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襟亚现代长篇小说创作论
——以“人”系列小说为例

2022-02-04 17:46董卉川
东吴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书社海潮世相

董卉川 田 静

平襟亚,名衡,字襟亚,1894年9月28日生,江苏常熟人,有笔名襟亚阁主、網蛛生、秋翁等。平襟亚具有多重身份——出版商、律师、评弹作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小说家。平襟亚属于大器晚成型学人,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就以武侠、言情等通俗短篇小说的撰写初登文坛,但直至1927年1月,以笔名網蛛生写作、由新村书社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人海潮》引发洛阳纸贵,才使他成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之一,由此跻身通俗文学名家之林。1928年,平襟亚又以笔名網蛛生写作了《人海潮》续篇——长篇小说《人心大变》。1932年,平襟亚再次以笔名網蛛生写作了长篇小说《人海新潮》,又名《明珠浴血记》。《人海新潮》只是借用《人海潮》的书名便于推广售卖,内容与《人海潮》《人心大变》毫无关系。

上述三部以“人”命名的长篇小说,在艺术形式上为典型的通俗章回体小说,为了保证市场和销量,情节上不免有惊悚、低俗甚至情色的露骨描写。尤其是《人海潮》《人心大变》,其主要的创作背景为上海妓界,“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①袁寒云:《人海潮序文·袁寒云先生序》,《人海潮·第一集》,第1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因此,内容上难以免俗。但在通俗化、商业化的同时,平襟亚还以自传似的纪实方式,以真挚深厚的情感,以严肃深刻与幽默反讽相结合的笔调,描绘了黑暗悲惨的社会世相,揭示了丑恶的人性,暴露了病态的国民精神。在此基础上,试图绘制一幅东方与西方、乡土与都市碰撞交融下的畸形现代社会图景,试图书写一部中国现代社会的精神史,这源自现代学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但平襟亚的小说创作,特别是他的“人”系列长篇小说中的《人心大变》《人海新潮》,在以往罕有提及,不似鸳鸯蝴蝶派的包天笑、秦瘦鸥、周瘦鹃、张恨水、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等人的创作,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平襟亚的现代长篇小说创作并没有得到学界充分的重视,使他成为文学史上的被遗忘者。

一、社会世相的透视

《人海潮》《人心大变》以及《人海新潮》的扉页上分别有“上海社会真相”和“社会秘密真相”的标识,《人海新潮》的目录上还特别加注了“社会奇情长篇小说”标记,表明平襟亚试图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绘制在“ ‘人海潮’这幅长长的社会画卷中”①金晔:《平襟亚传》,第8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进而以“人海镜”②袁寒云《:人海潮序文·袁寒云先生序》,《人海潮·第一集》,第1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透视社会世相,呈现并反思种种社会问题。

《人海潮》《人心大变》并不是一味描写都市上海的社会生活、百态人生,还大量着墨于农村——临近上海的江南水乡福熙镇,其原型是平襟亚的家乡——常熟辛庄镇。作品中的主人公“沈依云”的形象也是平襟亚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从福熙镇到大上海的世相百态,均是平襟亚的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由此来看,《人海潮》《人心大变》也可视为平襟亚从常熟到上海的一部自叙传,“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句话,是千真万真的”③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文学周报》1928年第276-300期。。因此,《人海潮》《人心大变》并不是单纯的通俗文学,而是掺杂了某些“纪实性”④金晔:《平襟亚传》,第8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文学的特质。

“人”系列小说中最为常见、也是平襟亚竭力描摹的社会世相,是底层人民——中国农民悲苦的生活状态。通过对农民生活状态和农村社会世相的摹写,呈现种种现实问题和社会危机。福熙镇虽是江南水乡、膏腴之地,此地农民却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源于他们同中国的其他农民一样,饱受地主乡绅、兵匪地痞的压榨迫害。小说伊始,平襟亚就对福熙镇权力架构进行了细致的解剖:乡董—乡佐—庄主—农民,“村上出了什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什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⑤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一回》,第2-3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由此呈现中国农村的社会框架以及中国农民的社会地位,揭示农民悲惨命运的缘由。处于最底层的中国农民,终日辛勤劳作,辛苦所得却悉数被地主乡绅掠夺压榨,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债台高筑。

