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晖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近年来,“哔哩哔哩”视频平台(以下简称“B 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了大批爱国青年。他们不仅在各个重大节日中创作鬼畜、说唱、游戏等作品来表达自己的爱国情绪,并且在各个重大突发事件中以同样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近年来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香港修例风波”与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简称“新冠疫情”),它们展现出当代青年创作者特有的主体性、知识储备、国际视野,以及动员方式与创作技巧。对此,一方面,有学者认为,这群青年具有“走向政治成熟”的可能,①王锐:《走向“政治成熟”的契机——新媒介与当代中国青年新历史观的形成》,《探索与争鸣》2020 年第9 期。或者将是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力量;②王维佳:《中国故事的讲法:展望后疫情时代的对外传播》,《对外传播》2021 年第1 期。另一方面,也有学者将这一现象概括为网络民族主义,③董天策、杨龙梦珏:《国族的想象:作为修辞实践的网络民族主义——对B 站〈中国历代疆域变化〉弹幕的幻想主题分析》,《国际新闻界》2021 年第4 期。而该看法同样存在于知乎、微博、豆瓣等社交媒体平台的部分网民评论中。不管对此现象持正面还是负面态度,B 站成为爱国青年的集散地似乎已成为各方的基本共识。
这一过程绝非天然成立,而作为在B 站所有政务、资讯类账号中拥有最多粉丝的共青团中央④数据详见:共青团中央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20165629,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3 日。——率先同鬼畜、舞蹈、华服、动漫等领域的创作者展开合作,且关系至今仍然十分密切——在此过程中无疑扮演着重要角色。因此,本文通过与共青团中央B 站账号2017—2020 年的核心负责人“炸师傅”(化名),以及相关领域的UP 主的访谈,尝试回答共青团中央促使原本沉默的被认为只活跃于“亚文化”领域的爱国青年,集聚于以二次元、“宅文化”发家的B 站的历史条件、过程及其效果。
理解B 站爱国思潮的崛起,需要将活跃其中的青年整体放置在中国的政治经济结构与媒体环境的变动中进行考察。长期以来,95 后、00 后,尤其是大量生活在三四线城市、乡镇及农村的青年群体,他们的爱国情绪在媒体环境中缺少正当的表达。
成长于中国社会迅猛发展的年代,相对没有历史包袱的青年群体,从日常生活、环境保护、脱贫攻坚以及应对突发公共事件等层面,切身感受到中国的制度优势,从实际而非抽象、正面而非负面的角度拥抱其国族身份。但是,在媒体市场化改革的大背景下,秉持“客观中立”的专业主义新闻人和“告别革命”的自诩为公共知识人的“都市精英”,他们的目光和政治意识聚焦于“消费能力较强”且更为“现代”的都市中产阶层,围绕后者在传统媒体和社交媒体中设置新闻议程、确定叙事风格、呈现立场。这一过程不仅将数量庞大的“小镇青年”从公共讨论的版图里除名,并且将其在各个舆论事件中表达的爱国情绪污名化为“极端民粹”(在这一点上,当时具有较大舆论影响力的“都市精英”同纽约时报、纽约客、BBC 等西方主流媒体享有同样的政治观念与文化共识)。
爱国青年在其实际生活中能够感知到这一代表性的缺位,青年画家范文南①范文南,2019 年本科毕业于中央美院,其毕业设计作品《中国2098》短时间内火遍全国。曾在专访中表示:“‘爱国和社会主义是原罪’这种观点在中国也存在几十年了……”②李焕宁:《专访〈中国2098〉》:《对美国这种军事强国,我选择批判的武器》(2020 年9 月2 日),观察者网,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0_ 09_02_563836_1.s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2011 年的动车事故导致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的爱国舆论进一步边缘化。③“戴老板”“黄主任”:《观察者网是如何广受年轻人“心疼”的?》(2020 年9 月22 日),腾讯网,https://xw.qq.com/amphtml/20200922A0CWEB00,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这段时间也不断出现爱国青年被“人肉搜索”与殴打的事件。④“青微小站”:《疯狂的贴吧——“文登7.22”事件背景纪实》(2015 年8 月6 日),乌有之乡网刊,http://www.wyzxwk.com/Article/yulun/2015/08/349088,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
