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青 沈佳钰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卢卡奇和巴赫金作为西方文学理论史上的大家,在20世纪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小说的理论探究,建构了系统的小说理论,对其后的小说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卢卡奇的《小说理论》是其早期的理论著作,书中通过探讨史诗、悲剧、小说三种不同艺术形式的内在关联,在文学作品和理论中追寻人类理想社会。卢卡奇以回溯的脚步进行探索,希望从遥远的过去(史诗时代)寻找对未来(现代社会)进行疗治的思想资源。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探寻长篇小说的审美规律,提出大量新的概念,如“对话”“杂语”“多声复调”等。他用矛盾统一的范畴来阐明小说的特殊性,并将小说抬高至与史诗、戏剧并驾齐驱的“缘起性体裁之一”,提高了小说的辨识度[1]。 巴赫金基于社会交往和对话理论建立的小说理论,具有存在论的思想内涵。
卢卡奇与巴赫金的小说理论都隐含着以文学理论为载体,通过自身的理论建构回应时代需求的理论抱负。在他们那里,尽管小说总是与理论为何联系在一起。但在具体的建构方式上却存在着差异,他们的理论进路是逆向而行的:卢卡奇从哲学做诗学,诗学在哲学的思考框架里,诗学的理论源自哲学观念;巴赫金则从小说做哲学,从诗学做哲学,从诗学中建构了一种哲学观念。卢卡奇从哲学开始的小说研究,建构了诗学认识论;而巴赫金从诗学建构哲学,形成了存在论的哲学。于卢卡奇,小说是他表达对异化思考的载体,他以理论观念先入为主地分析小说的形式;而对于巴赫金来说,小说是他发现社会,激发思想的根本动力,正是从小说中他发现了对话理论,建构了自己的存在论思想。
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讨论了人类如何应对生存危机的哲学命题,引出了贯穿其哲学的“历史的”“总体的”概念。依卢卡奇之见,文学、艺术形式之所以能与历史紧密贴合,是因为史诗扎根于和谐的文化“总体性”[2]25之中。然而,具有总体性特点的古希腊史诗时代发展到古希腊悲剧的阶段后,这种总体性逐渐被打破。随着柏拉图“理念论”的闪亮登场,由它统摄的古希腊哲学造成了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的截然对立,解构了这种总体性。在他看来想要恢复总体性,必须寄希望于小说这一文学形式。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卢卡奇“总体性”概念的源头,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经历艺术、宗教和哲学的三个阶段。受此启发,卢卡奇以黑格尔的哲学为构造,将小说放置于其中,古典世界与史诗、现代世界与小说,为文学形式的辩证运动找到世俗的基础,由此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带有先验论的色彩。对卢卡奇来说,小说理论是他展开思辨的载体。卢卡奇体察史诗形式逐渐被小说形式所取代的过程,史诗、悲剧、小说三种艺术形式被放入历史进程中加以研究。卢卡奇将古希腊精神的演变划分为史诗、悲剧和哲学三个时段,并将其延伸至对整个欧洲文化发展的研究,梳理了欧洲从史诗、悲剧、哲学再到基督教的文化嬗变。悲剧诞生于古希腊文明衰落之时,也是人类社会生活本质被瓦解的时刻。此时无措的人们迫切地需要借助一些被创作出来的、赋予形式了的英雄人物作为对古希腊精神的寄托。悲剧的形式特点是主体之外的命运观念所客观规定的理性的完整性,它与生活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沟壑。经历悲剧时代,表现现代心灵的小说真正地继承了史诗。历史时空的更迭造成了史诗和小说之间的显著差异,揭示了总体性世界走向分裂的历史化形式,展现了“内”与“外”、自我与世界艰难统一的精神历程。简言之,总体性文化的失落致使史诗失去了寄身之所。
