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姝君
事实核查(Fact-Checking)近年来在美国政界、学界以及传媒业界引起广泛的关注。事实核查的兴起与“后真相”时代的到来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变革,不同利益主体之间的话语争夺由传统媒体转到网络平台,新闻记者“把关人”(gate keeping)的角色正在弱化,传统媒体权威逐渐旁落。在多元复杂的舆论场内,未经核实的假新闻和虚假信息在网上大肆传播,政治人物在媒体上夸夸其谈而无需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受众习惯性地凭借立场和偏见对事物进行判断,真实淹没在层层虚假信息和假新闻之下,1Bennett W Lance and Livingston S, The Disinformation Order: Disruptive Communication and the Decline of Democratic Institutions,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33, no. 2, 2018, pp. 122-139.在这一背景下,西方新闻机构和媒体工作者运用新闻专业主义的逻辑,尝试创办事实核查网站或在主流媒体内开设相关栏目,通过对虚假信息或假新闻的核实满足公众对于真相的诉求和渴望。
与传统新闻机构为了减少报道失误而在刊发前对新闻内容进行核实的采编规范不同,当前被热议的事实核查指的是,通过对公众人物的公开表述及争议性报道进行核实,揭发政治人物言论的不实之处,或对刊出后的报道进行纠错,增加公众对政治人物和公共事件的了解,促使他们做出更加理智的选择。上述意义下的事实核查具有非党派性和非鼓动性的特点。2Graves Lucas and Glaisyer Tom, The Fact-Checking Universe in Spring 2012, https://www.issuelab.org/resources/15317/15317.pdf; Elizabeth Jane, Who are you Calling a Fact Checker? https://bit.ly/3BsZthb.尽管一些博客平台或政党组织也开展事实核查,3虞鑫、陈昌凤:《美国“事实核查新闻”的生产逻辑与效果困境》,《新闻大学》2016 年第4 期。但因为这些网络平台或组织具有明显的政治倾向而被新闻学界排除在事实核查的研究之外。4Dobbs Michael,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How Reagan Inspired a Journalistic Movement: A Reporter's Eye View, https://www.issuelab.org/resources/15318/15318.pdf.
西方国家的政治社会生态为事实核查在业界与学界的盛行提供了环境土壤,但从新闻业发展的历史脉络分析,事实核查也有其自身的源起,其本身的性质和特点也体现出新闻专业主义的变异与调试;与此同时,假新闻和虚假信息的泛滥是当前各国普遍面临的时代症结。以美国为参考,事实核查机构也在其他国家纷纷成立。在不同的政治环境和媒介体制下,事实核查的性质和功能也相应作出调整。基于此,本文通过梳理近十年来与“事实核查”主题相关的学术文献和研究报告,希望探讨以下问题:
1.事实核查在美国发展与勃兴的源起是什么?在虚假信息泛滥的媒介生态下,美国传统新闻机构为何接受并拥护事实核查?
2.作为一种新闻样式,事实核查新闻具备哪些属性和特性?其与西方社会传统的新闻理念有哪些联系与区别?
3.作为一种媒介运动,事实核查在由美国向全球拓展的过程中产生哪些嬗变?其发展趋势和特点是什么?
近年来,西方新闻业遭遇系统性信任危机,在政治生态趋向极化,新闻信息愈发碎片化的当下,假新闻和虚假信息呈现病毒式扩散的特点。事实核查在美国的率先兴起与其特有的传播实践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它在当下的快速发展也是西方新闻业对虚假信息滋生蔓延的回应。
新闻学界普遍认为,事实核查的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20 世纪80 年代美国新闻机构对政治竞选广告的监督和审查(adwatch)。选举过程中总统候选人的夸大其词以及竞选公关团队的过度包装让新闻记者意识到仅仅如实报道候选人的观点无法真实地呈现事件本来面貌,因此必须对政治言论的真实性进行核实 。1Amazeen Michelle A., Checking the Fact-Checkers in 2008: Predicting Political Ad Scrutiny and Assessing Consistency,Journal of Political Marketing, vol. 15, no. 4, 2014, pp. 433-464; Fridkin Kim, Kenney Patrick J. and Wintersieck Amanda,Liar, Liar, Pants on Fire: How Fact-Checking Influences Citizens' Reactions to Negative Advertising, 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 32, no. 1, 2015, pp. 127-151.
