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汉时期襄阳地区城邑格局的演变过程

2022-02-04 21:20谢晓来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2期
关键词:西陵汉水襄阳

谢晓来

襄阳地处汉江中游,位于南襄盆地南部,唐白河(古淯水)在此汇入汉水,襄阳南部是荆山与大洪山之间的汉水谷地。从襄阳向西北可由武关道入关中,东北由宛、叶出方城可达中原,溯汉水而上可入汉中、转巴蜀,沿汉水南下可至荆楚,向东可过随枣走廊至江夏,是关中、中原、巴蜀、江汉四大区域之间的重要交通枢纽。襄阳地区的建城史亦源远流长,一般以今襄阳市区为限进行考察。襄阳地区的城市格局从西周初年到东汉末年几经变换,从西周册封邓国时以汉北为核心的城市格局,至汉献帝初平元年荆州牧刘表徙治襄阳时演变为以汉南为核心的城邑格局,并以汉南为核心延续发展至今。在长达近千年的演变过程中存在着不同的阶段,并非从邓城核心格局演变为襄阳城核心格局,本文即以襄阳城区为主要范围,考察周秦汉时期襄阳地区城市格局的具体演变过程。

一、西周时期的襄阳城邑格局

周人自“居岐以后,即以经营南土为其一贯之国策”①。在伐商过程中,晚商时脱离了商人统治的南方、西方部族成为周人的同盟军。周灭商后在南方地区封建诸侯,形成了周朝的南土,《左传·昭公九年》叙西周初年的政治形势:“巴、濮、楚、邓,吾南土也”。②周代邓国地望,据学者考证,应在今襄阳市樊城区邓城遗址③,此地距离汉水北岸约5公里有余,遗址面积约为60万平方米,城址尚未完全发掘,早年考古学者也认为此城是西周中期直至楚灭邓时的邓国国都,也是后来楚秦汉魏晋宋齐之邓县城址,南齐时废弃。④

但邓城遗址未进行较充分的考古发掘,后来的考古工作表明,邓城城址尤其是城垣的年代偏晚,2012年考古部门曾在城址内东北部试掘50平方米,地层最多可分7层,第7层出土盆、瓮口沿及筒瓦、砖残片,时代不早于西汉晚期,并包含中心聚落;而且邓城遗址迟至春秋中期才兴起,并与楚国的占领有关,因此考古学者据最新资料推断,西周早期时的邓国虽已位在南土,其具体地望则仍待进一步考古确证,但从西周早期南土地理形势来判断,其时的邓国当在方城以南,汉水以北,曾、鄂以西的区域,大致不出今南阳盆地的范围,其中心区因无直接证据难觅其踪,但当位于谢国(今南阳市,西周晚期为南申国)以南的今南阳盆地中南部。西周中期的邓国则既无考古证据,也无文献记载,或为西周早期的延续,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邓国都城在襄阳邓城城址东南侧的周家岗遗址,现邓城城址的东南角可能也是邓国国都的一部分。⑤

邓国是周王朝在南方的重要封国,邓国建都邓城区域后,邓城—周家岗遗址成为这片区域的中心聚落。西周至春秋中期邓文化考古遗存基本以邓城—周家岗遗址为中心分布,在邓城—周家岗遗址周围存在较为密集的村落遗址,分别为邓城北约15公里的小马家遗址⑥、邓城东约500米的黄家村遗址⑦、邓城东南约300米的周家岗遗址⑧,邓城北侧紧邻护城河的韩岗遗址⑨,此外还有邓城南约600米的王家巷遗址为邓国制陶遗址⑩。

在汉水南岸的今襄阳市襄城区,亦发现有西周中晚期遗存,主要有襄阳城内的新街遗址⑪、襄阳城西的真武山遗址⑫。对这些遗存的性质,不少学者认为属于邓文化,黄尚明即认为真武山遗址西周时期遗存有可能属于邓文化⑬,魏凯亦认为真武山遗址西周中晚期遗存为邓文化遗存。⑭就人文地理而言,这些汉水以南的西周聚落应为邓城—周家岗中心聚落的附属聚落,可见此时襄阳地区的聚落分布已经地跨汉水两岸。