卢卡奇写作《小说理论》时正处于向黑格尔美学的转向当中,《精神现象学》深深地影响了《小说理论》。卢卡奇继承了黑格尔的“历史性”观点,在变化中把握不变,进而支配本质的内在变化。《小说理论》标志着卢卡奇的思想“从主观唯心主义向客观唯心主义转变”,种种分析表明,他在期盼一个救世主降临的“新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小说理论》是镌刻了精神史印记的小说美学,局限在认识论中。
在史诗的先验形式已然失落的当下,小说作为被上帝丢弃的世界的史诗,已然成为一种本质的象征。史诗与小说都在追寻生活的总体性,保留一切文化及伦理价值,都期待将人与自身、与他人、与自然的关系归入融洽的整体之中。但小说和史诗描绘着截然不同的社会现实,成为总体性时代与破碎世界的镜像。史诗所描绘的古希腊传统社会是“没有哲学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是哲学家”,对周围世界没有本质的追问,一切释因归于对生活的观察,对问题的答案先在于问题,形式与内容合二为一[2]20-21。史诗是对本质世界的被动复制,直接再现了生活本身的道理,是产生它的社会的一部分,表现了人类行为与意义的统一。而小说以描绘作者所处时代的生活为目标,它描写的现代社会是本质脱离生活的世界,那里没有先验本质,内外统一的总体性消失,人类和外部世界成为完全对立的异质体。正如有论者指出,面对现代社会的异化现象,人类本能地怀念、向往和追寻史诗时代内涵的广阔而和谐的“总体性”。然而,现实世界仍不可抗拒地呈现着深深的断裂、难以弥合,人们只能急切地召唤一种新的形式,或者建构一种新的、虚幻的“总体性”来代替史诗,小说因此应运而生。卢卡奇对不同文学形式产生的历史语境和社会形态加以研究,进一步阐释其自身的世界观、人与社会潜在的和谐整体以及小说和史诗与这种和谐性的关系。史诗与小说的此消彼长为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平添了历史性因素,体现其对现代社会精神文明缺失的深刻反思。
总之,怎样从总体性及历史性的哲学视角切入小说折射的社会现实并对其加以改造,是卢卡奇《小说理论》提出的核心问题。卢卡奇对文学的历史发展带有一种很强烈的“向回看”“向内转”的怀旧色彩,表现出对封闭的、和谐的、有组织的传统史诗社会的留恋。他的思想指针指向人类悠久而传统的精神原乡。然而,这个精神原乡早已分崩离析,仅成为人们缅怀的文化遗迹。卢卡奇对此并不讳言,他的批判诉求并非真正地穿越回过去,而是指向不朽的将来,但由于其认识论的局限,他并未发现通往理想世界的道路所在。
卢卡奇所属时代的文坛坚持小说研究必须遵从对史诗的凭吊、对发轫于史诗的小说形式的憧憬传统。与卢卡奇相比,巴赫金的诗学植根于小说的内部分析,不是将小说填充进先入为主的理论中。他的诗学具有的哲学深度来自小说本身,而非某种哲学观念的产物,他从诗学打开了哲学的空间。巴赫金于20世纪30年代瞩目小说理论研究,针对先前文坛的主流观点予以批驳。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小说创作的研究中,巴赫金提出了“对话”、“复调”和“狂欢化”三大理论。巴赫金摒弃“单音共鸣”的史诗,认为小说的“多音复调”展示了人类话语的力量和生命的本质意义。他在《长篇小说的话语》中提出欧洲长篇小说的两条修辞路线:第一条路线归属于史诗——雄辩(叙事)体,其特点是保持单语性和单一风格;第二条路线由他首创——从民间笑文化衍化为长篇小说,其特点是从狂欢化语言上升至一种兼容通俗与高雅语言的综合体。两条路线彼此斗争又颉颃,联合推动了小说体裁的形成与发展。在此,巴赫金主动将脱胎于语言和文艺畛域的杂语理论引入小说理论建构中。小说凭借不同体裁以容纳多种语言修辞体系、意识形态话语和历史文化内涵,具有其他文体所不具有的巨大兼容性、可变异性,是一个充满着异质性因素的综合体。这一点类似于中国古代小说的“文体兼备”特质。小说中的杂语、对话和时空体因素间接地决定了小说只能在一个开放多元的世界中发展繁荣。他认为现实世界并不存在传统语言学宣称的统一语言,而是由芜杂多样的话语组成。巴赫金藉此进入的对文学作品艺术世界的分析具有着存在论的意义,任何文本只要产生对话,必须确保参与其中的话语具有多样性,而杂语现象则保证了不同语言进入对话。巴赫金认为拉伯雷的小说是杂语的微观宇宙。