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随张曼成,带着兵士杂役忙碌数月,使残垣断壁的宜城已恢复昔日一些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汉水上船帆相接,逆水或顺水而去。时逢元夕,一场大雪弥天而降。
片片雪瓣若带淡淡清香,悠然飘荡。流转追逐,若柳絮、芦荻、轻烟一般的雪花,纤尘不染,山水不惊,将天地织成偌大白网,茫茫不见远处;又像连绵不断的帷幕,自天垂落,泛出清光。
大雪无垠,江山苍茫。张仲景站在城楼上,望着大江落雪,心已随雪花飞向对岸远方的故乡,飞向北山、涅水、济世坊……雪花飞舞,轻如烟,润如玉,飘如云。近处田沟屋舍、林木丘壑皆着银装,琼枝玉叶,粉妆玉砌,皓然一色,远处大河落雪,对岸苍茫不见。他忽然想起少时随父出外赏雪,家翁曾言:雪乃雨水精魄。雪化之时,春天即至。他不由为之一振:适逢瑞雪,莫非吉兆?正在冥思中,忽然,就见黛色苍穹之下,一队人马冒雪而来。
“邓芝?邓伯苗?”张仲景急忙提袂跑下城楼,打开城门,迎着老友拱手施礼,“伯苗冒雪而来,十足雅趣!”
“非為雅趣而来!张医令,快随我入衙署详谈。”邓芝马上回礼,“我有紧急军务与你和张将军相商。”
张曼成已得旗兵传报,早于衙署后堂布好汤食,筛好美酒宜城春。见邓芝、张仲景匆匆前来,三步并作两步将二人迎入后堂。再看邓芝表情凝重,知道有大事发生,便支开左右,三人把话。
“蒯主簿已回荆州,领到了朝廷旨意。”邓芝直奔主题,“当今陛下说是思念赵常侍,让其回京。又说,宫中时常闹鬼,让苏章文入宫捉鬼。”
“什么?如此说来,刘使君要食言了?”张曼成以掌击案,愤懑不已,“不是说,你与张允带着三千荆州精卒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插翅难飞吗?”
“陛下虽有旨意,然大将军何进却让蒯主簿带口信与刘使君,务必让赵忠、苏章文在返回京师途中殒命。”邓芝饮了一杯热酒,“听说陛下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朝中内官与外戚势同水火。若此二人回到京师,势必会引起血雨腥风。”
张仲景表情平静:“伯苗此次前来,可是刘使君之意?”
“蒯主簿之意。”邓芝看着张仲景,“前日荆州府衙也是争论不休。不知何故,军师蔡瑁忽然替二贼说话,劝刘表不能抗旨,要将二贼体面地送出荆州地界。而蒯主簿则力主听从何进之意,杀二贼而安将士之心,全刘使君诚信之名。”
“哈哈哈,刘使君一定是左右为难。”张曼成苦笑,“昔日刘使君恩威并重,招诱有方,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使得万里肃清,群民悦服,从容自保。而今刘使君宠溺后妻,耽于美酒,好于坐谈,无四方之志,立意自守。故而,首鼠两端,难以决断。”敛起笑容,“而最终,他会默认蔡瑁之策,放二贼回京,再让二贼带着一千羽林军顺便与我交手。毕竟,死人才是真投诚!”
“蒯主簿深知刘使君为人性多疑忌,不善断,就替使君而断。”张仲景仔细琢磨,“况且,如将军所言,刘使君也正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思!”
“也好!”张曼成倒不在乎,心中已有谋略,“二贼带羽林军回洛阳,必经宜城大洪山隘口。而此地由蔡瑁心腹、偏将军马泰带领两千荆州精兵把守。可让马将军放过二贼,断其退路,我引军于流苏谷设伏,诛杀二贼。”
“若不出意外,蔡瑁也必有口信给马泰,让他不仅要放二贼一条生路,说不定还会暗中相助二贼,趁机攻杀张将军。”邓芝忧心,“蒯主簿对我私言,蔡瑁已得赵忠许诺,回朝即奏陛下恩准,加其为荆州侯。赵忠扬言,要带着你的人头回朝叙功。”
“原来荆州侯如此便宜易得!”张曼成大笑,“无非一顶帽子,赵忠不戴了,就给蔡瑁戴。拿顶帽子换脑袋,值!不过这个买卖还得问我是否答应。至于要我人头,那可要问我的梨花大枪!”
