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史:一条探索美国历史发展的新路径

2022-02-03 20:56:44广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犯罪

林 广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241)

美国犯罪史可谓源远流长,从北美殖民地到21世纪的今天,犯罪史伴随美利坚民族的崛起、发展和壮大。犯罪史学是探讨犯罪问题本身,也包括刑事法律制度对犯罪的治理情况,治安和警察史、刑事审判史和刑罚史等 。但是,目前国内学者对英国犯罪史学都有较为深入的研究,①但是关于美国犯罪史学研究还鲜有著述。本文考察美国历史进程中的犯罪史,为全方位研究美国历史与社会提供新视角。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其民众源自世界各地,民族构成复杂多元。美国是一个不断拓展的国家,从建国初期偏居大西洋西岸一隅,扩展到横跨北美大陆抵达太平洋东岸。在五方杂厝、合众归一的熔炉里,在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过程中,崇尚自由和武力,挑战权威,好勇斗狠构成了美利坚民族的特性,作奸犯科自然也成为美国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从而构成美国史的有机整体。

早在殖民地时期,社会秩序主要依靠当地治安官、守夜人和奴隶巡逻队来维持。人们的法律意识普遍不强,纠纷、违法案件不少。华盛顿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托马斯·柯尼格认为,新英格兰地区马萨诸塞埃塞克斯县有的社区超过半数人都有违法行为。从1629年获得第一个海湾殖民地特许状到1692年第二个特许状到达波士顿为止,埃塞克斯县的诉讼非常普遍,以至于在殖民地特许状存在期间该县法庭审理了数以千计的案件。事实上,从1672年殖民地法典修订到1686年新英格兰自治领最后建立期间,埃塞克斯县居民有2942件案例出庭。尽管在菲利普王战争时期(1675—1676)出行十分困难,但这个成年男性人口未超过2000的乡村社区平均每年都有200多起案件需要县法庭审理。1683年,该县小镇塞勒姆(Salem)的556个男性市民之中,有62人卷入法庭官司,其余一半以上都出现在1672—1692年间的法律诉讼中。无论是诉讼当事人、罪犯被告,还是证人,他们都面临法律冲突问题。②换句话说,大多数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卷入犯罪发生的社会环境中,违法成为殖民地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

美国立国时人口约200万,居住分散,犯罪问题并不突出,因而未建立全国统一的警察体系,甚至宪法中亦无相关内容。但随着产业革命的爆发,美国人口迅速增长,从1790年的392万迅速增长到1830年的1290万。激增的人口使社会矛盾、违法犯罪增多,原有的社会治安管理体制无法满足现实需求,因此各地方政府纷纷建立警察机构,波士顿和纽约市分别于1838年、1844年建立了警察机构。到1877年,美国有50多座城市成立了警察机构。③此后,警察局和司法机构成为治理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的重要部门。

罗杰·拉内(Roger Lane)收集和整理1822—1885年波士顿发生的所有犯罪案件,并进行了有趣也有充分根据的分析,用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对63年间波士顿警察局所经历的艰难曲折作出解释。他关注警察、监狱和改革者在治理犯罪中的作用,同时也关注刑事司法体系的其他方面,如急剧增加的犯罪率、贫民区骚乱,以及对犯罪与惩罚的全面审查。他认为,1830年代波士顿发生的严重骚乱表明,临时警察、夜里巡逻和小区管理对规模不大的波士顿社区控制有效;后来波士顿已经发展到越过8万人的规模了,原先无计划的社会控制技术就很脆弱,就需要更加系统的管理方法和全职警察来维护城市的安全,结果波士顿警察局于1838年应运而生。但在南北战争以前,由于受到政党斗争和有关法律的制约,波士顿警察没有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以致城市骚乱严重。④不言而喻,在拉内的观念里,警察机构是美国城市治理犯罪和维护社会治安的有效工具。