“狂欢节广场”上的众声喧哗(“多音复调”)构成了小说中各种“声音”(杂语)。在《巨人传》中描绘的狂欢节庆典里,时空悬置、礼教瓦解,人们不拘言谈,恣意妄为,将生殖冲动凌驾于伦理秩序之上。广场上人们戏谑的调笑是对正统说教的挑战,是对严肃、保守的官方意识形态话语的消解和对专制权力关系的颠覆。在这个世界里,众生喧哗,人人自由且平等、思想独立解放,无视职业、财富、社会阶层的差异,远离教会的精神垄断,形成一种你中有我的社会共同体。小说容纳了一切社会意识形态的声音,这些声音并非孤立、静止的存在,彼此之间交互碰撞。小说人物被赋予不同的群体身份,他们用独立的声音讨论同一话题,对话性得以充分体现,小说作者的“权威话语”因此被成功地解构,甚至产生了嘲弄、戏谑的叙事效果。小说凭借杂语打破传统以史诗代表的权威话语秩序,建构新的话语体系。小说的话语体系是开放性的、社会历史性的、向文学外部延伸且面向未来,小说的理论也因此具有多样性,不断被动态建构和调整,具有强大生命力。史诗的“单音共鸣”容易导致思想文化的“独白”,而小说的“多音复调”则协助对抗、嘲弄和消解权威话语。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积极思考文本世界中作者、读者和作品主人公主体间性的“审美交往”,抵制文本中出现统一的官方独白意识,提倡每个主体独立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在众声喧哗中极力破除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复调小说中蕴含的对话行为佐证了人类相互交往的存在形式,导向了一种从对话诗学到哲学存在论的理论阐发。如果说在论述小说与史诗的文体关联时,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呈现向后看的乌托邦意识,巴赫金的《小说理论》则提出向前看、未完成的前瞻性理念。这正是因为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具有一种存在论的意义。
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利用现代艺术形式观念,拓展艺术形态学和文学体裁研究的新维度。“形式”是青年卢卡奇关注的重点,其早期著作如《现代戏剧发展史》《心灵与形式》中包含了独特的形式观。“形式”之概念,在卢卡奇之前历经三个发展阶段。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否定抽象的“形式”概念,坚信“质料”和“形式”构成了一切可被知觉的客体,二者是一组对立的概念。近代的康德美学认为“美是一个对象的合目的性的形式”[3],提出审美对象是可以觉察到目的存在的主体。黑格尔提出“形式”与“内容”之间相互辩证统一。直至20世纪,在对艺术本质论的反复讨论中,“形式”愈发重要,俨然成为学界的核心议题。现代理论家们看待“形式”的方式与之前大相径庭,从对黑格尔形式观的反思发展到对“形式”与“意识形态”之关联的探讨。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继承、发展了以往的“形式”观,即作为艺术体裁和类型的形式,首次尝试“审美范畴的历史化”[2]6-8,将斟酌已久的形式观念应用于文学艺术的真实文本中。卢卡奇坦言《小说理论》里,“左翼伦理学同右翼认识论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在这个时期所达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特征”[4]。小说理论以认识论哲学为基础,卢卡奇认为历史是艺术创作的根基,人类的艺术创造活动可以从对形式的表述中找到生活的价值。基于对一战后欧洲现代社会的强烈不满,他独出心裁地以探析艺术形式的流变来洞察社会历史文化的进步,揭示二者的深层关涉以及暗藏于此种进步背后社会关系的演进实质;试图用审美去还原已经遗失的和谐与统一,从而达到借文学艺术对社会与民族实施救赎的目的。也就是说,小说是他认识现实的一个中介,小说具有认识论的意义,小说理论也就是认识论哲学的产物。不过,在分析不同文学艺术体裁之差异时,卢卡奇能紧扣各艺术类别或文学体裁的形式特征,捕捉艺术体察社会的不同路径和认知结构,以明确艺术类别或体裁的变迁。这显示出卢卡奇对艺术自身特征和独特规律的极大尊重。