事实核查的进一步发展与互联网及博客新闻的兴起密切相关。“9·11”事件发生后,传统媒体针对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开展了一系列负面报道,众多博客平台对此进行批判,并对传统媒体的报道进行核查验证。这一媒介事件让人们意识到技术的发展已经改变了记者与受众之间的权力关系。在随后的十年间,作为一种信息传播手段,事实核查逐渐被美国非营利组织和政党所采用,用以推动政府的公开透明。2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
从事实核查的起源和诞生可以看出,事实核查与美国社会政治的波动密切相关。它的发展也是不同群体争夺对事实的定义和阐释,进而建构自身合法性的一种体现。特别是随着博客等新媒体的发展,技术的赋能使得事实核查在发展初期便具有一定的草根色彩,传统单向传播的“作为讲授的新闻”(journalism as a lecture)开始被解构,3Marie Machionni Doreen, Journalism-as-a-Conversation: A Concept Explica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2, 2013,pp. 131-147.呈现出多向、互动的网络逻辑。4Lowrey Wilson,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News Fact-checking Sites,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2, 2015, pp.1-19.传统媒体为了减少新兴的信息传播样式的威胁,也开始尝试将事实核查纳入报道实践中。
进入21 世纪,美国公众对大众媒体的信任度持续保持在低位。5Jones Jeffrey M., U.S. Media Trust Continues to Recover from 2016 Low, https://bit.ly/3BvUE6A.当政治生活所倚赖的组织机构的权威性不断降低,公共生活的理性讨论难度增加。与此同时,不断兴起的新兴媒体也在蚕食传统媒体的公信力。事实核查在美国的兴起可以理解为媒体机构和新闻从业者为了维护自身权威性、抵制政治或经济力量的侵犯而发起的一场媒介运动。6Amazeen Michelle A, Journalistic Interventions: The Structural Factors Affecting the Global Emergence of Fact-Checking, Journalism, vol. 21, no. 1, 2020, pp. 95-151.
在组织层面突出表现在相关事实核查机构的成立及规模化发展。2003 年,由宾夕法尼亚大学安纳伯格公共政策中心(Annenberg Public Policy Center)建立的事实核查网站“FactChecker.org”成立。2007 年,美国《坦帕湾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相继开设“PolitiFact”网站和“FactChecker”栏目,掀起了美国传媒界对事实核查的踊跃探索,“PolitiFact”还凭借对2008 年美国总统选举的报道获得普利策国内报道奖。1Adair Bill, PolitiFact wins Pulitzer, https://bit.ly/2WddTBR.
在个体层面,事实核查的兴起和发展离不开媒体从业者对“后真相”的自觉回应。卢卡斯·格雷夫斯(Lucas Graves)等人对美国新闻记者开展田野调查后发现,相较于满足受众及市场盈利的需求,新闻机构开展事实核查主要受到新闻专业主义的驱使,通过对新闻场域的修复,提升和促进新闻业的发展。2Graves Lucas, Nyhan Brendan and Reifler Jason, Understanding Innovations in Journalistic Practice: A Field Experiment Examining Motivations for Fact-Checking,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66, no. 1, 2016, pp. 102-138.西方媒体从业者希望在虚假信息泛滥的当下,推进“负责任的新闻界”的回归。3李丹林、曹然:《以事实为尺度:网络言论自由的界限与第三方事实核查》,《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
作为一种新闻样式,事实核查新闻借助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对西方新闻客观性的理念和实践重新定义,这不仅是新闻群体内部媒介常规的调整,4Reese Stephen D. and Shoemaker Pamela J., A Media Sociology for the Networked Public Sphere: The Hierarchy of Influences Model, Mass Communication & Society, vol. 19, 2016, pp. 389-410.也是“元新闻话语”(metajournalistic discourse)的重新阐释。具体而言,事实核查为受众如何理解新闻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性框架,同时也形成了一个争论场域,不同主体在这一场域内通过重新定义新闻的概念,确定新闻实践的边界和规范。5Carlson Matt, Metajournalistic Discourse and the Meanings of Journalism: Definitional Control, Boundary Work, and Legitima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26, no. 4, 2016, pp. 349-368.在开展事实核查的过程中,核查员不仅是新闻业务的实践者,新闻规范的示范者,同时也是对真实进行澄清和论证的主持者。6潘忠党、陆晔:《走向公共:新闻专业主义再出发》,《国际新闻界》2017 年第39 期。
