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雅 ·皇皇者华》的主旨与创作年代分析

李育名

【摘要】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中认为《皇皇者华》的写作年代应该是帝乙之世，但论证穿凿附会，不能取信于人。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根据对《皇皇者华》的写作的时代背景和内容的研究，推断出此詩应作于宣王时期，而且起到了为君主统治服务的作用，这种写作思想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小雅·皇皇者华》;《诗经世本古义》;《小雅·鹿鸣》;教化作用;朱熹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2）03-0035-03

《皇皇者华》隶属于《诗经》“小雅”其中的一篇，历朝历代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和写作时期有颇多的争论。明代学者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中经过论证认为此诗大致作于文王时期，但是论证穿凿附会，不能取信于人①;许谦认为此诗应是君臣宴饮之作，这种观点也很勉强;甚至樊树云先生认为此诗为一女子所作，也并不能使人信服;朱熹认为此诗是君主教导臣子所作，比较准确。综合分析前人的相关研究主要是依据刘毓庆教授的观点②，得出结论认为《皇皇者华》应作于宣王时期，由此对何楷等人的观点逐一批驳，此外，还关注到了《皇皇者华》的写作思想对于后世的影响。

《皇皇者华》是“小雅”之中的一篇，从诗歌表面的内容来看，这应该是使节外出为帝王寻找治国之良策，体察民情，在路途中有感于自然美景而自咏之作，表现了诗歌主人公为国家大事尽心竭力的豪情壮志。开头“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 ③就为读者呈现出了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辽阔天地，绚烂夺目的野花盛开在广阔无垠的原野湿地上，奔波劳碌的使节还心系国家大事。紧接着后文就连用四章篇幅详细描绘了随着使臣奔波在路途上的各色马匹，而且反复出现“咨诹”“咨谋”“咨度”“咨询”这些词语，很明显这是注重表现使臣们求访之勤、驰骋之急、事君之忠，侧面体现诗之主旨。

前文已提到，根据的表面意义理解，《小雅·皇皇者华》是使臣外出访贤求策的自咏之作。事实上，几百年来，后人对这首诗的意义写作背景和主旨有很大争议。宋代朱熹对于《诗经》的阐释融合了经学、理学与文学，以“义理”和“得性情之证”为解读《诗经》的前提，朱子在《诗集传序》中有言：“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以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言皆足以为教。” ④朱熹认为诗歌是人的心灵有感于外物而即兴所发，只不过心的感觉有好有坏，所以诗歌内容有邪有正，那唯有依靠圣人之言，作为众人教化的典范。这种解读方式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诗歌自身的文学价值，将诗歌的教化作用抬得很高，政治性增强了，从以上分析得知朱熹认为《小雅·皇皇者华》是君主教导使臣的诗歌作品，而并非使臣自己有感而发之作，这种阐释受到宋代学者吕祖谦、范处义等人的赞同。至元代，元儒许谦认为《小雅·皇皇者华》是君王与臣下相互宴饮所写，君主在宴会之上作诗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用以教育群臣，很明显，这种解读方式受到了朱熹“惟圣人在上”的诗歌解读方式的影响，虽然已至元代，但是元代的《诗经》研究还是没有摆脱朱熹诗学的影响，不过元代“学术界的尚实精神并未消亡”，与此同时“元代《诗经》学在宋、明《诗经》学中具有承启作用” ⑤。

至明代，何楷的《诗经世本古义》就继承了元代《诗经》学残留的尚实精神，何楷本人非常注重考证求实，广征博览，利用众多的古典文献与各门学科的知识对于所研究的问题进行有力论证，但是有些地方也存在着牵强附会之处，不能使人信服。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中对于《小雅·皇皇者华》也有自己的表述，其论证云：“《晋语》胥臣言文王之即为也，‘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是诗亦以咨诹、咨谋、咨度、咨询为言，明是数事者，皆将于使臣乎取之，则奉使者其即八虞二虢之流乎？” ⑥在这段论述中，何楷认为《小雅·皇皇者华》中出现的“咨诹”“咨谋”“咨度”“咨询”正好对应于《晋语》中描写文王即位时出现的“询”“咨”“度”“询”这些字眼，于是他认为《小雅·皇皇者华》是写于文王时期，然后何楷又从另一个角度论证了自己的观点：文王即位八年时发生了地震，文王认为是自己身为君主所犯的罪过触怒了上天，所以招来上天的惩罚，因此文王经过深刻反省决定谦恭有礼，制定礼乐规范，来广交诸侯，《小雅·皇皇者华》所描写的正是使节外出寻访治国之道，再加上《竹书》中真实记载了帝乙三年发生地震，于是推断出此诗应作于文王时期。