卢卡奇和巴赫金两人小说理论内在的关联是对“小说形式”的共同关注。事实上,正是卢卡奇间接促成了巴赫金向小说形式研究的学术转向。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的不少篇幅可以看作是对卢卡奇的回应,如《史诗与小说》一章是在卢氏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本文旨在克服文学语言研究中抽象的形式主义同抽象的‘思想派’脱节……语言中的声音形象直至抽象意义层次,都是社会性的……。”[5]37“超越体裁的语言文学性这一范畴本身……。”[5]171巴赫金在《长篇小说的话语》一章中批判了俄国形式主义将文学从社会语境中剥离出来的狭隘观点。他在文艺研究实践中将“文学性”推向一个更高的维度——作为艺术作品整体的艺术世界。艺术整体的意义立足于作品的形式研究,却不囿于形式。“对话”“杂语”理论说明整体的艺术世界内含作品、创作者和接受者三个维度的价值沟通和思想碰撞,包括作者故意加入作品中的、通过作品结构成分丰富且专门艺术化了的、与广大读者的审美感知发生强烈共鸣的一种内在的对象。由此,巴赫金通过“对话”“杂语”建构了一种存在论。
巴赫金认为史诗体裁的根本特征形式是:史诗的叙述者虽与作者和读者处于同一时间,但史诗却描写“永恒、绝对的过去”,其中包括内含“民族巅峰”的现存世界。“在这个过去里,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史诗的绝对过去是所有美好事物的仅有来源和根基。”[5]517对史诗来说,“根基、先驱、祖先、从前等词汇不只是单纯的时间范畴,而是评论兼时间范畴,是评价和时间的最高等级”[5]518。史诗呈现作者一种虔诚的意象,是观者无法理解、企及的。它虽是一种特定实有的、僵化的、死亡的体裁,但也是完备的体裁。然而,小说作者的书写是建立在个人经历与情节虚构的基础上,并未形成僵死、固定的程式,具有未完成的特点。巴赫金注意到小说在形成阶段出现内部体裁杂糅的现象,判断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体裁论不再适用于阐释小说这一艺术形式,于是他便将研究视点从史诗世界移至小说创作这一新构建的领域。小说之于巴赫金,是一种蕴含极大可塑性、多种文学和文化意识、深刻修辞特点的艺术形式,这正是人类存在的特征。
卢卡奇与巴赫金对小说形式的论述彼此遥相呼应,体现了认识论与存在论视域里对小说与史诗的形式差异、以及对“时间体验影响人类心灵”的不同阐释。
1.作为认识论的总体性
卢卡奇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考察文学形式,将文学视作时代精神之镜像。“小说是这样一个时代的史诗,对这个时代来说,生活的外延总体不再是显而易见的了,感性的生活内在性已经变成了难题,但这个时代仍有对总体的信念。”[2]49“世界文学的第一部伟大小说就产生于基督教的上帝开始离弃世界的那个时代之初……在那个时代,世界内在的无意义显示出来……现存事物的强力发展到闻所未闻的程度,并引发了一场快速且无目的斗争,来反对正在上升的、还不可理解的、不能自我暴露又不能穿透世界的力量。”[2]93卢卡奇认为现代社会丧失了史诗时代的总体性,小说则是现代社会的绝对产物。小说试图再次寻找并建立本质和生活相统一的史诗性叙事形式,它既承担着找寻、整顿、重塑潜藏的生活总体性的重任,又肩负着为纷乱世界赋形的使命。正如学者唐干钧指出的,现代社会潜藏着召回总体性的可能,小说成为恢复社会总体性的根本力量。然而,小说常常堕入哀叹自身窘境的内心独白,以致解除个体与历史社会间的关联,导致了碎片化写作。《小说理论》第一部分凸显了史诗社会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对立。第二部分论述了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差异、作品主人公与世界间难以逾越的罅隙,表现出现代人对于史诗时代的惦念、对现代社会的不满以及对未来世界的思考、探索与憧憬,提出小说是现代人在孤立隔绝的世界中追寻意义的历程。
