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应坤,朱鑫钰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文史哲》编辑部,济南250100;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济南250100)
1937年9月,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严酷背景下,国共两党实现第二次合作。中共中央致电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在国民党接受停止内战的前提下,中共保证停止武装暴动方针,工农政府改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实施普选,不再没收地主土地等事项(1)王捷、杨玉文、杨玉生、王明:《第二次世界大战大词典》,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19页。。之后,在复杂多变的形势下,陕甘宁边区政府创造性地实施了将抗战动员、经济建设、社会改造融合在一起的社会改革方案(2)陕甘宁边区改革研究范围不断扩大,已经涵盖民众动员、权力变迁、经济政策、社会改造、司法制度等各个方面。黄正林认为,社会教育促使中共提高了对乡村社会资源的控制效率。见黄正林:《社会教育与抗日根据地的政治动员——以陕甘宁边区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06年第2期。但这一判断是相对的,丛小平的研究更多体现了边区政府与地方力量的紧张关系。见丛小平:《左润诉王银锁:20世纪40年代陕甘宁边区的妇女、婚姻与国家建构》,《开放时代》2009年第10期。。虽然面临重重压力,但重构资源总量控制框架,发明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是陕甘宁边区建设从后台边缘走向前台中央的时代使命。
1937年10月,根据国民政府会议议决,划定陕西北部、甘肃东部和宁夏的部分区域为陕甘宁边区政府直接管辖。辖区面积为12.96万平方公里,人口200万(3)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3页。。如梁漱溟视自己所主导的山东乡村建设运动是一种建国运动一样,陕甘宁边区的改革模式所形成的“延安道路”被视为毛泽东所规划的一种新的建国设计。1940年3月在边区党政联席会议上,毛泽东指出:“边区的方向,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方向。现在全国要办新民主主义,有没有一个样子呢?我讲已经有了。陕甘宁边区就是模范。”(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著作专题摘编》(上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711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陕甘宁边区的建设工作被称为“新中国的雏形”成为中国共产党内共识。陕甘宁边区负责人之一的习仲勋认为:“毛主席在陕甘宁边区,直接领导广大党政军民建设模范的抗日民主根据地,成为光明的中国的雏型”(5)习仲勋:《红日照亮了陕甘高原》,《人民日报》1978年12月20日。。陕北本地干部马文瑞认为:“毛主席运用陕甘宁边区建设的成功经验,指导了全国各根据地的建设,终于夺取了全国革命的胜利”(6)马文瑞:《缅怀毛泽东》(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107页。。美国学者马克·赛尔登从观察世界边缘地带所发生的反殖民主义运动和革命变革这一视野出发,对陕甘宁边区形成的延安道路作出判断是:“作为一个整体纲领,‘延安道路’其特色包括民众参与、简政放权、社区自治等。它基于这样一种人性观念:人们可以超越阶级、经验、意识形态的局限,创造一个新中国。”(7)[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02页。