南北战争以后,美国资本主义进入高速发展时期,以领土扩张为特征的西进运动方兴未艾,大量外来移民,夹杂着流氓、强盗和三教九流进入美国西部地区,拉开美国西部大开发历史剧的帷幕,而各种冒险者、淘金者、逐梦者、犯罪分子则是舞台上的重要角色。

大卫·瑟伦的《反抗之路:工业化中密苏里的传统与尊严》描述美国经过对印地安人征战以后,获取中西部大片土地,掀起西部大开发的热潮的历史画卷。为加快大开发进程,将修建横贯东西大陆大铁路。但是铁路公司的资本家与政府腐败官员相互勾结,出现了许多掠夺农民土地的无耻案件。在那个社会动荡而法律无序的时代中,铁道公司利用政府颁发的许可证,连骗带抢,夺得铁路沿线大批土地,约翰·詹姆斯⑤也因此家破人亡,为报杀母之仇,结伙犯下抢劫铁道公司产业、银行等大案。⑥该书真实地再现了美国近代发展的历史,即南北如何分裂、统一以及美国官僚资本与铁路资本如何勾结、鱼肉普通大众的历史。约翰·杰西死后,其帮伙暴力抗争、抢劫银行等犯罪情节频繁出现在小说、电影和历史著作里,成为前工业时期反抗强权的代表形象。在民粹主义和激进时代里,他被誉为美国罗宾汉,保护低层农民抵抗企业大公司的英雄。

从19世纪下半叶起,美国城市化、工业化进程加快,社会矛盾日益复杂尖锐,帮派团伙犯罪、恐怖的私刑、西部警匪战已司空见惯了。这些社会现实成为流行体裁的主要内容。例如,雷德菲尔德(Redfield)的《1880年北方和南方的杀人犯》、奥古斯汀·E.科斯特洛(Augustine E Costello)的《我们的警察守护神》(1885)都是描写贫富悬殊引起下层反抗并发展成凶狠杀手以及警察在抓小偷、罪犯、杀手过程中既惊心动魄又斗智斗勇的曲折离奇故事。蒂莫西·吉尔福伊尔的《扒手故事》描绘了19世纪末扒手的生活和社会环境。⑦赫伯特·阿斯伯里的《纽约帮》是一本脍炙人口的畅销书,用传说、记忆、警察局记录、江湖传奇、大众新闻,来反映城市极度贫困和暴力犯罪的社会情况,其中也包括一些历史研究内容,生动地展示了现代黑手党的起源和像《教父》电影所描述的早期纽约黑帮活动,是一部充满混乱、血腥纽约黑帮史。⑧尽管上述作品资料不太严谨,甚至有虚构和夸张成分,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美国社会发展的历史片段。

随着美国社会进入重大转型时期,乡村社会向都市社会过渡,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迈进,许多社会问题和犯罪应运而生。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帕克从社会学视角研究美国社会变迁中的犯罪问题,认为城市里各种各样的人互相见面又互相混杂在一起,但却从未互相充分了解。他们之间的阶级和职业差别如此之大,以致在同一个城市环境中,她们许多人毗邻而居,但却几年之中甚至素不相识,在这种环境中首属团体的亲密关系削弱了,基于此种关系的道德结构秩序也逐渐消逝了,人们对地方的依恋感情被破坏了,因而社会控制的条件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城市中的不良习惯和犯罪现象都有所增加。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帕克认为是社会控制不力造成的,而城市扩张使社会控制成效增加了很大的变数:城市越大,社会控制越难。

美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吸引了大量的海外移民。1913年,大约100万人涌进纽约,其中有大量的意大利移民,底层人口的激增,帮派势力迅速发展,并将势力触及到各行各业。当时大部分移民就业困难,如果想通过正当途径维持生计就十分困难,而参与黑帮无疑是赚钱并跻身上层的最好路径。

