁路、露香园路的人民路上,距我居住所在的会稽路没几步路。我时常去老先生的画室聊天,看他蘸墨濡毫,腕底生风。老先生特别欢喜说戏话,他为我的随笔集《获无所获》画了一张扉页,画面上是荷塘垂柳鸳鸯,鸳鸯却只画了一只。他笑眯眯对我说:“有道是鸟配鸳鸯人成双,其实鸳鸯是感情最不专一的,因而你常常见到的鸳鸯虽是成双作对……”这幅精品,奇妙地体现了我的书名想要表达的意境。在沉香阁路不远的昼锦路133号,原有一幢二层楼前后五进的老宅,是孙大雨的父亲孙廷翰考取清朝末科翰林后建造的。出生于此的孙大雨(号子潜),是大翻译家、大诗人、“五四”时期新月派代表,与朱湘(子沅)、饶孟侃(子离)、杨世恩(子惠)并称“清华四子”,“文革”中遭受牢狱之灾。父亲去世前那一两年里,他几次要我去老城厢打探老朋友的下落。直到1980 年代初,我才得见这位魁伟高大的老人。

沉香阁路当然在。沉香阁当然在。身心渗透着魔都骨子里的那份四溢沉香的老前辈们早就不在了。写这篇专栏的时候,疫情当下,想到而今老城厢的“在”或“难再”,就像沉香阁中真禅法师题写的那一句,“无我无人观自在,非色非空见如来”,于我也即如东坡之叹,“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不妨仍借用海明威那本小说书名《To Have and Have Not》,所谓“获无所获”,无所谓有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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