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寒星寥落,四野苍茫。
魏延单骑在前,一队黑衣盔甲的羽林军举着火把,若似吐信的火蛇,骑马尾追。
魏延扭身射箭,后面追军中有人中箭落马。魏延接连三箭,又有三人落马。追兵有些迟疑,渐渐压住马速。
魏延再摸箭囊,已然无箭,虽是心中着慌,却转身大喝:“魏某有百步穿杨之术!不怕死者,尽管来追!”
“魏延,休要猖狂!”羽林军郎将袁林见魏延放慢马速,在后面高叫,“看本将军神射!”话音未落,便射出一支流星般的镝箭。
“嗖—”,魏延闻声压低身子,在马上轻舒左臂,将镝箭翻手抓住,却装作受伤,“好箭术!疼死我也!”
“魏延,何不下马受缚?”袁林得意大笑,“你可知我六郡良家子皆以射猎为先。”
“你是羽林孤儿?”魏延装作有气无力,“昔武帝选取战死将士子孙入伍,号曰‘羽林孤儿’,少时即择名师教授箭术,皆擅射。成人便入羽林骑,享终身俸禄。”一边说着,一边暗窥袁林,见其懈心勒马,魏延悄悄拉开宝弓,搭上镝箭,忽然扭身劲射。
听到镝箭声响,袁林已躲避不及,凭着多年沙场廝杀本能,顺势滚落马下,虽是狼狈不堪,也总算躲过箭锋。
羽林军无声地望着袁林,以目光询问:怎么办?
“天黑,路滑,不便追击!”袁林面无表情,起身上马,拨转马头,“谅他也逃不出赵常侍、苏天师之手!”追兵暗松一口气,纷纷拨转马头而去。
见追兵已去,魏延也长吁一口气,“好险!”饮了口腰间浊酒,纵马消隐在月色深处……
数个时辰后,太阳高高升起,魏延已来到荆州与南阳郡交界的杏山脚下、延陵河畔。一夜奔逃,人困马乏。他在一处酒肆前颓然下马,却迎头撞见在此采药歇息的张仲景。张仲景曾在淮源观为他疗伤,对这个致父亲身死的山匪刻骨铭心,而魏延当时昏迷,并不识得张仲景。魏延见张仲景衣着朴素,只道是酒肆伙计,便扬着马鞭,大大咧咧地吩咐道:“店家,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再以精细草料喂饱坐骑!”
张仲景盯着魏延:“你可是魏延?”
魏延一个激灵,在这偏僻之地,谁认得自己?不由敌意陡升,收起马鞭,一手拄着錾金刀,一手按着青锋剑,口中模棱两可,先说是,后说不是。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子诺正端着茶水走出酒肆,显然听到了魏延回答,便不耐烦地嘀咕,“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魏延这才仔细打量眼前二人,见张仲景清隽儒雅,腰悬尺长药匕;子诺俊美冷艳,背负玲珑宝弓,显然是行走江湖之人,心中有了计较:“我正是义阳魏延,字文长,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单手略一施礼,“不知二位是何人?如何识得魏延?”
“化成灰我也识你!”张仲景目光冷峻,“官府通告,是你劫掠赈灾钱粮,张御史亦死于你手!”
魏延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张松寒的样子,眼前之人倒与张松寒有几分相像,莫非张松寒之子寻仇?虽说一身武艺的魏延不怕寻仇,但毕竟自己并未杀死张松寒,故而摇头:“魏某虽受狗钦差苏章文蒙蔽,但绝没有杀死张松寒一说。你是……?”
张仲景冰冷地看着魏延:“我是张御史之子,张机,张仲景。”
“张仲景?”魏延手中长刀“当啷”落地,虽有惊诧,却不怀疑,“你可是为我疗毒续命之人?你怎么在此?”
“咚—”的一声,子诺将茶碗重重地搁在旁侧木案上,顺手拔出短剑对着魏延,面带怒容:“还能是谁?他原本就不该救你命!”
魏延也不避子诺手中短剑,反而单膝跪地,拱手张仲景:“恩公在此,先受魏某一拜!”
张仲景面含感伤,转过身道:“我在杏山采药,岂料与你不期而遇。”他默了默,轻擂木案:“你走,我不想见你!”
“都怪我一时糊涂,犯了大罪!”魏延想起黄公临终嘱托,想起这些日子的兵荒马乱,不由低头长叹,“恩公,你容我为你细细道来,然后,将性命纳献,生死由你如何?”又看子诺一眼,“若魏延所猜不谬,你乃是在淮源观前射掉我顶戴之女。若我再猜,你非凤儿又是谁?”
“你这个背师之徒!”子诺虽是气急,又不由想起小时候,魏延随黄公学艺时,对自己的百般宠爱,“不准叫我小名!”
“子诺,我只是惹了师父生气,却从无背师之意!”想起过去,魏延不由满腔苦闷和心酸,“当初,我父蒙难,朝廷要将我充军,不得已落草为匪,惹师父生气。然我不为匪,去充军塞外,又哪来活路?”
“反正你该死!”子诺听着也有些心有戚戚,“允你道来,也许你就死得甘心!”
刚好李丰赶着装满药草的马车回来,魏延掏出一袋钱掷了过去,让李丰尽管上酒食,又对张仲景拱手苦笑:“恩公,等我细细说完,生死由你,但总得让我成个饱死鬼吧?我被羽林军追杀了一路,已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
“起来!”张仲景面无表情,“如此说来,你也是逃命之人?”
“从此,我就无须逃命。”魏延坐下,饮口茶水,喘了口气,“恩公也无须再逃,当磊磊落落,行医天下。你现在也已是清白之身!”
张仲景吃惊:“清白之身?”