卢卡奇在《小说理论》开篇就以回溯式的寻梦来挖掘人类理想社会的原始形式。“对于那些极幸福的时代来说……心灵的每个行动都富有深意、圆融无碍:无论是在意识中,还是在各种感觉中,其意义都是圆满的。”[2]19-20卢卡奇笔下的古希腊时代是理想社会的样板,这一时代拥有精神原初的一元性及现代文化的难以复原的整体性。“希腊人形而上地生活于其中的领域……,其完整性构成了他们的先验本性,对我们来说这个领域已被突破……,在心灵与形成物之间、在自我和世界之间放置不可逾越的鸿沟……”[2]24现实生活与超验意义交融所形成的和谐整体成为史诗的形式特点。身处超验世界的古希腊人并未因其神圣性而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有所怀疑,人类可以自由出入神的世界。这个世界满盈着自由的形式与愉快的灵魂,孕育其中的史诗成为了卢卡奇心中理想艺术形式的代表。史诗是总体性统领下的历史哲学境遇的产物,是对一种完满世界的叙事,描绘了生活的“广博的整体性”,是由不同个体命运构成的统一客观世界。然而,身处现代社会的卢卡奇对史诗时代的怀念与向往,实则带有一种乌托邦式的空想。现代社会扩大了人类的交往空间,却无法容纳史诗,因为在现代社会里,本质世界与个体生命渐行渐远,缺少“和谐总体”滋养的史诗无法生存。而企图通过小说构建的虚拟王国来召唤现代人的总体性,这一不切实际的做法也是注定要失败的。从总体性的认识论对小说的建构,使得小说的理论面临着固化,认识论试图通过小说理解现实,将小说视为现实的一种反映,但忽视了小说具有的对现实的参与性与能动性。
2.对话的存在论意义
巴赫金论述史诗的篇幅相对较少,却在《史诗与小说》一章中点明史诗的“独白式”叙事结构。史诗中通常不排斥杂语,但杂语不只作为叙事的表达手段,往往还可能是被描述而非描述的对象。 巴赫金认为代表小说第一条修辞路线的叙事史诗,其创作立场是确定不变的。史诗作者所处的时代与史诗事件及人物所处的时代“横亘着绝对的史诗距离”[5]516,它的形象具有完成性。
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认为小说是史诗在总体结构上的一种倒退,小说的不同体裁形式被视为历史发展中的片刻实质。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超越社会生活形式小说”是一种面向新世界的理想小说类型。可惜的是,卢卡奇对陀氏小说的论述在书尾戛然而止,未能展开丰富论证。直至巴赫金的《小说理论》,陀氏的小说才大放异彩。巴赫金以音乐术语“复调(多声部)”总结陀氏小说的诗学特点,认为陀氏的“复调”小说挣脱碎片式的内心独白,指向一种书写的新维度。复调的本质是具有独立思想的众多意识间的平等对话,理论根基在于小说的对话理论。复调小说的主人公,不仅是作者描写的对象,还是具有自我意识和独立世界观的主体,作者赋予主人公以说出世界和其自身话语的权利。小说主人公之间、作者与主人公之间平等对话,不受作者意识的支配,仅仅统一于具体事件。“对话”是陀氏小说的一个主要特征,也是巴赫金小说研究的重点之一。“在长篇小说中,内在对话性成为创造作品形式的重要力量,对话性渗透到小说话语陈述自己对象的过程本身……”[5]64巴赫金认为小说中人与人进行交际和言语活动时是以话语为单位。一切话语都带有对话的特点,是对他人言语的应答,企盼自身获得回应。话语是历史上跨越时空具体存在的、活生生的多种语言,证明对话双方言语行为的存在。小说的话语既是叙述的语言,又是被叙述的语言,是叙述者语言意识和被叙述者语言意识的统一体现。所有话语浸淫在社会杂语中,不再是完全个性化的语言。巴赫金借助复调世界中的话语来追问存在,正如巴赫金自己所言:“存在本身在讲述,但要通过作家,通过作家之口。”[6]415
对狂欢化理论的溯源是巴赫金长篇小说话语研究的焦点。长篇小说的体裁源自一种在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民间节日(即嘉年华庆典)中的“笑”文化,具有“多声”和“狂欢”的话语特点[5]191。笑文化是一种民间世俗精神,它前承复调理论后续狂欢理论。该节日以广场上短暂的狂欢表演为关键特征,包含庞杂的群众戏剧到简单的个人献技,其间一切等级制度得以取消,禁忌解放,价值颠倒,人人嬉笑怒骂,放浪形骸,无惧一本正经的礼教,形成一种众声喧哗的场域。“广场上因此集中出现了大量的、变化的、非官方的狂欢话语,促生新的话语体裁。”[7]巴赫金企图以“狂欢”理论激活民间的世俗精神,以消解官方意识形态的片面严肃性,从而使个体赢得自由。在“我的话语和他人对话”的论争中“迫使世界说话,让它聆听世界自己的话语”[6]416。
