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夏玉珊
1944年,老舍深度参与“抗战”7年,对战争有了充分认识后,开始着笔创作《四世同堂》。小说分三部,100段收束,共计百万字。但因历史原因,作家创作完成后,第三部《饥荒》只发表至20段,便仓促收尾。此后又因手稿丢失,小说成为残本。2014年,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的发现,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随后出现的《饥荒》回译本更是引发老舍研究界热议。手稿发现者赵武平和翻译家毕冰宾分别操刀回译《饥荒》,两个译本出现时间节点相近,但译文风格和内容却不尽相同。各出版社不约而同采用 “完整版”“足本”等标志词,标榜自己的回译本与《四世同堂》原87段的一体性,读者和研究者却不买账。面对这种情况,有必要从整体审美和译文内容两方面综合分析两个回译本与原著的贴合程度,以及不同翻译策略面对不同文化元素的使用限度。
无论是文学史、评论家对老舍语言风格的习惯定义,还是普通读者的直观阅读感受,“京味”已成为读者对老舍作品的基本审美期待。既是文学作品的京味,必然与小说的语言密切相关。不过老舍作品中的京味并非纯粹北京土语堆叠,它是作家用语言、北平特色风物共同调和成的北京文化氛围。庆幸的是,两位回译者对此都有清醒认识,并为还原《四世同堂》的京味,做出各自努力。
1.北平市井风貌及自然风物的回译及对比
《四世同堂》以线性时间串联起北平的自然节气,又在空间上还原北平市貌风景,这些四时风物的描写,同样构成老舍独特的“京味”文化语境。就气候来说,老舍对北平天气的把握和描写至今都能给读者带来恰如其分的阅读感受。比如,《四世同堂》中有段关于北平冬春交际时节多变的天气,以及被侵略者掠夺至赤贫的底层百姓艰辛生活的描写。
浦译:In this way the early spring, suddenly cloudy, suddenly cold, or suddenly warm, made Peiping suddenly reveal its beauty or suddenly become gloomy again. Sometimes the golden tops of the pagodas and the yellow tiles of the imperial palace gave out rays of light, and sometimes the ice would suddenly form again and make the people think again of the frightfulness of winter.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4章,第4页。
赵译:就是这样,早到的春天,忽然阴,忽然寒,或者忽然暖和,不是使得北平突然显现出美丽来,就是又忽然变得忧郁。有时候塔上的金顶,和故宫的黄瓦,发着光芒,有时候又忽然结上冰,让人们想起冬天的可怕。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6、97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就这样忽冷忽热,忽而阴天,令北平的初春一会儿展露其美,一会儿又变得阴沉。有时宝塔的金顶和故宫的黄瓦会发出一道道光芒,有时水面又会突然结冰,令人想起冬天的可怕来。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82、9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作者要表达北平冬春之交,天气多变,城市景观随天气变化,被人为地赋予不同情感色彩,因而天气与感情之间的逻辑对照非常重要。赵武平采用逐字直译,将“阴”“寒”对应“美”,把“暖和”对应“阴郁”,却犯了逻辑错误。而毕冰宾依据自己对词句的理解,理顺了词语对应关系。此外,老舍对北平气候的描写,常用抒情化表达。毕冰宾用四字成语浓缩英文表述,使译文句子简短精练,又适当增加“一道道”这样的叠声词,为景物描写增添抒情色彩。而赵武平忠实英文结构,译文稍显啰唆。虽然模仿老舍表述有一定困难,但若能像毕冰宾一样,在环境描写中重新创造一种与原文相近的风格,也不失为一种恰当的翻译。
文化风俗描写更是《四世同堂》的一大特色,杨义的文学史称《四世同堂》“演绎出丰富多彩的故都社会风情,绘出一幅广阔的民间世俗生活画卷”④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378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饥荒》后十六段,虽然在整本书中占比不大,但老舍并未放弃介绍北平民俗文化。李四爷和小妞子的丧葬,小善起名,黑毛方六在天桥说相声等共同构成北平生动多样的文化形态。以李四爷的丧事为例,中国人尤其故都北平人极重礼节,婚丧嫁娶都是大事。李四爷被日本宪兵打死,哪怕战火连天,只要有条件,亲朋好友都来为老人吊唁送行,这既是刻在骨子里的礼文化,也表现出亲朋邻里对这位正直善良老人的敬重。
浦爱德在英译中对北平风俗描写多采用直译和释译法,回译者只需精准把握这些词句,就能还原小说文化习俗。透过两个回译本可以看出,两位译者对中国传统文化都有深厚积累,只是在某些词语翻译上,毕冰宾的归化处理更恰当。以下例为证。
浦译:Fourth Mistress Li had nothing to offer those who came to console her yet the period of preparation and the funeral were carried out according to tradition.⑤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15页。
赵译:李四妈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招待来安慰她的人,然而丧事却是按照老规矩来筹备了。⑥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6、97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对于来吊丧的人,四大妈拿不出什么招待他们,但丧事一直都按老规矩准备着。⑦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82、9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李四爷去世,不论欠不欠李家钱的人都来李四爷的灵前磕头祭酒,这显然是一种吊丧行为,只是“吊丧”是中国文化专有词汇,浦爱德在英译时为方便英语读者理解,将其译为“who came to console her”(“安慰李四妈的人”),而异语文化回归本土语境,这种文化词汇也需要译回来。毕冰宾将其意译为“吊丧”,自然比赵武平的直译更符合中国语言习惯。
除此之外,表现北平民俗文化的还有北平的物产、地名等。如:people at a peep show(拉洋片)、fried cake(炸油饼)、shaoping(烧饼)、 Chiaotse(饺子)、imperial palace(故宫)、the Five Altars and the Eight Temples(五坛八庙)、the Purple Forbidden city(紫禁城)等。两位回译者在这些词汇的翻译上都秉持较为严谨的态度,不过透过表1可以看出,在还原词汇时代色彩方面,赵武平的词汇替代法要比毕冰宾的语境化翻译更有优势。
表1 赵译本和毕译本时代词汇对比表
正如王宏印所说:“包括本族语在内的任何语言对于文化的表现力都不可能是无限制的,特别是用外语表达本族文化内容的时候,由于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文化所指的错位,语言的局限性可能显得更大。”①王宏印:《文学翻译批评论稿》(第二版),第212页,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这里有关自然风物、市井民俗类的描写作为方言俗语中最有代表性的地域语言类型,在回译中恰恰最易遭受语言符号能指和文化所指相分离的尴尬境遇,因而译者更需要结合语境,灵活选词换词,才能实现地域文化的回归。不过面对老舍语言风格不断调整的境况,赵武平借助老舍词汇表,通过替换和借词等方式,让回译本的语言还原至1940年代的老舍用语习惯,这一做法无疑为此后经典作品回译提供了有效借鉴。
