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长沙廷掾常宝引路,张仲景由魏延、刘廙作陪,皆着便服,骑马前往茶陵苍山。一路疾驰,数个时辰后,赶至苍山南麓。此处溪水飞流,云绕雾飞,山涧谷地,遍植茶树。“果然好山好水!”望着一望无垠的绿色,张仲景表情不再凝重,回首刘廙,“听闻此地因神农氏‘崩葬于茶乡之尾’而得名。昔神农氏‘日遇七十二毒,因茶而解’,茶之妙处,可见一斑。”
“山水赋灵气,此地生嘉木。”刘廙目之所及,茶树葱郁,翠色袭人,“茶之妙处,乃人在草木间!”
“华神医曾与我言,‘茶叶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轻身、明目’。”张仲景顺手摘下一片茶树嫩芽,边嚼边道,“茶乃良药,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
“所言极是!此地茶好,历代不衰,尚有缘由。”走在前面的常宝扭头,笑着附和,“皆因赤松子所遗甘霖。”见张仲景欲听下文,连忙述道,“赤松子乃神农氏之雨师,得闻神农氏崩葬于此,前来祭奠,泪落成泉。”指着一口古井,“前面就是赤松泉。此泉不仅润泽茶园,更是解疫神水。昔年长沙百姓染疫,皆饮赤松泉水去病。”
“有趣!”张仲景淡笑,“待我等返回之时,可取此泉。”
说话间,“锦渚”茶园主人已匆匆迎来,对着常宝施以大礼:“常廷掾大驾光临,锦渚园满园生辉。”
“还不拜见张太守?”常宝显然与茶园主人相熟,一边殷勤地扶着张仲景下马,一边略有责怪,“张太守前来,锦渚园方才满园生辉。”
园主得知来者是长沙太守,激动不已,跪地施以大礼:“贱民姓甘,名兴文,拜见张太守,拜见三位官长!”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氏?”张仲景扶起甘兴文,“又因何能于此地开出偌大茶园?”
“太守明鉴!我原是蜀中人氏,家传制茶技艺。本司宫廷供奉,只因父辈误供陈茶,被流放于此。我自幼在此长大,虽得脱流籍,却恋此地山水,便在锦渚之畔开辟一片茶园,建起竹楼十数间,令祖传技艺在此生根发芽。”
“甘兴文?”想起霍峻说起锦帆贼经营“锦渚”茶而聚起财富,魏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莫非甘宁之兄?”正要发问,为张仲景目光止住,“昔周公伐纣,蜀人拥戴,将茶带入中原。果然,你这个蜀人不忘素业,打理出一片好茶园!”
“太守抬爱!”甘兴文受宠若惊,引着诸人来到园中客厅,随即命人沏上本年新茶,亲手奉至几位官员面前,“张太守,魏将军,刘从事,此茶名为‘锦渚春’,乃用初春新芽,以我家祖传贡茶手艺精制,是我茶园中最上品。贱民又命茶工往锦渚水源处新汲了赤松泉水,三番泡煮,敬请品尝!”
甘兴文一开口,所流露的几分蜀地口音,也勾起了张仲景少时随张伯祖游历蜀地时的诸多回忆。再品手中香茗,果真有几分蜀地贡茶之气氲。轻啜一口,忽有一片葳蕤茂盛的茶林花海盛开于心田,扑面而来的暖风裹着甘甜芬芳,携着品茶人的身心在青山碧水之间飞舞、徜徉。若非长沙疫情急迫,真愿意将一点时间注入这一盏清茗中。
张仲景又饮数盏,歇过乏来,元神大振。然而,再看茶園中只有几间普通竹楼,心中不解:“甘园主,你这‘锦渚春’品味非凡,即便贡入宫中亦能独占鳌头,贾于京洛可值万钱,可为何你这里……”
甘兴文笑着:“太守可是觉得贱民这里简陋,不似茶商巨贾?”
“正是。”张仲景点头,“张某自幼随家人行医,多见茶商获利丰厚。但园主之茶非但籍籍无名,且看似未有远销,不知何故?”
常宝插言:“我也奇怪。前岁,我曾有意推荐锦渚茶作为贡品,园主却固辞不已,后因水灾而未及详察。今日到此,不妨说个清楚。”
甘兴文一面沏茶一面回答:“我家祖祖辈辈皆以制茶为生,焉能不知茶利丰厚?记得儿时,我家在蜀州堪称大户,每年进贡御茶,何等风光。然家翁一时失误,将隔年陈茶贡入宫中,宫中贵人雷霆震怒,将我一家抄家流放。从荣华富贵到家徒四壁,看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倒是来到苍山之后,此地蛮荒未开但山水相宜,乡风原始却人情浓厚,对我们这一家罪人如远来之客。”看着张仲景,“不知张太守是否能理解,这样强烈境遇反差对贱民内心产生了何等冲击!”