1.卢卡奇时空观的认识论哲学
卢卡奇认为史诗和小说作为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以各自的方式理解、表达世界及其意义,其创造的文学征象具有相异的时空结构。世界虽是诗人的心象与赋形,但也留下时代精神的烙印,它反映了主体思想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互动关系及意识结构。他从史诗与小说的类型学研究出发,勾勒出不同文学形式的时空观,并由此窥视其间所透露的时代气质。以“总体性”为特征的史诗时代是不具备时间概念的,时光流转、四季更替都无法动摇由上帝主宰的世界的根基。永恒的时间、统一的文化充斥其中,世界是由精神灌注生命的有机的统一体,那时候心灵的道路与星空的地图重合为一;物——我、内——外之对立尚未被思维所捕捉。进入现代世界,上帝抽身离去,时间的概念被无限放大。小说作为破碎时代的镜像,首先表现为此在世界的破坏性力量。它在时空结构上表现为历史时间的旋踵即逝、无可把握,与史诗的超时空永恒相对。小说中的时空痕迹不啻达到了小说本身期许的统一性,其变动、绵延的过程在意识的自觉反思中转化为一种整合的媒介,从中映照出小说在没落时代所怀抱的“总体性信念”。在认识论的视野里,如果说史诗犹如理想的摹本,小说的面相始终是现实的折射。“时空观念”是小说形式的根底与主干,一切事件推进、情节迂回都是盘旋而上的藤蔓。虽然故事情节是小说的显象,但我们仍能在事件表面的起伏波动之下,感受到更深沉的时间之流在暗自涌动。小说的延续性与内在完整性,正是由这隐秘的时空线索所连通,揭示着存在的秘密。
2.巴赫金“时空体”的存在论意义
“时空体”可以视为巴赫金存在论思想的重要体现,“时空体”作为小说的外部形式,从头至尾贯穿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巴赫金认为在众多现代小说家中,只有歌德为这种真正的成长创造了时空体形式,但歌德的成长理念和时空体形式只能在拉伯雷的狂欢文化中得以延续。在《史诗与小说》一文中,巴赫金先从时间维度对“史诗时代”之乌托邦加以阐发:他将史诗时代归于“绝对的过去”,史诗世界神圣而不可篡改,且与后来的一切时代全然暌隔。“但正因为与一切后世隔绝,史诗的过去才如同一个圆圈,内部是封闭的、绝对的、完成的。任何的未完成、未解决的遗留问题,都是史诗世界不能容许的。”[5]77-78他首次将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置于密不可分的坐标之中,一同定位和阐释艺术作品。他将“时空体”定义为“文学作品中能够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彼此间的重要联系”[5]274。“时空体”概念本来自数学学科,巴赫金将其移植入文学领域,视为一种形式兼内容的范畴。在小说中,时空体是沟通现实世界和被表象世界的桥梁,具有从时空关联谛视社会的世界观、情节安排的功能场和全面可感的艺术形象的三层内涵。小说内部包含众多大小不一的时空体,每个大的时空体中往往集合了无数小的时空体,它们彼此相互交流。小说与现实生活的交流以时空体为媒介。普拉帕卡尔·恰指出,小说创作和读者阅读的时空体,与作者所属的时空体、读者所属的时空体彼此对话;表明时空体本身产生于艺术作品的外部世界、而对艺术世界产生影响、又高于艺术世界的复杂特征。在小说的时空体里,一个被洞察了的整体具象将空间和时间的象征统合起来,时间常常占据主导地位,它被压缩凝结转化为艺术中的可视之物;空间则愈发紧张,被拉入时间、历史、剧情的活动中去。空间彰显出时间的象征,也经由时间来认知、衡量。小说时空体的特点在于种种不同象征的交融。时空体作为小说形式兼内容的范畴,同时也是一种隐喻,它不仅关注时间和空间,而且几乎决定着小说中人物的形象。小说主人公的形象,常常是几近时空化了的。时空体从存在论的角度将作品体裁意义揉进社会经验,确立其重要性。它试图从历时角度梳理脉络进而确定作品的文学史价值。它的提出肯定了个体的真实存在,关注了人的具体形象,是关于人的主体性的一种探索。