2. 京白的还原及对比
自小生活在北京的萧乾曾在《北京城杂忆》中,专门对京白的特点做出精练概括,他认为,“京白最讲究分寸”,“最大的特点是委婉”,“名物词后边加‘儿’字是京白最显著的特征,也是说得地不地道的试金石”。②萧乾:《北京城杂忆》,第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当然除萧乾提到的这三点,老舍小说中,较为明显的京味特点还有,称呼某些职业者时,在动宾结构后加“的”;人物对话简短有力;常用“您”字;口头语常用语气词,如“呕、哼、得啦、呦、好啦、算了吧……”等。
这些京白恰是英语不能消化的特质,也是最能考验回译者北京方言功力的部分。不过对于文学作品中的方言,老舍也说:“假若你只采取它一两个现成的字,而不肯用它的文法,你就只能得到它的一点小零碎来做装饰,而得不到它的全部生命的力量。”③老舍:《我的“话”》,《老舍全集》第17卷,第306页,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因而,语言中的地方韵味应结合小说语境,灵活选用恰当词汇。赵武平虽注意还原老舍的词汇和语言习惯,但因其一直生活在上海,对北京方言有隔膜,最终导致其译本未能抓住京白主要特征。另外,赵武平对叙述语言的处理以直译法为主,字里行间更是少了京韵之美。
毕冰宾常年定居北京,对北京方言非常熟悉,他在京白处理上具备比较优势。毕冰宾从小说语境、情节出发把握《四世同堂》京味,在此基础上参考小说前文老舍常用词汇,并用自己熟悉的京白对叙述语言做精心修饰,以在回译本中保持老舍语言的“神态”。正是这种翻译策略使得毕译本在叙述语言、人物对话、北京自然风景、饮食文化、建筑等方面保持明显京味特色。
通过表2赵译本和毕译本对部分语句和词汇的处理,更能看出两个回译本在京腔京韵上的不同。
表2 赵译本和毕译本“京味”翻译对照表
从上表能够看出,毕冰宾相较于赵武平,更熟悉“儿”话词、北京物产和北京俗语的使用。不过前者依靠自己熟悉的方言翻译《饥荒》也会出现一个问题,即很多表达与《四世同堂》前87段不匹配。比如:
浦译:Then he looked at the moat of the Forbidden City.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15页。
赵译:他望着禁城的御河。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又看看故宫外的筒子河。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就方言来说,“筒子河”更地道,但正如毕冰宾所说,《四世同堂》的语言基本是一种京味普通话。“筒子河”的叫法在北京之外并不通行,且在人文本第87段,瑞宣在中山公园等待瑞全时,有这样的描述:“御河沿上已没有了茶座,地上有不少发香的松花。”④老舍:《四世同堂》,第1031页,《老舍全集》第5卷,2008。由此可见,“the moat”译为“御河”,更符合老舍在小说中的表述。赵武平用词汇表替换策略能很好地规避前后文用语不一致的情况,而毕冰宾在这些细节上的处理显然不如赵武平精细。
整体来说,两位译者都根据自己的理解,对老舍“京味”语言复现做了可贵尝试。如果说,赵武平借助现代语料库技术,弥补了自己在京味方言上的缺憾,实现对老舍京味的部分“复现”,那么有北京生活经验,熟悉北京方言的毕冰宾,则是借用自己熟悉的北京方言口语对原文“京味”做了重塑。虽然两种“京味”在对照原文时各有不足,但应看到,一个人的语言风格受个人习惯、文化积淀、时代因素等多种条件影响,几乎不可能实现完美复原。
以“信”为尺度的文学翻译,直译和意译不能硬性分割对立,但此处为学术阐释方便,姑且把赵译本的语言风格解释为“逐字直译”,毕译本为“忠实意译”。达奈最初提到英语和汉语在句法上的区别是,前者重形合,后者重意合。英语“在句子的构成部分(词组、分句)之间大多有确切的连接词(connectives)表示相互的逻辑关系,结构比较严谨”。汉语“在句子的各个成份之间,往往没有连接词,而以意思相结合”⑤劳陇:《英汉翻译中的“意合”句法的运用——消除翻译腔的一个重要手段》,《中国翻译》,1985年第7期。。语言上的差异是译者在英汉转换中必须面对的问题,不同译者选择不同翻译方法,译本会带来不同阅读体验。有的翻译俗白流畅,自成一派风流,有的翻译则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江慧敏认为:“翻译腔是把原语的表达方式、语言形式和句法结构机械地移植到译语中,从而使译文不符合译入语表达习惯。”⑥江慧敏:《京华旧事,译坛烟云——论林语堂Moment in Peking的无根回译》,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2:313。所有译者都希望能还原老舍的语言魅力,但在实际操作中,各译本还是出现了程度深浅不一的翻译腔问题。
1. 叙述语言的翻译及对比
王向远在《翻译文学导论》中提出目前翻译文学常用的方法是直译和意译,大多译者根据文本的可译性,兼用这两种翻译方式,只是不同译者会根据自己对原文的理解,选择不同侧重。其实直译和意译的说法历来在翻译界有很大争议。王向远在梳理两种翻译方法的由来和现状后认为:“直译的方法主要运用于原文句子的字面意义和句法结构的翻译上,而意译则主要运用于‘句群’——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意义、相对完整的形象或相对完整的意象的段落——进而运用于原文的整体风格、整体意蕴、神韵的翻译。”⑦王向远:《翻译文学导论》,第158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灵活使用不同翻译方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规避翻译腔的出现。
作为语言大师,老舍很早之前就提出:“创作既是要尽量的发挥本国语言之美,便不应借用外国句法而把文字弄得不自然了。‘自然’是最要紧的。写出来而不能读的便是不自然。”⑧老舍:《语言和风格》,《老舍全集》第16卷,第2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能读是老舍语言的一大特色,也是对译者的最高要求。退而求其次,译者至少应该令译文语言流畅、浅白。《饥荒》英译手稿的内容是我们的本土文化,且英译者对中国传统词汇的处理,以直译和音译为主。译本的文化差异和语言差异对回译者来说都不算大,但最终赵译本的语言流畅度差强人意,翻译腔严重,稍后出现的毕译本则相对较好,语言口语性强,翻译腔较少。举例如下。
浦译:When the various colors had been added to her face and to her eyebrows, her body became something more important than herself.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6页。
赵译:各种颜色加在脸蛋和眉毛上之后,她的身体变成某种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抹了脸,画了眉,她才觉得这个样儿比自己原先要好多了。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5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这句话中,赵武平执着于在译文中复现英语句法结构和标点符号,反倒陷入直译甚至硬译陷阱。直译法看似周全,却与老舍流畅可读的要求相去甚远。对照来看,毕冰宾的翻译相当灵活。他根据语境,采用归化法,压缩英文句式,用“抹了脸,画了眉”暗中交代“各种颜色”。同时他的翻译不拘泥英文表达,而是按照人物心态,转译后半句,保持译文的口语性和可读性。
在中英互译中最大的难点是长难句翻译。中文句子短小精悍,所以中文读者也偏爱短句子。英文则相反,关系词的使用,往往令句子很长。在这个例子中,赵武平按照英文句法翻译,导致语句重心提前,状语后置,句意模糊不清,甚至出现歧义。而毕冰宾在翻译时,注意联系上下文,对句子重心做适当调整,让文段语义更明确。
由此可见,赵武平虽想在回译中兼顾老舍和浦爱德的个性,但生搬硬套英文句法结构,反倒束缚了手脚,使得译本中翻译腔频现,这不仅无法满足读者对回译本的审美期待,也让译本出现不少误译和歧义。老舍谈翻译时提道:“翻译工作不是结结巴巴地学舌,而是漂漂亮亮地再创造。”④老舍:《关于文学翻译工作的几点建议》,《老舍全集》第17卷,第64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所以文学翻译不仅要准确转述文字,更要灵活组句选词,创造性地完成翻译工作。