这一时期襄阳市区的东面还有一些聚落,在汉水东侧有襄州区陈坡遗址⑮,陈坡南侧有汪家洼遗址,襄阳东南侧发掘有襄州区下柏遗址,以及更东侧的襄州区楚王城遗址,王先福推测这几个遗址有可能是鄂国的城邑⑯。襄阳汉水、淯水以东地区,与淯口以西的汉水南北两岸可能分属不同的城邑体系,但大体格局还是以邓城—周家岗遗址为中心。

从西周中期起,在南土诸侯和江汉土著族群的共同努力下,形成了一支新的考古学文化,张昌平称为真武山类遗存⑰,此类遗存是南土诸侯带来的周文化与江汉土著族群夏商时期创造的土著文化融合发展而来,到了春秋期开始脱离周文化的体系向楚文化发展,与春秋中期形成的典型楚文化有直接关联。同类遗存广泛分布在襄宜平原,主要有宜城郭家岗⑱、宜城肖家岭⑲、宜城桐树园⑳等遗址。这表明西周中晚期有大量的土著族群进入夏商时期还颇为荒凉的汉水中下游原屈家岭—石家河文化核心区。而西周晚期时,熊渠治下的楚国已活跃在江汉地区,楚国进入汉水中下游地区,当亦是这一波南方开发的浪潮之一。但从总体来看,西周中晚期的真武山类遗存中,并没有出现能与邓城—周家岗遗址发展水平相近的聚落,汉北的邓城区域仍然是同类遗存的中心,在整个西周中晚期,邓城—周家岗遗址也是襄阳地区聚落分布的中心点。

二、东周时期襄阳城邑格局的变化

进入东周时期,由于有了更多文献记载,我们对襄阳地区城邑分布的认知也更多。这一时期,楚国开始向外扩张,逐步整合整个江汉地区的地域与族群,襄阳地区也逐渐纳入楚国的统治。邓国为楚文王所灭㉑,置邓县。邓国的地理位置相当重要,楚国伐申、经营南阳盆地皆需经邓,楚国势力逐渐强大,邓必将为楚所取。到了楚亡之际,邓县依旧是楚国在这一地区相当重要的城邑,《史记·秦本纪》载秦昭襄王十六年“攻楚,取宛。十六年,左更错取轵及邓”,其后楚似又夺回邓县,“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赦罪人迁之。”㉒从军事地理的角度来看,邓城作为楚邓县所在,是鄂西楚核心区的北部门户,此时尚无襄阳,襄阳地区的聚落中心仍然是邓城,因此从秦军方面而言,邓在军事地理上的意义与楚宛郡治宛县、楚故都鄢郢相同。

邓城南侧,春秋时有鄾邑存在,为鄾人的居地。《左传·桓公九年》载“邓南鄙鄾人”㉓杀楚、巴使节并劫夺财币,导致楚、巴联军围鄾败邓。此邓南鄙之鄾邑,即《续汉书·郡国志》所载的“鄾聚”㉔、 《晋书·地理志》所载的“鄾县”㉕。石泉先生考证认为“鄾”并非六朝文献所说的“鄾子国”,而是邓国的附属城邑㉖。可知春秋早期时邓国势力依旧很大,在其周围有附属城邑,楚、巴两国联手方可击败邓师。结合作为楚县之邓的地位,春秋战国时期邓城的区域中心地位亦相当稳固。