大卫·克里克雷耗时十年时间探索纽约市意裔美国人黑手党发展的历史,以及市府长期整治有组织犯罪的努力。他认为,19世纪末,由于意大利政治和经济状况恶化,许多意大利人移民到了美国。从1890年到1900年,纽约的意大利移民从74, 687人猛增到1900年的145, 429人,而从1900年到1910年,有210万意大利移民来到美国,其中80%以上的人来秘密犯罪社团猖獗的意大利南部地区。这些移民推动纽约黑手党及其许多附属组织的产生和发展,涌现出许多像查理·卢西安诺那样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大佬,对美国社会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大卫坚持认为,黑手党远没达到“控制着美国某些经济部门或一切领域”的地步。

尽管如此,黑人党对一些地方政府的确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例如,出生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阿尔·卡彭(Al Capone, 1899—1947)就是纽约黑人党要员,后为芝加哥黑手党大佬,20世纪20—3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美国最大黑手党教父,生性残忍与狡猾,身背多条命案,包括1929年全美闻名的“情人节大屠杀”,但由于地方政府和警察部门官员受贿腐败,他长期逍遥法外,最后因偷税而锒铛入狱。尽管卡彭是杀人凶犯,但是却是“史上最令人感兴趣的罪犯”,在某种程度上却扮演“扶弱济贫”、反抗官僚的角色,又因为智慧地运用谋略操纵地方政治,极具威信地帮助市民“主持正义”,至今仍成为另类“美国梦”的象征。这类“美国梦”路径对很多美国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萧条时期的飞车大盗约翰·迪林杰很有魅力,被认为是更简单的、自力更生的,更加个人主义生活方式的象征。相反,也有美国青少年去崇拜埃德加·胡佛和清廉的奥特·内斯,想长大了当一名勇敢的县治安官,或者成为刚毅的联邦调查局成员,成为打击犯罪的英雄人物。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还没散尽,冷战序幕又悄然开启。以美苏为首的东西方阵营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对抗。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把美国社会经济拖进战争的泥淖。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进入动荡的时期,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和反战运动如火如荼,社会弥漫着恐惧、怨恨和冲突的气息,犯罪活动日益猖獗。人们普遍感到处在社会走向分崩离析的过程中,因而期盼国家运用一切有效措施进行社会控制和消除犯罪。

美国政府认为打击犯罪的重要效途径就是向贫穷和失业开战,因为贫穷是一切犯罪的根源。为此,1964年,约翰逊总统把大规模赤字财政作为经常性政策,以降低失业率、促进经济增长和减少贫困。但是,“伟大社会”的实践却受到保守派的猛烈批判,因为城市暴力的流行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恶化。1969年美国凶杀率比1963年几乎翻了一倍,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地把法律与秩序的议题推到了政治话语的风口浪尖上。社会舆论批评政府在司法、执法上没有什么作为。据统计,“从1955年到1968年,美国的犯罪率大约翻了三番。1955年,美国各地法院共审理刑事案件3.9万件,定罪率86.8%,而到1968年,法院共审理刑事案件只有3.2万件,定罪率为80.5%”。材料表明相当一部分犯罪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各级司法部门未能严格执法、司法。

但是,在警察加大执法力度、法院严格审讯的工作中,又爆出对犯人体罚逼供、拖延关押、侵犯隐私、辩护权被剥夺等滥用执法权力的行为,最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案件之一的米兰达案。米兰达是一位23岁青年人,被控犯罪强奸罪,在没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他向警察招供并写下供认书。地方法院据此裁定米兰达犯罪绑架罪和强奸罪,每一项罪名都可判处20—30年监禁。以大法官沃伦(Earl Warren)主导的最高法院推翻下级法院裁决,理由是警方没有保障犯罪嫌疑人不得自证其罪的权利,也没有提醒他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要求律师在场,所以警方通过讯问获得的证据没有法律效力。这就是“米兰达警告”(Miranda Warning),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被讯问时,有保持沉默和拒绝回答的权利。最高法院的判定就是要保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犯人的权利。不同党派的政治家们围绕“犯罪与惩罚”与美国社会发展方向展开激烈的政治辩论,通俗的、社会学的和历史学的写作者们,对许犯罪、警务、惩罚和法律建设等问题展开探讨。