“张将军莫非已有计策?”邓芝有些着急,“赵忠、苏章文此时已在赶回京师途中,三日后就可抵达宜城界。”
“我投诚将士有千人于此,皆是善战之士,足以斩杀二贼和羽林军。”张曼成筹划着,“只要把守大洪山隘口的荆州军不插手此事!”
“赵忠、苏章文率羽林军一定会借回京师之名,袭杀将军,荼毒百姓,以便多些人头,方可回朝叙功。否则,二贼有何颜面见陛下和朝官?”张仲景略一思索,不由皱眉,“他二人若再得两千荆州精兵为内应,着实堪忧。”
“借魏将军之力。”张曼成毕竟是久经沙场之将,虽蔑视敌手,却也不会过于托大,“只要魏将军能拖住马泰之军,便胜券在握!”
“我这就去魏将军大营。”张仲景起身,拱手邓芝,“还望伯苗与张将军仔细筹划,擒贼擒王,免得造成过多杀孽!”言毕,匆匆上马,赶赴魏延北山大营。
魏延和程观正在山中打猎,听闻张仲景来营,欢喜不已,急忙返回大营。张仲景面带焦灼、忧愁之色,将面临的战局告知魏延,最后无奈轻叹:“若是马泰与二贼勾连,张将军危矣!”
未待魏延发话,程观却大笑起来:“此有何难?等我带猎物回来!”转身提斧而去。魏延虽知程观有些莽撞,却也忠诚,想来无非去拖回刚才射杀的野猪,好为恩公张仲景烹烤下酒,也不在心,只与张仲景把话:“昨日,荆州军已集结,偏将军马泰准备移营流苏谷。若使马泰荆州军与二贼羽林军无法勾连,只有一个办法:杀马泰!”
“马泰乃蔡瑁心腹爱将。此事重大,切不可莽撞。”张仲景愁眉,“尤其张将军乃投诚之人,杀马泰无异于重新造反!”
“马泰早有异心,欲杀张将军而得宜城令!”魏延看着远处,“眼下之计,我只有率先挑起与赵慈叛军战事,才能将马泰荆州军死死地拖在大洪山隘口。”
“赵慈叛军正欲雪宜城之耻,魏将军再主动出击,岂非火上浇油?你属下军士于此只有两千,据地而守尚且艰难,何谈出击?”张仲景面带忧容,探身去看舆图,“流苏谷在何处?”
“离大洪山马泰大营三十里,距我北山大营四十里,与宜城却只有十里,为山涧谷地。出流苏谷不远,便是通往襄阳、洛阳之官道。”魏延指着流苏谷,“此谷两边山石林立,杂树横生,显然是用兵之地!马泰要移营于此,是要提前设伏。”
“看来,此地就是你我协同张将军与二贼决战之地!”张仲景点了点舆图上的流苏谷,“流苏谐音‘留苏,苏章文于此不利!”
忽然,大军营外喧哗异常,有刀枪交加之声。“莫非江夏叛军袭营?”魏延和张仲景大吃一惊。魏延连忙披挂整齐,提刀出帐,险些与旗兵撞个满怀。旗兵哆嗦着禀报:“不好了,程……程观反了!”
“哈哈哈,老子就反了!”说话间,程观骑马抡斧,一路向大帐杀来,“魏延,拿命来!”
“程观,你疯了!”魏延跨上黑璁马,迎着程观,以刀架住大斧,“到底为何?”
“老子已经砍下马泰头颅!”程观笑着,低声含泪,“该你取我首级了!”
“你,你好糊涂啊!”魏延收刀勒马,“你杀马泰就是造反,必为荆州兵追杀!”
“是啊,他们就在后面追着呢!”程观也不慌张,“你不杀我,连你也被视为造反!谁都知道,我现在是你的马夫!”
“程将军舍我而为大我,请受张仲景一拜!”张仲景已经明白,程觀为了报恩,决心杀身成仁。马泰已死,荆州军群龙无首,不敢擅自离开隘口,更不敢伏击荆州郎将、宜城令张曼成。借此,魏延也可趁机暂时统领荆州军,让二贼插翅难逃。他不禁落泪道:“你兄程颂带着小儿已随沈医令归隐山林,习医人之术度己。将军今日为宜城百姓免遭涂炭而死,必虽死而永生。”
“快些交出反贼,以正军法!”大营外,马泰副将郭云统领上千荆州军已经堵住魏延大军营门,“兄弟们,千万不能放过叛贼!”