在对小说“时空体”的研究中,可以发现巴赫金和卢卡奇小说理论的差异。卢卡奇将小说主人公的成长局限于封闭的个体心灵世界,成为一种有限的、个人意义上的成长。然而,“真正的成长理应伴随整个世界共同成长,其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8],这昭示着人类的存在立足当下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卢卡奇在构建小说理论时,不仅挖掘文学艺术的类型和体裁,还通过分析作品的形式进而探析产生该作品时代的性质,即“现代性”。他将小说中被疏离了的、孤独的主人公对应着现代社会中身心分裂的人类。同卢卡奇一样,巴赫金也将小说看作现代社会里唯一一种试图解决现代性危机的文学形式。西方传统的二元论思维体系加剧了现代人的精神异化和人格分裂。于是,卢卡奇和巴赫金怀着对现实社会的关切,开始批判反思启蒙现代性,且都导向一种以小说理论的构建来拯救被资本主义社会撕裂的人性,试图通过小说理论重塑人性的完整。二者的小说理论具有一种文化、历史、哲学辩证统一的整体指向,意图找寻一种可以从总体上应对现代性危机的文学形式。因此,卢氏与巴氏的《小说理论》不仅是文学理论著作,也是讨论现代性问题的理论著作。
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奠基于对和谐完满的总体时代的理解,他借“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在虚构的世界中召唤现代人的总体性。巴赫金的“复调”小说则是对西方现代性危机的有力回应。“小说不仅仅是诸多体裁中的一个体裁……一个处于形成阶段的体裁……是世界历史新时代所诞生和哺育的唯一一个体裁……小说是另一种性质的东西。”[5]506巴赫金指出小说与以往文学体裁之不同,旧有的文学体裁已随着传统时代的逝去而消亡,小说则成为新时代的产物。“小说所以能成为现代文学发展这出戏里的主角,正是因为它能最好地反映新世界成长的趋向……预示着这个文学的发展前景。”[5]509
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基于认识论,受制于哲学。他认为世界是被单独隔绝出来的认识对象(客体),他的小说理论具有审美反映论的特点。卢卡奇试图根据黑格尔对康德认识论的批判,来分析形式合理性的特征,卢卡奇把这个行为理论阐述的概念转换到了认识论的层面上。在卢卡奇看来,形式合理性在现代科学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卢卡奇认为理论还大有可为,甚至远远超出形而上学自身的要求。这就意味着,哲学不仅要在被设定为世界秩序的总体性思想方面有所作为,而且也要在世界历史进程以及这种总体性在历史上的发挥方面大显身手;总体性在历史上是通过具有自我意识的实践而发挥作用的。从事这种实践的人,通过哲学能够对自己在理性的自我实现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有所认识[9]。
卢卡奇和巴赫金虽在理论建构上有内在特征的交叉,但由于建构的路径差异,其理论的哲学底蕴不同。卢卡奇留恋于“逝者已矣”的怀旧情愫,巴赫金希冀于“向死而生”的他日光景。两人对小说的“形式”与“时空”的凝视揭示其理论建构具有的认识论与存在论差异。二者结合内部形式与外部形式的研究方法分析了小说体裁。卢卡奇认为小说的内部形式是“孤独的、有问题的主人公(个人)的冒险”[2]71,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则是对前者的回应。卢卡奇视小说的外部形式为具有时间起讫的“个人传记”[2]68。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则是对小说外部形式的拓展。对“功能”的关注进一步凸显二者关于的“历史哲学对文学艺术之影响”的不同立场。受黑格尔美学思想的影响,卢卡奇发现历史结构与文学形式的相互关联,但他未能在小说与历史之间建立一种本质的联系,《小说理论》中的历史是一种虚构的、超自然的演变过程,而非真实的历史。巴赫金的对话和时空体理论从存在论的角度把意识形态斗争的必然效用置于小说理论的核心位置,真正建构了一种“形式与历史”相统一的小说社会学。