历史上,美国新闻界经历过多次变革。20 世纪“客观性法则”的确立改变了19 世纪以来新闻界对政党的依附关系。新闻机构为了避免记者主观意识的干扰,开始以传递信息和告知公众为使命,客观性也成为西方媒体建构自身合法性的来源。然而,客观性法则只是一种规范性的理念和美国新闻界努力追求的目标,在实践层面面临着不断被异化的风险。随着这种“理想化”的报道准则逐渐成为一种操作化的程序并内化为记者的“职业习性思维”,客观性成了记者为避免批评与质疑而采取的“策略性的仪式”,这种“虚假的平衡”甚至会帮助掩盖社会权力本质上的不平等。7赵月枝:《传播与社会》,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89 页;Tuchman Gaye, Objectivity as Strategic Ritual:An Examination of Newsmen"s Notions of Objectivit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7, no. 44, 1972, pp. 660-679.为了改变这种局面,西方新闻业不断调试记者与报道之间的距离和关系。原有的描述性、速记式的新闻逐渐向解释性新闻转变。1Albæk Erik,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Experts and Journalists in News Journalism, Journalism, vol. 12, no. 3, pp. 335-348.事实核查新闻的特征之一即需要记者做出解释和判断。虽然事实核查新闻仍然坚持传统新闻界所认同的客观性理念,但其话语具备明显的解释和分析的特征。2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如果从新闻的知识特性分析,事实核查新闻是一种对事实内在逻辑和建构空间的进一步拓展。3郑忠明、江作苏:《作为知识的新闻:知识特性和建构空间——重思新闻业的边界问题》,《国际新闻界》2016年第4 期。
社会科学的理论来自实践,但其本身也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延续性。西方新闻学者所面临的理论问题是,如何把事实核查这个带有记者判断和解释的全新传播现象纳入传统的新闻客观性的概念之下。马克·柯丁顿(Mark Coddington)等人的方法是对新闻客观性做层次上的划分,他们认为传统的新闻记者强调专业客观性(professional objectivity),即记者的价值判断需要和事实相分离;而事实核查对外宣称的是一种科学客观性(scientific objectivity),即建立在科学研究范式的基础上,而非单纯地在各种反对意见中寻求“他说/她说”式的简单平衡。4Coddington Mark, Molyneux Logan and Lawrence Regina G., Fact Checking the Campaign: How Political Reporters Use Twitter to Set the Record Straight (or Not),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 vol. 19, no. 44, 2014, pp. 391-409.由此看出,事实核查所秉承的科学客观性,并非有悖于传统的专业客观性,而是新闻记者在继承专业客观性区分价值与事实的基本原则之上,运用科学研究方法做出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只判断“真/假”而不判断“好/坏”,是对专业客观性的进一步发展。
将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式与事实核查相结合已经成为美国业界的基本共识。5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 Graves Lucas and Konieczna Magda, Qualitativ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haring the News: Journalistic Collaboration as Field Repai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19, no. 5, 2015, p. 19.早在20 世纪70 年代,将数据统计应用于新闻报道中的精确新闻学(precision journalism)就已兴起,其发起者美国学者菲利普·迈耶(Philip Meyer)认为,传统新闻采集和加工的方式往往追求碎片化的、耸人听闻的信息,忽略了新闻事件所处的宏观社会环境和历史脉络,因此他主张通过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更好地实现新闻报道的准确性。事实上,精确新闻的功能之一即是核查验证某些论述,澄清社会上的错误认知。6肖明、丁迈:《精确新闻学》,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 年,第3 页。
事实核查的操作要求与精确新闻实践的路径一脉相承,也强调逻辑性、可验证性和可重复性。具体而言,事实核查建构科学性首先体现在筛查标准的公开和一致上,核查标准的统一有助于核查员客观而无偏见地挑选核查内容,当对前人的核查结果进行二次核查时,也便于获得前后一致的结果。其次,事实核查机构还会采取多层级的事实核查流程,当核查员完成核查报告的初步采写后,通常需要至少三位编辑的复核。事实核查还仿照定量研究中的量表呈现事实核查结果。比如,PolitiFact 采用可视化的真实度测量仪和针对政党或政治人物的承诺测量仪,分别用来测量政治人物论述的真实性、表态前后的变化和履行承诺的情况。1Holan Angie Drobnic, The Principles of the Truth-O-Meter: PolitiFact’s Methodology for Independent Fact-Checking,https://bit.ly/3rGE9jP.