“他们来了,魏将军动手吧!”程观笑着,“使出你全部本领,让我死得瞑目!”
“真义士,好兄弟!”扭头看张仲景,张仲景仰天长叹,转身骑马离去。魏延不由含泪,“事后,我每岁于你墓前,献上一樽好酒!”言毕,纵马提刀,就于大帐前与程观大战。程观也放开手脚,使出浑身本领,与魏延刀斧并举,马搭连环,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荆州军哪见过如此厮杀,只看得目瞪口呆,心生寒战。上百个回合之后,魏延一声大喝,将程观斩落马下。至此,荆州大军方发出雷鸣般喝彩,“好刀法!”荆州军更是钦佩魏延之勇猛。
斩杀程观之后,魏延叫过郭云:“郭将军,马将军殉难,由你暂代其职行事。”
“多谢魏将军!”郭云拱手,“只是兹事体大,须得奏请主公,奏请蔡军师。”
“这是自然!我这就写下奏请,使快马禀报主公和蔡军师。”魏延安抚心有疑虑的郭云,“军情紧急,不得不尔!”
郭云疑惑:“军情紧急?”
“正是!”魏延为拖住大洪山荆州军,只好扯谎,“程观曾是江夏叛军先锋副将,假意投诚,今已被除。只是,其兄程颂又带五千人马正在杀来,望将军守好大洪山隘口,与我共同御敌。”
“这……”郭云显然已得马泰授意,“马将军生前对大军另有安排。”
“莫非移营流苏谷?”魏延淡笑,“他倒与我商议过,和羽林军合击张曼成叛军。”
“你知道?”郭云惊得一跳,“马将军可是说过,不让任何人走漏一点儿消息。”
“蔡军师早已授命我和马将军了。”魏延说起谎来,眼也不眨,“今马将军蒙难,只好由我带兵前去埋伏。”正色,“你带兵守好大洪山隘口,待我回转,一同抵御赵慈叛军。”
“既然是蔡军师安排,末将遵命!”郭云至此也不再怀疑魏延所言,“末将祝魏将军马到成功!”
“少不了尔等功劳!”魏延亲热地搂着郭云肩膀,“招呼弟兄们,既然到了北山大营,酒肉以待!”
见心目中的英雄如此高看自己,郭云和手下兵士感动不已:“听魏将军的!”郭云带着大洪山荆州军,满心欢喜地随着魏延进入北山大营……
与此同时,蹚着暮色中的碎雪,两百马军在前,八百步军在后,在一顶青罗大帐的遮掩下,赵忠、苏章文、袁林全身披挂,骑马居中,正缓缓穿过大洪山隘口,前行。
见把守隘口的荆州军不但并未拦阻,还送上几车熟食和热酒,赵忠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瑁虽说品性不佳,倒也信义,收钱就办事!”
“他这是一箭双雕之计!”苏章文冷笑,“借此一举,一则与你和张君侯搭上生死交情,加封荆州侯;二则,借你我之手斩杀仇人—黄巾余孽张曼成!”
“张曼成也是你我仇人!”赵忠有些郁闷,“他怎么就忽然投诚刘表了?还被刘表封了个荆州郎将、宜城令。张曼成要得知你我离开荆州,一定会追杀而来。”
“张曼成已经得知!”苏章文眯眼思索,“蒯良老贼素与蔡瑁不合,一定会让张曼成追杀你我。”
“那如何是好?”赵忠脸色顿变,“羽林军虽勇,毕竟只有千人!”
“不要担心!张曼成在宜城孤木难支,其属下还不足千人,如何挡得住羽林军?”苏章文胜券在握,“况且,还有荆州偏将军马泰引精兵于流苏谷提前设伏,我还担心张曼成不来追赶呢!”
赵忠轻吁一口气,问道:“离流苏谷还有多远?”赵忠这才放心,笑看山势,“此地悬崖峭壁,草木茂盛,还真适合埋伏!”
苏章文以手中马鞭指了指:“前面就到了。”
“我们正好拿张曼成人头献功!”羽林军郎将袁林若有所思地附和,“待斩杀张曼成之后,再血洗宜城,多拿些百姓首级充功,如此,也不枉羽林军兄弟们辛苦一遭!”
