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政治哲学实现的三个转向*

2022-02-05 13:59吴龙仙
云南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恩格斯逻辑马克思

曾 俊 吴龙仙

(1.云南民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2.西南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4)

当前关于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的研究方兴未艾,取得了很多重要的理论成果。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政治哲学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承袭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性、革命性与实践性的理论特质。因此,相对于传统政治哲学而言,马克思政治哲学在研究主题、研究思路与研究目标方面都实现了革命性的转向,这些转向在凸显马克思政治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特殊性”的同时,也彰显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历史科学”,在阐释人类社会政治思想发展规律过程中所具有的“普遍性”。

一、研究主题: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的“问题转向”

马克思政治哲学体现了经典理论家“改变世界”的政治理想,也是概括马克思恩格斯毕生理论研究的重要切入点。恩格斯晚年在总结他和马克思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时指出,“除了《共产主义宣言》中的下面这句话(《社会评论》杂志社出版的意大利文版第35页),我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了:‘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67.。从中我们不难看出,马克思期望构建的是超越阶级对立的政治制度形态。通过揭示旧社会政治体制中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及其产生根源,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超越阶级对立的新社会制度,是马克思政治哲学应有之义。实现这一建构的重要途径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正如罗伯特·塔克所指出的那样,“革命观是马克思理论结构的基本原理”①罗伯特·塔克.马克思主义革命观[M].高岸起,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6.。马克思主义中的革命政治思想使得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不仅具有描述性的“科学维度”,还具有价值性的“实践维度”。这要求我们必须认真反思马克思政治哲学所探讨问题的革命性与实践性。

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政治思想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同时,这也是马克思政治哲学能够得以立论之基础。基于唯物主义的立场,马克思早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明确指出,“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坚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对于“法的关系”“国家形式”等问题不是从单纯的感性的、物质的角度理解,而是从“现实的人”对于“客观物质世界”的对象化实践活动中去理解。马克思认为,“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马克思强调“物质”与“生活”、“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存在的“矛盾”对于人精神世界的基础性制约作用。而这种基础性制约作用之所以能够产生,根源于人改造世界所产生的社会关系。因此,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实践不是一种抽象概念,而是标志包括政治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辩证运动的历史性关系。

马克思政治哲学基于唯物史观基本原理而展开,其实践维度促使其研究问题从传统的“解释世界”向“改变世界”而转变。传统政治哲学虽然围绕“正义”“平等”“公平”等问题展开。但其自身却难以超越“解释世界”这一理论范式的局限,因而其所追求的“自由”“平等”等核心价值在政治哲学研究中是以形而上的抽象概念形式而展开,“现代性的意识形态褫夺了像‘正义’‘自由’‘公平’等观念的全部历史内容,以便使之成为超历史的;它尤其隐瞒了这些观念立足其上的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以便使之成为自然的和永恒的”④吴晓明.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唯物史观基础[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01):47-61.。自启蒙运动以来的政治哲学发展在不断强调“自由”“平等”等核心价值的同时,希冀通过“纯理论化”的研究来证明资产阶级核心价值的普遍性与普适性。由此造成的问题是现代政治哲学研究越来越形式化、抽象化。马克思在其所生活的时代已经准确预见到了现代政治思想研究“抽象化”“形式化”的理论趋势。通过研究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辩证关系,揭示了为现代政治思想研究奠基的核心价值的阶级“局限性”、逻辑“矛盾性”与政治“虚伪性”。马克思政治哲学正是要通过展示现代社会生产方式的“现实性”“丰富性”与“基础性”,从而以现实的普遍性、历史性与科学性,取代政治哲学的抽象性、虚假性与不彻底性,并进而引发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真正意义上的“政治革命”。