在边缘地带刚刚站稳脚跟的中国共产党,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中国,绝非易事。排除掉我们今天由果推因的思维,置身于当时的环境中,可以观察到有三种压力直接关涉到党和边区政府生死存亡的问题:一是如何防御外部对手?即如何应对日军的进攻和标榜全民革命的、亲地主的、独裁主义的国民党政权的封锁;二是如何培育内部动力?即如何在地主和富农控制的农村实现在不疏离地方精英的情况下,改善赤贫村民物质生活条件,以利于建立包含穷人和富裕阶层的广泛联盟;三是如何确保革命方向?即如何建设一个在思想、方向和路线等方面保持高度一致的统一政党,以适应革命理想和统一战线这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式工作和游击战争的独特环境。中国共产党要想达到自己的理想目标,在第一个层次上,必须作出有力的、有效的、创造性的回应,才能适应和把握复杂的局势;在第二个层次上,必须将民族解放运动和社会改革融合在一起,才能牢牢掌控、引导社会的走向;在第三个层次上,必须摆脱对西方和苏俄国家的认知偏见以及反思由来已久的中华帝国观念,才能真正建立起现代民族民主国家(8)徐勇认为,现代国家的双重特性是“民族—国家”与“民主—国家”,但二者在中国的建构过程并不平衡。见徐勇:《国家化、农民性与乡村整合》,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7页。。
1939年,陕甘宁边区政府在其《抗战时期施政纲领》中特意说明:“陕甘宁边区是在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领导下,本着拥护团结、坚持抗战、争取最后战胜日寇的方针,本着三民主义与抗战建国的原则,根据陕甘宁边区的环境和条件,特制定陕甘宁边区战时施政纲领作为边区一切工作之准绳。”(9)《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1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页。对于三民主义及国民政府与蒋介石的遵从,与其说是陕甘宁边区从法理上承认国民政府的领导地位,不如说是反向来确认陕甘宁边区存在的合法性。1939年12月,解放社出版了《陕甘宁边区实录》一书,毛泽东为该书题词:“边区是民主的抗日根据地,是实施三民主义最彻底的地方。”(10)高璞:《毛泽东:陕甘宁边区是民主的抗日根据地》,《中国档案报》2016年8月26日。同年,李富春在总结陕甘宁边区的工作时也谈到边区“成为实行三民主义的先进区”(11)李富春:《陕甘宁边区党的工作》,《解放》1939年第90期。。中国共产党对陕甘宁边区的直接管辖得到国民政府的勉强承认,中共高层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如果不从辖区内寻找到更为有力的支撑,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更多的反对势力。政权合法性的基础必须得到加强,民主制度必须实行,而且要比国民党统治区做得更好,才能赢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正是基于“人民同意的合法性基础”认识上的高度自觉,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陕甘宁边区政府在行动落实上也更为迅速。
1937年5月12日,《陕甘宁边区议会及行政组织纲要》获得通过,边区政府在未来工作中的基本框架得以确立。这个纲要明确提出:“陕甘宁边区为争取中华民族独立解放,在全国范围内,首先实行最适合于抗战的彻底的民主制度”。边区实行议会民主制,议会是边区的权利机关,其职能涵盖了选举行政长官、批准预算与捐税征收、创制和批准建设计划、议决法律等重要权利事项。《陕甘宁边区选举法条例》在同一日获得通过,条例规定选民资格包含各种阶级成分,允许地主、豪绅、富农、资本家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采取“普遍的、直接的、平等的、无记名的选举制”(12)《陕甘宁边区选举法条例》,《新中华报》1937年5月23日。。马克·赛尔登对于这一选举立法评价较高,认为“它有西方自由民主的味道,不带有阶级斗争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色彩”(13)[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9页。。经过一系列宣传、准备、训练和各级选举委员会的组织,从1937年7月15日开始到本年11月底,陕甘宁边区完成了乡级、区级和县级的选举。四级选举过程中最高层边区参议会的选举,因为日本大举入侵威胁到整个华北被迫停止,陕甘宁边区的工作注意力也因此转到军事动员。
1938年3月,全国层面的国民参政会设立以后,很快在该年9月颁布实施《省参议会组织条例》。在此背景下,同年11月25日,陕甘宁边区政府下达政府训令:“我全国在国民政府与蒋委员长领导下,建立代表全国民意之国民参政会……陕甘宁边区,特本此项伟大昭示并遵照国民政府本年九月二十六日命令及同时颁布之省参议会临时组织条例,决定改陕甘宁边区议会为陕甘宁边区参议会。”(14)《陕甘宁边区政府训令边区议会改为边区参议会》,《新中华报》1938年11月30日。第一届参议会按照训令于1939年1月中旬到2月初在延安召开。参议会选举林伯渠、雷经天、周兴、王世泰、高自立、周扬、曹力如、刘景范、阎红彦、霍维德、马锡五、王兆相、贺晋年、李子厚和乔钟灵等15人为政府委员,林伯渠当选边区政府主席,雷经天当选高等法院院长。2月6日,边区政府召开第一次会议,政府委员宣布就职,推举林伯渠、高自立、曹力如、雷经天、刘景范、王世泰、周扬7人为常务委员,并决定高自立为边区政府副主席,曹力如兼任秘书长,高自立兼任民政厅长,张慕尧代理财政厅长,艾楚南为副厅长,周扬任教育厅长,刘景范任建设厅长,王世泰兼任保安副司令,周兴任保安副司令兼任保安处长,曹力如兼任审计处长。边区政府委员宣誓就职,表明陕甘宁边区第一届民选政府成立,完成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组建的法律程序(15)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1-382页。。