2. 人物对话的翻译及对比
除了叙述语言,老舍对人物对话也有独到见解:“对话必须用日常生活中的言语;这是个怎样说的问题,要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地生动有力。”⑤老舍:《语言和风格》,《老舍全集》第16卷,第2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就人物对话来说,赵武平注意到老舍语气词的使用习惯,“为表示惊叹、感慨或者疑问,用得很多的‘呕’和‘什吗’,几可视为老舍文风标志之一”⑥赵武平:《〈 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因而他将这些细节也恰如其分地运用在人物对话的回译中。如,“呕,那就是我又该招骂啦!”⑦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哼,警察要会理,才怪!”⑧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41、969、983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这些语气词的使用,不仅口语化十足,也能让人物情感表达更强烈。
不过正如前文所说,词汇替代,若不结合语境,难以真正模仿老舍京味口语化风格。这一问题,刚好体现在赵译本中。赵武平未能深入理解小说人物性格,对对话的口语化特色把握也不够,致使人物对话中口语和书面语常常混用。如下面的例子。
浦译:“As soon as Sergeant Pai saw Fourth Mater Li he let his shoulders sag and his back bend. He sighed and said,‘I had just said that as soon as people were happy some trouble was sure to come. See—each family must cover its windows with black cloth.’
“ ‘Oh—that means it’s time for me to be reviled again.’
“ ‘Ai—let’s hold our complaints. What are we to do? That’s more important. Suppose they can’t get any black cloth what shall we do?’
“ ‘Newspapers painted black—newspapers painted black. When the Japanese come to inspect—well—the peoples’ windows are black. Won’t that do?’”⑨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2页。
赵译:“白巡长一看见李四爷,肩就不再挺着,背也弯下来。他叹一口气说:‘我早说了,大家伙儿一高兴,麻烦准保就来。您瞧,每一家都得拿黑布把窗户罩上。’
“ ‘呕,那就是我又该招骂啦!’
“ ‘哎,别发牢骚啦!咱们该怎么办?这个更重要。假若他们什么黑布都买不起,怎么办?’
“ ‘用黑报纸吧,把黑颜色涂在报纸上。一旦日本人来检查,好吧,大家的窗户都是黑色的。这法儿行不?’”①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69、949、980、1016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老舍重视对话描写,认为这是塑造人物形象最经济的方式,他要求人物对话既要符合说话者的身份,又要做到口语化。老舍虽在前文常用“假若”一词,但因其书面色彩过浓,在人物对话中极少出现该词。白巡长和李四爷都是混迹街头的人,对话时应该不会选用这样文雅的词汇。所以硬套老舍词汇反而让人物语言失去个性和灵动感。此外,李四爷想出应对日本人检查的策略后,又是一声抱怨“Won’t that do?”,赵武平将其译作“这法儿行不?”更多是商量的意思,但通过这几个来回的对话可以看出,李四爷从始至终对糊窗户一事,心存怨气,这里用商量的语气显然不合适。
与赵武平的原词复现加逐字直译不同,毕冰宾对人物对话的翻译,京味口语更鲜明,人物表达也更符合角色个性,来看看他对这组话的翻译。
毕译:“白巡长看着李四爷,一缩肩膀一哈腰,说:‘我刚才就说来着,人们一开心,麻烦紧接着就来。你看,家家儿都得用黑布挡上窗户。’
“ ‘哦,那就是说我又该招骂了。’
“ ‘哎,少抱怨两句吧。咱们怎么办,这才要紧!要是大伙儿弄不来那么些个黑布,那怎么办呢?’
“ ‘把报纸涂黑喽,把报纸涂黑了糊上。日本人来巡视,好啊,窗户都是黑的,这总行了吧?’”②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85、964、996、10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显然由最后一句话可以看出,毕冰宾对人物性格的把握更精准,“这总行了吧?”表现出李四爷虽早对应对办法了然于心,但依旧有受“夹板气”的委屈。此外,毕冰宾非常善于使用京味方言,如“家家儿”“都得”“大伙儿”“那么些个”“涂黑喽”等,这些词汇不仅让人物表达更口语化,而且地域性十足,读者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位北京人的对话。当然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由表3可以看出,赵武平在翻译人物对话时虽然也注重京味口语,但他对人物性格和情绪的把握不如毕冰宾精准,同时由于赵武平过于重视借助老舍字汇词汇表和直译法,致使人物对话中的书面语过多,人物个性把握也有失精确。
表3 赵译本、毕译本人物对话对比表
另外,必须指出,《四世同堂》英译手稿虽是老舍与浦爱德合译的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浦爱德的语言表述绝对准确。浦爱德写给劳埃德的书信中提道:“请让我向你保证:中文原著更佳。虽然英文译本涵括了全部故事以及人物特征,但是要想保持舒博士出神入化的中文表达中的微妙韵味,是绝对不可能的——在中文运用上,他是一位大师,也不可能传达出他那丰富的北平口语。口语——从他产生于斯的文化以及那个国家的习惯、有时甚至是那个国家历史上的事变中获得并丰富其自身——是无法用另外一种拥有产生于其自己的文化的、自己的丰富内涵的口语,来翻译的。它们不同,所以意思会走样。”⑫转引自山口守:《两个国家,两种文化——浦爱德的中国理解》,《社会科学辑刊》2012年第3期。由此可见,异语表达本土文化时,无论译者如何努力,语言转换的局限都非常明显。此外,回译者还要注意这份英译本的性质是手稿,这就表明,手稿中有很多未经修正和打磨的地方。两个回译本最终目的都是补齐《四世同堂》前87段,而非对英译手稿进行研究性翻译。译者在平衡老舍原作和浦译本时,应更倾向前者,站在回译本中文读者立场选定翻译策略,在保持对英译本忠实的前提下,对英译本表达怪异的地方,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传达出《四世同堂》的精髓。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翻译腔的出现。
对于一部十几万字的译本,偶尔出现误译或漏译本无可厚非,但如果误译、漏译过多,则原著的精神内涵和作品的美学特征会受到严重损伤。
于昊燕在对比赵译本和毕译本时,曾对两个译本的误译和漏译做过点评。总结来说,她认为赵译本产生误译的原因主要有三个:其一,原词复现在翻译中的局限性。过分苛求原词复现会偏离老舍创作本意。其二,赵武平对老舍作品的把握不够精准,特别是比喻的使用。其三,译者在翻译中未能透彻理解英文词义。毕译本虽比赵译本准确,但也出现了少量因理解偏差造成的误译或因译者不严谨导致的漏译。我对此表示认同。于昊燕分析的赵译本是东方出版中心发行的《四世同堂》(完整版)第一版,这个版本中的误译和漏译远多于毕译本,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从外部环境来说,这与杂志社和出版社的校对有关。最初刊载赵译本的是《收获》杂志,杂志主编程永新说:“自己是去年11月上旬才知道赵武平赴美回译《饥荒》一事,‘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给我发了条微信,说赵武平在做这件事情,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刊登他回译的东西,我马上回复说当然有兴趣。’”①《 赵武平:于“废矿”中发现“金矿”》,《 上海采风》2017年第3期。这就意味着,赵武平是译完之后交由杂志社的。此外,赵武平在文章中透露,浦爱德档案的调阅需要施莱辛格图书馆授权。这就表明,浦爱德英译手稿在未公之于众的情况下,赵武平抢先译介。这两个情况致使赵译本在出版前少了一个校对环节,这也是赵译本误译、漏译较多的原因之一。