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对“改变世界”问题的关注,首先发源于对德国古典哲学中政治哲学思想所蕴含的唯心主义传统的批判。秉承现代哲学理性思维的传统,黑格尔的法哲学思想被马克思认为是“德国国家哲学和法哲学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终的表述;对这种哲学的批判既是对现代国家以及同它相联系的现实所作的批判性分析,又是对迄今为止的德国政治意识和法意识的整个形式的坚决否定,而这种意识的最主要、最普遍、上升为科学的表现正是思辨的法哲学本身”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9.。马克思早期思想就是以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作为开端,而这一开端引发了两个重要的理论后果:首先,唯物史观的创立本身以对德国古典哲学中政治思想的批判为基础;其次,对古典哲学中政治哲学思想的批判理论应成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立论的出发点。这两点规定了马克思政治哲学必须建构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之上,进而言之,就是建立在感性、客观的市民社会物质生活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于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实物质生活关系颠倒反映的“虚假观念”之上。

因此,就唯物史观是确立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而言。马克思政治哲学相较于德国古典哲学论域内的政治哲学具有革命性意义。因为德国古典哲学认为,“观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统治和决定着人们的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0.。其不仅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归结为纯粹思想发展的历史,同时也将人类社会政治制度的建构过程归结为内在精神意识的建构过程。可以说,在马克思之前的唯心主义观念论主导着整个德国哲学与政治学研究。马克思站在唯物史观立场上,对于德国古典哲学中政治思想的批判意味着首次从人的现实生活、现实关系作为政治哲学研究的基础。同时也意味着将现代政治哲学研究建立在新的哲学本体论——唯物史观的基础之上。

其次,就马克思政治思想批判理论作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立论出发点而言。马克思政治哲学与传统政治哲学的主要区别,在于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批判意识”本身。在政治哲学领域中不乏对于现存社会制度与政治制度的激烈批判者,从启蒙运动思想家,到德国古典哲学家,再到马克思之前的空想社会主义,无不基于“平等”“正义”等思想抨击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包括现代政治哲学研究也聚焦于现代社会资本主义制度的各种问题、弊端而展开批判。但基于某种意识形态领域中的“永恒真理”“永恒正义”而展开批判不是马克思的任务。个中缘由恩格斯做了完整的总结:“现在我们知道,这个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永恒的正义在资产阶级的司法中得到实现;平等归结为法律面前的资产阶级的平等;被宣布为最主要的人权之一的是资产阶级的所有权;而理性的国家、卢梭的社会契约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18世纪的伟大思想家们,也和他们的一切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使他们受到的限制。”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776.经典理论家认为,立足于意识形态的批判无法超越历史条件的限制,因而历史唯物主义寻求超越意识形态展开对政治制度以及批判政治制度的这些学说本身展开批判。故而马克思政治哲学必须基于这一理论出发点展开自身,从现实中展开对于现代政治哲学理论的批判与反思。

最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问题转换还表现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中的政治思想的超越之中。古典政治经济学既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理论来源,同时也对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具有一定的影响,因为古典政治经济学不是单纯的经济学研究,而具有政治学维度,如古典政治经济学奠基人威廉·配第的《政治算术》,其主要观点就认为“凡关于统治的事项,以及同君主的荣耀、人民的幸福和繁盛有极大关系的事项,都可以用算术的一般法则加以论证……就是用一种极普通的科学原理来说明世界中混乱而错综的情况”①威廉·配第.政治算术[M].陈东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3-4.。配第的这一思想在后世经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进一步发展后,形成了以边沁、穆勒为代表的功利论者,其政治思想主张将正义、幸福与平等这些抽象概念转化为物质性的福利。因而“由法国大革命带来的资产阶级平等和自由观,被还原成了交换关系的意识形态表达”②乔治·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M].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39.。马克思对此明确指出,“把所有各式各样的人类的相互关系都归结为唯一的功利关系,看起来是很愚蠢的。这种看起来是形而上学的抽象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一切关系实际上仅仅服从于一种抽象的金钱盘剥关系”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479.。马克思因此透过功利主义表面的冲突,看到了功利主义思想背后的经济根源与生产方式的矛盾性。因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不仅只是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在研究方面的局限与缺点,而是要在更为广泛的社会与历史层面上,展开对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并进一步指出由于个人目前仍然受到“资本”这一社会关系的统治,因而资本主义政治领域中的“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等概念都受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甚至只是这种生产方式一种表征——“流通中发展起来的交换价值过程,不但尊重自由和平等,而且自由和平等是它的产物;它是自由和平等的现实基础。作为纯粹观念,自由和平等是交换价值过程的各种要素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自由和平等不过是另一次方上的再生产物而已”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362.。马克思从生产方式角度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政治思想的批判,既是对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及其运行规律的进一步剖析,同时也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展开了新的空间。