农民的命运如同浮萍般凄惨,《人海潮》中的天灾——大水灾,令乡民的田地淹没殆尽,“水光接天,不分田庐阡陌。村民大哭小喊,惨不忍闻。一船一船的难民,到处劫夺,简实不成世界”⑥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十回》,第256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人心大变》中的人祸——兵匪之乱,令乡民的家园付诸一炬,“有一二百个败兵,身上统有洋枪,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其实未必都是败兵,中间有许多光蛋、流氓、地痞、土棍,同地方上游手好闲的人勾通了到镇上来骚扰……还害了四乡邻房也都烧得一片焦土”⑦网蛛生:《人心大变·第四集·第三十四回》,第55-58页,上海:中央书店,1934。。面对天灾人祸,这个最弱势最底层的群体走投无路,除了死亡只能选择远走他乡,涌向都市——上海,去寻求生路。但畸形繁荣、贫富悬殊的大上海并不是农民安家的乐园,“等到身入繁华之地,简实没有还乡之望。可怜乡间女儿,不论已扳亲未扳亲,到得海上,以身入平康为荣,衣锦归来,又招朋引类而去”①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八回》,第194、193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福熙镇农民金大的女儿银珠就因天灾人祸随家人到上海谋生,为了生存最终沦落风尘,成为达官贵人的玩物。银珠的悲惨命运如同一个缩影,折射出花丛界各个倌人的人生,她们与银珠一样,来自上海周边的乡村,原本尽是单纯的农人,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走上了出卖自己肉体和灵魂的道路,从乡村到城市却始终无法摆脱被压榨、被欺侮、被损害的悲惨命运。

平襟亚在对农民群体表达深切同情之时,也对乡民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现状世相进行了描写和反思,“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暴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进小眼眼去还不够”②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八回》,第194、193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在乡土文明和都市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相互碰撞交融的过程中,乡土世界原本淳朴、单纯的自然性渐渐被吞没,都市文明中的种种糟粕流入乡间,与乡村原有的渣滓不谋而合,共同腐蚀着农人的人性。茶馆、酒馆、燕子窠以及妓院、舞场、旅馆,也是大都市里最为常见的娱乐消遣场所,《人海潮》《人心大变》《人海新潮》中的都市男女乐在其中,纸醉金迷、耽于享乐。都市文明中的糟粕沉渣同样腐蚀着市民的灵魂,利益金钱成为市民追逐的唯一对象。平襟亚凭借自己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工作经历,尤擅以反讽的笔法展现、批判上海出版界、法律界、文界、新闻界、教育界、投机界以及官场中的种种丑恶世相,“不知道观望风色,承迎意旨,只顾埋着头干他的笨活……办事太认真,捞钱太不会,太爱惜名声,太钟勤职务……好比不可雕的朽木,不成器的顽铁,又仿佛是粪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了几年芝麻绿豆官,仍旧是书生本色,没有学得一点官样,不曾吐出一丝官气,不知道回护同官,不愿意伺候上官”③网蛛生:《人海新潮·第一册·第二回》,第8-9页,上海:中央书店,1936。。

平襟亚的“人”系列长篇小说,与历史时代紧密相连,从辛亥革命到袁世凯复辟,从北伐战争到宁汉合流,从齐卢混战到民族抗战,均有涉及。在小说中,平襟亚建构了都市——乡村的互动模式,透视了1910年代至1930年代,都市上海以及上海周边乡村的种种社会世相,继而刻画剖析人性,呈现反思社会问题。

二、丑恶人性的刻画

人性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本质属性”④高建国:《人性心理学》,第17页,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3。。人类若拥有良好的外部环境和条件,就能够具有并保持美好的人性,“如果有‘良好的环境条件’,人们就会渴望表现出诸如爱、利他、友善、慷慨、仁慈和信任等高级品质……人类如果过去和现在都生活在良好的环境条件下,那么,人类就可以保持‘善’的本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符合理论的、有道德的、正直的本性”⑤[英]罗伯特·艾伦:《哲学的盛宴》,刘华编译,第319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由此可见,虽然外部的环境条件不是人性塑造形成的唯一要素,但绝对是决定性因素之一。反之,假若外部环境条件糟糕恶化,人性也必然会受到异化扭曲。