另外,从译者角度来说,赵译本中的误译还与译者硬译有关。东方出版中心自2017年9月印刷第一版《四世同堂》(完整版)后,不断重印,截止到目前,最新的印次是2019年8月第一版第7次印刷。对照初版本和最新印刷版本可以看出,最新版本相较于初版本有多达138处修改。当然图书的重印不是再版,内容修改受排版胶片限制,只能在局部做调整。对比来看,赵译本的调整有以下两类:
1.赵译本问世之初,存在较大争议的误译。如:
(1)浦译: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②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4页。
初次: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娘儿们的一样,已经习惯于染上鲜血。③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勺,成天浸着鲜血。④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2)浦译:War was the criminal that was forcing his conscience to think only of his own security,and to sell his relative.⑤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8章,第14页。
初次:战争逼迫他的良心,使他成为只顾自己安全却出卖他的亲家的罪人。⑥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战争是一个罪犯,逼迫着他的良心,使他只顾自己安全,却出卖了他的亲家。⑦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2. 对过于欧化的表达做语序调整。如:
(1) 浦译:The students had become accustomed since they were conquered to seeing the iron mask of the Japanese and all the strange things that happened.⑧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4页。 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初次:因为被征服,看见日本人的铁面具,与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学生们都习惯了。⑨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因为被征服,学生们已习惯于看见日本人的铁面具,与所发生的种种怪事。⑩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02、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2)浦译:The more he felt that he must not die,the more he was afraid of that cartridge.⑪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2章,第5页。
初次:想得越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应当死,可是越想越怕那颗枪弹。①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100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他越觉得自己不应当死,越怕那颗枪弹。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鲁迅的翻译最早引发“硬译”之辩,论争中,鲁迅为硬译做的定义是:“按板规逐句甚而至于逐字译。”③鲁迅《:“ 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月刊》1930年第1卷第3期。这一定义包含他对信的追求。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翻译界对硬译的诟病一直都有,有人说:“逐字移译往往不是损害原文的思想就是损害译文语言的正确性,或者两者都损害。”④参见黄邦杰:《“ 信”与“顺”的统一——兼论“硬译”》,《中国翻译》1980年第4期。当然鲁迅对硬译的提倡有其历史语境,现今我们在语言和翻译技巧方面有了跨越式发展,既信又顺已经实现。可赵武平却是以逐字直译为主要翻译策略,其结果是译文语言晦涩难懂,语义混乱,误译丛生。赵译本尤其是东方本初版本中的误译和欧化语言恰恰说明这一问题,而此后东方本重印时对初版本的修改更是默认了译者逐字直译存在的问题。修改后的赵译本无论在译文准确度还是可读性上都有很大改善。不过这种小幅度的修改,依然保留着赵译本欧化句法特色。
于昊燕虽对毕译本的词不达意和漏译分别举例,但从整体来看,毕译本较之赵译本更可信。笔者在对照两个回译本的语言表达时发现,毕冰宾在翻译中常借助“小词”的增减,让译文语言达到归化效果。这种翻译方式听起来似乎不如逐字直译忠实,但对照两个回译本后,可以看到,毕译本不止达到了“信”,也进一步追求译文的“达”。如下例:
浦译:The grain they received—although it was better and more than that given to the Chinese—was still not enough. The victorious and the defeated had both become poor devils. The simplest way was to snatch their food. The Chinese police dared not interfere, and the gendarmes would not question them, and the peddlers dared not stop them. They could do as they pleased and show them shameless glory of the conquerors.⑤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6章,第2页。
赵译:她们得到的粮食,尽管比给中国人的要好一些,依然不够吃。战胜者和失败者,全都变成了穷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抢夺食品。中国巡警不敢干涉,宪兵也不过问,小贩们都不敢拦阻。她们随心所欲,显露出征服者无耻的光荣。⑥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日本人配给的粮食尽管比中国人的又多又好,但还是不够吃的。战胜者和战败者都成了穷鬼。这种情形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抢吃的。中国警察不敢管,日本宪兵不会过问,小贩们也不敢拦着。他们为所欲为,无耻的显示他们作为征服者的荣耀。⑦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毕冰宾在翻译时利用替换和增词法,将英文中的代词明确化。比如“they”明确为日本人,“the gendarmes”前增加了“日本”,明确这是日本宪兵。这样的修正,让文段所指更明确,从而实现译文的达旨。同时毕冰宾在翻译时也更细心,如对第一句话“it was better and more”译出好和多两层意思,而赵武平则只译出“好”。两者差别看似不大,但在这句话中,毕译本的精准度较赵译本略胜一筹。