但战国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交通便利之处开始兴起商业都市,邓城虽然地处白河与汉水交汇之处,但邓城本身并不临白河和汉江,因此战国时在邓城东侧不远处的交通要冲之地便出现了西陵邑。《战国策·秦策四》载“顷襄王二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烧先王之墓”㉗,《史记·楚世家》亦载“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㉘,童书业认为此“‘西陵’似即邓”㉙,可见战国晚期时西陵的地位已有超过邓之势,以致在部分文献中西陵取代了邓的地位。此西陵的具体方位见载于《北京大学藏秦简水陆里程简册》简04—231:“淯口至西陵十二里”。㉚辛德勇据简04—214“凡杨口到西陵七百七十四里”,以及杨口到攀渚水道亦为774里,认为“西陵”与“攀渚”为一地。㉛但简04—215明确记载“淯口到邓攀渚十四里”,与淯口到西陵十二里不合,其说不确。尹弘兵据水文地理考证,古淯水下游河道为今清河下游河道,古淯口在今清河口附近,今天的汉水、清河口、唐白河口的水文状况是在咸丰十一年才形成,因此“西陵”的位置当位于今襄阳市樊城区彭岗遗址。㉜祝昊天亦认为西陵并不在汉水沿岸,而在古淯水沿岸,并利用GIS测量实地距离与《水陆里程简册》记载的里程对比,论证西陵大约在今襄阳市樊城区连山水库附近。㉝

从《战国策》与《史记》的记载来看,秦拔楚之“邓、鄢”与“西陵、鄢”是同一事,皆为楚顷襄王二十年至二十一年的战事。故“邓”与“西陵”就战史记录而言,在这一片区域拥有同等地位,且邓城遗址距彭岗遗址相距仅5公里左右,记载“西陵”即可概括“邓”,记载“邓”即可概括西陵。而“西陵”的地位上升,达到了原来区域中心“邓”相近的高度,其原因很可能就是商业发展的结果。该地的行政中心毫无疑问是县治邓城,而西陵只是邓县辖下的一处城邑。但从秦代《水陆里程简册》所反映的情况来看,简册反复提到西陵及其相关水道里程,西陵邑当是南阳郡通往南郡水路上的重要港口,其发展不输县治邓城,必与淯口水道旁商贸港口建设的需求及战国晚期商业城邑的兴起有关。值得一提的是,该遗址出土的6枚楚布币,其形制与此前发现的楚币有所差异㉞,这很可能与西陵作为商贸城邑有很大关联。

在襄阳汉南区域,为楚所占后在今襄城区设置了两个大型渡口性质的城邑,即北津(戍)与东津(戍),二津有相当重要的交通地位。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记载:

(襄阳)城本楚之下邑,檀溪带其西,岘山互其南,为楚之北津戍。楚有二津,谓从襄阳渡沔,自南阳界出方城关是也。其东则从汉津渡江夏,出平皋关是也,通陈、蔡、齐、宋之道。㉟

由记载可知,汉襄阳县城是直接从楚之下邑“北津戍”发展而来,是楚出方城之“夏路”渡汉水处的一个渡口城邑,其地点便在今襄城区襄阳古城一带,秦代当属鄢县。这一记载亦符合襄阳城内遗址所发掘考古遗存的时代特征。㊱

东津(戍)的地理位置大致在襄阳城东南六里岘山东麓的汉水西岸,当与汉水东岸的陈坡遗址相望。从东津渡汉水出发,经今随州、信阳,到达淮河汝颍流域,这一道路叶植称之为“东津道”。该道路对楚国相当重要,战国晚期秦楚对峙主要线路便是东津道,秦汉以后其交通地位下降,不再见于史书。㊲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襄阳庞公祠社区熊家埂遗址墓地进行抢救性发掘时,发现近200平方米东周时期遗址,与陈坡遗址隔汉相望,很可能就是东津戍。㊳

在襄阳西南侧,有卢国、罗国,楚灭之为县。即《左传·桓公十三年》所载“十三年春,楚屈瑕伐罗……及罗,罗与卢戎两军之,大败之。”㊴据石泉先生考证,卢国在今襄城区西南的泥咀镇一带,而罗国则大致在今襄城区西南、宜城市西北一带。㊵据何浩考证,楚灭卢、罗的时间当在公元前698年至公元前691年之间,为楚武王晚期。㊶楚灭卢国后以其地置庐县;罗国灭亡后则徙于枝江,后为楚文王徙之于汉长沙国罗县之地㊷。