伴随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与下沉市场共同出现的是逐渐成长的庞大的爱国青年群体,对原本标榜代表“人民群众”的“都市精英”造成直接冲击。受到所谓“客观中立”的去政治化的思想症候影响,精英们在话语及政治倾向层面都难以接纳、理解前者,只能进一步用“极左”“极端民粹”“启蒙失败”等概括之,并在“帝吧出征”、《战狼2》热映后,将前者嘲讽为“小粉红”“战狼青年”。但是,爱国青年反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身份标识,双方之间的矛盾冲突则被进一步加剧。2020 年,某党媒邀请知名公共知识分子进行网络直播,引起大量网民的抵制,直播被迫中断,这无疑是长期存在的代表性缺位的政治后果。
如果仅从技术、媒介角度,我们无法解释这一社会区隔的现状为何没有进一步升级为当前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撕裂、“精英的黄昏”等现象,反而党团组织在青年群体中更有影响力。我们同样无法解释为何百度贴吧、知乎、豆瓣、微博等平台同样以青年群体为核心用户,但都不曾像B 站一般全面直接与爱国思潮挂钩,只有平台内部的个别社群,比如帝吧、晋江与凤仪论坛作为单独的爱国群体为大众识别。
因此,考察B 站爱国主义思潮的发展,也同样是在研究从革命年代开始就以服务、动员、团结青年为重要任务的党团组织,如何在前述的历史条件下重拾代表性。
为了避免媒体权力进一步脱离社会公意和政治正当性所造成的危险后果,中国的政治体系和传播体系重新整合社会的需求变得十分迫切。因而,2013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发表“八一九”重要讲话,特别强调“意识形态工作是党的一项极端重要的工作……根据形势发展需要,要把网上舆论工作作为宣传思想工作的重中之重来抓”。⑤艾文礼:《应势而动 顺势而为 把网上舆论工作作为宣传思想工作的重中之重》(2013 年10 月23 日),河北日报,http://theory.people.com.cn/n/2013/1023/c40531-23299502.html,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同年,共青团中央开通微博账号。2016 年发布的《共青团中央改革方案》,则进一步要求“大力实施网上共青团工程,形成‘互联网+共青团’格局,实现团网深度融合、团青充分互动、线上线下一体运行”。⑥《共青团中央改革方案》,《中国共青团》2016 年第8 期。因此,在同年12 月共青团中央入驻知乎,2017 年1 月正式入驻B 站的系列举措均是基于特定媒体制度环境和顶层设计所产生的,①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2021 年4 月7 日(未发表)。其目的就是为了重新整合社会。
值得注意的是,在舆论场占据主动权需要明晰网络舆论的发酵过程,凝聚青年群体的共识需要确认其聚集的位置。在充分调研后,共青团中央判断当时中国的网络舆论主要经由知乎发酵,进而在微博被炒热,同时在微信公众号被跟进,因此,共青团中央通过入驻知乎与知识精英形成互动,从而介入舆论场的发酵,通过入驻B 站影响聚集在不同趣缘社群的大批青年,包括大学生以及正在树立“三观”的未成年人。②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
团结青年不仅要在传播内容层面多运用其习惯用语,或者迎合其叙事风格,激活青年的爱国思潮也并非简单粗暴地发布爱国主义教育内容。正是根据“从青年中来,到青年中去”的思想,共青团中央在传播人才与传播内容两个层面展开了大量的行动,促成B 站今日的爱国思潮。
首先,共青团中央不仅从青年中寻找其B 站账号的运营管理人才,并且通过多种方式与各个垂直领域具有影响力的青年建立联系,“影响有影响力的人,团结有团结力的人”,③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从而扎根青年群体。
“炸师傅”作为共青团中央B 站账号2017 年1 月至2020 年7 月的唯一运维负责人,出生于1994 年。在大学本科期间,“炸师傅”观看《那兔》并被其深深打动,于是在第三季上线以后开始对其进行二次创作,并将作品发布至B 站等视频网站。随后共青团中央的微博账号转发其创作,并且时任共青团中央新媒体中心的负责人主动与“炸师傅”取得联系。双方经过深入探讨后,2016 年8 月“炸师傅”以新媒体中心编辑的身份开始准备B 站的入驻工作。尽管并非相关专业出身,但是在“炸师傅”运营期间,共青团中央在B 站账号的粉丝数增长至690万。④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这充分证明从青年中挑选扎根青年的传播人才的有效性。
正式入驻以后,“炸师傅”以官方账号的名义,通过不同方式介入不同领域,从而与各个垂直领域的青年创作者建立良好的“朋友关系”。凭借这套传播网络,共青团中央不仅得以在各个突发事件中获得大量所谓“亚文化领域”的青年支持者,并且能够通过主动创办活动、设置议程,进一步聚拢原本分散的青年。