平襟亚的“人”系列长篇小说,首先呈现和透视了都市——农村的社会世相,揭示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贫富悬殊的世界,是一个利益至上、金钱为尊的天下,是一个指鹿为马、徇私废公的寰宇,更是一个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大地。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中,人性必然会被异化扭曲。在创作过程中,平襟亚虽然也刻画了某些人性的美好,但与小说呈现的主流——丑恶人性相比,显然是一股寄寓着作者世外桃源般美好企盼的支流。在都市文明、工业文明和自然文明、农业文明相互碰撞交融生成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畸形社会中,乡土世界的淳朴、善良、单纯消磨殆尽,都市社会中的民主意识、人文精神、理性情感毫无影踪。利益金钱成为农民-市民的唯一信仰。

福熙镇的伯祥接到消息,在上海做倌人的女儿不幸身故,但当他接到老鸨送来的二百元钱时,竟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快活无比,“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①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一回》,第31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银珠随父母来到上海谋生,为了生计只能沦落风尘。其母原本不忍,但当银珠赚得盆满钵满时,竟和丈夫金大一道,喜笑颜开,对引诱银珠下海的老鸨阿金千恩万谢。如果说乡人送妻女入花丛还有几分顾忌与羞耻,不同阶层、不同地位的都市人对金钱利益的狂热追逐,令其人性已然堕落扭曲至极致,“把母妹妻女一起送到生意上,组织一所没资本的公妻无限公司,他自己做公司里跑街,四处拉拢主顾,引得生张熟魏门庭若市”②网蛛生:《人海潮·第二集·第十六回》,第129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而遁入空门的出家人为了金钱利益也早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送到了地狱,福熙镇积善寺的小和尚根云为了抢夺住持之位,竟然串通放高利贷的王大娘污蔑自己的师父印月奸淫妇女。王大娘怨恨印月借贷之后还款及时,导致自己无法继续收取高额利息,便与根云一拍即合,陷害印月。印月的另一个徒弟根涛则趁师父身陷囹圄之际,卷了寺中财物,不知去向。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平素作恶太多,为求心安,便请太荒和尚讲经做法,富太太们对他更是趋之若鹜,太荒和尚每日或奔波于富太太们的闺房,或应酬于酒店饭馆,讲经做法,案牍劳形、日理万机。

上海滩的乞丐、骗子,更是阴险狡诈、穷凶极恶,为了钱财不择手段。乞丐将跳蚤故意扔到妇女身上,以帮助捉跳蚤之名向妇女索要钱财。孟溪在雪夜赶赴旅馆时,在街边偶遇三个乞丐。他们见孟溪打扮富贵,便见财起意,打劫行凶。金老二娶倌人为妻,只为骗取倌人的钱财,得手后,将家里一切东西拍卖干净,卷了现款不知所踪。寡居的秦少奶奶被俞蝶卿勾引,愿与他长相厮守。俞蝶卿作为情场老手,用甜言蜜语轻易骗取了她的信任。然后勾结强盗牌老三,以苦肉计让强盗牌老三抓住自己与秦少奶奶通奸的把柄,终日对秦少奶奶敲诈勒索,逼得秦少奶奶险些自尽,尽显人性之狠毒卑劣。

文人幼凤生前写的小说曾送至各个书局,均被各书局的经理们弃如敝屣。尤其是远东书局的孙经理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幼凤染病而亡,其妻月仙女士悲伤过度香消玉殒,他们的悲情故事被上海报章杂志争相传颂后,幼凤生前的遗稿顿时洛阳纸贵、风靡全城。曾经嫌弃幼凤著作的上海滩书贾们争先恐后地出版幼凤遗作,“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题名是个《疟》字……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③网蛛生:《人海潮·第四集·第三十七回》,第129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无耻可笑至极。上海滩的大律师们,为了金钱利益,更是不顾事实正义,混淆黑白、指鹿为马。孙士刚是个中翘楚,他不仅善于颠倒是非,更是心狠手辣、人面兽心。紫竹庵主持净修师太是孙士刚小妾的好友,孙士刚觊觎紫竹庵的房产,先是取得净修师太信任,将紫竹庵的地契保管在自己律所之中,然后设计诬陷净修师太与一个假和尚在旅馆通奸,再带人捉奸,以此威逼净修师太远离上海。一番巧取豪夺,便霸占了紫竹庵的地契,转手将房屋地产倒卖,赚得盆满钵丰。《人海新潮》中,两颗明珠便使姐妹反目、朋友交恶、家人决裂,一场场的凶杀命案均因两颗明珠——金钱利益而起,“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顿时扰动了许多贪人败类,穷鬼奸徒,一个个红眼黑心,绞肠呕血,都想有这两粒明珠到手,就可以脱胎换骨,一跃而为世界上有数的大富翁”④网蛛生:《人海新潮·第二册·第三十一回》,第12页,上海:中央书店,1936。。因此,小说又名《明珠浴血记》。在作品中,平襟亚充分刻画揭示了异化扭曲的人性之恶。