迈克尔·弗拉姆的《法律与秩序:1960年代的街头犯罪,民事骚乱和自由主义危机》就是围绕1960年代发生的事件、竞选活动和立法的分析性叙事,研究法律和秩序对美国历史上思想转折点产生的影响,强调政治历史的重要性,以及个人即政治家及精英阶层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主要根据传统档案资料、公共档案、政府官员和竞选顾问们的私人文件,探求政治精英们心目中的普通民众是如观察和诠释改变他们生活的历史事件。反过来,普通的美国人的反应又会影响政治人物和决策者的决定。

他认为有三个因素对法律和秩序产生影响。第一个就是移民大潮,它在20世纪前半期改变了北部城市的面貌和动力。但是,移民和他们的子女也可能是行凶者,大大地推动了战后的犯罪浪潮,20世纪50年代这个浪潮聚能蓄势,60年代席卷美国城市。例如在纽约,抢劫案从1962年的6,600起上升到1972年78,000起。第二个因素是冷战以及笼罩在国内政坛上的冷战阴影。20世纪50年代,保守主义者用反共产主义危害来挑战自由主义。到60年代,保守主义者打起法律和秩序这张牌,是反共产主义的一种变异,更极端的保守主义者甚至声称共产主义者引起了暴乱。他们坚持认为,共产主义者暴徒就是国内骚乱的代理人。第三个是经济形势。20世纪60年代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满怀期望向贫困开战,他们已经把犯罪和贫困、种族关系联系起来。因此,1964年,约翰逊政府宣布把向贫穷开战作为一项治理犯罪措施的重大决策。但保守主义者坚持认为贫穷并不是法律和秩序崩溃的原因,因为美国是一个富裕国家,比美国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繁荣,也比已经工业化的其他国家要繁荣,相反那些国家总体上犯罪率较低。但在弗拉姆看来,无论如何,社会不平等和法律与秩序的缺失才导致犯罪,法律与秩序对国内政治都会产生重大而又深远的影响。

20世纪70年代,“水门事件”使美国政治机制内部关系紧张,总统与国会的斗争加剧;战后美国最严重的第六、七次经济危机,以典型的“滞胀”现象困扰美国。在这样背景下,福特政府、卡特政府面临重重困难。财政赤字达到656亿美元,1975年失业率8.9%,为1941年以来最高纪录,1979年通货膨胀率也达到12.8%创纪录水平。经济衰退和发展困境给美国社会和生活带来许多不利影响,造成犯罪案件呈急剧上升趋势。以纽约为例,各类犯罪案件总数从1970年的578,149件上升到1980年的710,151件。经济问题与社会底层人、边缘人、反社会者的行为关系越来越多地进入犯罪史研究的视野。

事实上,学者早就认识到经济与犯罪之间的密切关系,罪犯的犯罪行为是有目的的、故意的自觉行为,在决定实施犯罪之前,罪犯会尽自己的所能思考犯罪的机会、代价、收益以及可能面临的风险,并将这些因素与自己的动机和需要进行衡量。如果犯罪机会适宜,犯罪收益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并且所需付出的代价、承受的风险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罪犯才能实施犯罪。加里·贝克尔总结了犯罪行为的预期收益公式:“即犯罪的预期收益等于犯罪成功的可能性乘以从犯罪中获得的收益,再减去犯罪失败之可能与由犯罪失败而产生的损失,当预期收益为正时,罪犯便有可能实施犯罪。”