马克思思想中的“现实”概念既不是传统哲学中“质料”的集合,也不是唯心论中精神性的实体,而是从主体角度理解实体性内容的历史性展开过程。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概念得以立足的基础在于物质生活关系领域的历史运动过程。这是一个主体性、历史性的问题领域,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研究空间。将政治哲学从传统抽象、思辨领域导入到现实、历史的主体性领域,探寻构成国家、社会、法权、道德等政治哲学命题的现实基础。因此,马克思政治哲学相较于传统政治哲学,实现了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的“问题转向”。

二、研究思路:从“形式主义”到“现实主义”的“逻辑转向”

在现代实证主义哲学思潮的冲击下,近代政治哲学经历了“政治科学化”的历程。政治哲学到底应该走向“哲学”还是走向“科学”成为当时政治哲学争论的焦点。元伦理学家艾耶尔指出,“哲学家的职责只是通过给出现于科学学说中的符号下定义的办法来阐明科学学说”⑤A.J.艾耶尔.语言、真理与逻辑[M].尹大贻,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77.、雷纳托·特雷韦斯认为,“政治科学的方法论,是对这门科学的语言、界限和目的的研究”①O.特勒斯尼亚.当代政治哲学的结构和使命[J].乔亚,译.国外社会科学,1988(05):7-13.。在西方近代政治哲学的语境中,力图实现政治哲学“科学化”的理论趋势十分明显。产生这种理论趋势的外在原因是进入20世纪前后,传统哲学、伦理学研究受到了分析哲学、语言哲学、实证哲学等“科学化”研究范式的冲击;而内部因素则是试图寻求政治哲学研究中普遍的、抽象的、具体的标准、原则乃至于研究范式,从而将政治哲学研究的对象由具体政治事务,转变为政治科学的“方法论”问题,因此才将政治哲学作为厘清政治语言的界限、目的、逻辑的“元理论”加以研究。

政治哲学科学化导致的问题便是传统政治哲学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正义”等价值向度被“窒息”于经验性的实证分析研究与形式性的语言逻辑论证之中。对于这种趋势,“二战”后西方政治哲学界也进行了反思。施特劳斯在芝加哥大学所作的演讲中不无忧虑地指出,“现代方案在科学、在认为科学能够从原则上解决所有谜团和释放所有禁锢的信念下,沉浮起伏。科学成为最典型的理性活动,现代方案似乎是理性主义的最后形式,是下述信仰的最后形式:理性拥有无限权力,它的本质特征是造福人类。理性主义是乐观的……乐观主义最后演变为:现实世界能够而且将要通过人类,转型为可能想象的最好世界,它是自由的国度,远离任何压迫、匮乏、无知和自我主义,是‘人间天国’”②刘小枫编.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M].彭磊,丁耘,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11-12.。弗农·范戴克则“更加直截了当地将政治哲学定义为对政治角色及政治过程评论者所表达的政治思想的逻辑分析”③O.特勒斯尼亚.当代政治哲学的结构和使命[J].乔亚,译.国外社会科学,1988(05):7-13.。这种科学化趋势的发展却“反噬”了传统政治哲学得以建基的基础。政治哲学所聚焦的“政治制度”好坏、正义与非正义问题,在分析哲学与语言哲学的框架内无法得到解决。因为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我们对通过我们的伦理学的与宗教的表达所意味的东西仍然没有成功地找到正确的逻辑分析。现在当这种异议出现时,我便立刻清楚地看到,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仅我能想到的一切描述都不能描述我所谓的绝对价值,而且我反对任何人从一开始就根据其重大意义而建议的一切意味深长的描述。”④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的伦理学演讲[J].万俊人,译.哲学译丛.1988(04):23-27.也就是说,政治制度的“善恶”“正义”等标准无法通过语言逻辑分析来证明自身。在实证主义的框架内,寻求客观的道德知识的努力是否具有“合法性”是具有巨大争议的问题。施特劳斯也因此断言:“我们有权利说,普通的实证科学和具体的实证政治科学都具有抛弃理性或逃避理性的特征。”⑤刘小枫编.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M].彭磊,丁耘,等译.华夏出版社,2008:9.