对于边区第一届参议会的作用和重要意义,高自立在《完成陕甘宁边区地方民主自治的建设》一文中的表述,代表了当时中国共产党的官方立场。他指出:“议会的召集是有着伟大历史意义的,因为无论是议会本身任务以及边区人民拥护议会的任务,都只是为了发挥民主,以巩固团结全边区的一切力量在中央政府和最高统帅蒋委员长领导之下,坚持持久抗战,以争取最后的胜利。”那么“根据这一总的目标,第一届议会必须检查抗战年余来的动员工作的经验教训,以及更有力的来推进今后的动员工作;必须根据《抗战救国纲领》的基本立场配合边区的特点,以制订边区行政的、司法的地方单行法规;必须选举边区政府行政长官,通过边区政府行政机构等等,以完成边区地方民主政治的建设,建立中华民国民主政治基础的模范。”他总结陕甘宁边区已经取得的民主政治建设成就说:“然而在今天,还只有陕甘宁边区,真正用平等的、直接的、不记名的普选法,选举了各级议员,组织了各级议会;经过议会选举了各级行政长官到政府中为人民负责任。同时,全边区的工人、农民、青年、儿童、妇女、商人等,亦均以民主的原则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实现了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并且享有会议场所、办公房屋、印刷机器的便利。这就是说明了陕甘宁边区已经建立了地方民意机关,人民已经获得了民主自由的权利,而且已有一切可能来使用和发挥这种权利的条件。”(16)高自立:《完成陕甘宁边区地方民主政治的建设》,《解放》1938年第52期。边区主席林伯渠认为边区人民之所以能够发挥高度的积极性,就是因为边区实施民主保障民权,“建立了民主政治的光辉典范”(17)林伯渠:《抗战以来的陕甘宁边区》,《解放》1938年第55期。。美国记者冈瑟·斯坦评价说,“他们建立了一个对人民不构成沉重负担的,同时又勇于承担重大责任的行政机构,即一个从人民中产生,通过民主方式选举出来并向他们负责的政府”(18)吴文珑:《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政权的民主选举》,《学习时报》2015年10月12日。。陕甘宁边区民主政治建设已经走到了国民党控制地区的前面,并且正是因为边区“给了人民以民主自由的权利,经过民主,发动了全边区的人民,积极参加了抗战建国事业”(19)高自立:《完成陕甘宁边区地方民主政治的建设》,《解放》1938年第52期。。边区民众在精诚团结、动员杀敌、支援前线、抗战信心、生产建设等方面都取得了无可比拟的价值。
美国学者马克·赛尔登从两个方面对陕甘宁边区的选举进行了评价。纵向来看,如果说中国共产党进行的土地革命极大地破坏了旧制度,那么陕甘宁边区的民主选举运动就是迈向完整新体制和新社区建设的重要一步。“共产党在选举中寻求包括前上层的广泛和谐和建立合法权力新渠道,以确保经济和政治革命成果。以前江西苏区和其他地方的选举,是受到阶级和其他标准限制的,现在,也许这是中国第一个地方,一个政府由普选产生。这次选举变成其后数百次战时选举的样板”(20)[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8、128、134、134页。。从横向来看,近代以来,具有现代政治思想的中国人把国家走向强盛与建立一个民主政府已经紧密关联起来,国民党当局尽管多次声称进行民主建设,却未曾有过根本的改观。国民党曾允诺在其控制区选举和解除对政治活动的限制,然而国民党的政策制定者对这一承诺自孙中山时代以来从未真正实行过。这一点,外国人特别是后来参与对日作战并提供抗战援助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对边区民主发展的印象极为深刻。马克·赛尔登引用埃德加·斯诺的观点,认为即便是对中国红军原本带有极大偏见的传教士也转变了态度,赞颂“延安的‘自由主义’者一夜之间‘放弃共产主义而倾心民主’”(21)[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8、128、134、134页。。纵向政权体制一体化、横向社会认同一体化这两个方面的努力,增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陕甘宁边区政府对于长期分散的社会进行联结和整合的有效性。