除误译外,两个译本还有漏译情况。文学翻译中漏译的出现有其不同因由。一类是面对英文过长且难以理解的情况时,译者为图方便,有意删除一些词句,从而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达到“舍车保帅”的目的,当然这样的漏译不仅显示译者的不严谨,更有损译本的可信度。赵译本中有两处明显的漏译即是这种情况。
如:(1) 全句补译为:他们去哪儿了?是活着,还是死了呢?我不知道。我没法子去找他们。⑧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978、98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2)句中补译为:
初次:他感觉到,自己从一个危险,跳到另一个危险——有点儿“失节”,可是他并不以自己作洋奴的想法为耻。⑨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53、100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第7次:他感觉到,自己从宽敞的英国府到三号院小日本这儿,是从一个槽,跳到另一个槽——有点儿“失节”,可是他并不以自己作洋奴的想法为耻。①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05、97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另外一类是,英译手稿的语言表达转换为中文后有语义重复的地方,为让译文语言更流畅、简洁,译者有意舍弃某些原文表述。例如:李四爷面对日本兽兵的暴行,本能做出反抗,英译文中出现一段对他心理活动的描写。
浦译: He felt happy and satisfied, as happy and satisfied as though he had struck a dangerous wolf. He had not said a word but he had put the whole of his strength in his hand. He could not open his mouth.②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5章,第12页。
赵译:他感到高兴与满足,就像打了一条危险的狼似的,高兴,满意。他一句话也没说,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只手上。他什么话也不说。③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05、97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打完了,他感到高兴,心满意足,就像打了一条恶狼。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了。④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9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这句话中,毕冰宾对语义重复的语句大胆删译,译文表达更紧凑,赵武平逐字直译,语言缠绕反复,美感不足。
最后还有一种漏译,即由于译者粗心,无意之下,漏译了某句话。这一问题在毕译本中出现过一次,于昊燕已举例说明,这里不再赘述。
这些误译和译者无意漏译,虽在回译本中占比不大,却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也有损译作经典化的生成。无论这两个回译本未来是否再做修改,或是单独再版,都应该警惕这些误译和漏译的再发生。
随着全球化进程加快,各民族、各国家交往日益频繁,语言成为沟通不同文化的重要工具,异语写作本民族文化更成为文化交流和文化输出的重要形式。早期翻译学认为文学翻译中的文化回译主要在词汇和句子层面,尤其是文化专有项的还原,如称谓语、诗词典故、谚语等,本文认可这种研究方向,但也认为文化专有项不能涵盖整部文学作品的文化类型,小说传达的意旨和精神内涵也应该成为文化回译的组成部分。因而本文从文化专有项及文化形象两方面入手,研究回译本对中国文化专有项及小说精神文化内涵的回译。
浦爱德英译手稿中对涉及中国文化的俚语、俗语、成语基本都采用异化翻译策略,如“the old Heavenly has eyes”(老天有眼),“Yin and Yang”(阴阳),“the three religions and the nine social classes”(三 教 九 流),“the Five Altars and the Eight Temples”(五坛八庙)等。这些英语词句至今能让很多中文读者心领神会,因而回译者能用直译方式复原的词汇并非这里讨论的重点。本部分意在考察回译者如何处理浦爱德以意译方式翻译的成语、俗语和谚语。
回译的理想结果是实现文化记忆再现,但由于译者的文化圈、世界观、历史观等影响他们对文化记忆的识别和重组,且不同译者对不同地域文化的处理也有很大差异,文化记忆再现基本成为一个不可能的命题。这里就赵译本和毕译本分别做出分析和比较。
赵武平曾对老舍成语、俗语的使用方式做过较为准确的概括:“他用到的一些成语,也和通常所见有别,如‘羞恼成怒’‘愁眉苦眼’(或‘愁眉皱眼’和‘挨家按户’)。”“至于方言俗语,他的运用,似乎也非如一般所想,是‘有闻必录’的,比如他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将这个俗语加以改造,说成‘睁一眼闭一眼’……但是,他究竟如何‘改造’,因为没有证据,还原时极难把握。”⑤赵武平:《〈 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赵武平在回译过程中并未发现老舍对词汇改造的规律,因而他借用老舍语料库寻找相关词汇,至于那些找不到的词汇,就“老实尊重原译,不加任何修正”。⑥赵武平:《〈 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这样的翻译方式,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还原老舍创作的语言环境,但直译部分却与老舍语言相去甚远,因此赵译本常给读者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舍味”。
当然赵译本的这种语言风格,有很大问题。回译者照搬英文句法,往往会造成译本语言冗长,缺乏节奏感和力量感,同时,词汇以散点式结构分布在文章中,若是生硬替换,很容易失去语言弹性。另外,经过意译的英文词句在回译中,结构极不稳定,若是按图索骥,很容易出现“硬译”效果。下文列表,可以代表赵武平在成语、俗语翻译上的局限。
表4 赵译本和毕译本成语俗语翻译对比表
老舍的“文学语言读起来往往四声匀称,平仄和韵,配合着内容的情感变化,蕴含着音乐的律动。”①李玲:《老舍与北京现代文化》,《名作欣赏》2017年第10期。而赵武平的直译虽符合句意,但照搬英文句法破坏了中文语言韵律,更遑论老舍音乐化的语言。
毕冰宾同样注意到《四世同堂》成语和俗语的翻译。细读《四世同堂》和浦爱德英译手稿后,他提出:“英文本令我感触最深的是很多中文的俗语和成语采取的都是直译法,看上去一目了然。”②毕冰宾:《关于〈四世同堂〉回译的回忆》,《社会科学报》2018年1月11日。基于这点理解,译者在回译时,从自己日常积累出发,并结合《四世同堂》前87段词句进行翻译。最终毕译本在成语、俗语方面,较为成功地复原了原作俗白清浅的风格。此外,毕冰宾还在翻译过程中,大胆采用意译方式,用成语替代一般汉语表达,不仅最大限度回避翻译中“的的不休”③《 余光中谈翻译》中提道“:无论在中国大陆或是台湾,一位作家或学者若要使用目前的白话文来写作或是翻译,却又不明简洁之道,就很容易陷入‘的的不休’。”的困境,也让译本更贴近老舍的简洁文风。
关于称谓语的界定,学术界争议已久,目前为主流接受的是马宏基、常庆丰的观点,他们认为称谓语是“其指称对象是人的,由于身份、职业、性别等而得来的,反映了人们的社会关系的一套名称”④马宏基、常庆丰等:《称谓语》,第5页,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提及称谓语,又常涉及“称呼”一词,一般认为,称呼是称谓语的下位概念,称呼比称谓语多一个“当面招呼”的限定条件。