被政治哲学科学化思潮奉为圭臬的语言逻辑分析方法,一直被视为将政治哲学导向“科学化”“实证化”的理论枢纽,政治哲学也因此成为“分析的政治哲学”。继而导致“政治哲学并非旨在‘维护每一个特殊的制度或为之进行斗争’,而是旨在‘说明以特殊的方式在政治研究中形成的各种论断的逻辑’,特别是‘认识应该提出的问题的范围以及为了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必须遵循最适当的方法’”⑥O.特勒斯尼亚.当代政治哲学的结构和使命[J].乔亚,译.国外社会科学,1988(05):7-13.。单纯对于逻辑分析方法的强调导致现代政治哲学越发远离现实政治生活,成为“价值无涉”的“政治科学”,同时丧失了本来应该具有的“规范性”。

马克思政治哲学也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这一“历史科学”建构的政治哲学理论,但却没有落入“分析政治哲学”的桎梏。究其原因就在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论域中的“逻辑”与传统上作为方法技巧的“逻辑”存在着重大的区别。逻辑学自亚里士多德发展出三段论逻辑推理模式以来,就一直向抽象化、形式化的方向发展,这种发展趋势也间接影响了哲学研究的方法论,特别是近代认识论转向之后,哲学的“分析化”“形式化”趋势更加明显。黑格尔首先意识到了哲学研究中的“形式主义”问题,在批判康德范畴表时指出,“如果在这种无概念的三一体被提升到了它的绝对的意义的程度,因而真正的形式同时在它真正的内容里被展示了出来,科学的概念也呈现了出来;如果在此以后,像上述那样使用这种形式,那么对这种方式的使用,同样也还不能视为什么科学的东西。因为通过使用,我们眼见这种形式被降低成为无生命的图式”①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83.。在形式逻辑中主体与客体、意识与存在、形式与内容处于分割状态,逻辑成为“内容无涉”的寻求概念普遍形式的方法。而黑格尔则认为逻辑学“是使一切科学生气蓬勃的精神,逻辑学中的思维规定是一些纯粹的精神力量。哲学思维规定就是事物内在的核心”②黑格尔.逻辑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84.。因此,逻辑学不仅是概念形式推理的逻辑过程,同时更是概念内容自身展开的过程,概念的形式与内容在展开过程中实现统一。因而黑格尔的逻辑学表征的是主体自身按照一定方法(思辨的辩证法)展开的过程。

马克思政治哲学不仅在价值向度上追求实质性的“自由”“平等”与“权利”,同时也体现在其研究的理论逻辑也同样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不是单纯的经济学批判,同时也包含着政治学、社会学、哲学、美学等丰富的内容,这是因为“凡是在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地方,马克思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9.。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存在于社会关系之中,并为社会关系所塑造,这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在物质生产中形成的生产关系。恩格斯指出,“在历史上出现的一切社会关系和国家关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论观点,只有理解了每一个与之相应的时代物质生活条件,并且从这些物质条件中被引申出来的时候,才能理解”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故而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所应该遵循的理论研究逻辑是立足于对现存经济关系进行批判的现实性的“内涵逻辑”,而不是立足于抽象概念的“思辨哲学”形式性的演绎逻辑、归纳逻辑。既不是“非批判性”的“思辨哲学”,也不是“非历史性”的“实证科学”,而是立足于现实批判的“历史科学”。