马克·赛尔登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是举行选举的目的。“在选举县长这个颇有权力的职位中,零散的报道证实‘工人—农民分子’的成功,说明了苏维埃时期革命领导的延续性。许多县长没有文化和行政经验,但他们在土地革命中的勇敢和致力领导,表现有能力和忠于革命,现在又承担了民选政府里的领导职位”(22)[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8、128、134、134页。。他把1937年在广阔范围内计划开展宏大选举运动的停止做了关联分析,他认为:投入选举运动的大量组织工作和中途停止,把规定程序和法理精髓撇在一边,集中应付眼下的紧迫问题,都成为这次群众运动的特色(23)[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8、128、134、134页。。这是20世纪60年代马克·赛尔登基于他对延安道路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
参与当时议会选举并成为边区政府副主席的高自立的观点,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了这个问题。高自立认为,陕甘宁边区议会制度建设的成就,“是与过去十年来苏维埃民主制度的经验以及边区实行耕者有其田的特点不可分离的”。他号召全边区的人民尤其是共产党员“应当在议会前在议会中充分担负起自己的先锋作用,拿实际的动员工作来拥护边区议会,以自己最优秀的代表,被复选到出席议员中,将群众中最有威望的非共产党的议员复选到出席议员中,以及从各方用实际的工作来更高度的发扬边区民主精神”(24)高自立:《完成陕甘宁边区地方民主政治的建设》,《解放》1938年第52期。。苏维埃时期的政治惯性以及为普通民众带来的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的各种现实利益,是陕甘宁边区民主政治得以进行的历史基础。民主政治的实施,包括选举工作的宣传、动员、组织,之后议会和政府机构的组成和运作,群众组织的建立和活动,都使得中国共产党得以以超然的态度通过总体政策方针、具体的制度设计加以引领。相对稳定环境下的全民动员,让中国共产党的基层组织深入每一个农村,党的组织网络更加紧密。中国共产党、边区政府、军队和群众组织形成了一个连环的权力机制,在这个闭环链条上所有组织的关键岗位均是中共党员。
“三三制”的推行、“精兵减政”运动和整风运动的开展,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连环权力的完善,是对当时环境中应对“三重重压”下革命理想和统一战线这种对立统一辩证式工作的加强。在抗战初期,中国共产党不断调整自己的工作思路和方法,适应了从在野到局部执政后来自各方的挑战,根据地、军队、党员规模都有了比较大的发展。这对于国民党来说构成了压力,引起了国民党高层的极大不满,国民党右倾报刊更是频频指责陕甘宁边区借助抗战形势“阴谋扩展”(25)本社汇编:《共党动态:阴谋扩展“陕甘宁边区”》,《革命斗争》1940年第5-6期合刊。边界范围。
在更加严峻形势下,为了扩大中国共产党的统治基础,赢得更广泛的同情和支持,毛泽东创造性地提出“三三制”的建政构想。“三三制”的推行,实质上是强化统一战线扩大政治基础的举措,以营造更加民主的氛围,争取更多的民众,特别是边区内国民党、士绅和无党派人士能够参与边区政权,发挥积极作用。皖南事变后,国民政府每月60万的八路军军饷停发,海外华侨及后方人士的捐款停止汇兑,这两项占1940年边区收入的70.5%。经济封锁对边区运营带来了灾难性地后果。同时,边区非生产人员的大量增加,加重了生产群众的负担。开明绅士李鼎铭提出了实行“精兵简政”提案。这个提案与当时中国共产党上层急于解决边区负担的考虑具有一致性,很快变成了在党政军全面推行的一项纲领性政策。毛泽东指出:“什么是抗日航船今后的暗礁呢?就是抗战最后阶段中的物质方面的极端严重的困难……我们必须克服这个困难,我们的重要辩证法之一就是精兵简政。”(26)毛泽东:《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解放日报》1942年9月7日。这是减轻群众负担,获得民众拥护的重要政策措施。根据马克·赛尔登的观察,“在精兵简政的过程中,对权力关系做了新的安排,以削弱各个部门的独立性。这一改革加强了县长及各委员会对各个部门的控制权,也增强了党对政府的领导权,其目标是使政府更接近人民,更能满足当地的需要……双重领导取代原来的纵向领导而成为居主导地位的行政风格。党的领导与政府之间的协调功能得到加强。”(27)[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09页。