“这是自然!还须抢些钱粮!”赵忠点头,“若不多带些钱粮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说到这里,笑了,“要说陛下才是见钱眼开之主!”
“蔡瑁暗许我等劫掠宜城,切不可再动沿途郡县。”苏章文提醒袁林,“免得弟兄们杀红了眼,抢疯了人,让赵将军回不了洛阳。”
“屁话!我怎么能回不到洛阳?”赵忠听苏章文说出“让赵将军回不了洛阳”的话,以为大不吉利,“掌嘴!”
“啪啪啪—”苏章文连忙给自己三个嘴巴,“也怪我多嘴!”
“知道就好!”赵忠见苏章文嘴角渗血,也就不再追究,“苏天师,放心。张君侯在洛阳对你我可是翘首以盼,期待着与你我共谋大事呢!”
天渐渐黑下,雪花若有若无。前面开路的马军正要点起火把,被苏章文阻止,“且慢!”苏章文勒马,仔细看看两边山势,一边谨慎地派出骑哨向前探路,一边再安排弓箭手向天空射出突火箭,“义父,虽说蔡瑁安排心腹马泰带兵助我,还是小心为上!”
一个时辰后,见探骑未回,按与蔡瑁之约,射出的突火箭也不见响应,苏章文不免有些忐忑,扭头再问后军:“张曼成追兵可曾过了隘口?”
听后军禀报,后面并无追兵,苏章文冷汗直冒,再举首望山,顿觉满山怪石杂树皆为伏兵。他念叨一声“流苏谷”,大叫:“不好!”
“何事惊慌?”赵忠扭头,“莫非有伏兵?”
“怕啥?”羽林军郎将袁林硬了硬脖子,“咱可是亲耳听到,蔡瑁要在此设下伏兵,与我等合击张曼成。”
“流苏,谐音留苏,于我不利!”苏章文惊恐地叫道,“快,冲出谷口!”
话音刚落,乱箭袭来。山顶瞬时点亮的无数火把将谷底照得一片通明。数不清的兵士一边射箭,一边高声喊着:“别让赵忠、苏章文这两个狗贼跑了!”
“蔡瑁误我!”赵忠大叫着,从身边宦官手中接过雁翎大刀,“随本将军冲出去!”
张曼成、张仲景骑马站在山头,目光紧紧盯着青罗帐下的赵忠和苏章文。身边劲卒张弓搭箭,箭雨追逐着四散奔逃的羽林军……
“莫要慌张!”青罗帐下的苏章文探头看一眼外面形势,对赵忠建言,“你与袁将军引马军先行突围,我带步军断后。”
“苏天师保重!”赵忠感激地看苏章文一眼,提刀催马冲出青罗帐,迎面一阵箭雨,挡在赵忠前面的羽林军纷纷坠马。青罗帐下,苏章文剥去天师道氅和插着白色羽毛的五色道冠,并让身边一位弟子穿戴上。看着弟子迷惑的表情,苏章文狠击弟子的马臀一掌:“徒儿,你快随赵将军突围!”苏章文顺手用火把上的烟灰抹脸,戴上羽林军头盔,携长枪,催马向前冲去。
“别让赵忠、苏章文跑了!”邓芝高喝,举枪催马,引军向山谷袭来……
不忍箭雨下羽林军的哀号震天,张仲景让山上兵士暂收弩箭,在山顶高声大呼:“宜城令奉大将军何进手谕,捉拿逆贼赵忠、苏章文,与羽林军无关!”
顿见一线生机的羽林军郎将袁林就着火光,似乎认出张仲景:“可有大将军手谕?”
“大将军手谕在此!”张仲景让身旁兵士就着火把展开一方锦绫,“羽林军为大将军节制。袁将军还不遵大将军手谕,捉拿二贼建功?”
“混账!尔等大胆!”赵忠见袁林扭头看自己的眼神有异,抡刀便将防备不及的袁林斩于马下,“若不听本将军号令者,就此下场!”
山风浩荡,雪花飞扬。张曼成骑马站在山顶,手按宝弓,恍惚眼前重现多年前自己随张松寒困于鹰愁涧的情形。也是雪夜,也是围堵山谷,也是弓箭射杀!只是今夜困于谷底的人换作了赵忠、苏章文和羽林军,真乃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他想起张仲景曾说过:“天最公平,照在任何地方的阳光和月光,都是一样。只有人心病了,才去分辨多寡。”想到这里,不由看着张仲景。张仲景的目光即使面对仇人依然饱含着悲悯,他不忍造成杀孽,正在对山下用力呼唤:“羽林军乃陛下之武士,请放下刀枪,大将军保证羽林军弟兄们安全!宜城令也保证让你们平安返回洛阳!”