其中,同B 站青年UP 主共同创作、联合发布是共青团中央深入青年的重要方式之一。通过人工统计其B 站账号的视频数据,与其合作的个人和民间团体UP 主超过150 个,涵盖华服、电子音乐、说唱、知识科普、鬼畜、动画、动漫、游戏、电影解说以及影视剪辑等领域。除了联合发布文娱属性较强的内容外,由于共青团中央具有发布特定内容的时政资质,因此,帮助UP 主发布涉及相关议题的作品,使青年创作者的声音得以表达,成为双方建立良好关系的重要契机。比如,B 站鬼畜区著名UP 主“非桥段”⑤相关内容参考“非桥段”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个人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2735222/video,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曾经婉拒主动寻求合作的“炸师傅”,但其制作反战视频《【非桥段】叙利亚之殇》⑥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非桥段】叙利亚之殇》(2018 年1 月24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W411e738,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因为无法通过其个人账号在B 站发布,因此联系“炸师傅”希望同共青团中央联合投稿,该视频以和平、反霸权为核心,共青团中央认为其内容质量较高,因此双方展开第一次合作。⑦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之后“非桥段”在2018 年国庆前夕根据《那年那兔那些事儿》进行了二次创作——《【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生于忧患》,①非桥段(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生于忧患》(2018 年9 月30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VW411m7Xv,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也是其直接与共青团中央的一次深度合作。
入驻B 站前后,共青团中央就开始与历史同好社“史图馆”的社长、知名历史科普UP 主“幻想浅绿”建立联系,希望能够共同创作高质量的历史科普内容,双方合作方式非常多元,包括“史图馆”投稿、共同策划、共青团中央约稿等。②引自作者对“幻想浅绿”的访谈,2021 年3 月19 日(未发表)。在此过程中,“策划方面我都要看一看……约稿的话,对方会先说一个意向,双方沟通一下,觉得OK 就会去落实。共青团中央会审核,由谁来发布都会商量”。③引自作者对“幻想浅绿”的访谈。同时,双方也会在彼此的作品评论区互动。共青团中央举行线下活动(演讲、座谈会等)也会邀请“史图馆”的成员。在“幻想浅绿”看来,这样的合作能够对国家发展起到一定的正向推动作用,值得被肯定。④引自作者对“幻想浅绿”的访谈。
共青团中央的政治定位也为希望通过其创作在各个突发事件中表达爱国声音的许多青年提供机会。以“凉风Kaze”⑤“凉风Kaze”的主要定位是一名动漫二次元解说,相关内容参考其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个人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14110780,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为例,他与“炸师傅”建立联系的一年半内,没有跟共青团中央共同进行任何创作。但在新冠疫情期间,他虽然是一名专门进行动漫解说的二次元知名UP 主(粉丝数量超800 万),但专门制作了一段科普辟谣视频《【凉风辟谣】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别再信谣传谣啦!》,⑥凉风Kaze(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凉风辟谣】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别再信谣传谣啦!》(2020 年1 月29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x7411z7Ci,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并主动联系共青团中央,希望能够共同发布该视频,帮助社会公众更有效地抗击疫情。在此次合作后,该青年UP 主与共青团中央“成了朋友,然后就一起玩了”。⑦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