在研究美国街头犯罪的过程中,经济学家马丁·卡兹曼采用数学分析方法探讨了罪犯的产生比率、政府的执法行动、政府的社会改良政策、犯罪人所要付出的成本及其能从犯罪活动中获得的收益等因素的关系。他认为,无论是犯罪人,还是政府都要考虑决策的成本与收益,而警察数量越多、越活跃,犯罪人所要付出的成本就越高,收益就越少,因此,警察保护活动一增加,犯罪率就会下降,警察才是解决街头犯罪的主力军。有的学者运用数学方法对犯罪资料进行定量分析,研究犯罪的数量关系,注重犯罪史料的收集和整理,开创运用计量史学方法研究犯罪史的先河,如大卫·罗思曼(David Rothman)的《探索收容所》(1971)、埃里克·芒克伦(Eric Monkkonen)的《危机阶层》(1975)。

20世纪80年代以后,美国还没有彻底摆脱经济滞胀危机的影响,却又陷入新的危机之中,通货膨胀,失业率上升,凶杀、袭击等暴力犯罪率迅速上升,但是到了90年代却出现显著下降。这个显著的升降起伏现象在纽约市最为典型。1990年纽约市有2245人被谋杀身亡,但是到90年代末谋杀率下降了70%,抢劫、汽车盗窃及其他街头犯罪都大幅下降,犯罪率如此空前的、始料不及的骤降是一个奇迹,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90年代美国犯罪率整体下降的趋势。这种情况促使学者们拓展了犯罪史的研究视野。安德鲁·卡门的《纽约谋杀史》探讨20世纪80—90年代纽约谋杀案发生率的起伏过程。他追溯美国犯罪活动猖獗时期纽约市近15年左右的谋杀史,分析罪犯的年龄结构、贫困、枪支、毒品、就业等与谋杀犯罪的关系,认为纽约政府司法部分和警察局开展“生活质量标准”运动、“破窗理论和零容忍”战略、“情报制导战略”等,以及依靠对枪支管理法案、打击毒品和加强监狱管理等措施,最终取得打击犯罪的成功。约翰·康克林利用史料并结合《纽约时报》的材料,对纽约市惩治犯罪进行了探讨,认为政治因素、警务策略、增加逮捕、控制毒品和枪支持有量、罪犯年龄以及机构变迁等都与20世纪90年代纽约犯罪率下降有关,批评《纽约时报》低估了逮捕率、失业率下降对犯罪的影响以及人口年龄结构变化的作用,指出关押率的提高是90年代犯罪下降的最重要原因,毒品控制、就业率上升对犯罪率下降也有一定作用,最后才是年龄结构、信教者增加、持枪青年数量减少等因素。当然这些研究都把犯罪看成是美国社会的对立面,对社会产生的都是负面的、消极的影响。

但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历史系埃尔费尔德教授却认为,正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犯罪才促使美国司法体系和社会管理更加完善和有效,犯罪史是美国发展史组织部分。他通过《犯罪与现代美国的崛起:1865—1941》一书来说明犯罪史就是美国发展史的重要内容。在他看来,过去的犯罪研究受到地区和时间方面的限制,很少从总体上给一个时段的犯罪作出总结。因此,他选取从1865年内战结束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也就是美国从分裂的二流国家成长为世界上最强的经济和政治国家这段时间作为研究对象。这一时期涵盖不同时期的美国,从南北战争结束的重建开始,到镀金时代、进步主义时期以及20世纪20年代和“罗斯福新政”,不仅关注经济的发展,而且也看到联邦政府改革、人口变化和领土的扩张,还有军事的强大和犯罪的骤增。

如此看来,犯罪史伴随美国的成长和发展,使美国历史内容更加丰富、历史过程也更具精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犯罪史不仅反映了美国社会所发生的变化,而且可以看成是一个催化剂,促使当代美国司法体系、警务改革和社会管理模式的完善;它既催生了像林肯、威尔逊、罗斯福、朱利安尼这样的伟人,也造就了H.H.福尔摩斯、杰西·詹姆斯、弗兰克·尼蒂到阿诺德·罗斯坦等罪犯煞星。这些遗产不仅能帮助我们理解美国历史,而且能更加清楚地了解当下许多犯罪的根源。