概括来说,卢卡奇和巴赫金在各自的小说理论中构建了理论的话语体系,他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理论建构方式。卢卡奇哲学地做诗学,他的小说理论以既定的哲学观念为方法,其小说理论贯穿着总体性思想;巴赫金诗学地做哲学,他不是将小说装入一个哲学的框架中,而是通过小说的文本阐释建构了自身的哲学体系,挖掘了诗学具有的哲学潜力。他们的理论体系虽有所不同,但都希望通过小说理论参与历史的构建,以小说来回应现实社会,他们的理论建构中投射了他们对现实的强烈关怀。然而,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巴赫金的小说理论对现实的介入更为深入。相较而言,巴赫金给小说理论乃至哲学带来的影响更为深远。他在小说理论中所建构的复调、对话理论、杂语等,如今已深刻地影响了人文科学的各个领域,影响了我们对小说本身的理解。巴赫金的小说理论是对存在论的进一步发扬,超越了哲学。他提出意识的内在的社会性特征,必然要行之于外。他通过对话哲学阐发人的存在的形态及本质及一切活动。对话的开放使得小说的理论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过程中。正如钱中文评价巴赫金时所说,小说理论中的问题又暗中指向更高层面的文化思维倾向,解决这些问题,有助于研究者形成不断开放调整的理论结构。因而他的小说理论是一种兼收并蓄的人文话语。
卢卡奇与巴赫金通过理论建构了对小说的认知,小说不仅仅在能动地反映社会,小说理论建构起来之后,也不仅仅局限于小说本身,理论有自身的生命力,它潜在地塑造着我们对小说的认知。卢卡奇与巴赫金对小说的理解包含着对世界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影响了他们对小说的理解。卢卡奇的理论更深层地受到哲学观念的影响,如同柏拉图的摹仿论以其理念论为世界观,卢卡奇对总体性的认识离不开黑格尔哲学提供的观念,这就使得其理论具有局限性,限制了其自身的阐释空间。而巴赫金的诗学具有存在论的开放性,具有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因为存在论总是关联着阐释者的生存处境,阐释不是一次性的,存在论的阐释将读者视为小说意义产生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而认识论则以符合论为目标,理论的限度就是小说的限度。
只有从存在论的角度,小说与理论之间才能互动,小说与理论的互动就是理论与人的活动的互动,通过理论的建构,小说理论因而具有美学价值。小说理论是一种新兴的思想体系,其内部是单一与多元思维的相互竞争,一切现实活动、文化行为、理论话语,都能落脚于这个开放的思维体系,并不断发展、扩大这个体系。我们看到,小说在卢卡奇与巴赫金的理论视野里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小说的不同理论建构来自他们对现实的不同观察,理论的不同也与其所依据的哲学资源的不同有关,在此意义上理论本身就是一种世界观,代表一种对世界的观念。
从小说理论,我们可以发现文学理论不是一成不变,文学理论自身的发展构成了文学理论史的演进。文学理论受制于理论研究者自身的哲学思想,文学的发展固然引发了理论的更新,哲学思想的发展也促进了文学理论的自我变革。正如巴赫金所显示的,更为重要的是文学理论应该回到文本研究,文学始终是理论的源头活水,从文学内部建构的理论恰恰是最有生命力的。如果说,理论还有可能,那是因为文学还有可能,文学的可能性依据就在于现实世界是变动不居的,试图以一种理论一劳永逸地把握世界,是对理论与世界的封闭,只能导致理论的枯竭。一种理论是对另一种可能的遮蔽,这就使得我们对理论抱有开放性,一方面理论要不断发展,另一方面让不同的理论构成对话,在对话中推动理论的更新。理论的生命力只能来自对世界的回应,理论在试图理解世界的过程中不断发展。理论是我们参与现实的途径,只有在存在论的意义上,理论才能对现实进行建构,成为影响存在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