总体而言,此时襄阳地区的城邑格局中心仍在汉北,汉南的楚北津戍仅是楚之下邑。但是战国晚期以来商业活动频繁,商贸城邑兴起,邓城的中心地位受到挑战,邓县东侧、淯口西岸的西陵邑兴起,在战国晚期秦楚鄢郢之战时,西陵的城邑地位似已超越邓城。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载战国晚期秦南阳郡的经商风气: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㊸

这里记载的虽然是南阳郡治宛县的孔氏,但背后却是整个战国晚期社会大环境的风气,处在南阳郡南部的邓县、西陵邑想来亦受此世风的影响。且邓城并不临淯水、汉水,其贸易需求必当借淯水、汉水沿岸的商贸城邑开展。因此我们在《水陆里程简册》中更多看到的是淯水沿岸的“西陵”与汉水沿岸的“攀渚”,唯有陆路才可见到“邓”,且“西陵”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攀渚”和“邓”,水路交通节点对商业贸易的影响可见一斑。对于战国晚期的楚国与秦南阳郡而言,“夏路”更为重要,且由关中至荆襄亦从武关出宛,下淯水经由西陵再经汉水入鄢郢、南郡,溯汉水至汉中、蜀巴的商业利益也不如经夏路往中原、经武关往关中。故作为商贸城邑,西陵地位高于攀渚,甚至不输县治邓城。

三、《水陆里程简册》与秦代襄阳城邑格局

秦拔郢后,在江汉平原设南郡,在南襄盆地设南阳郡,推行编户齐民,二郡大约是以汉水为界。习凿齿在《襄阳耆旧记》称:“秦兼天下,自汉以北为南阳郡,汉以南为南郡。”㊹汉北的邓县、西陵邑以及位于淯口、汉水以东陈坡遗址的新邓津属南阳郡,汉南的北津戍、东津戍则属南郡。秦代此地的城邑分布,从《水陆里程简册》即可窥探,在此先将记载襄阳地区相关内容的简文抄录如下:

水路:

莪陵津到改阝乡七十里。(04—234)

改阝乡到鄢路卢津廿里。(04—218)

路卢到邓新邓津七十里。(04—217)

新邓津到育(注育)口廿里。(04—216)注育口到邓攀渚十四里。(04—215)

注育口至西陵十二里。(04—234)

陆路:

鄢到邓百卌里。(04—076)㊺

这些水路上的地名表面看仅是津渡,实际上是以津渡、补给为主要功能的渡口城邑,如同楚北津一般。个别城邑有水陆中转的功能,如西陵与邓县之间、攀渚与邓县之间(夏路),还有新邓津与东津道。因此,《水陆里程简册》记录的地名也为我们展示了秦代襄阳汉水两岸的城邑分布。

莪陵津,晏昌贵指出根据里程计算,此当为《水经·沔水注》所载的古洓口㊻,张修桂复原汉江中游水道将古洓口定在今宜城市北小河镇龚家湾㊼。改阝乡,即汉代的改阝侯国、改阝县,石泉先生考证在今襄城区欧庙遗址㊽。鄢县的路卢津,晏昌贵考证在今襄城区欧庙镇北黄龙观、越家庄一带。㊾新邓津,尹弘兵认为在今襄州区陈坡遗址。㊿攀渚,辛德勇认为“攀”通“樊”,与今樊城有关[51],尹弘兵认为在今樊城区高庄街遗址。[52]

前文已述邓县在今邓城遗址;鄢县则为汉宜城县,故为楚鄢郢,一般认为在今宜城市楚皇城遗址。二者之间的陆路交通,即是由楚郢都北上出方城之“夏路”的一部分,渡汉水之处便为北津(戍)。秦代襄阳还未设县,北津(戍)仍为普通渡口城邑。东津(戍)则与新邓津隔汉相望,亦为一渡口城邑。可见,襄阳淯口以上的汉水以南、淯口以下邓县新邓津以南的区域秦代属鄢县,淯口以上汉水以北、淯口以下新邓津以北的区域秦代则属邓县。也即莪陵津、改阝乡、路卢津、东津、北津属鄢县,新邓津、攀渚、西陵、邓城为邓县地。