有组织犯罪仍然是联邦政府和地方警务部门的重点打击对象,也是学者们热心关注的论题。帕特里克·唐尼(Patrick Downey)的《黑帮城市》是关于从1900年到20世纪30年代纽约各种犯罪的故事。这期间,大约600个与帮派有关的成员被枪杀、刺杀、绞死、劈死。这些臭名昭著杀手的故事都是由餐馆老板、施虐狂人和黑道大佬等人口传下来的。书中也有意大利、爱尔兰人、犹太人和华人等有组织犯罪活动及他们为黑帮帝国卖命的故事。但是这些都依赖于大众出版物提供的材料,或由他人讲述,因而缺乏翔实的犯罪报道和记录资料,大部分缺乏可靠信息和档案资料,所以其结论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与《黑帮城市》不同的是,纽约大学詹姆斯·B.雅各布斯教授的《纽约黑手党兴衰史》是一本“严肃但又具有高度可读性的书”。他对纽约市意大利裔黑手党的生财之道进行了详尽的剖析,并集中论述黑手党对经济领域中重要行业的渗透和控制,不仅告诉人们黑手党是如何进入合法企业,又如何形成盘踞力量的,而且也十分清晰地交代了20世纪80—90代在打击黑手党的具体策略和手段。他分析指出,纽约市执法机构对黑手党的强力打击,并不仅仅是身体性的惩罚,把他们关进监狱了事,而是进行全面又必要的行政规制,用法律的手段加强对黑手党容易渗透的薄弱领域的监控,以达到消灭有组织犯罪的目的。

与大多数学者看法不同,迈克尔·伍迪维斯辩证地看待黑手党犯罪,认为有组织犯罪决不是现有的美国经济和政治权力结构的严重威胁,相反还完善了美国的经济和政治结构。有组织犯罪也不仅为美国独有,而是国际现象。美国控制黑手党的政策并没有处理好有组织犯罪行为,相反损害个人权利和社会稳定。美国制定的控制有组织犯罪的政策,实际上是鼓励有组织犯罪活动的历史,如对原住民的经常性非法剥削,针对非裔美国人求者其他劳动人民;政府颁布助长腐败和犯罪企业的禁令,始终不把商业违规看成犯罪的商业管理体系的发展。换句话说,从一开始,美国法律和司法系统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建立的,它为某些有组织犯罪活动展现出广阔的空间。

1991以后,美国暴力犯罪形势发生惊人的前所未有的变化:连续7年下降,达到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史无前例的低水平。多年猛增的暴力犯罪如何就下降了、又是为什么会下降?这些疑惑困扰着犯罪学家、政治家、政策制定者以及普罗大众。许多人都是从警务对毒品使用的管控的改善来解释上述问题。

卡内基梅隆大学的阿尔弗雷德·布鲁姆斯坦教授及时地为美国犯罪率骤降的原因作出合理的且又多元的解释和评估。一些美国顶级权威犯罪学家考察枪支和枪支暴力、监狱关押人员的增多、杀人方式、毒品市场、经济机会、警务改革、人口统计学方面的变化等因素在犯罪率下降方面所起的作用。正如布鲁姆斯坦所指出,地方政府和联邦政府在枪支犯罪管控方面的努力、毒品市场的积极变化及20世纪90年代末经济繁荣时的高就业率等,对犯罪率下降作出巨大贡献,但这种势头并非可无限期地延续。因此,控制和预防犯罪将继续挑战学者和公共政策制定者。他的著作对美国犯罪率的升降起伏提供了最权威而理性的论述。毫无疑问,这些观点将对未来有关美国犯罪的公开争论、管理规划产生重要的影响。事实上,从警察行政人员到监狱倡导者,个个都宣称自己在减少犯罪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但是,研究表明,有针对性警务、强劲的经济、枪支管理新法、高就业率、被限制的毒品市场等许多因素都对犯罪减少作出了贡献。