这些年来,在语用学中,有关《四世同堂》称谓语的研究收获颇丰,因而小说中有关称谓语的分类不再赘述。这里重点分析两位回译者对称谓语的还原策略及存在的问题。《四世同堂》英译手稿对称谓语做过调整,且翻译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直译加音译,如Little Niu Niu, the poet,Mr.Chien, Fourth Mistress Li, little Shan,Yun Mei 等。
第二种,直译,如Eastern Sun,The monk,Clear Moon,Fat Chrysanthemum等。
第三种,意译,如Little Precious,Oldest brother,Peach Blossom,Big Red Pepper,Scholar Yeh,Dr.Kao,Meydee,Rey Tang等。
前两种英文,译者可自行对照《四世同堂》原文,准确还原称谓,第三种意译往往考验译者对文本的理解及创造力。称谓语在小说中的使用相当灵活,常随语境和称呼对象的变化而变化。对照两个回译本可以看到,两位译者在回译中都敏锐地意识到这一问题,有意地让称谓语适应不同语境。
以“scholar Yeh”(陈学者)的翻译为例,原作中关于陈野求的姓名称谓,分别有“陈野求”“野求”“陈先生”和“野求先生”四种,赵武平依据老舍语料库搜索陈野求的姓名类型,根据语境变化,将其分别译为“陈野求”和“野求”,而毕冰宾的翻译更加多样化,有“学者陈野求”“陈学者”“有学问的陈学者”“陈先生”等。就提取的姓名来看,赵武平的翻译更为读者常见,毕冰宾的翻译则相对陌生,甚至“有学问的陈学者”有语义重复之嫌。但把毕冰宾的姓名称谓放回小说语境,很容易看出译者的翻译目的。例如文中有一段描写瑞宣买到烧饼油条后被一个瘦子抢了,追上后,发现抢东西的人竟是陈野求。以下是关于陈野求心理活动的描写:
浦译:Scholar Yeh still stood in a daze.After a while he nodded his head slightly. He was not nodding to acknowledge that he was Scholar Yeh but it seemed as though he wanted to say,“Yes, this is I who have turned into a shameless beggar.”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26章,12页
赵译:野求仍然茫然的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点点头。他不是为承认自己是陈野求而点头,而似乎是想说:“对,就是我,我变成一个无耻的乞丐。”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8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陈学者仍然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点点头。他点头并不是承认自己是那个有学问的陈学者,而似乎是想说:“对,是我,我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要饭的。”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1000、96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对照两个译本可以看出,两位回译者都注意到忠实和灵活的问题,并都试图在英译本与原文之间寻得一个平衡。但把姓名放回语境可以看到,毕冰宾刻意转换陈野求的姓名,甚至将其翻译为“有学问的陈学者”,意在加深陈野求的自嘲和叙述者对这个做了汉奸的知识分子的讽刺。虽然这种表达不符合中文语言习惯,但必须承认,毕冰宾对人名称谓的翻译做了有益尝试,而借助老舍语料库的翻译则很难达到这种表达效果。
另外,地域方言对称谓语的影响也非常大,不同回译者如何处理译文中的称谓语,也成为笔者关注的焦点。两个译本中的亲属及泛亲属称谓对比如表5所示:
表5 亲属称谓语翻译对比表
由上表可见,两者翻译策略不同,赵武平选择“复原老舍”,毕冰宾选择口语化京味。赵武平提出,他对人名及称呼的翻译采用“语境决定称呼,还原不可大而化之”④赵武平:《〈 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四世同堂》完整版,第1093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的办法,同时配合老舍词汇表,对称谓做替换。如小善在狱中与钱诗人对话,曾把爷爷和外公放置一处对比,此时的“外公”第一次在人物对话中出现,究竟是译为“外公”还是译为北京口语“姥爷”,值得玩味。参考程长顺与马老太太的对话,很容易看出,程长顺始终称马老太太为“外婆”,而与“外婆”对应的男性称谓自然还是“外公”更为恰当。赵译本把握这一规律,让小善口中的金三爷回到小说语境,采用了“外公”的译法。
至于毕冰宾对亲属和泛亲属称谓的处理,一直以来存在争议。于昊燕就批评,毕译本在“称呼、叹词、时代性用词等细节方面与老舍原文不能完全一致”⑤于昊燕:《经典回归的策略与实践——评〈四世同堂〉两种回译本的得失》,《文艺研究》2020年第4期。。对此笔者有自己的理解。
在称谓语方面,毕冰宾确实将《四世同堂》中的“称谓+太太”变更为“称谓+媳妇”,但细读译本就会发现,译者对这些称谓语的使用有分裂迹象。人民文学出版社回译部分,第89段,出现过“刚光很温暖,天佑媳妇就坐在她屋子的门槛儿上晒着,俩孩子在台阶前玩着”⑥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1000、96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但93段之后,译者就将“天佑媳妇”改为“天佑太太”。97段,他称程长顺太太为“小程太太”,可102段中又将其译为“小程媳妇”; 99段中,他将刘棚匠太太译为“刘棚匠的太太”和“刘太太”,却在100段中,将其译为“刘棚匠媳妇”和“刘家媳妇”。如此反复的称呼变化,足见译者在翻译时的纠结。
从北京及北京周边地区大家对已婚妇女的称呼来看,太太往往用于知识分子,或经济条件较好的环境中,一般农村或者底层平民之间用“媳妇”较多,这或许有译者的私心,他认为作家在这里的称呼有违现实,但又考虑到与前文的一致性,才会在译文中留下这些分裂痕迹。
另外,笔者在对毕冰宾的采访中问及,为何把“外婆”译为“姥姥”,“钱诗人的舅爷”译为“钱诗人的小舅子”。译者说:“ ‘外婆’,不符合北京语言环境,可能是老舍在重庆为了更多的读者考虑所用,北京话甚至北京周围很大的区域都是称‘姥’的。此处的‘舅爷’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妻子的弟弟北京话或北方话都是‘小舅子’。前面提到的‘姐丈和舅爷’里的舅爷是指着孙辈称其为‘舅爷’,但叙述语言中不能直接说‘他是钱先生的舅爷’。所以我对此做了大胆修改。也许不能叫修改,按说老舍中文原文里在此时应该也是说他是‘钱先生的小舅子’,但中文稿没了,就不能推测了。”
依据译介学理论,这是译者的创造性叛逆,更是译者与老舍的对话。《四世同堂》创作时期,老舍颠沛流离,《饥荒》更是创作于美国,他的语言深受五湖四海的语言影响,京味方言呈现出异质性。毕冰宾作为当代京味文学创作者,他对语言的要求,倾向一种纯粹京味语言,因而译者主体性支配他做出不同于前文的“叛逆”。
对于这种叛逆,笔者认为,毕译本作为《四世同堂》结尾的补充,无论在称谓、叹词还是时代用词方面都应该与前文保持一致。回译毕竟不同于一般文学翻译,尤其像《饥荒》这种修补性质的回译,更应该考虑与前文表达的一致性。至于《四世同堂》的背景定位在北京,文中却出现五湖四海的表达,甚至人物的称谓也未能完全考虑到人物所处地域环境,这是否构成问题,老舍为何会做这样的表述,则应在文学研究中专章讨论。译者在译本中采取“叛逆”的处理方式,无论对回译本自身还是《四世同堂》(足本)都造成了一定的损伤。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老舍热衷于从中国文化内部发掘民族国家新生力量,抗战全面爆发后,坚持国家至上的老舍迅速转变自己以往启蒙国民性的单一立场,转向启蒙国民性和宣传抗战同时并举。《四世同堂》更像是一部展现老舍“意识形态化”的集大成者。他在作品中批判战争,反思战争,对日本人的侵略心理做出主观探询,也于愤懑和无可奈何中承认敌人之残暴实际上洗刷了中国的渣滓,唤醒国人现代国家意识。因而回译者需要深刻理解《四世同堂》中的异国侵略者和本国国民形象,了解作家对这些人物的态度,才能实现《四世同堂》文本内部文化的完整还原。
1. 异国侵略者形象与回译