类似的爱国青年创作者实际上广泛存在,比如创作总播放量达到数十亿次的《中国历代疆域变化图》⑧数据来源:作者对“幻想浅绿”的访谈,“史图馆”通过第三方公司对该创作在全网传播(含盗版转发)的统计。的历史科普UP 主“吞云吐雾98”(“史图馆”副社长),创作的动机是希望在当时动荡的香港局势下传播爱国的声音,⑨引自作者对“幻想浅绿”的访谈。而作为一名香港青年,将创作发布至内地的社交平台B站的原因“是他表现得‘过于爱国’,以至于被一些香港网民排挤,只好选择把作品发布到内地的社交平台”。⑩“史图馆”:《史图馆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2018 年6 月22 日),知乎网,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281197/answer/283591202,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
同时,共青团中央希望在一些相对边缘的趣缘社群凝聚青年的爱国意识。比如在游戏领域,特别是相对小众的沙盘游戏《我的世界》(Minecraft),一支青年团队为纪念中国海军成立70周年,耗时3 个月,用游戏积木搭建出爱国航空母舰、战舰编队以及战机编队,并制作成宣传片,最终通过共青团中央发布。⑪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用Minecraft 打开中国海军 中国海军2019 主题宣传片》(2019 年4 月25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6441187j2,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再比如说唱领域,共青团中央在正式入驻B 站时发布的首个视频就是其特邀音乐组合“天府事变”创作的《我们这一代》(This is our generation)。①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天府音乐】This Is Our Generation》(2017 年1 月1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s411Y7yt,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随后,在钓鱼岛事件、“萨德”事件、“香港修例风波”、抗击新冠疫情与“新疆棉”事件中,共青团中央均发布“天府事变”创作的说唱歌曲,平均播放量近70 万次。②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20165629/search/video?keyword=%E5%A4%A9%E5%BA%9 C,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
同样在一系列事件中与共青团中央联合发布作品的音乐区UP 主“翠花不太脆”③请见“翠花不太翠”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个人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337312411/,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以下简称“翠花”)。作为00 后的她认为,“想要打进年轻人的群体,让他们接受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硬’的爱国教育,这时候其实需要创作者们用年轻人能够理解的方式传播爱国思想”。④引自作者对“翠花不太脆”的访谈,2021 年3 月22 日(未发表)。那么,共青团中央以合作的方式不断深入的过程,则是为创作者们提供一个更加有利的传播环境——如果说受到“告别革命”的政治症候影响,“爱国和社会主义作为原罪”的观念,使“爱国成为艺术圈里的一种叛逆”,⑤引自作者对“翠花不太脆”的访谈。共青团中央便是将这种“叛逆”予以正当性和增加相应传播影响力的力量,从而争取了相当一部分沉默的,甚至是被压抑的青年创作者。
此外,作为具有“官方”属性的党团组织,其在社交媒体上的转发、评论等互动行为在普通用户看来都是具有政治性的。换而言之,当共青团中央就某个议题表态时,由于其政治特殊性,青年群体的态度将直接受到影响。因此,共青团中央还能够通过介入特定领域的议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争取该领域的青年创作者及其用户。比如,共青团中央在2017 年对游戏解说UP 主被侵权事件的表态⑥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敖厂疑似“被人威胁”事件全记录》(2017 年3 月15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9x411C7w5,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在2018 年正面赞扬相对小众的中国风电子音乐⑦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中国风音乐是垃圾?