平襟亚不仅注重刻画剖析人性,还揭示出人性的扭曲异化与外部的社会关系、现实环境息息相关,“上海人的眼皮,本来比竹衣还薄,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一等到你急难临头,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他也未始肯答应你”①网蛛生:《人海潮·第三集·第二十六回》,第132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正是糟糕恶劣的外部环境条件进一步加速了乡民——市民灵魂的腐化堕落。

三、病态国民性的暴露

通过透视社会世相、刻画丑恶人性,平襟亚试图去剖析复杂的社会关系,去反思造成黑暗世相、人性丑恶的社会问题。平襟亚在其“人”系列长篇小说中还十分注重暴露中国国民精神的病态和缺陷——愚昧无知、麻木冷漠、奴性十足,并揭示病态的国民性是导致社会黑暗、人性丑恶的重要因素之一。上述的国民性弱点,“不仅使他们成为‘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而且常常成为‘吃人’者无意识的‘帮凶’……‘吃人’的封建思想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民族意识和文化心理结构之中,成为历史的惰性力量,无形地吞噬灵魂,消蚀民族精神。大量的受害者往往并不是直接死于层层统治者的屠刀之下,而是死于无数麻木者所构成的强大的‘杀人团’不见血的精神虐杀之中”②张光芒:《中国近现代启蒙文学思潮论》,第272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

近代国家的建立,“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③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一回》,第2、23-25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近代都市——上海的迅猛发展和急遽繁荣,标志着近代中国政治经济的巨大变革、社会的发展进步。但启蒙民众、启迪民智,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使命仍未完成,从都市到乡村,病态的国民精神依然积重难返。

《人海潮》和《人心大变》中的福熙镇虽然紧邻中国最为开放发达、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大都市上海,但依然同中国其他广袤的农村地区一样,闭塞封建、保守落后。愚昧的看客是平襟亚“人”系列长篇小说中常见的描写对象,也是福熙镇——中国农村中最为常见的群体。金二妻子在上海某总长情人家做帮佣,总长与情人有了孩子后,为了掩人耳目,便让金二妻子将其私生子带到福熙镇隐匿抚养。乡民——看客得知此消息后,争相观看总长的私生子,“男男女女,跟着五六十人……又哄动了全镇的闲人,把狭狭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一众看客,男男女女,各恭恭手,笑嬉嬉站在旁边……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从此金二三间草屋门口,人像潮水一般涌了好几天”④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一回》,第2、23-25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在都市中,愚昧的看客也是极为常见,丁剑丞赶到高新街探查案情时,“四面围着瞧看热闹的人,口讲指画,议论纷纭……看热闹的闲人,闹嚷嚷一阵大乱”⑤网蛛生:《人海新潮·第一册·第三回》,第11-14页,上海:中央书店,1936。。这些乡村-都市中的愚昧看客,恰如鲁迅在《药》中描述的群体,“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⑥鲁迅:《药》,《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第46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麻木的庸众不仅是中国农村也是中国都市中最为常见的群体,亦是平襟亚笔下的常客。大水灾爆发后,哀鸿遍野、饿殍遍地,作为乡绅之女的醒狮女士,却对水灾和难民漠不关心,直言天气炎热,应该再多下些雨水降温,“天气闷热异常,最好再落下十天雨,把天空里的水蒸气消散一消散,就凉爽得多”⑦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十回》,第257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醒狮女士不仅在苏州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后来还搬去上海定居,她的身份背景与市民无异,她麻木冷漠的嘴脸代表了一众乡村-都市的庸众。丁幼亭因捉弄张和卿怀孕的妻子,导致对方早产,张和卿相约了四五个好友,对丁幼亭进行报复殴打,周围的庸众面对斗殴,顿时围拢上来,不是为了好言相劝而是能够隔岸观火,“看客这时都围拢来看相打”⑧网蛛生:《人心大变·第四集·第三十五回》,第71页,上海:中央书店,1934。。丁幼亭直到被张和卿等人殴打得没有了气息,围观的庸众也无人劝阻。同样,在丁幼亭捉弄张和卿怀孕的妻子以及其他妇女之时,庸众同样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最终,丁幼亭被张和卿等人群殴致死,张和卿的妻子也因早产时出血过多而亡。庸众的麻木冷漠,恰是这两起人间惨剧发生的重要缘由之一,假若有人及时劝阻,完全可以避免悲剧的生成。