值得注意的是,《水陆里程简册》提到西陵多达10次。现将简册关于西陵的记载列之如下:

宛粱门下行淯到邓西陵四百九十一里。(04—203)

宛宜民庾行淯水到西陵四百五十里庄道三百六十里。(04—202)

淯口到西陵十二里。(04—231)

武庾到邓西陵四百八十里二百步。(04—200)

西陵水道到阳新乡百卌八里。(04—075)

西陵水道到平陵乡六十六里。(04—189)

西陵水道到阳平乡五十九里。(04—199)

西陵水道【到】新乡百五十一里。(04—076)

凡杨口到西陵七百七十四里。(04—214)

凡江陵到西陵九百六十八里。(04—212)

从简文记载来看,西陵是前往这些地方交通的重要节点,很多地方到西陵的距离都需要列出,便于核算里程。尤其是“凡杨口到西陵”与“凡江陵到西陵”反映出杨口、江陵到西陵是一段较为完整的路程,有必要作一个总计。同时西陵并非仅有水道与他地交通,简04—202反映出西陵到宛有“庄道”可通,庄道是秦代的陆路干道,《岳麓书院藏秦简》有“丞相上庐江假守书言:庐江庄道时败绝不逋(补)而行水道,水道异远。庄道者……”[53]。因此,西陵并不仅仅是水路交通枢纽,同时也是重要的水陆中转点。而“邓” (邓城)在简文中仅出现3次,且均在陆路交通线上。简文反映出西陵的交通地位远高于邓城,可以说是南阳郡与南郡水陆交通的枢纽。

秦汉之际,西陵亦出现在史载。《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西攻秦于南阳,“……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54]《汉书·高帝纪》该处则无“西陵”[55]。曾有学者认为此处的“西陵”为衍文,以后世江夏郡西陵县(今武汉市新洲区)来解释“西陵”,加之不晓 《战国策·秦策》 《史记·楚世家》所在楚“西陵”的地望,导致了对《史记》记载的误解。[56]《史记·高祖本纪》此处的“西陵”正是《水陆里程简册》所载位于邓县旁的“西陵”。从王陵驻“西陵”而非“邓”亦可见得“西陵”此时的军事战略地位似已取代邓,亦无怪乎《史记·楚世家》 《战国策·秦策》仅记“西陵”而不记“邓”。

“西陵”作为商贸城邑兴起,一度成为襄阳地区的水陆交通枢纽与军事重镇,然而西陵邑在这一时期仍然是邓县下辖的城邑,并不能脱离邓县的管辖而独立为县。这表明该地区的行政中心仍在邓城,西陵邑的存在乃是作为经济中心,以及作为邓县治所与水陆商道之间的中转点存在。从《水陆里程简册》还可看出,此时襄阳地区的城邑布局已不再是一个个点,而是相互连接成一条条道路交通线,城邑发展逐渐繁荣。

到了汉初吕后二年《二年律令·秩律》中出现有“西陵”[57],为南郡属县。此时有三个西陵:一为汝南西陵,在西平县以西,但不可能为南郡属县;二为邓西陵邑,尹弘兵认为即此西陵,汉初一度入南郡为县[58];三为秦代衡山郡辖境内之西陵(今武汉市新洲区),亦边南郡界,汉武帝后为江夏郡治,笔者则更倾向于此西陵,汉初入南郡,文帝初年易淮南国轪、期思、弋阳三侯国时作为交换归还衡山郡。然以目前所见材料,尚不能完全断定《二年律令·秩律》中的“西陵”是哪一个“西陵”,应留待新材料发现后进一步讨论。但无论西陵是否设县,并不妨碍西陵在这一时期的城邑地位略高于邓,取得了襄阳地区经济中心、军事重镇的地位。