“当然理解!”张仲景心中震颤,脱口而出。早年家世突变的人情冷暖顿时涌上心头。
“儿时记忆,历历在目。多年来,小人不愿重归故土,亦不愿贩茶牟利,只愿在此打理这片小小天地。若无苍山乡邻无私相助,我哪能坐拥如此一片丰饶茶园?又因本地乡邻只能以打鱼狩猎为生,每逢捐课颇有为难,于是我收徒传授制茶技艺,聊以报答这片水土养育的善良百姓。”甘兴文微微一笑,复又轻轻一叹,“至于不愿以锦渚春入贡京城,只因千里贡茶靡费颇巨,徒增百姓负担,我所不欲也。”
张仲景闻言,沉默不语,只是品茶沉思。刘廙一面为甘兴文的茶而惋惜,一面又为他与众不同的人生选择而叹服。只有魏延无动于衷:“若非锦帆贼撑腰,焉能有此茶园?”心中盘算着如何通过甘兴文找到锦帆贼。在言语往来之际,张仲景凭栏观望,只见黄昏薄雾中,远方群山燃起点点火光,有些疑惑:“甘园主,何来火光?”
“噢,是舍弟带着一群儿郎在烧山驱瘟。”甘兴文抬头望了一眼远山,“他自幼骄纵,向往奢华。家中突遭变故后,性情大变,便离家远去,深山学艺,使得两杆铁戟,颇负勇力。我担心他走向邪路,便将茶叶交与他变卖。按说也该挣下了不少钱财,可他少年意气,总是带着一群头顶羽毛、腰佩铃铛之浪荡子,打猎射箭,四处游荡。”面带隐忧,“长沙大疫,他们还不曾收敛,结果多人染上疫病,还死了几个,让他痛哭不已。听巫医说,瘟神就在山中,他便带人去烧山驱赶。”
“那些染疫病人在哪儿?”张仲景从甘兴文的口中得知甘宁消息,却也无法高兴,他体会一个善良兄长对弟弟的深情,“我去为他们诊治,疫病耽搁不得!”
“这怎么使得?”甘兴文瞪大眼睛,“你是太守,咋能为这些贱民诊病?”
“我是太守,更是医者。为病人医病是我本分。”张仲景淡笑,“不能再死人了,况且,他们都还是年轻人!”
“就在我这茶园竹楼里养病。”甘兴文有些眼眶发红,“我来带路!”
见魏延迟疑,张仲景笑着催促:“既然如此,文长还不随我前往竹楼?”
到了竹楼下,甘兴文驻步拱手:“我去准备些酒食,也好代舍弟略表心意。”
“也好!再让下人支起两口大鼎,将水烧开,以备施药。”张仲景也不推辞,安排常宝随着甘兴文去准备,自己和魏延、刘廙随茶园伙计进入竹楼。颇令张仲景惊讶的是,围着火,数十个病人绕坐,一个戴着面具的巫师正手敲蛇皮鼓,驱赶疫鬼。
“试问疫鬼从何处来?”见有人进来,巫师也就停了鼓声,透过面具看着诸人,“从山上来?从水中来?”
“放肆!”魏延一声大吼,提起巫师像提小鸡一般掷出竹楼,“你们还不见过张太守?”
“张太守?”这些人顿时一个激灵,冷汗潸然而出,“莫非官府来捉拿我等?”
“我乃张仲景,听说你们得了疫病,前来为你们诊治。”张仲景淡笑,“巫医怪力乱神,只会耽误你们病情。”说着,便蹲下身子,为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华服青年号脉,“你可是发热头昏,浑身乏力,伴有呕吐?”
“你是张神医?”一个汉子认出魏延,想起魏延说过“让太守为贱民看病,痴心妄想”的话,忽然就笑了,“太守为我等贱民看病,死了都值!”
“莫要胡言。”张仲景看着那汉子,“生命不分贵贱,都要好好活着。”
一句话,让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汉子们眼眶发红。他们不怕战死,就怕病死,让瘟神疫鬼带走自己的性命,他们心有不甘!