传统西方新闻机构受到市场利润驱动,为吸引更多受众的关注,常形成一种竞争关系,这种竞争会催生出新闻内容和评论观点的多样性;2McManus John, A Market-based Model of News Produc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5, no. 4, 1995, pp. 301-338.同时为了报道安全,新闻记者群体之间也会形成相互借鉴的职业习惯。3Coulson David C. and Lacy Stephen, Journalists' Perceptions of How Newspaper and Broadcast News Competition Affect Newspaper Content, 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 73, no. 2, 1996, pp. 354-363.因此不同新闻机构和新闻从业者之间常存在一种异质性与同质性的矛盾和张力。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媒介生态愈发碎片化,新闻报道的同质性逐渐被打破。
相较之下,事实核查新闻更加看重不同机构之间核查内容的一致。如美国三家最大的核查机构之间会形成一种“伙伴关系”,他们不仅会对同样的内容进行核实,交叉引用彼此发布的信息,也会共同抱团应对外界对事实核查新闻的质疑与挑战。格雷夫斯将这种新闻分享(news sharing)行为理解为新闻业对自身的一种“场域修复”(field repairing)4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它指的是当某一职业场域的操作实践受到质疑或挑战,该场域内部在保持原有价值取向的前提下,通过调试行为方式而对该职业场域进行完善。5Graves Lucas and Konieczna Magda, Qualitativ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haring the News: Journalistic Collaboration as Field Repai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9, no. 5, 2015, p. 19.这种合作型的关系也外溢到事实核查机构与传统精英媒体之间,精英媒体的支持与合作也是事实核查机构构建自身权威性的重要方式之一。
分析事实核查新闻的特性可以发现,无论是对客观性的重新阐释和实践,还是突出科学性的操作方法,抑或是强调群体内部的合作,都体现了事实核查机构和从业者希望改变或调整当下撕裂的媒介生态,重建一套话语共识的理想。但是,这种规范式的理念在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拓展过程中却面临多重调试与变异。
当前虚假信息或假新闻已经成为民主国家普遍面临的症结,作为各国新闻从业者对虚假信息和假新闻的回应,事实核查在许多国家得到发展。根据杜克记者实验室(Duke Reporters Lab)的报告,全球范围内事实核查机构的数量已经从2014 年的44 个增加到2019 年的188 个。6Stencel Mark, Number of Fact-checking Outlets Surges to 188 in more than 60 Countries, https://bit.ly/3eQ0g1Y.这些机构多以美国为参照对象,还会直接向新成立的事实核查组织提供意见和建议。7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但在不同的政治社会背景和媒介体制下,事实核查表现出不同的发展形态。
格雷夫斯通过考察事实核查组织的隶属关系、成员背景、核查方法及任务目标,从新闻性、学术性以及公民政治三个维度,对全球范围内事实核查机构给出评分。其中新闻性指的是事实核查与传统媒体或新闻从业者的联系。由于依托于原有的新闻机构,新闻属性得分较高的核查机构相较其他组织可以吸引更多的受众关注,如附属于国家级报刊和国家广播电视网络。学术性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与高校或学术机构建立直接的组织联系;二是核查员会将新闻的专业性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相结合。“政府-公民社会”属性指的是事实核查机构在政治运动、社会运动和公共治理方面的立场,以及与政治、社会组织甚至是政党之间的关系。1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
从此前的分析可以看出,源起于美国的事实核查机构主要由专业的新闻记者所主导,这种核查机构会与政治团体的事实核查组织划清界限,同时与学术界和非营利组织保持密切联系。2Amazeen Michelle A, Journalistic Interventions: The Structural Factors Affecting the Global Emergence of Fact-Checking, Journalism, vol. 21, no. 1, 2020, pp. 95-151.根据杜克记者实验室2016 年的报告,美国事实核查组织90%是由专门的新闻机构或新闻院校创办。3Stencel Mark, Global Fact-Checking up 50% in Past Year, https://bit.ly/36THr9J.而在全球范围看,只有一半左右的事实核查机构是由媒体创立。4Stencel Mark, Number of Fact-checking Outlets Surges to 188 in more than 60 Countries, https://bit.ly/3eQ0g1Y.欧洲60%的事实核查机构是由独立的政治团体或者公民运动组织创立,其中主要分布在东欧和南欧。5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简·辛格(Jane B. Singer)从事实核查机构与受众的关系、核查机构的价值倾向以及资金来源三个维度考察,将核查机构分为“内创型”(Intrapreneur)和“创业型”(Entrepreneur)。前者指的是传统媒体为了应对新兴的媒体技术和新闻形态而创立的机构,其中59%是来自北美和西欧的核查机构;后者则多分布在新兴民主国家,主要包括非洲、东欧、中东、南美。6Singer Jane B., Fact-checkers as Entrepreneurs, Journalism Practice, vol. 13, no. 8, 2019, pp. 976-981.