四、两汉时期襄阳城邑格局的演变

两汉历经400年,襄阳的城邑格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曾经仅为普通城邑的地方设县,襄阳县即首次出现于西汉,是襄阳城市命名之始。另一方面,汉水北岸的城邑发展变化很大,而汉水以南的襄阳城地位逐渐超越邓城,成为襄阳地区的中心城邑。

在汉水以北,邓县作为襄阳地区的一个大县继续存在,西汉为都尉治,南齐时废县。但西陵邑入汉以后便开始逐渐消隐于史载,这与西陵邑所在的彭岗遗址仅存发掘出战国文化层相一致,该处出土的墓地遗存则有西汉中期和晚期墓葬[59]。考虑遗址年代断限并不是十分精确,汉初以后无载说明其很可能衰落于汉初,但仍有少量人口居住,是大致符合其遗址文化层与遗址分期的。据祝昊天描述西陵邑地处淯水西岸的丘陵地带[60],有可能是淯水水文变迁容易导致西陵邑不再适合作为港口城邑所致,人群则搬迁至他处。

作为西陵邑城邑功能的替代,鄾邑逐渐兴起。《水经·淯水注》:“浊水又东迳邓塞北,即邓城东南小山也,方俗名之为邓塞,昔孙文台破黄祖于其下。浊水东流注于淯。淯水又南迳邓塞东,又迳鄾城东,古鄾子国也,盖邓之南鄙也。”[61]前已引石泉先生证明鄾邑并非“鄾子国”而是邓国城邑。从《水经注》所载来看,鄾邑当在邓城东南侧,浊水入淯水口以南的淯水西岸,在西陵邑南侧。《荆州记》载“樊城西北有鄾城”,引汉光武帝刘秀之言:“‘宛最强,鄾次’,即为此鄾。”[62]两汉尚未有鄾县,仅有鄾邑(城)、鄾聚。《汉书·地理志》仅有邓县而无鄾县。《续汉书·郡国志》载“邓有鄾聚”[63]。可知两汉之交鄾邑虽强于邓,但仍只是邓县治下的城邑,其城邑地位与功能战国晚期、秦汉之交的西陵邑相似。《晋书·地理志》载其晋时已立为鄾县。[64]六朝以后鄾县也如邓县一般衰落,至《隋书·地理志》中已无鄾县。

鄾衰落之后,襄阳地区汉水北岸继之者为樊城。秦时汉水北岸已出现攀渚,攀、樊字近,或樊城即由攀渚发展而来。上文述尹弘兵认为攀渚在今樊城区高庄街遗址,遗存时代为东周至汉代[65],与北津 (戍)隔汉相对。《水经·淯水注》引 《汉晋春秋》载“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观”[66],说明东汉桓帝时此地已有樊城之名。《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载建安十二年“先主屯樊”[67],表明樊城此时已是较为重要的军事据点,其军事重要性的提升当和刘表迁荆州治于襄阳县有关。然而后世樊城在更偏东南的位置,这很可能是因汉水水道南移所致。

在汉水以南,《汉书·地理志》载西汉后期已经置有襄阳县。[68]从荆州松柏35号墓出土简牍中所载南郡属县、侯国并无襄阳,可见襄阳县乃武帝中期以后所置。西汉所立襄阳县城址在今襄阳城整体偏西的位置上,为故楚北津(戍)直接发展而来。[69]东汉献帝初平元年蒯越、蔡瑁为刘表谋划曰“兵集众附,南据江陵,北守襄阳,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因此“表遂理兵襄阳,以观时变”[70],将荆州治迁于襄阳县城,襄阳城东即有刘表墓[71]。襄阳城从此正式成为襄阳地区的聚落中心,地区城邑格局的中心就此转移至汉水以南的襄阳城,除了建国之初至改革开放因军事需要将襄樊市政府置于樊城之外,至今皆治襄阳城。