这种推论看似严谨，其实有颇多勉强之处，将诗中的个别词语强行附会《晋语》记载的史料，况且《晋语》中所记载的史料是否可信，何楷并没有怀疑，而且由《通志》记载周发生地震，所以派遣使臣，完全属于何楷个人的推测，并没有列举可靠的证据，分析所依据的史料关联性不强，最后何楷又根据《竹书》主观臆断此诗大致作于帝乙之世，这就是纯粹的穿凿附会了，通过以上的考察分析可以得知何楷的考证可谓臆断有余而考据不足⑦。

随着后人对于《小雅·皇皇者华》的研究不断深入，学界又出现了与前人的不同的观点，祝敏彻与赵浚先生等在《诗经译注》中认为此诗的目的应是“鼓励群臣到各地去访求贤人” ⑧，这其实还是从诗歌创作“惟圣人在上”的角度出发的，强调诗歌的感染教化作用，但否定了诗歌创作以个人为主的抒情发愤的一面。另外，樊树云先生还大胆的猜测这首诗应该是一位女子表达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所作的闺怨诗⑨。

那么《小雅·皇皇者华》的主旨应该是什么呢？首先应该先回归诗歌内容。这首诗的确是从使臣的口吻创作的：灿烂的花朵盛开在原野之上，奉命出使的车夫，经常怀念使命难以到达的地方，外出的使节驾着矫健的骏马奔驰在征途上，为君王寻求治国之道而殚精竭虑博访广寻，不敢懈怠。诗歌主要意义在于描写使臣出访的艰难与忠于职守忠于君命的表现，像这样的内容，按照《诗序》的说法应该是君王派遣使臣之诗，所以樊树云的说法是错误的，不可能是女子思夫所作。

那么朱熹所讲《小雅·皇皇者华》是君主教导臣子所作，这种说法有待商榷，之所以对于朱熹的看法不确定，是因为前文已提到，朱熹本人有一套自己的诗教观，认为诗歌需要由圣人所规定制约，唯有如此，诗歌所包含的情感，所体现的主旨，才能是符合礼仪的，才具有教化作用，所以在这种观念下阐发的关于《小雅·皇皇者华》的观点就不可避免的引人质疑，所谓君主为教导使臣而写是否只是迎合朱熹本人的《诗经》学研究呢？这就有很大的嫌疑，《小雅·皇皇者华》内容中所表达出来的主要是使臣对于君王之命的尽心尽职，忠于职守，且在诗歌中描写了路途之景，十分形象生动，给人以画面感，诗句中“每怀靡及”说自己即使心里想家，但也总是牵挂着公务而无暇顾及，这样一个生动的细节描写将一位尽责的使臣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成功的形象描写与细节描写不像是君主为教导使臣所写，很接近亲身经历的使臣所写。元代许谦认为《小雅·皇皇者华》是君王与臣下相互宴饮所写，这种说法就更勉强了，《诗经》中宴飨诗大多与周代盛行的礼乐文化有联系⑩，在周代严密的礼制体系中，宴飨诗总是从侧面表现宗周礼乐的特点，所谓的宴飨诗只是政治生活在诗歌内容上的反映，其内容之博大与含义之深厚，可以说涉及礼乐文化的方方面面，体现了尊卑贵贱等级有序的社会制度，反映出周代人民好礼从善，谦恭雅正的文化内核⑪。这才应该是周代宴飨诗的主要内容，典型如《小雅·鹿鸣》《南有嘉鱼》《宾之初筵》等，而《小雅·皇皇者华》这种描写使臣出使他国为国家大事尽职尽责的诗歌又如何体现了君臣宴饮之乐呢？所以，元儒许谦的观点太过牵强。

前文已论证过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的阐释太多主观臆断，穿凿附会的因素，不可取。所以，《小雅·皇皇者华》的真正主旨应该正如《诗序》之说，君主派遣使臣外出求访贤良。