在陕甘宁边区,革命理想和统一战线是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法式工作。因为内外部的压力,首当其冲的中国共产党领导层必须在复杂形势中对于出现的各种问题进行调整和回应。各种灵活性的政策需要各级干部都能够及时地领会、掌握并加以实施,否则就很难显现出所预设的成效。这就需要来自各方,包括来自苏联和陕甘宁本地以及国民党统治区的陕甘宁边区中国共产党各级干部,能够适应这种辩证法式的工作。整风运动的最大贡献就是培养、锻炼、改造出了大批适应了这种工作要求的干部队伍。战时工作体制,特别是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间节点,需要思想信仰和日常工作的高度一致。
以对陕甘宁边区经济工作领导的经验,日益运用扩大范围至对全国各个根据地社会经济发展的领导,是随着中国共产党面对新形势的需要而作出的适应性安排。中国共产党用创造性的办法改变了社会经济结构,改变了自身在战时的命运。
国民党政府停发陕甘宁边区经费,多次制造摩擦事件,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陕甘宁边区的运转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但是也正是这绝无仅有的巨大困难倒逼中国共产党自己摸索,不断调适各种政策,寻找各种办法,最后绝处逢生,成就了中国共产党对于经济发展的一系列系统性管理办法。财政依赖的完全断绝,引起中国共产党对于经济建设的重视以及给予中国共产党独立开展经济工作的锻炼,提高了中国共产党在更大规模和更大范围内掌握国家治理的本领和能力。
毛泽东对于这一点看得很准,看得很透,他多次要求边区党政军各级干部要学会做经济工作。毛泽东也多次要求干部以建设新中国的角度来看到学会做经济工作的前瞻性。对于中国革命,毛泽东在1949年之前,一直保持着一条他从无数次付出血的代价的革命实践中得来的认识,他也不断地用这条经过无数次革命斗争实践检验过的结论告诫中国共产党各层级的干部,那就是“思想完全适合于环境,然后工作才能样样见效、迅速见效”(28)《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17页。。通过对农村细致深入的调查,以及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期间理论提炼与对农民运动提供行动指导的锤炼,加上若干年来在城市革命和根据地革命实践的切身体会,出身于农村社会的毛泽东对于农村问题、农村社会关系、农村革命的意义深为了然,更加了解中国共产党能够取得政权的关键在农村,因此亦能适时纠正并引领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以适应实际情势。《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透露出他对于农民作为革命主体重要性的认识。“人民的话必须仔细地听取,才能更好地吸收他们、动员他们和掌握他们”(29)[美]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刘尊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第286页。。这就使得毛泽东能够把握住农村革命每一阶段所处的真实环境,以超然的态度和一贯的主张来指导实际工作,“一切从实际出发”达成党内共识。
高岗领导陕甘宁边区经济战线工作时就以此掌握了一条工作原则,“进行边区经济建设,须估计到历史的特点又估计到今天的需要,估计到今天的需要又估计到发展的前途,不废除私有财产,又要顾到多数人民的利益”(30)高岗:《抗战四年来陕甘宁边区的建设》,《解放》1941年第131-132期。。在此原则指导下,边区农业、工业、商业都取得了显著成绩,耕地面积、水利设施、牲畜大幅度增加,农业技术改良,农民生产积极性提高,农民生活得到改善,中农数量增幅较快,轻工业、重工业、公营私营商店、交通、合作、金融等各项事业取得较大发展。
陕甘宁边区的经济发展推动力主要是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减租减息运动,二是合作运动,三是大生产运动。边区地方政府基于本地的民间惯性对减租政策进行调适,动员民众中的积极分子自发形成各类组织,如租户会、减租会、农会等,这些组织在中国共产党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把乡村民众组织起来,以减租斗争会的形式,顺利推进了减租工作的进行。地主阶层的经济实力在减租运动中多受打击,地主阶层在乡村社会的政治权威逐渐消解,在减租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积极分子和骨干成为了新的乡村权威。