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一种“历史科学”其研究逻辑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所展现出来的内涵逻辑:“虽然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的字母),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同一门科学”⑤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372.。列宁认为黑格尔的逻辑是“富有内容的形式”,而不是抽象、空洞的方法。马克思继承了这一思想,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集大成之作《资本论》中,实现了逻辑学、辩证法与认识论相统一的“科学”。换句话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过程中,展现了历史唯物主义以现实为基础的研究逻辑。

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现实”的研究逻辑,既不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中从“生动的整体”走向“抽象的一般的关系”的“实在论”;也不是古典哲学“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700.的“抽象论”。而是以经济学的“实在论”所得出的“抽象规定”为起点,运用古典哲学的“抽象论”的“叙述方法”,让现实中经济要素背后所体现的社会关系能够“在思维行程中”实现“具体的再现”。因此,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实现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的“实在论”逻辑与古典哲学叙述方法的“抽象论”逻辑的有机统一。

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逻辑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逻辑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受“资本”所统治的个人,如何实现自身的自由与解放问题,这与政治哲学所追求的人类自由、平等与公正的实现指向了共同的问题——在批判现代社会政治——资本相互“共谋”的社会结构基础上,探讨人类实现实质性自由之可能性,以及人类文明新形态——共产主义的实现途径。更具体地说,马克思政治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共同遵循的理论逻辑,是以研究人和人的现实关系为出发点;以批判社会客观现实中的“资本关系”与人类主观意识中的“资本逻辑”为立足点;以实现人在现实中实质性的自由与解放为落脚点的研究逻辑。政治经济学批判与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在“资本关系”与“资本逻辑”的共同宰治下形成了现代社会扭曲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与社会结构。批判这种结构既不能单纯站在“文化批判”视角,通过褒扬人性、贬斥“异化”,在研究者主观世界中定制某种思辨、空疏、抽象的理论来实现;也不可能单纯站在经济学实证性、直观性的视角,抓住资本主义制度的某些表面化、细节化的缺陷,幻想通过改良、调整资本主义制度某些环节,实现社会的良序发展。而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逻辑超越了抽象化的批判逻辑与实证化的现实逻辑;既不如古典哲学那样用“思辨”逻辑抽象叙述现实,也不如古典政治经济学那样“直观”看待现实。相反,在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中,通过立足于现实的研究方法,以古典经济学研究的终点——分工、货币、价值等抽象一般关系出发,运用古典哲学的抽象的“叙述方法”,将抽象经济学概念背后现实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再现”出来,从而将资本社会中各种社会关系运行的基础展现在世人面前。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因此将“批判性”与“建构性”融于一体,正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第一次科学地说明了“资本和劳动关系”,并澄清了现代社会关系全部领域的基础。所有马克思政治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在理论逻辑上所具有的同一性,是因为《资本论》阐明了包括政治关系在内的现代社会关系的本质,为未来社会政治思想与政治理论,打下了坚实的理论与逻辑基础。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所进行的正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与社会结构建立的基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而马克思政治哲学正是立足于这一批判理论成果之上,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实逻辑”取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形式逻辑”,从而实现了政治经济学研究思路的根本转变。

三、研究目标:从“消极自由”到“积极自由”的“价值转向”

对“自由”问题的探索一直是政治哲学研究的主题。自由问题既是一个形而上学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前者是指对于“自由”概念的理解都必须奠基于某种形而上的自由理念之上;后者是指任何时代“自由”的实践都必须以一定的经济基础、物质生产方式作为前提,甚至这些经验性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现实性“自由”的内涵。在自由问题之中存在的这两重维度,彼此间存在的理论张力导致了对于自由概念的消极理解与积极理解。

对自由的消极理解即“消极自由”与对自由的积极理解“积极自由”,与其说是对自由的两种不同认知,不如说是对自由理解的两个向度。消极自由是“免于……”的自由,强调的是主词免于受到谓词的束缚与强制;积极自由是“去做……”的自由,强调主词将自身的意愿施加于谓词的行为①以赛亚·柏林.自由论[M].胡传胜,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3:189、200-204.。两种自由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非此即彼,二元对立,而是相互蕴含、相互转换的关系。但在现实政治哲学研究中,对于自由概念的形而上学性或经验性的片面强调,却使二者之间呈现出彼此对立的紧张关系。