《小雅·皇皇者华》的创作时间亦有颇多争议，主要分为两大类：以何楷为代表认为此诗作于文王时期，以刘毓庆先生为代表认为此诗作于周宣王时期。

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明确说明，因为文王时期发生地震，有关官员认定，地震之发生是因为人臣之主犯下过失触犯上天，由此得到上天惩罚。因此，文王在深刻地反省自己之后命令大臣“以交诸侯饬其辞，令币帛以礼俊士”，所以派遣使臣出使他国，“意皇华之遣”。虽然前文已论证过其不严谨，但这种观点还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至于宣王时期所作，刘毓庆先生在《雅颂新考》中经过严谨分析证明小雅前十六篇应该是作于宣王时期，其依据是：在《诗经》之中《四牧》《鹿鸣》与《皇皇者华》应该是在西周时期属于同一组音乐，因此这三篇很有可能在同一時期被整理完成。《鹿鸣》经过刘毓庆先生考证应为西周晚期的诗歌，而《四牧》产生于宣王时期，所以《皇皇者华》的产生时期可以推断，大致产生在周宣王时期。

从诗歌的创作背景来说，众所周知，继承西伯侯位的周文王是历史上的一代明君，在位期间，赏罚分明，恩威并施，重视农业生产，礼贤下士，广收天下英才，从《皇皇者华》的内容得出，使臣受君王之命出使各诸侯国，访求贤明之士，以此观之，周文王的确有派遣使臣出使各诸侯国的可能。但是，自周武王推翻商朝统治以来，新生的周朝政权并没有统一天下，在打倒商纣王之后，周武王又通过武力手段相继征服了周王朝周围的一些戎狄部落，就此时的社会环境来说，天下尚未统一，商朝带给人民的巨大创伤仍未愈合，社会矛盾依然尖锐，而《皇皇者华》的诗歌风格明显带有明朗轻快的特点，清代学者方苞在《朱子诗义补证》中有言：“周官行小人，使适四方。” ⑬“四方”就是指天下，官员行游天下，那么诗歌应该是创作于天下统一的时期，不符合周文王的时代。周宣王时代则与文王时期不同，宣王是西周的第十一代君主，是周厉王之子，周厉王在位时，穷兵黩武，不顾西周王朝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连续发动了几次大规模地对外侵略战争，百姓生活困难，民不聊生，民心不稳。严重削弱了周王朝统治的基础。周宣王面对国家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采取了一系列变革措施。在政治上，周宣王任命一批匡正扶直之臣辅佐朝政，军事上借助诸侯的力量陆续讨伐叛乱的诸侯国，使得西周王朝的综合国力得以暂时恢复，各诸侯国又重新朝见天子，这些措施使得中央王朝的威信重新恢复，开创了宣王中兴的局面。因此，在周宣王执政初期，为了摆脱国家混乱的局面是很有可能派遣使臣出使他国的，所以周宣王于使臣的出使必定是抱有很大希望。依据刘毓庆教授的观点，《鹿鸣》与《皇皇者华》在同一时期编写完成，而且两首诗的风格又很接近，那么《小雅·皇皇者华》很有可能是产生于宣王时期。⑫