中国共产党早期推行的合作运动与国民党国民政府推行初期一样,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1933年9月,国民党南昌行营颁布《剿匪区内各省农村合作社组织条例及施行细则》,即强调合作社的政治统治作用。1940年,国民政府决定实行新县制时,对合作运动更明确规定:“各保应设保合作社,各乡镇应设乡镇合作社,各县应设县合作社,每户均应参加合作组织,以期管教养卫之配合进行。”(31)孙晓忠、高明:《延安乡村建设资料》(二),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页。国民政府颁布法令强制推行合作运动的结果是:合作社愈益成为乡村中土豪劣绅高利贷者把持操纵用以剥削贫苦农民的工具,他们可以利用政府的强制规定来敲诈农民,使合作社与政治力量相结合成为统治剥削农民的直接手段。
陕甘宁边区早期组织合作社,沿袭了江西苏区自上而下以一村一乡为单位大集体组织劳动互助社的形式,由党和政府的干部直接负责组织管理。合作社的事业不是面向群众,主要是为政府解决经费问题,即使1939年后,虽然提出“合作社群众化”,仍然是由政府向群众摊派股金。“谁在合作社工作,由政府派定,待遇由政府决定,职员便认为替公家做事,合作社就是公家的生意,一切都公家化,政府完全脱离了社员,使合作社得不到广大社员的监督”。在合作社里,农民没有权力,没有主动性。在农民们看来,合作社不过是政府的机关,从不感觉合作社是自己的,做好做坏,均不过问。针对这一情况,高自立提出,“合作社应该由政府的包办,转变为社员自己的民办,做到名符其实的合而且作,是巩固扩大合作事业的关键”(32)孙晓忠、高明:《延安乡村建设资料》(二),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549页。。
1942年秋到1943年初,西北局高干会议结束后,边区政府明确把生产作为“决定性”基本任务。对劳动生产的组织合作采取当地农民所熟知并乐意接受的方式,即变工、扎工和唐将班子等方式。农民的积极性得以发挥,新的劳动互助组织生产规模和效率显著提高。“效率是三比二,即二人的劳动力等于三人”(33)任弼时:《去年边区财政工作的估计与今年边区金融贸易财政政策的基本方针》,《史料摘编·农业》(第2编),1944年,第496页。转引自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著:《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01页。,增加了粮食的收获,“有的增加几达一倍”(34)孙晓忠、高明:《延安乡村建设资料》(二),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549页。。这一劳动力重组办法得到了毛泽东的高度评价,称赞其为继“边区土地革命和减租减息第一次改革”后的第二次改革。
1939年2月2日,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召开生产动员大会,确定陕甘宁边区发展生产运动的具体方针是农业第一、工业第二、商业第三,标志着边区“大生产运动”的开始与兴起。通过开垦荒地,解决粮食问题;通过纺线织布,解决穿衣问题;通过食盐的开采、运输和特产贸易,增加了政府财源。1941年经济财政危机后,党政军学机关团体的生产运动在边区全面铺开,其后更是以“生产仗”的高度,号召机关团体所有干部参加生产劳动和经济管理工作。南泥湾改造就是“大生产运动”的突出典型。三五九旅在王震领导下,开荒种地,纸、酒、鞋、炭、盐、肥皂等多种生产生活用品自造、自给取得显著成绩。毛泽东亲笔为王震题词赞其“有创造精神”。军队在经济方面所起的不同作用,正好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军队和国民党军队的差别。“在陕甘宁边区,军队为自给自足所进行的努力,大大减轻了维持庞大军队的负担。而且,军队中那些技术与经验对发展边区的中、小型工业很有帮助。”(35)[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41页。学习劳动英雄的运动,为置身于大生产运动的各级团体和个人提供了鲜明导向。这些劳动英雄不仅能够找到解决社会经济问题的有效办法,而且在个人与个人、工厂、军队、合作社等各个层面的劳动竞赛中起到引领、先锋模范作用。村、乡、区、县推举出的劳动英雄,参加各级劳动英雄大会,对于他们所给予的物质和精神上的鼓励,也刺激带动了更多的人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边区经济生产发展大潮中去。不仅如此,他们从陕甘宁边区政府所得到的认可和授予的荣誉,提高了他们的社会声望,如在合作运动中出现的积极分子一样,使他们成为了中国共产党驾驭边区乡村管理的基层代表和牢固的群众基础。
陕甘宁边区的乡村社会改造是为了适应战时动员、巩固党对政权的领导、加强党和民众紧密联系的需要。“根据各阶层民众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要求,保护其利益,改善其生活,提高其斗争积极性”(36)李富春:《陕甘宁边区党的工作》,《解放》1939年第90期。。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推动女性社会角色的变动,二是对社会闲散人员的改造,三是开展社会教育运动,消除文盲,反对迷信,推进乡村卫生工作。