襄阳城以南还有两县:一为邔县 (邔侯国),从秦代的邔乡发展而来,在今欧庙遗址;二为中卢县(中卢侯国),在襄阳县西南。二县不见于《二年律令·秩律》,但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邔在高帝十一年以击破英布之功封予黄极中成为侯国[72];中卢在松柏35号汉墓木牍中为“襄平侯中卢”[73],是襄平侯的一处封邑,地比侯国,高帝八年后纪通以其父从刘邦击秦、入汉、定三秦之功受封襄平侯。[74]两地在高帝年间应已置为侯国或侯国属地,《秩律》因此而不载。

两汉时期,襄阳城邑格局有了很大的变化。汉北的西陵邑汉初以后不再见于历史记载,鄾邑、樊城依次兴起并取代此前的商贸城邑,这应当是汉水南移与淯水水文变迁使商贸中转点转移所致。汉南则逐渐在楚北津(戍)的基础上发展出一个较大的城邑,并在武帝中期以后置为襄阳县。汉南城邑得到很大发展,两汉时由北至南依次置有襄阳县、中卢县、邔县、鄢县,而汉北则一直仅有邓县,直到晋代才设有鄾县。可见汉北城邑在汉代已有衰落趋势,而汉南城邑的发展趋势则与之相反。到了东汉末年,随着刘表迁荆州治于襄阳城,襄阳地区的聚落中心最终由邓城转移到了襄阳城,此后襄阳城一直为襄阳地区的核心聚落。

五、小结

由周至秦汉,襄阳地区从以邓城为中心的零星城邑分布,发展为以该地区水陆交通干线(汉水、淯水、夏路、东津道)为主轴,渡口、商贸城邑连成一片的城邑格局,最终在汉代发展出多个县邑。并且政治中心影响力逐渐减弱,商业贸易需求的影响力逐渐增大,战国末年至东汉时能够左右汉北地区的城邑发展。随着水文变迁,商贸城邑不得不另寻他址,催化襄阳地区城邑格局的演变。

汉南的襄阳城也因此愈加重要,东汉末年时人便以“南据江陵,北守襄阳”而称,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楚国故都所在的江陵县。因此刘表将荆州治徙于襄阳城,自己死后也葬于襄阳城。也可见后世非常重要的“荆襄道”,在东汉末年已有其城邑格局的雏形。《晋书·地理志》载东汉末建安十三年,“魏武尽得荆州之地,分南郡以北立襄阳郡”[75],襄阳地区从此独立于南郡,自为一级统县政区,治所即在襄阳城。直至今日,襄阳地区统县政区治所仍在襄阳城的位置上。这一城邑格局的转变,大约完成于东汉末初平元年至建安十三年。

两汉时期,汉北城邑普遍出现衰落的迹象,到了六朝时邓县、鄾县相继废置,樊城虽一度置县最终也在隋代被并入安养县,并且城址因汉水南移逐渐向南移动。汉南城邑则普遍兴起,战国秦代的北津(戍)、邔乡、故楚庐县之邑(秦无庐县、中卢县),在汉代均设县,为襄阳、邔乡、中卢。《水陆里程简册》载陆路“鄢到邓百卌里”,秦尺为23.2厘米[76],故秦一里当约为今417.6米,140里即58.46公里。短短58.46公里的路程,在汉代分别属于邓、襄阳、中卢、邔、鄢五个县,可见襄阳地区城邑之盛,汉南城邑之兴。

注释:

①徐中舒:《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88页。

②㉑㉓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修订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450、184—185、134—135、149页。

③㉖㊽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126、105—106、277—280页。

④ 黄尚明:《湖北省襄樊市邓城遗址试掘简报》,《江汉考古》2004年第2期。

⑤王先福:《考古学视域下的邓国地望新探》,《江汉考古》2021年第2期。

⑥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襄阳黄集小马家遗址发掘报告》,《襄樊考古文集》第1辑,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126页。

⑦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襄樊邓城黄家村遗址2005年西区周代灰坑发掘简报》,《中原文物》2008年第3期。

⑧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襄阳周家岗遗址周代文化遗存2008年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21年第2期。