西尔维奥·韦斯伯(Silvio Waisbord)认为,不同主体参与到原本由新闻机构主导的事实核查运动中,通过核查政治人物的表述或媒体的报道,促进理性的公民社会的培育,这代表了一种“新闻逻辑”的胜利,即虽然不同主体在身份、性质、组织形式、实践方式等方面具有多样性,但事实核查所代表的“新闻专业主义”是普遍接受的话语建构的工具。7Waisbord Silvio, Truth is What Happens to News,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13, 2018, pp. 1866-1878.尽管如此,事实核查形式上的“新闻逻辑”难以掩盖其不同参与主体之间实质上“政治逻辑”,如美国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参与了大量他国事实核查组织的培育。8Scott James M. and Steele Carie A., Sponsoring Democracy: The United States and Democracy Aid to the Developing World, 1988-2011,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5, no. 1, 2011, pp. 47-69.
美国事实核查成立的初衷在于通过对政治人物的公开言论进行核实,向受众提供更加准确的信息,以方便他们作出判断。随着更多主体参与到事实核查的实践中,事实核查的目的和诉求也更加广泛,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1.区隔或提升传统新闻机构的报道。在美国,事实核查与传统新闻机构开展了广泛的合作;而在其他国家,一些核查机构会刻意强调与传统新闻媒体的区隔,如墨西哥事实核查组织“Verificado”会刻意与传统媒体作区分,由此在受众群体中建构公信力。1Martínez-Carrillo Nadia I. and Tamul Daniel J., (Re)constructing Professional Journalistic Practice in Mexico:Verificado's Marketing of Legitimacy, Collaboration, and Pop Culture in Fact-Checking the 2018 Elec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3, 2019, pp. 2596-2619.一些核查机构则将事实核查的方法和手段引入传统媒体的新闻报道中。如非洲的事实核查机构“Code for Africa”强调运用定量数据分析进行事实核查,还会在传统媒体的新闻工作者中传授如何搜集数据、运用数据等。2Cheruiyot David and Ferrer-Conill Raul, “Fact-Checking Africa”: Epistemologies, Data and the Expansion of Journalistic Discourse, Digital Journalism, vol. 6, no. 8, 2018, pp. 1-12.
2.培育调动社会群体的公民意识。一些事实核查机构将培育公民社会看作他们重要的使命,希望通过对政治人物的监督和核查,推动建立更加透明、高效的政府,同时调动公众的参与,促进理性的对话讨论。核查组织将与公民的互动看作是他们的核心工作之一。3Martínez-Carrillon Nadia I. and Tamul Daniel J., (Re)constructing Professional Journalistic Practice in Mexico:Verificado's Marketing of Legitimacy, Collaboration, and Pop Culture in Fact-Checking the 2018 Elec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3, 2019, pp. 2596-2619.塞尔维亚的事实核查组织“Istinomer”最初是一个推动当地民主转型的公民社会组织,在仿照“PolitiFact”开展事实核查后,它的队伍开始壮大,并与其他公民运动组织形成了合作网络。4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
一些事实核查机构则以监督本国政府运行、曝光官员腐败行为为其主要诉求。如秘鲁的事实核查机构会在网络平台曝光本国政府高层的腐败行为,这些核查机构还会调动公众对政策议题的讨论,如位于乌克兰的事实核查机构“VoxUkraine”会在本国发起关于国内改革的公共讨论,进而倒逼政府信息透明。
3.成为影响他国舆论与政治的工具。事实核查的全球嬗变还表现在他们所关注的对象不再局限于本国国内政治体制或政府官员,还进一步上升到不同国家、不同意识的群体开展舆论宣传的工具。如位于格鲁吉亚的事实核查机构“Georgia’s Reforms Associates”强调对西方民主理念的传播,同时对“反西方”的舆论进行回击。以乌克兰事实核查机构“StopFake”为例,它创办于2014 年克里米亚危机期间,这一核查机构主要面向俄罗斯对乌克兰开展的舆论宣传进行核实和监督。美国的事实核查机构关注的是具体的政治论述,但前提是认同传统新闻机构报道的准确性。但“StopFake”是寻找证据阐释他国新闻报道的误导性;他们还将培育民众批判性思维作为一项重要工作。相较而言,美国的事实核查旨在促使政治人物对民众保持诚实,而非对抗由政府所主导的系统性的宣传机器。1Haigh Maria, Haigh Thomas and Kozak Nadine I., Stopping Fake News: The Work Practices of Peer-to-peer Counter Propaganda,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14, 2018, pp. 2062-2087.