徐梦圆:不!》(2018 年4 月13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5W411L72P,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以及在2019 年支持知名UP 主维权⑧敬汉卿(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https://t.bilibili.com/284457307515355299?tab=2,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等等。
正如前文所述,共青团中央还通过举办线上线下活动,努力打破各领域的边界:一方面,为不同社群的爱国青年提供交流与合作的契机;另一方面,已经被组织起来的青年创作者同共青团中央之间的关系得以进一步巩固。比如在2021 年6 月由官方组织举办的“中国青年网络音乐节”,一批原本缺少线下相识契机的B 站UP 主,通过这次大型的线下活动得以集结,也因此拥有了更多共同创作的机会。⑨引自作者对“翠花不太脆”的访谈。从2017 年5 月5 日由共青团中央同B 站及当时相识的UP主举办的第一届“网络青年晚会”,到2018 年由共青团中央发起的“中国华服日”活动,再到2019 年国庆前夕,共青团中央邀请美食、舞蹈、电影解说、动漫、游戏解说等多个领域共102 位UP 主共同演绎《我和我的祖国》,播放量达862.3 万,⑩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102 位UP 主花式演绎〈我和我的祖国〉》(2019 年9 月24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QJ411M7HJ,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共青团中央逐步扎根B 站青年群体的程度。正是通过上述方式不断结识具有一定影响力和创作能力的青年UP 主,共青团中央“原本只有十几名UP 主的微信群,扩充至如今的120 人”。①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
伴随传播人才的整合与组织,更多爱国主义内容在各个节日和事件中被生产与传播。共青团中央在其中实际上扮演着一个爱国主义视频平台的角色,越来越多的青年受众通过其获取相关内容、资讯,从而增强共青团中央在B 站青年群体中的影响力。
不能忽略的是,作为最早开通B 站账号的党团组织,共青团中央能够通过获得《人民日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华社、国防部、外交部等官方组织授权发布其视频,并依靠自身生产相关内容,因此通过调研摸索,制定相应的内容发布策略能最大限度吸引部分青年群体深入其中。
B 站早期爱国主义思潮仅在个别领域由特定的民间主体进行传播,其中包括活跃于科技区的“星海”板块(B 站知识科普区前身)的一部分军事UP 主,由于对中国反帝反殖战争具有相对较多的历史认识和兴趣,他们对于讨论、创作以及传播相关内容存在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因此,基于当时B 站军事迷与爱国主义的联系,共青团中央开始团结这一群体,具体方式是在其聚集的“星海”板块发布相关内容——“吸收军事迷作为基本盘”。②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同时,在这一时期,共青团中央也围绕国防部的发言、张召忠主持的《防务新观察》等视频内容进行较多的传播活动。
从正式入驻B 站以来,共青团中央多次抓住热点舆论事件发声,不断吸纳B 站的青年群体。比如在中美贸易争端期间,共青团中央挑选大量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素材,剪辑和发布相关视频,其中包括《新闻联播》评论该事件的片段。③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新闻联播:谈,大门敞开;打,奉陪到底。经历了5000 多年风风雨雨的中华民族,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2019 年5 月13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r4411a7Z1,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这一时期,共青团中央粉丝数量增加的速度最快。④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
综上所述,共青团中央通过基于趣缘、舆论设置议题和发布素材,并且通过接收投稿、联合发布、共同创作和举办活动同多个领域的B 站UP 主建立密切往来,在组织一群“新青年”的同时,整合了一套贴合当下信息环境的爱国思潮传播网络。