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博物馆:《湖北襄阳邓城韩岗遗址发掘报告》,《江汉考古》2002年第2期。

⑩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王家巷遗址春秋制陶作坊遗存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20年第4期。

⑪[69]王先福:《古代襄樊城市变迁进程的初步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0年第1期。

⑫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博物馆:《湖北襄樊真武山周代遗址》,《考古学集刊》第9集,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38—161页。

⑬黄尚明:《湖北襄樊真武山遗址西周时期遗存族属试探》,《楚文化研究论集》第6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09—313页。

⑭魏凯:《周代前期南土文化格局的考察》,吉林大学2018年博士学位论文。

⑮参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襄阳市襄州区文物管理处:《襄阳陈坡》,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⑯襄阳市博物馆:《湖北襄阳楚王城西周城址调查简报》,《江汉考古》2012年第1期。

⑰张昌平:《试论真武山一类遗存》,《江汉考古》1997年第1期。

⑱武汉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湖北省宜城市博物馆:《湖北宜城郭家岗遗址发掘》,《考古学报》1997年第4期。

⑲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宜城县博物馆:《湖北宜城县肖家岭遗址的发掘》,《文物》1999年第1期。

⑳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宜城县博物馆:《宜城桐树园遗址发掘简报》,《江汉考古》1996年第1期。

㉒《史记》卷5《秦本纪》。

㉔[63]《后汉书》卷22《郡国四》。

㉕[64][75]《晋书》卷15《地理志下》。

㉗《战国策》卷6《秦策四》。

㉘《史记》卷40《楚世家》。

㉙童书业:《楚王酓章钟铭“西殤方”解》,《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2页。

㉚㉛㊺[51]辛德勇:《北京大学藏秦简水陆里程简初步研究》,《出土文献》第4辑,中西书局2013年版,第220、257、259、260页。

㉜㊿[52][58]尹弘兵:《楚秦汉西陵考》,《纪念石泉先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2018年版,第72—85页。

㉝[60]祝昊天:《北大藏〈水陆里程简册〉所见秦南阳郡交通线路新探》,《历史地理研究》2021年第1期。

㉞[59]襄阳市考古队:《襄樊市彭岗东周遗址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00年第2期。

㉟㊹习凿齿撰、黄惠贤校补:《校补襄阳耆旧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87、86页。

㊱王先福:《从考古发现看襄阳古城的历史变迁》,《襄樊学院学报》2007年第9期。

㊲叶植:《楚东津道及相关问题考辨》,《社会科学动态》2019年第9期。

㊳高顺利、张亚婷:《襄阳发现东周时期遗址——或与“东津戍”有关》,《襄阳晚报》2021年11月25日。

㊵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 (续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0—273、351页。

㊶何浩:《楚灭国研究》,武汉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页。

㊷[68]《汉书》卷28《地理志》。

㊸《史记》卷129《货殖列传》。

㊻㊾晏昌贵:《秦简牍地理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8—259、261页。

㊼张修桂:《〈水经·沔水注〉襄樊—武汉河段校注与复原》,《历史地理》第26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

[53]陈松长:《岳麓书院藏秦简中的郡名考略》,《湖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54]《史记》卷8《高祖本纪》。

[55]《汉书》卷1《高帝纪上》。

[56]王凯、刘鲁:《“襄侯王陵降西陵”之“西陵”为衍文新证》,《中国民族博览》2015年第12期。

[57]彭浩、陈伟、 [日]工藤元男:《二年律令与奏谳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页。

[61][66]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30—731、664页。

[62]陈运溶、王仁俊辑:《荆州记九种》,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页。

[65]襄阳市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编著:《襄阳史迹扫描》,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页。

[67]《三国志》卷32《先主传》。

[70]《后汉书》卷74《袁绍刘表列传》。

[71]襄阳博物馆:《襄阳城内三国时期的多室墓清理简报》,《江汉考古》1995年第3期。

[72][74]《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73]荆州博物馆:《湖北荆州纪南松柏汉墓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4期。

[76]卢嘉锡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度量衡卷》,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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