依据朱熹所说，《小雅·鹿鸣》是一首在宴会上供王公贵族享乐活跃气氛所唱的歌曲，后来逐渐推广到民间。此诗三章开篇全都以鹿鸣起兴，描写的是一群麋鹿在空旷的原野上一边吃着青草，一边发出呦呦的声音，十分和谐悦耳，可以说为全诗奠定了欢快活泼的情感基调，营造了一种和谐热烈的气氛，君臣相聚，一吟唱起这首诗歌，君臣之间那种紧张拘束的气氛就会减轻许多，沟通了君臣的感情，加强了君臣关系，从无形之中让大臣对君王心悦诚服，巩固了君主的权力，起到了为政治服务的作用，所以这首诗并非描写的是一般般的吃吃喝喝，满足口腹之欲的宴会，而是有更深层的含义，即为统治者服务。刘毓庆教授认为《鹿鸣》与《皇皇者华》作于同一时期，那根据前文对《小雅·鹿鸣》的分析，依此类推，《小雅·皇皇者华》是不是也有着类似的更深层的含义呢？从内容出发，诗歌开篇以灿烂的鲜花起兴，美丽的鲜花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出使他国的使臣怀着君王授予的使命奔驰在原野之上，因为心中对于君王的崇敬，每每反省自身还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时时刻刻不忘君王的教导，所以才会产生“每怀靡及”之感。诗歌第二章乃至第五章，皆描写了使臣在道路上骑着高头大马，快马加鞭飞奔在道路上，诗歌中表面上是写奔波在道路上的各色马匹，不厌其烦的描写他们“载驰载驱”，实则是写使节的尽职尽责，求访之勤，丝毫不敢怠慢君主的使命。从内容的角度看，《鹿鸣》和《皇皇者华》相似程度很高，《皇皇者华》正是通过描写使节对君主的命令尽忠尽责，实则也是在为自己的统治服务，是把诗中的使臣当作一位典范，来教导其他大臣：对待君主要忠诚，对待君王下达的命令要矢志不渝地去完成，这在无形之中就增强了统治者自身的威信，起到了和《小雅·鹿鸣》一样的政治作用，无论是写君臣相宴饮之欢乐，还是写使节出使之劳苦，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教导大臣为君主服务，对于国家大事要尽忠，对于君王要忠心不二，最终实现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的理想政治。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宣王统治初期，急切需要加强君主威信，增强君主权力，来治理祸乱的社会现实的要求。

《小雅·皇皇者华》开启了运用诗歌表达君主对于臣子施以教化的先河，在此后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之中，君主为了加强自身的统治，教导百姓对于君上的忠诚，往往会有意识地大力宣传一些对于王朝统治有利的文学作品，或者由官方修订史书用以教化臣子百姓。朱熹在《诗集序传》就明确表达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只有圣人之言，才足以作为教化天下苍生的典范，这里的圣人就是指统治者，在朱子看来，诗歌为统治者服务是必然的。在清代编写《四库全书》时，贯彻“寓禁于征”的原则，对不利于清朝统治者所宣扬的“文治武功”的文献史料，分别采取全部销毁，选择性销毁和部分删改的方法，销毁和篡改了大批文献。《四库全书》重点突出反映儒家治国之道的文献和反映清朝统治者宏图伟业的文献，把儒家经典放在突出位置，将一般儒家著作放在子部之首，对于科技著作采取轻视或不予收录的方式以排斥带有民主色彩或违背儒家思想的文献及戏曲和小说作品等。以文学来对百姓施以教化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共识，《小雅·皇皇者华》对于后世的影响不仅限于文学层面，还对政治统治有深刻影响。

综上所述，《小雅·皇皇者华》在历朝历代引起广泛争议，根据前人的研究，《小雅·皇皇者华》不仅以其文学上的成就备受瞩目，更重要的是其誕生于宣王的特定历史时期，蕴含着君王对于臣子的教化作用，并且一直影响到后世，和《小雅·鹿鸣》一起，使几千年之后的我们能够体会到诗歌诞生的时代背景以及写作思想对于作品的重要影响作用，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注释：

①⑥⑦张丹丹：《〈诗经世本古义〉述略》，《鲁东大学学报》2010年第27期，第53-57页。

②刘毓庆：《雅颂新考》，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版，第201-202页。

③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59页。

④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页。

⑤程嫩生：《元代〈诗经〉学刍议》，《中州学刊》2008年第4期，第216-218页。

⑧⑨⑫李彦霞：《〈小雅·皇皇者华〉考》，山西大学2012年学位论文，第11页。

⑩⑪彭宇星：《〈诗经〉宴飨诗与宗周礼制》，长沙理工大学2019年学位论文，第12页。

⑬李彦霞：《〈小雅·皇皇者华〉考》，山西大学2012年学位论文，第12页。

参考文献：

[1][6][7]张丹丹.《诗经世本古义》述略[J].鲁东大学学报，2010，（27）.

[2]刘毓庆.雅颂新考[M].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

[3][4]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8.

[5]程嫩生.元代《诗经》学刍议[J].中州学刊，2008，

（4）.

[10][11]彭宇星.《诗经》宴飨诗与宗周礼制[D].长沙理工大学，2019.

[8][9][12][13]李彦霞.《小雅·皇皇者华》考[D].山西大学，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