在这一背景下,当代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被分为承袭古典共和主义传统的“积极自由”,以及强调个体政治权利的“消极自由”;以及以康德的意志自由条件下理性自由为代表的“唯心主义自由观”②The Liberty Reader, Boulder, Colorado:Paradigm Publisher;Edinburgh, UK: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6:3-4.。以这些自由主义传统为基础的西方现代政治哲学在自由问题理解上的分歧,主要表现为个人与共同体之间的对立。而这种分歧根源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因素对人的限制以及意识形态因素对自由的曲解。在资产阶级社会,这种对自由的限制与曲解最直接的表现是将自由抽象化为“政治自由”。

早期马克思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也曾将自由的实现聚焦于政治领域。但很快马克思意识到,对于人的自由而言,对抽象政治自由的强调不但不会使人获得真正的自由,还会导致人的“感性存在”与“类存在”之间的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存在分裂性,一方面是作为人之本己存在的“类存在”,但另一方面却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作为工具性的物化存在,并且以“物”为中介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现代社会中人的形式(类存在)与内容(感性存在)存在着激烈的冲突。在这种冲突前提下人的自由呈现抽象化、空洞化的形态。其次,政治自由也无法在虚假人类共同体中实现。马克思不认同黑格尔的“伦理国家”是人类社会最终形态的说法。反而认为资本主义国家是作为资产者实现其自由的工具,而资产者自由的代价则是无产者的不自由,因而在此意义上国家作为阶级统治的工具只是“虚假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只能依靠虚假的迷信维系其存在,这种迷信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列举的那样:“历史传统在法国农民中间造成了一种迷信,以为一个名叫拿破仑的人将会把一切失去的福利送还他们”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218.。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政治自由”一方面无法调和个人内在形式与内容之间的矛盾性,另一方面也无法建构真正的共同体,因而在其中实现自由也就无从谈起。

正是由于认识到自由内涵奠基于市民社会现实物质生活之中,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开始将对自由问题的探讨与政治经济学批判联系起来。马克思关注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的形式性问题与其特有的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依靠有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劳动的无偿占有获得推动生产的动力。因而保障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与交易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产生发展的前提。也因此在封建制度面前资产阶级必须扛起争取自由的旗帜,把一切束缚劳动力自由流动的障碍清除,所以“它无情地斩断了那些使人依附于‘天然的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即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联系了”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03.。与此同时,通过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资产阶级更进一步剥夺了无产阶级独立依靠自己展开劳动的可能性——“这里所说的自由,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自己的商品来支配,另一方面,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出卖,自由得一无所有”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97.。在此状况下,当资产阶级在社会中占有统治地位之后,自由越发沦为形式与空洞的口号,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与真正自由不相兼容,甚至是相互排斥的,因为“交换价值制度,或者更确切地说,货币制度,事实上是自由和平等的制度。但是,在更深入的发展中所出现的矛盾,是这种所有权、自由和平等本身的内在矛盾、错乱。它们有时转变为自己的对立面”③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363.。因而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揭示的资产阶级自由观内在矛盾性,这种矛盾性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的矛盾性。这意味着只有扬弃私有制度,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自由才能到来——“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资本论: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928.。

因此,对于马克思政治哲学而言,其所追求的“自由”价值向度与资本社会的“自由”有本质不同。从外在方面来看,追求人的自由解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追求“自由”“平等”的西方政治哲学在价值向度方面存在着形式上的一致性。但历史唯物主义主张“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近现代西方政治哲学所面对的自由、民主、解放;公平、正义、平等;阶级、国家、种族;性别、权利、分配等政治与社会问题,无一不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社会关系、或者更进一步说与资本主义感性的生产方式紧密相关。因此,马克思对政治哲学问题的思考,不是从对政治哲学的抽象概念出发——如自由、平等——对政治问题进行观念性、逻辑性与思辨性的“批判的批判”;而是从人类历史过程、现实社会关系出发——如物质生活、资本关系——对政治问题的本质进行历史性、现实性与批判性的“自由的科学研究”。马克思通过研究资本、货币与商品这些现实中的“可感事物”,从中揭示出被物与物关系所掩盖的人与人之间的“超越感觉”的关系,从而在现实与历史基础上解答现代社会的“资本之谜”“剩余价值之谜”与“历史之谜”;并在此基础上回答现实政治生活中的“自由之谜”“正义之谜”与“权利之谜”。因此,马克思主义对于“自由”“平等”等价值向度的追求,不是对抽象、空洞哲学命题进行研究的“解释世界”的理论工作,而是站在现实、历史的立场上,针对现实社会制度与生产方式批判而展开的“改变世界”的现实革命。