在中央妇委领导下,边区成立了妇女联合会、妇女抗日救国会、延安妇女界宪政促进会等一系列各层级的妇女组织,并在1939年夏成立了中国女子大学。边区妇女工作的重点放在了乡村社会。中国共产党认识到,“目前关于兵役问题生产问题及帮助军队和反对敌寇汉奸等问题的有效解决,离开广大农村妇女的动员和组织是不可能的”(37)《关于目前妇女运动的方针和任务的指示信》,陕西省妇女联合会编:《陕甘宁边区妇女运动文献资料选编》(内部资料),1982年,第50页。。为实现女性社会角色的转变,中国共产党坚决取缔妇女缠足,动员妇女识字。各县以妇女联合会组织成立放足委员会深入农村宣传鼓动,开展了一次规模宏大的群众性反缠足活动,取得显著成效。通过成立妇女识字组、识字班、家庭识字组等形式多样的学习小组,妇女识字方面取得很大成绩,边区有10%的妇女以及超过半数以上的边区妇女干部能识字200个左右。通过组织和动员,边区女性成为边区生产劳动的主力军;开始参与边区政治生活,当选各级参议员和各级领导干部,清涧城关151名参议员,女性占27人;绥德460名参议员,女性占80人;安塞县长邵靖华是女性,这在国民党统治区是很少见到的;青壮年女性积极参加自卫军,积极参与边区军事活动,为军队提供后勤保障。1941年,边区自卫军有22万人,其中12%是女性(38)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58-563、565页。。
延安边区的社会闲散人员,多数来自下层社会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人。1937年的边区,此类人大约有3万之众(39)王丕年:《谈农村二流子》,《解放日报》1943年6月4日。。他们对社会的危害一是破坏生产,偷盗粮食、偷驴偷马;二是败坏良俗,烟酒嫖赌、招摇撞骗、搬弄是非;三是破坏抗战,勾结坏人、暗藏奸细。这些人对边区政权和团结一致抗战局面形成了威胁。改造社会闲散人员,“是发展边区经济,稳定社会秩序,巩固乡村政权,改变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堕落品性,保障劳动人民淳良风俗的一个重要步骤”(40)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58-563、565页。。主要政策是经济上给予帮助、精神上不歧视;办法就是督促他们参加集体性大生产劳动。接纳然后对其改造的结果是:他们不仅实现了生产生活自给自足,而且不被特务汉奸土匪所利用,消除了社会不安定因素。改善社会闲散人员的具体生活境遇,从而使这部分隐蔽的抵抗力量转化为积极的合作力量,是社会改造的一个经典成功经验。
文盲、迷信、不讲卫生是陕甘宁边区乡村社会思想保守、观念落后、生活穷困的三个主要因素,成为了当时抗战动员各项政策落实的主要障碍。利用群众闲暇,开展广泛深入的社会教育成为陕甘宁边区清除此三大障碍的方针和办法。社会教育的组织形式包括识字班组、夜校、半日校、冬学和民众教育馆等,后来剧团、秧歌队、社火队、皮影队等文化活动也陆续开展。社会教育主要是围绕基本生活内容、基本军事训练和基本卫生教育等几个方面展开。教材和课程的选编,以服务抗战工作的生产生活常识、民族意识灌输、抗日救国理论宣传为主要内容。在毛泽东“加强群众卫生工作,要做到人财两旺”的讲话推动下,边区政府建立健全卫生防疫组织,加大卫生宣传,培训医务人员,充实卫生设施,初步建立了卫生防疫的预警机制,中西医结合,互相促进,提高医疗效果,控制了发病率,提高了治愈率,降低了死亡率,逐步改善了多年落后的卫生状况(41)温金童、李飞龙:《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卫生防疫》,《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3期。。群众卫生工作,以公倡民办和民办公助为主要形式,“推动工作的主要力量是政府工作者、医生、小学教员及其他文化工作者、劳动英雄及群众的积极分子”(42)孙晓忠、高明:《延安乡村建设资料》(三),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65页。。
社会教育过程,是中国共产党政权对边区乡村社会实现控制的过程。中国共产党通过社会教育,把民族主义观念、国家权力意识、革命道德观念播撒到了广大乡村农民思想中,以取得民众最大认可,“使他们为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心甘情愿地出力、出钱,志愿为中共乡村政权提供各种保障”(43)叶美兰、黄正林、张玉龙、张艳等:《中共农村道路探索》,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91页。。通过越来越多的社会改造活动,边区乡村民众日常生活模式、民众心理得到重塑,政治效益和社会效益融合显现,极大地推动了边区抗战动员工作。