从逻辑起点考察这套传播网络,不难发现它同流量至上的市场化的媒体逻辑截然相反(因而也不同于强调“政治脱敏”“客观中立”的新闻专业主义逻辑),主动深入相对小众与边缘地带的这套公共传播网络,其扎根的过程也是塑造新的传播环境、将前者带入所谓“主流”的过程。某种意义上,长期沉默与被压抑的青年群体、其表达爱国的政治诉求在此时才同真正的现代民主传播体系发生有机互动。特别是分散在各个领域的青年UP主不断将其创作投稿至共青团中央的邮箱,属于“群众”而非现代都市的“受众”的声音得以经由党团组织,同其他群众相勾连。
稍稍总结共青团中央深入青年的方法,不难发现这种动员方式——由特定社群的青年对话同类青年、由爱国青年改造与带动其他相对沉默与边缘的青年——恰恰是诞生于革命年代的“群众路线”的变形。从不同领域的青年群体中获得素材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历史性地同20 世纪的基层通讯员制度进行对话。
简单对比部分新闻单位在后续入驻B 站的方式,比如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华社、《人民日报》等相对拥有更多信息资源的职业媒体机构(不仅在传播素材层面,在传播人才层面也拥有庞大的新闻传播领域的职业青年群体),不难发现其逻辑和具体行动与共青团中央存在区别。其一,虽然同样会与不同领域的UP 主展开合作,但是从整体情况来看,合作数量相对较少,且对象较为固定。同时,新闻单位更注重培养其青年记者,比如开通了B 站账号的王冰冰①详见王冰冰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个人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2026561407,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张扬②详见张扬在哔哩哔哩网站的个人主页:https://space.bilibili.com/633264591,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等人。其二,以新闻发布为内核的媒体机构在B 站涉足的领域也相对较少,以鬼畜区为例,入驻至今,三家中央级新闻单位仅新华社一家投稿了一部相关作品。③新华社(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中国Rap!Fantastic》(2021 年1 月31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7y4y127b2,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
新闻单位并未如共青团中央扎根游戏、华服、说唱领域一般,主动介入某个相对小众的领域。这一方面是因为后者已然深入其中,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青年群体的政治思潮;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类新闻单位受到职业定位、政治功能等因素的影响,在不同层面需要将非青年群体纳入其考虑之中。因此,尽管掌握专业的信息传播手段、成熟的剪辑技巧,并且会同部分领域的UP 主展开合作,但是总体而言其扎根B 站的方式相对显得严肃与保守——这也体现在新闻单位的合作,更多的是将动漫、美食等领域的UP 主作为一种贴近受众的信息传播手段,而共青团中央则是将合作视为一种政治整合的方式(以合作求团结),并且会不断尝试多种整合方式,所以显得更具先锋性,值得注意的是共青团中央需要付出的风险成本也在相对增加,比如2020 年年初共青团中央启用虚拟偶像导致的舆情风波。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网上群众路线”“青年路线”并不是简单地配合该群体的文化表达习惯,而是用更多的表情包、玩“梗”以及同部分青年意见领袖展开合作等。一方面,想要在特定的舆论环境、社会思潮下重新整合社会,团结和动员青年及其他人民群众,甚至深入扎根在一些较为边缘的社群,固然不能缺少职业新闻媒体机构的专业技术;另一方面,也需要看到由新中国的现代革命历史传承下来、党团组织特有的进步性与先锋性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从新中国成立70 周年、“香港修例风波”,再到抗击新冠疫情、建党百年,B 站各个垂直领域涌现出制作精良、传播影响力较大且立场鲜明的作品,这标志着B 站从“爱国主义教育阵地”质变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④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换而言之,伴随共青团中央顺利扎根青年群体,原有的并非占据主导地位的爱国思潮逐渐成为平台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爱国青年在各个事件中迸发出的政治动能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网络政治思潮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本文最后尝试简要梳理以共青团中央为代表的党团组织,通过“青年路线”重拾代表性所带来的政治文化影响。