马克思政治哲学所追求的自由价值向度,是一种立足于现实的“客观精神”、科学的“历史规律”之上的实质性“自由”。正如黑格尔所言:“把这种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91.马克思从没有脱离具体的历史情景来阐释自由问题,通过批判“资本逻辑”宰治下的自由,显示出资本社会中“资本”生产、流通与分配过程,将现代社会以资本关系为核心的社会结构展现在世人面前。同时,马克思据此阐释未来人类所实现的真正自由,是在现实中摆脱了资本关系宰治的“人的自由”——这种自由的实现是在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实现了整个社会作为“自由人联合体”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中的“自由”。阿伦特在评价马克思“劳动”命题时指出,马克思的劳动观颠倒了传统政治哲学的观念,用“劳动”取代“理性”作为人与动物之间的根本区分,用“劳动实践的历史”而不是“理性思辨的历史”来解释人的本质展开的历史过程。对劳动概念的强调使得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相对于传统政治哲学思想实现了“轴心式的转向”,劳动不仅是人塑造自身的自为活动,更是塑造人类社会的自主实践,由此突出了劳动阶级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核心地位。同时借助于这一转向,马克思将人的自由的实现与劳动活动联系起来,指出真正的自由不是通过各种手段支配他人,而恰恰相反是彻底取消人与人之间各种形式的支配关系,在实现普遍平等基础上,通过劳动实现自由①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M].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83、105.。因此,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的革命意义在于,在思想史上首次将对“自由”这一价值向度的研究从人的主观精神领域拉回到现实领域。这对于政治哲学发展而言具有革命性意义,具有现实领域与历史规律的自由精神,一方面超越了抽象消极自由的政治哲学传统,同时也超越了单纯强调自由感性内涵、片面强调主体形而上性的传统“积极自由”观念。虽然马克思自由观念仍然属于“积极自由”范畴,但是却是一种超越传统自由观念,真正实现自由现实化、科学化的“人的自由”,在历史上第一次超越“主观性”的自由问题研究框架,将有关自由问题的现实的批判性与理论的建构性有机融合在了“客观主义”框架之内。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政治哲学在研究的价值向度上实现了从观念性、思辨性的“消极自由”,向现实性、科学性的“积极自由”的历史性转变。

四、结语

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思想在研究主题、研究思路与研究目标方面所实现的转向。并不仅仅只是理论层次的跃升,更意味着对整个政治哲学研究传统的变革。首先,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所体现出来的超越传统古典哲学“观念性”与古典经济学“功利性”的理论特征,将研究主题从“解释世界”转向为“改变世界”,从而标志着政治哲学研究论域的问题转向。其次,在研究思路上马克思政治哲学通过以历史性、现实性的“内涵逻辑”超越当代政治哲学抽象性、演绎性的“形式逻辑”,实现了政治哲学从“形式主义”到“现实主义”的研究思路转向。最后,在研究目标方面,通过将揭示“自由”“平等”与“权利”等政治哲学概念的现实意涵,以富有现实内容的“自由”价值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空洞、虚假的“自由”,从而实现政治哲学从“积极自由”向“消极自由”的价值转向。马克思政治哲学所实现的三重转向为当代政治哲学研究开辟了全新的研究领域,同时也意味着马克思政治哲学作为一种全新的理论形态,必将在政治哲学研究中引起更多的问题和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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