马克斯·韦伯曾指出三种合法性统治类型,分别是“守旧势力”权威、非凡个人神授权威以及建立在“合法性章程”基础上的统治(44)[德]马克斯·韦伯:《天降之任:学术与政治》,王容芬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第34、34页。。赵鼎新认为,韦伯的三种合法性是一种理想型分类体系,传统合法性和魅力合法性基于某种特殊价值观和信仰,应当归属于意识形态合法性范畴。基于此,赵鼎新认为建立统治的合法性有三个本质的面向:第一是“被广泛接受的意识形态”,第二是“为社会提供公共物”,第三“统治者的产生程序”。他进一步强调:“任何政权都不会把合法性完全建立在单一类型上,或者说任何一个国家的合法性来源都是这三个理想型的混合体。但是,在特定历史阶段中,某一理想型合法性会成为一个国家统治最为重要的来源,并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这一国家的性质乃至这一国家民众的政治认知模式和政治行为特征。”(45)赵鼎新:《国家合法性和国家社会关系》,《学术月刊》2016年第8期。如果绩效合法性优先,则工具理性占据重要地位,若程序合法性优先,形式理性最为重要,若意识形态合法性优先,那么价值理性在该国家民众的政治思维和行为模式中紧跟其上。此情况堪称“三重重压”,对中国共产党在边区的治理提出挑战。
面临“三重重压”下的陕甘宁边区,在边区治理和乡村建设图景上,无论是韦伯所认为的三种合法性,还是赵鼎新所定义的意识形态、绩效和程序合法性这三个方面,都有所呈现。把传统合法性和魅力合法性归入意识形态合法性的范畴,那么赵鼎新所提出的新的三个方面理想型合法性来源所包含的内容更为广阔和完备。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的领导,创造了将抗战动员、经济建设、社会改造融合在一起进行社会改革的新方案。抗战动员(包含民族解放和民主政治)对应程序合法性,经济建设对应绩效合法性,社会改革对应意识形态合法性,但也如三个合法性理论都不是纯粹孤立的一样,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战动员、经济建设、社会改造也是紧密关联不可分割的,是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关系。
追求绩效合法性始终是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第一追求,在陕甘宁边区的治理上更为显著。“群众路线”的诞生将这一追求勾画得清清楚楚。“党必须到人民中间去发现他们的苦处、不满和需要,然后由党提出解决方案,按照符合人民最大利益的原则,向他们做出说明”(46)[美]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刘尊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第295页。。农民是坚定的革命主体,发现并满足农民生存需要和道德诉求是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即使是在革命理想与统一战线辩证式工作中,这一点从未偏离。而这一点也更为陕甘宁边区出身的本地干部所支持,高岗最具有代表性,他甚至把民主也归于此。他说:“什么是民主?首要的条件是农民有很多小米,也就是人民有吃有穿。”(47)[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00页。陕甘宁边区不仅着力于满足农民的需要,而且通过停止“打土豪、分田地”、减租减息、交租交息、“三三制”、精兵减政、工业商业发展照顾到社会各层面的实质利益,争取到了边区各阶层最大限度的支持。马克斯·韦伯曾言:“政治意味着兼用热情和判断力坚毅地钻透硬木,如果没有反复地在人间追求不可能的东西,那么可能的东西也实现不了,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全部历史的经验证明了它的正确。”(48)[德]马克斯·韦伯:《天降之任:学术与政治》,王容芬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第34、34页。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热情和毅力领导陕甘宁边区经受住了种种考验,为抗战建国事业发挥了支柱和引领作用。
陕甘宁边区在一定时间内一定限度内以不平衡辩证法式思维重构区域资源总量控制框架,这是中国共产党在边区治理中的核心创举。在“三重重压”下,中国共产党应对复杂多变的情势作出了适应性、创造性、高效率的回应,逐渐从一个带领农民革命队伍野蛮生长的在野党成长为了一个懂建设、会治理的现代化执政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