与一般抗战小说不同,《四世同堂》鲜少涉及血肉模糊的战争场面,侵略者也并非作家正面刻画的对象,小说中塑造的日本人屈指可数,但驻扎在北平的庞大日本军民却像幽灵一样控制着北平。侵略者蛮横地楔入北平百姓的生活中,践踏中国人的民族尊严,蚕食北平百姓的生存空间。正因为日本人以群像形式出现,研究中国人对这群侵略者的称谓,成为老舍塑造侵略者形象、宣传抗战的主要手段。
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下,大多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甚至是漠然旁观的西方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厌恶。就算是极讲礼貌的老北平人也硬起心肠,称日本侵略者为“矮脚板凳”“小日本儿”“日本鬼子”“小老鼠”等。连The Yellow Storm(《黄色风暴》)中,作者和译者也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对日本侵略者和西方列强的蔑视,文中常 出 现“foreign devil”(洋鬼子)、“the short legged soldiers”(短腿士兵)、“little Japanese”(小日本儿)等。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的残忍暴行成为中国人共同的民族伤痕,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从祖父辈的口中听到诸如“小日本儿”“日本鬼子”“洋鬼子”等蔑称,这类稳定的词汇在两位回译者的笔下实现了精准还原。
不过,两个译本在一些较为模糊的称谓中,保持了自己的特色。赵译本坚持忠实原则,依照英译手稿,直译日本侵略者和其他外国人的称呼。毕译本则通过意译或增译的方式,借称谓语传达出不同人物对侵略者的情感态度。以foreigners一词为例。
浦译:She knew that she was playing with those foreigners,and she also knew that those foreigners were playing with her, but in this mutual play acting she could get to the full the romance and stimulation she understood.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页。
赵译:她晓得,自己是在玩弄洋人,洋人也只是玩弄自己,但在这种互相玩弄中,她充分获得了她所认为的浪漫和刺激。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4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她明白自己是在跟这些外国鬼子逢场作戏,也明白他们也是跟她假意逢迎,可是这种相互的利用能让她得到最大的浪漫和刺激。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54、10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文中分析的是招弟做了特务后,对外国人的态度。招弟不同于丁约翰,对所有洋人都有一种奴性。招弟与西洋人的相处更多是相互利用,因而在称谓上也无须尊重。赵武平的翻译,中规中矩,把“foreigner”还原到《四世同堂》的时代语境,译为“洋人”。作为一种背称,洋人是中性词,读者无从看出招弟对洋人的态度。与之对照,毕冰宾把“foreigners”译为“外国鬼子”,这一称谓明显包含贬义色彩,再联系上下文可知,招弟作为“洋鬼子克星”,主要职责就是监视西洋人,并从他们身上获得自己需要的情报及财物。因而,她对西洋人的态度包含着鄙视,译为“外国鬼子”也是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毕冰宾还把“those Japanese women”译为“日本娘们儿”,以称呼那些定居在北平的日本女性。把小善喊出的“Down with the Japanese”译为“打倒日本鬼子”。赵武平则更为谨慎地还原词语表面意思,即“日本女人”“打倒日本人”。这种翻译区别看似细微,实则包含着不同译者对《四世同堂》的独特阅读感受以及他们对作品中心意旨的把握。
七七事变后,老舍抛妻舍子,只身南下武汉,以文章为武器,宣传抗战。他以现实主义笔法创作的《四世同堂》处处显露出亡国阴影下百姓对侵略者的憎恶。毕冰宾根据具体语境,精心挑选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称谓语,以弥补语言转化中情感态度的缺失,让回译本的抗战感情更浓郁。对照英译本中的表述,毕译本的精准度似乎稍差,但从读者角度来看,这种翻译更符合汉语读者的阅读期待。
此外,《四世同堂》除宣传抗战外,更深刻的地方在于老舍对战争、对侵略者的认识,以及他始终秉持以超政治眼光看待中日两国的民间友谊。老舍将日本军国主义者和日本平民区分开来,写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残暴、无知,也写日本平民百姓的理性与无奈。作家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见识过世界,对日本军国主义有清醒认识的日本老太太,并细致描写小羊圈胡同的邻居与这位老太太的交往。回译部分最值得注意的是,在邻居的围观下,悲痛欲绝的祁老太爷抱着孙女的死尸遇见向邻居传递中国胜利消息的日本老太太,企图反抗的被压迫者与被侵略者身份包裹的“世界人”之间发生了激烈冲撞,不同人的反应瞬间让小说的反战思想达到高潮。日本老太太的善意、小羊圈邻居对老太太无偏见认识以及老太太的侵略者身份,一时使日本老太太的称谓在不同人的口中发生眼花缭乱的转换。但英译本受语言限制,仅能用“the old Japanese woman”(日本老太太)和“Old Lady”(老妇人)展示称谓语的指向性功能,而不能表现说话者的情感态度。所以译者在回译中必须把握这一称谓的感情取向。
以小说高潮,瑞宣挡在日本老太太和以方六为代表的邻居之间的对话为例,看两个译本对日本老太太这一形象的把握。
浦译:“Are you planning first to beat this Old Lady?” Rey Shuan emphasized the words Old Lay.④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33章,第13页。
赵译:“你们想先打这个老太婆一顿?”瑞宣加重“老太婆”这三个字的语气。⑤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1047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你们打算先打这老太太一顿?”瑞宣在“老太太”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⑥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54、10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老太太作为战败国的代言人向战胜国传送好消息,本应受到尊重,但迫切希望发泄情绪的邻居们,饥不择食地想在老太太身上寻求复仇。瑞宣阻挡在两者之间,用敬称“老太太”提醒邻居们要爱憎分明,而“老太太”一词也更能体现瑞宣作为知识分子的涵养。中性甚至略带蔑视色彩的“老太婆”显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人物之间的感情冲突。
综上来说,赵武平的词汇表虽在还原小说历史语境方面有明显优势,但它的情感表现力较弱。就具体人物塑造和情感表达来说,毕冰宾的翻译略胜一筹。
2. 北京市民形象及回译
有学者认为:“ 《四世同堂》成为老舍创作中讽刺多于、大于幽默的一部。”①吴小美:《抗战时期长篇小说中的〈四世同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1期。这样的点评不仅源于老舍亲历抗战,把战争的严肃写入作品,更是作家对反面人物的行为和内心活动进行深刻尖锐的挖掘和批判后的总结。《四世同堂》思想深刻之处在于,它不仅宣传抗战,同时也延续了老舍以往批判国民性的特点。