为了体现核查实践的无偏性,美国的事实核查新闻强调社会科学方法的运用。但随着这种信息呈现方式被其他国家的组织机构采用,事实核查的实践方式变得更为多样,甚至与最初的事实核查新闻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实践逻辑。
在操作流程方面,美国核查机构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不同核查机构针对同一事物的核查经得起二次验证,他们也以此来彰显核查过程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一些非政府组织成立的事实核查机构认为,对已经被核查过的内容进行二次检验是低效且无意义的,这一“多此一举”甚至会招致政治人物的干涉。呈现方式方面,美国的事实核查机构倾向于以长篇的解释性报道呈现核查结果,核查员在引用多方专家信源后得出结论,以此表示流程的严谨性;但一些核查机构则认为读者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冗长的报道上,因此他们倾向于简短的报道方式,如英国的核查机构“Fact Check”的核查结果通常只有几百字,通过简短而有力的核查内容吸引受众关注,进而影响政策决议。2Guerrini Federico, From Traditional to Online Fact-Checking, https://bit.ly/3zrA4Cv.
从事实核查操作方式的变异可以发现,实践的多样性实际上是科学性原则在不同环境下的具体呈现。他们会因参与主体的属性、核查组织的诉求以及对科学性理解的不同而对源起于美国的事实核查方法进行调试。
美国与西欧的核查机构多依附于传统媒体和传播院校,他们的资金来源也多依靠这些机构。而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创业型核查机构则拥有多种资金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核查机构保持自主性和专业性,但同时这些机构也因缺乏稳定的资金来源而使长远发展面临挑战。
这些位于美国之外的事实核查机构多表现为创业型机构,其资金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慈善机构或个人捐款,如在欧洲事实核查机构中有半数依靠慈善基金或国家资助基金。3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盖茨基金会和国际新闻记者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Journalists)是非洲的三家事实核查机构的主要资金来源。4Cheruiyot David and Ferrer-Conill Raul, “Fact-Checking Africa”: Epistemologies, Data and the Expansion of Journalistic Discourse, Digital Journalism, vol. 6, no. 8, 2018, pp. 1-12.二是媒体同行、学术机构或大型互联网平台,如Google、Facebook会与事实核查机构开展合作,进而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三是来自美国政府的直接或间接资助,通过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在线平台查阅近年来的资助项目可以发现,在 2015—2019 年间,这一机构对具有事实核查属性的组织所投入的资金至少达上千万美金。
事实核查在美国率先出现有其自身的历史背景。近年来,西方国家在政治上愈发对立,以收入、族群、地域等标准划分的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撕裂逐渐加重,传统的新闻业所倡导的客观性和平衡性报道逐渐沦为程序性的仪式,不仅无力让公众相信真相、消弭分歧,反而被认为是某些特定社会群体和政治集团的传声筒。网络技术进步引发的传媒革命,又极大地加剧了上述问题,传统媒体自身也面临着信任危机。在这一背景下,事实核查的出现可以被视作新闻行业“自救运动”的一个部分。但是,在实践过程中,事实核查却在方法上面临质疑,在具体操作程序中作出妥协,其效果如何学界还无法得出一致性的结论。
与此同时,全球化中的事实核查不等于美国的事实核查。在事实核查的全球性嬗变过程中,事实核查的内涵和外延随着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更加丰富,虽然在美国之外,不同国家的事实核查机构在组织构成、目标诉求以及资金来源方面呈现出多样化,但他们普遍以新闻专业主义所强调的真实、客观为理念。传统新闻机构和媒体从业者也乐于与非新闻从业者分享这种合法性的权威,并形成一股全球化的事实核查运动。但同时,上述理念在各自政治社会背景下具有差异化的意涵。在不同的政治体制、媒介传统以及他国力量多重因素的作用影响下,核查机构对何为真实,由谁来定义真实以及对真实进行探求的目的有不同的解读。从宏观层面来说,事实核查跨国运动的主导权与规则制定权仍然由美国所掌控。在事实核查向其他国家,特别是新兴民主国家扩散的过程中,美国在这些组织的资金来源、人员培训以及操作化程序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