“恩公坐下,一起吃些酒食。”说话间,酒肆伙计连同店主一起张罗,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酒食,张仲景和子诺只好坐下,听魏延说着。
“恩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与淮源观马观主一起随黄公抬棺入洛阳……”
魏延一边用着酒食,一边将随黄公入洛阳见灵帝以及如何离开洛阳全部道出,只听得张仲景和子诺心惊肉跳,感慨不已。说到与黄公分别之时,魏延哽咽不已想来黄公命不久矣!
张仲景也明白,黄公带棺入洛阳,已经准备为这个腐朽的王朝殉葬。不过,在悲伤中,他隐隐感到黄公有一丝解脱的意味。子诺听到这里,也是为祖翁揪心,嘴上祷告:“祖翁无恙!”而心里清楚地感觉到,那个对自己无比慈爱的祖翁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更令人担心的是,一旦祖翁不在,家翁一定会带着聚集在桐山的数千太平道信徒,起事造反。
还未待子诺说话,酒肆店主赔着小心,哆嗦着说:“实在对不住,我刚听说南阳郡有太平道信徒起事了,与官军到处厮杀,世道乱了。客官别顾着说话,等你们吃喝已毕,赶紧逃命。我也略作收拾,还要逃命去。”
李丰也点头做证:“我在山下收购药草时,到处都是逃难百姓。”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在魏延、张仲景看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魏延举杯致意张仲景:“官逼民反,自古常理。但不管如何,恩公从此之后,就可以堂堂正正行医,为天下百姓医病。”魏延深知被朝廷通缉的难处,那种见不得光和人的生活,非常人可以忍受。故而,他为张仲景感到一丝庆幸:“恩公已还清白,不知有何打算?”
“我和子诺马上回去,也许还能见上祖翁一面。”张仲景看着远处,“至于以后,我将一直在涅阳济世坊为病人诊病,也会静心调和药方,尽快制服伤寒瘟疫。”收回目光,看着魏延,“不知文长眼下有何打算?”
“我这就去投荆州牧刘表帐下效力。他身为皇族近支,素有贤名,又与阉贼张让、赵忠不合。”魏延再向张仲景举杯,“我也会记着师父教诲,重新做人。恩公救命之恩,魏延没齿不忘。何时需要魏某效劳,万死不辞。”
“治病救人,乃我天职。”张仲景接过魏延敬酒,一饮而尽,拱手魏延,“还望文长任职荆州后,多存善念,少些杀伤,体恤百姓及兵士。就此别过!”
辞别魏延,张仲景、子诺骑马,李丰驾着马车,急急赶往涅阳。途中印证了张仲景的判断:黄公已死!随黄公一起入京的马元义也因门徒唐周告密,被朝廷施以车裂之刑。何进率羽林军借此在洛阳大肆扑杀太平道信徒,连朝中与太平道有牵连的中常侍封胥、徐奉也被处死。见事败露,身在冀州的“大贤良师”张角被迫率众发难。依据《太平经》“有天治、有地治、有人治,三气极,然后歧行万物治也”之理,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为“地公将军”、张梁为“人公将军”。奉“中黄太一”为尊神,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口号,义军皆头裹黄巾,象征黄天,被称为“黄巾军”。依据“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之说,以“火可生土,中土居中”之意,隐含主运土德的太平道即将取代主运火德的汉王朝,建立“黄天太平”。张角传道,“持九节杖,为符祝”,以法术咒语为人医病,颇得民心。百姓苦朝廷久矣,纷纷加入黄巾军。黄巾军势如破竹,烧毁官府、四处劫略,致使河北州郡失守、吏士逃亡,天下震动……
消息传来,张曼成以太平道“神天使”之名,擂响桐山淮源观的夔牛鼓,太平道第二十四方的六千信众闻听鼓声,带着各色刀枪弓箭甚至是木棍锄头,夜聚桐山太平道的祈禳大场,火把通明,群情激昂。张曼成手捧马元义留下的印信、宝剑,在几个头戴黄巾的壮士簇拥下,走向高处的观台。他先是跪地祷告:“义父,当今陛下贤愚不分,朝廷腐败无能,宦官外戚争斗不止,边疆战事不断。天大旱而颗粒不收,贼无度而瘟疫横行,此乃苍天已病。接天公将军之令箭,要为百姓换日月。曼成领命,为百姓医天!”他倾酒于地,而后起身,拔出宝剑,慷慨激昂,“神天使马元义将军于洛阳为门徒唐周出卖,横遭车裂。黑暗朝廷又派出黑衣厉鬼—羽林军直指天公将军、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意欲将我太平道信众屠尽。生而为人,岂能不与厉鬼相搏?”昂首苍穹,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众人附声,山呼海啸。张曼成扎好黄巾,向天祷告后,燃神符为灰,化入高台酒瓮之中。信众们一个个兴奋异常,依次自酒瓮中取神符圣水喝下,各自扎好黃巾,高举着武器和火把,像一条巨大游龙,扑向桐山下的义阳城。义阳令猝不及防,只好带着数百郡兵出城迎击,被一马当先的张曼成举枪刺于马下。义军齐声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抬着粗木,撞破城门。张曼成催马举枪,“冲呀”率领义军如潮水般涌向城内。城内火光四起,义阳守城军士虽奋力抵抗,无奈势单力薄,只好纷纷投降或仓皇逃去黄巾军攻克义阳、杀死义阳令的消息传来,南阳郡太守褚贡以六百里加急文书上奏朝廷。灵帝大惊,连忙派赵忠、苏章文带领三千官军前来镇压,联手褚贡的两千郡兵,与黄巾军在昆阳、堵阳一带展开厮杀,互有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