平襟亚还在作品中竭力呈现了“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①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坟》,第223、22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金大与妻女以及秦家兄弟的关系,是中国几千年来权力关系的缩影——君臣、父子、夫妻。金大对待自己妻女的态度十分蛮横凶恶,稍有不如意便无情打骂。金大妻和女儿银珠对待金大的暴行只是忍气吞声,不敢反抗。而面对有权有势的秦炳奎、秦炳刚兄弟之时,金大则换作一副嘴脸,在妻女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他,变得唯唯诺诺、怯懦卑微。先后做过乡董的秦炳奎、秦炳刚兄弟对于金大——农人来说,即是“专制时代元首”②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一回》,第3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臣民见到元首君上自然卑躬屈膝、奴性十足。这种“稳定的时代关系”在金大一家人来到都市上海谋生后,依然坚不可破,银珠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财悉数交给父亲挥霍享乐——饮酒、赌博,银珠后来为了养家,先是沦落风尘,又做了达官贵人的妾室,她却从来不知反抗,只知逆来顺受。而金大则乐得女儿变身摇钱树,对于女儿的孝敬付出认为理所应当,无情地吸血压榨银珠。金大妻虽然怜爱女儿,但一切听从金大安排,毫无主见。兵匪之乱后,乡董秦炳奎被兵痞杀害,其弟炳刚接任乡董,乡董人选的变更,并未影响稳固的权力架构,农人们依然处于权力架构中的最底层,早已麻木并欣然接受。乡间看戏时,丁幼亭捉弄一位妇女,妇女对其一顿臭骂,骂声打扰了炳刚看戏,炳刚对该妇女随手就是两记耳刮子。妇女回家向丈夫哭诉,丈夫得知是乡董打人,便不敢再问询,而是把自己的妻子又打个半死。这次事件再次印证了中国几千年来稳定的社会关系,以及牢固的权力架构,只因妇人处于社会关系和权力架构的最底层,只能“无处伸冤”③网蛛生:《人心大变·第四集·第三十五回》,第70页,上海:中央书店,1934。,忍气吞声,并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④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坟》,第223、22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平襟亚在其“人”系列长篇小说中,以看客—庸众—奴隶的叙事线索,暴露病态的国民性,尤其对病态的奴性和畸形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刻反思,并以水乡鹈鹕为主人捕猎鱼类进行隐喻,“赶着那鸟,那鸟便向一片碧波中,穿花蝶蛱似的和鱼类奋斗。鱼类见他便失却抵抗能力,给他生吞活咽,任意摧残。可是它虽负了水国军阀的威望,只恨不能把鱼类咽下肚子,可怜他每日挨饥忍饿,供人类的驱使,毫无实惠”⑤网蛛生:《人海潮·第一集·第三回》,第63页,上海:新村书社,1927。。这也是“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学人在文学创作中持续关注的问题,充分体现了平襟亚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结 语

长期以来,平襟亚的现代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研究一直被学界所忽视。他的“人”系列长篇小说创作,以自传似的纪实方式,以真挚深厚的情感,以严肃深刻和幽默反讽相结合的笔调,透视社会世相,刻画丑恶人性,暴露病态的国民精神,表现出了“五四”学人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以及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除了创作长篇小说,平襟亚还撰写了大量的短篇小说,既有通俗的武侠、言情,也有历史新编。他的历史短篇小说主要创作于抗战时期,与另一位擅于撰写历史短篇小说的江苏籍作家谭正璧类似,均是将口耳相传、耳熟能详的历史传说、历史传奇,以“故事新编”的方式进行重新演绎,从而达到以古喻今、以古讽今的创作目的。平襟亚的文学创作,特别是现代小说写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江苏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写作实属一座有待开掘的文学富矿。通过对平襟亚“人”系列长篇小说创作的阐释回溯,不仅能够钩沉还原其完整的文学创作风貌,重审其文学史地位,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来说,平襟亚的“重新发现”,亦是一种有益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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