未过一个时辰,张仲景已为诸人诊治完毕,写下药方,交给刘廙:“按照药方,先为每人煎服一剂青龙桂枝汤,待发汗之后,再加入白虎,每人一剂汤药;而后,再加入玉竹,亦是每人一剂汤药。”看着身边茶园的伙计,“自现在起,将衣服上标有红色的病人留在此楼,衣服标有黄色的病人迁去另一座竹楼。”
张仲景为诸人诊病后,留下一句“都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明天”,便走出竹楼,正逢已经安排好酒食的甘兴文:“兴文,我已为那些病人开了药,一定要督促他们按时服药。另外,你再安排下人,多为他们备些鸡汤米粥,加些营养。”
甘兴文点头,他身后的两个儿子也颇知礼仪,向张仲景、魏延施礼,竟毫无拘泥之感,让张仲景颇感意外。便有意以诗文试了试他们,竟能对答如流。甘兴文也深为儿子感到自豪,一边请诸人落座,一边对张仲景夸着:“张太守,先父心中,不以贩茶赚钱为意,却常憾于无有诗书传家之风。至我成家立业以来,立誓令诸子女习读诗书,将来投奔明主,再不做空有家资之土财主。”
诸人落座,酒酌茶叙。忽然,对面山上响起鼓乐,间有呐喊之声。张仲景闻声望去,见山坡上人群攒拥,手持火把,载歌载舞。“这哪里是驱瘟?分明是烧畬。”常宝为诸人指点,“此地习俗,燎火烧畬,伐木杂草,刀耕火种。先以鼓乐歌舞,以驱榛中虫兽;再以奠酒烧纸祭天,赐降‘天火’;最后以艾蒿火绳点燃柴草烧畬。在畬火尚有余烬时,山民便上山‘点种’,撒下五谷种子‘过天火’,如此,来年种下的五谷鸟雀不敢啄,虫豸不会淫,落雨沤不烂,日晒而不枯。地也显灵,不须施肥锄耕,就会苗齐秆壮,穗粗粒丰,地无杂草,果不生虫。”
刘廙点头:“令弟借驱瘟之事,又在为你开辟来年茶园。”
甘兴文拱手一笑:“万事之美在于人造,万事之恶亦由人生。”
见时机成熟,张仲景拱手甘兴文:“张某为长沙太守,甫任伊始,便遭长沙天灾人祸,疲于控疫防病,上有负于天恩,下无颜于父老。仲景今日来此,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甘兴文连忙还礼:“太守有何吩咐,但请尽言!”
张仲景先謝过甘兴文,然后道:“令弟甘宁,智勇双全。却因未逢明主而沦落江湖,并为长沙不良豪强所用,打家劫舍。昨日,竟劫去荆州送往长沙之药材,这让多少染疫百姓无药可用。”看着甘兴文瞪大的眼睛,“今日,我前来为他属下诊病,料数日后,便悉数痊愈。还望转告甘宁,速将药材归还,以救百姓。”
张仲景言语诚恳,甘兴文心感至诚,已是跪地施礼,泪水直流:“太守莫急,我这就唤他回来。可按朝廷律令,该打该杀,我为其兄,愿为顶罪!”
“起来。切莫如此!”张仲景亲自扶起甘兴文,“兴霸乃肝胆忠义之士,早晚会遇到明主,大展雄才。万望转告于他,决不可以小恶而污大名,让明主弃之,更让天下人所不齿!”
归途中,常宝惶惶不安。身为长沙廷掾,主持乡事,亦早知锦帆贼与长沙豪强勾结,欺压官吏,霸占市场,只是瞒着甘兴文罢了。今日斗胆带张仲景前往锦渚茶园,打草惊蛇,也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而这一切都被刘廙看在眼里,私下说与张仲景和魏延,张仲景却一直不放心上,并安慰刘廙:“甘宁必来!”
三日后的暗夜,长沙城南门悄然堆放着魏延大军丢失的药材,还有数十匹颜色璀璨的蜀锦。蜀锦之上,压着一把大戟。甘宁来了,又走了。数年后,他出现在三国舞台上,成为东吴孙权麾下的第一猛将,被誉为“江表之虎臣”,官至西陵太守、折冲将军。后世将他封为神明,南宋时更加封“昭毅武惠遣爱灵显王”,得以建庙享祭。
锦帆贼远去,对于长沙城豪强而言,就如猛虎被拔了虎牙、剪了利爪,不得不捐出防疫药材,并主动设粥,周济灾民。加之,张仲景跋山涉水,孜孜以求,已辨得引发疫情的病源,实为武陵蛮人猎吃蝙蝠、巴蛇、穿山甲所致。遂下令,不得滥食野外禽兽,更不得动辄烧山驱瘟。找到病源后,张仲景对症施药,很快便控制了长沙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