首先,“青年路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激活B 站青年的政治性。从深入青年的整合实践来看,党团组织在内容创作与传播层面予以青年群体较多的支持,后者经由创作表达爱国情绪,将国族身份、平等、社会主义等抽象的政治概念具象化。作为理科专业出身的“炸师傅”,对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以及错误的历史虚无主义等概念的全面认识是在其工作中逐步形成的。⑤引自作者对“炸师傅”的访谈。因此,“青年路线”为成长于社会原子化浪潮的青年个体提供契机,较为典型的案例莫过于共青团中央带动B 站青年介入脱贫攻坚战、中美贸易争端、抗击新冠疫情等重大政治事件——需要大规模组织动员社会群体——推动青年拥抱其国族身份,从正面积极的态度同党政机关、群团组织展开互动,同时,得以超越“个人-集体”的简单二元论。在西方普遍落入社会高度撕裂的泥潭时,他们并未整体陷入一种“个人主义绝境”,反而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被组织和统合起来。
此外,从近年来共青团中央举办的大型活动中可以发现,以爱国作为驱动力的青年存在超越趣缘壁垒和虚拟屏障,进行富有政治动能对话的可能。如果说“网络青年晚会”“中国青年网络音乐节”仍旧带有一定趣缘文化色彩,那么青年作者以网络安全、国家主权为主题的“明辨”①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明辨直播回放】还在信这些谣言?“明辨”神仙局已成,速来》(2020 年9 月24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p4y1a7Hx,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和以制造业、物质性生产、劳动者为内核的“中国制造日”②共青团中央(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雄心百年】第六届中国制造日全程回顾》(2021 年12 月30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S4y1M7Bg,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等活动作为契机,通过围绕政治经济、物质性生产的讨论,不仅增加了彼此合作交流的可能,而且他们自身正在逐渐同新一代的中国青年一起迈入具有建设性的议题。与产业结构调整后陷入无休止的“政治正确”争论的西方社会不同,完整的工业体系与网络主权在党团组织的催化下,成为中国青年可以组织起来进行讨论,乃至参与其中的基石。
其次,“青年路线”可以为国家与政党发挥其公共性职能提供新鲜血液。不难发现,当青年被组织起来参与公共建设时,他们能迸发出较为惊人的创造力。曾经盛行于中国互联网的艺术中立、纯文学、科学无国界等去政治化的思想症候,连同所谓的“爱国和社会主义是原罪”的观点,开始难以在舆论场表面为青年所接受。取而代之的是爱国青年UP 主不断创作具有政治立场的作品,并且辅助党团组织、国家机关,承担起一部分公共教育作用。“翠花”不仅与共青团中央共同创作与反邪教相关的歌曲,其部分音乐作品还经由一些教师的传播流行于中小学生群体;③引自作者对“翠花不太脆”的访谈。影视剪辑UP 主“wrizedm”的作品则成为高校思想政治课的素材,④引自作者对“wrizedm”的访谈(未发表)。资讯类UP主“半佛仙人”同共青团中央一起创作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作品;⑤硬核的半佛仙人(哔哩哔哩网站会员号):《【半佛】如何暴打历史虚无主义》(2020 年10 月12 日),哔哩哔哩网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854y1R72N,最后浏览日期:2022 年1 月4 日。还有动漫解说UP 主“凉风Kaze”发布新冠疫情的辟谣视频等。这些案例充分说明,青年朴素的爱国认识在与党团组织的有机互动中已转化为具有公共建设意义的作品。
最后,上述两个过程,均以庞大的青年群体创作出高质量的文化内容作为支撑。当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叙事在新冠疫情面前基本宣告破产时,中国一系列带有建设性的故事应该交由哪些具有政治动能的群体来讲述,其实践早已走在学术理论界之前。因此,被组织起来的青年群体去向何方,他们同各个社会主体之间的互动如何导向一个有机的正向的公共生活,是值得持续观察与探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