这部小说如同汉奸陈列展一般,汇集各类个性鲜明且人数众多的汉奸,作家借助这些汉奸,从纵深角度深入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又通过这些汉奸的自取灭亡,实现对中华文化糟粕的批判。《饥荒》是《四世同堂》的最后一部,战争即将结束,汉奸们迎来自己的结局,此时作家对这些汉奸内心世界的挖掘也达到了一定深度。
比如文中有一段对特务招弟的描写:
浦译:She was still short but she was much plumper than before. Her skin seemed coarser so she needed more make up. 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 Her cheeks were painted like the gates of a temple. She had forgotten what beauty was and wanted only to be original. She took unusualness for beauty. She had acquired a very suitable nick name,“the Bane of the Foreign Devil,” which was to say that when the foreign devils saw her, even they could not keep out of her clutches.②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1章,第3页。
赵译: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小,可是比以前丰满多了。她的皮肤粗糙多了,所以更加需要化妆。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勺,成天浸着鲜血。她的脸蛋抹了香粉,像是庙的大门。她忘了什么是美,一心只求独创。她以与众不同为美。她得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绰号:“洋鬼子克星”。就是说,连洋鬼子见到她,也难逃脱她的魔掌。③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她个头儿还那么矮,不过比以前可是胖多了。皮肤看上去糙了,得加倍涂脂抹粉才行。她的嘴唇涂得血红,看着就像肉铺里㧟血的长把儿勺子,脸抹得像庙门那么红。她忘了什么叫美,只想着怎么标新立异,拿着稀奇当美。为这个,她得了一个跟她很般配的外号儿叫“洋鬼子杀手”,洋鬼子遇上她都逃不出她的魔掌。④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95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此处要提一下,赵译本中的这段文字取自东方出版社第一版第7次印刷,这个版本纠正了东方本初版本中常被诟病的几处错误,其中一处就是“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在初版本中赵武平将其译作“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娘儿们的一样,已经习惯于染上鲜血”⑤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3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有研究者认为:“老舍在作品中塑造了诸多善良、宽厚的店铺掌柜形象,‘连走卒小贩全另有风度’,《正红旗下》中开肉铺的王掌柜便是个典型的勤劳、耿直的生意人。因此老舍怎么会把妖艳无耻的女特务与肉铺老板娘画上等号?”⑥于昊燕:《经典回归的策略与实践——评〈四世同堂〉两种回译本的得失》,《文艺研究》2020年第4期。最新一版的东方本做出这样的修改,显然是听取了专家和读者的反馈。
虽然赵武平对其译本进行修改,但两个译本的差别依旧明显。从用词来看,毕冰宾对招弟的修饰词多选取消极词汇,如“胖多了”“涂脂抹粉”“稀奇”等,这些词汇虽不如“丰满”“抹了香粉”“与众不同”文雅,但其强烈的厌恶态度透过这些消极词汇传递出来。尽管翻译再难重现老舍风采,但毕译本却在情感表达上与老舍实现了神交。金岳霖曾把翻译分为两种:一种是译意,即“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义,用不同的语言文字表示出来”⑦金岳霖:《知识论》(下),第81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另一种是译味,指“把句子所有的各种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种的语言文字表达出来”⑧金岳霖:《知识论》(下),第81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四世同堂》创作最初目的是给中国读者阅读,在讨伐战争的同时,也对侵略者及民族渣滓予以强烈谴责,因而作家对这些汉奸的愤恨应该是溢于言表的。
此外,小说人物形象中引人注意的还有普通北平市民的描写。老舍对老式北平市民非常熟悉,因而这些形象塑造都有深厚扎实的生活基础。浦爱德英译手稿对这类北平人做了细致描述,两位回译者虽都对人物复现做到了基本忠实,但毕冰宾对小说人物的描写更准确。以金三爷发财后的心态描写为例。
浦译:When he was with those of his own walk of life—while they were whispering about their business—he would sit apart with his back straight as if to say, “For little affairs don’t bother me—for the sake of three grains of sesame and two dates I,Wang the Third, will not trouble to move my legs.”①浦爱德英译《四世同堂》手稿,第三部,28章,第1页。
赵译:当他和他这一行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低声的谈论着自己的事,他会独自坐在一旁,挺直腰,似乎是说:“小事情不要打扰我,仨芝麻俩枣的,我,金三爷,就不麻烦迈腿了。”②赵武平:《四世同堂》(完整版),第993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毕译:跟他的同行在一起,他们小声谈论他们的生意时,他会挺直腰板独坐一旁,仿佛在说:“别为那些小事儿烦我,仨瓜俩枣儿的,我金三爷都懒得动活儿。”③毕冰宾:《四世同堂》(足本),第101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从中英文对照来看,赵武平严格照搬英文翻译中的词句,虽能完整还原金三爷作为市井商人发达后的自傲,但他的语言表述未做归化处理,不够精致。对比来说,毕冰宾把“those of his own walk of life”译为“同行”,要比赵武平的翻译“他这一行的人”更简练,也更符合中文语言表达。同时,毕冰宾把“business”译为“生意”,刚好迎合后面金三爷的自述,显然也比赵武平的“事”更符合人物行为和语境。综合来说,毕冰宾对北平市民的描写更符合中文读者阅读习惯,赵武平用逐字直译法未能再现中国语言表达准确简约的艺术魅力。
《饥荒》回译,看似只是语言的英中转换,实则是一场盛大的文化回归。流落在外的中国文化记忆,在回译中焕发生机。不同译者对英译本相关文化元素解读不同,采取的翻译策略也不尽相同。《饥荒》后16段回译虽为修复性质的回译,但两个回译本与原作之间不仅存在语言表达、文字风格上的差异,也因英译手稿是作家删节后的作品,还与《饥荒》内容存在差异。这些因素使得回译永远无法还原《饥荒》原作。
不过译者是搭建老舍中英文本的重要桥梁,他们对英译本及原作的个性化理解及翻译,不仅拓宽了老舍研究的领域,也实现了对《四世同堂》的再阐释。赵武平的老舍词汇表为老舍作品阅读打开一个新视角,毕冰宾用他熟悉的日常京味口语翻译《饥荒》,为当下京味文学发展提供有效借鉴的同时,也延长了原作生命力。
同时,随着中国作家或华人作家用异语表现本国文化的文学作品不断被发掘,寻回流失海外的文化记忆正成为回译的重要使命,从文化角度研究回译本也开始成为一种重要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