羽林军犹豫着,待一个小校开始放下长枪后,几乎所有的羽林军都放下弓弩刀剑,退潮一般纷纷贴着山壁而立,将垂死挣扎的赵忠和几个宦官晾晒在谷底。
“反了,羽林军反了!”赵忠有些惊慌,回看苏章文,“怎么办?”
“逃出生天!”雪光下,看不清苏章文的脸,“这地方与多年前的鹰愁涧多么相似,当年张曼成能逃出去,你我亦可!”
“有理!”赵忠挺身抡刀,对着堵在前面的邓芝冷笑,“尔乃乳臭未干之小儿,焉敢挡我刀锋?”催马上前,举刀便砍。邓芝乃名将之后,自幼得家传绝学,荡开亮银大枪,如蟒吐信,绕着赵忠上下翻飞,追风逐浪,雨打残荷。赵忠虽说武艺高强,刀法娴熟,但毕竟年岁不饶人,十几个回合之后,只有招架之力。再看着身边几个贴身宦官纷纷被杀,心气不宁,被邓芝得一破绽,一枪挑于马下。
苏章文着慌,一枪刺向前面身着天师服饰的弟子马臀,战马吃疼,嘶鸣狂奔。苏章文纵马在后,趁着赵忠与邓芝在前面厮杀之机,穿过人墙,死命逃窜。邓芝挥枪刺死赵忠,正要追赶,张曼成在山顶拉开弓箭,一箭射去,“苏章文”应弦中箭,倒头落马。
“哈哈哈—”张曼成仰天大笑,继而垂首低语,“张御史,你和昔年一起死去的老军们,看到了吗?”
张曼成打马下山,正遇伏鞍逃脱的苏章文。雪光之下,张曼成按枪勒马,挡住戴着头盔的苏章文,“苏章文已被本将军射杀,还不下马归降?”
苏章文见张曼成没有提防,忽然扬起手中短弩,对着张曼成射出利箭,而后,纵马而逃。
“恶毒贼子!”张曼成中箭,踉跄落马,邓芝大怒,打马直追苏章文……
张仲景赶下山来,紧紧揽着张曼成,见弩箭透心而过,已是无救,不由泪水长流,低声呼唤:“阿翁—”
“仲景,无憾矣!”张曼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让我回涅阳北山,我听见子诺喊我‘阿翁的声音了,”喘了一口气,“我有多长时间没见她了……”直到死时,在张曼成心中,女儿依然是清秀阳光的样子;直到死时,他还是以为自己射杀的人就是那个带给自己一生噩梦的苏章文,而含笑闭目。
就这样,在荆州军打扫战场时,张仲景像怀揣婴儿一般地抱着张曼成。他不時望着山谷上的天空。他相信,月亮和星星透过一片片雪花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一定会像风一样,去告诉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记得儿时,家翁曾经说过,每个人生下来,天上就多一颗星,每一个人死去,就会陨落一颗星。当然,那些在人生旅途中走向深渊的人,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星,他们会化作一道戾气,被光掩埋……
初曦。谷底战场已被打扫干净。失去盔甲和武器的羽林军似乎恢复本色,一个个如同黔首黎民,等待着发落。邓芝带着几个骑兵回转之时,看着怀拥张曼成的张仲景,跪地:“夜色中岔路难辨,让苏章文逃了。”
“没有人能逃出天。”张仲景低着黑亮的眸子,似乎在对张曼成说话,“我有铜胎弓,却从未射出一箭;我有屠龙匕,却从未扬眉出鞘。天地有心鉴善恶,明月照江恨可消。”言毕,起身,将张曼成安置于马车上,罩以青罗帐,低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的葬歌,缓缓赶往宜城。他要让儿子张温和赵五伯代表自己回乡,将张曼成归葬于涅阳北山中,有一天,自己也会回到那里……
身后,失去盔甲和武器的羽林军被邓芝挥手放走。一群兵士收集着谷底的杂木干草,生起大火,掩埋留在战场上的一切,如同为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合上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