与1991年犯罪率下降步骤不太一致的是,美国青少年犯罪率到1997年创有史以来最高纪录,犯罪案例达到188万件(1960年为40万件,1983年为100万件),其中儿童犯罪占刑事犯罪的70%。这个现象引起家长和学者们的共同关注。可是,人们往往忽视儿童也犯罪受害者的事实。如何从心理、法律层面去关注儿童犯罪并保护儿童免遭侵害?斯蒂芬·罗伯森从心理、生理、法律文化研究针对儿童的性犯罪暴力,从历史中总结保护儿童的法律基础。基于纽约市检察院档案资料,他对1880—1960年间纽约市针对儿童的性犯罪,美国刑事法庭、美国社会如何应对及理解性暴力犯罪进行了大规模的纵向研究,考察美国民众对性暴力犯罪态度的形成。罗伯森认为生理和心理是相互影响的,应该同时受到关注,尤其应关注青春期前的“儿童”成长。

罗伯森认为,政府在努力利用法律来进行社会控制的同时,也应该促进刑法改革以推动对性和儿童观念的新发展,倡导纽约社会改革者与立法者合作,逐步将新概念引入该州的法令,制定出强奸的法律新标准。根据新的年龄标准,任何与未满18岁的女性发生性关系的行为都包含在内;新的标准规定,对儿童的猥亵、触碰儿童生殖器的行为都将视作性行为。罗伯森大规模、长时段地研究刑事法院如何处理性犯罪的诉讼,划分儿童心理发育成长的不同阶段,促使改革家们进行法律分类——如法定强奸罪、肉体虐待——以保护儿童。他关注心理发展在理解针对儿童性犯罪的重要意义,有利于避免司法部门在处理性暴力和儿童问题上产生的分歧,揭示20世纪美国文化中的儿童性行为和性犯罪的重要性。

总之,犯罪伴随着美国的成长,贯穿美国整个社会发展过程,成为美国历史的有机组织部分。从殖民地时期宗教迫害到南北战争后的种族私刑;从19世纪猖獗的黑手党活动到2001年9·11恐怖事件,犯罪给美国安全和社会生活造成无穷的灾难和痛苦。同时,为了有效治理和打击犯罪,美国不断提高管理能力,完善立法、司法和执法职能,推动警察体系的建立,促发了黑幕揭发运动、进步运动、司法改革运动、“零容忍”警务改革,从而构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美国历史画卷,当然,这也揭示了美国社会发展的曲折道路。

注 释:

① 杨松涛:《近代早期英国犯罪史学述评》,《世界历史》,2007年第4期;郭家宏、许志强:《资本主义发展视野下的英国犯罪史研究》,《学海》,2009年第5期。

② David Thomas Konig,Law and Society in Puritan Massachusetts Essex County,1629-1692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79。

③ 斯蒂芬·巴坎:《犯罪学:社会学的理解》,秦晨、周晓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47页。

④ Roger Lane,Policing the City: Boston,1822-1885,Cambrie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

⑤杰西·詹姆斯(Jesse Woodson James,杰西·詹姆斯(Jesse James,1847—1887)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克莱县,是美国早期黑帮詹氏—杨格团伙头目,江洋大盗、快枪手,屡屡做出洗劫银行大案,故在历史上名声显赫。死后就被刻画成一个民间传说人物,以他为题材的电影多达25部、书籍12本以及大量的传记作品。

⑥ David Thelen,Paths of Resistance:Tradition and Dignity in Industrializing Missouri,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⑦ Timothy Gilfoyle,A Pickpocket’s Tale :The Underground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 ,WW.Norton & Co.Inc., 2006。

⑧ Herbert Asbury,The Gangs of New York: An Informal History of the Underworld ,Alred A.Knopf.Inc.,1928。

⑨(美)帕克:《城市:对于开展城市环境中人类行为研究的几点意见》,载帕克、伯吉斯、麦肯齐著:《城市社会学》,宋俊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25—35页。

⑩ David Critchley, The Origin of Organized Crime in America:The New York City Mafia 1891-1931,New York: Rouledge Taylor& Francis Group,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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