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淼榕 杨 君
伴随着传统消逝与秩序解体,现代社会正面临着分化和失衡的风险。制度碎片化引起了日常生活的嬗变,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面对种种制度的不确定与多重化的自我选择,“我”容易丧失本体安全感与信任,陷入危机之中。作为意义与经验的来源,“身份认同”逐渐上升到“存在性问题”的高度,有必要对其加以重新审视与深刻理解。学术界一般认为:“身份认同”一词对应“identity”和“identification”两个英文单词。它们都源自于拉丁文词根idem——“同样的”,原义指向内在的一致性与确定性。①钱超英:《身份概念与身份意识》,《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由于术语本身词义丰富,在使用时模棱两可、充满歧义,造成了一系列迷思和困扰。因而布鲁贝克(Brubaker)和科博(Copper)主张超越这一术语——“并非以设想的普遍主义之名,而是以社会分析与政治理解所要求的概念清晰的名义”。①RogersBrubaker,FrederickCooper,“Beyond‘Identity’,”TheoryandSociety,vol.29,no.1(February2000),p.36.
在演变为“身份认同”之前,identity 指的是“同一性”。早在17世纪,笛卡尔(Descartes)就将“我想,所以我是”②[法]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7页。(通常也被译为“我思故我在”)视作他信奉的第一条哲学原理,人类理性的力量得以承认,掀起了后来者对主体同一性的探究热潮, 比如洛克(Locke)、休谟(Hume)等讨论了“人格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问题,即人如何在流动不居的外部世界中,在永不停息的时间流逝中保持人格的连贯性与稳定性,实现“同一”。洛克提出意识的连续性形成了同一的人格。③[英]洛克:《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09页。而休谟则宣称:同一性是知觉观念在想象中联结成的整体。④[英]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85页。尽管“同一性”指的是一种自反关系,与认同并非一回事,但是哲学家的思辨为现代认同研究的开展奠定了主体性基础。
20世纪50年代,心理学首先将学科内涵灌注于形式化的同一性概念之中,“identity”被用于揭示社会影响下的“自我”发展——个体如何在时空变化中,通过与社会力量的相互作用,内在地确定处于发展中的自己是同一个人,并且意识到人格的独特存在。紧接着,“identity”进入了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视野,此时“认同”成为比“同一性”更恰当的译法。20世纪60年代后期美国社会心理学与欧洲社会心理学对“认同”开展了不同的诠释。前者以社会学为取向,根据符号互动论理论假设,提出了在社会情境下的“角色认同(role identity)”的概念,麦考尔(McCall)和西蒙斯(Simmons)认为角色认同是对社会网络中所对应的角色期待的内化。⑤Stryker Sheldon,“From Mead to a Structural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nd Beyond,”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vol.34,no.1(April 2008),pp.15-31.伯克(Burke)等发现了外在角色转化为内在认同的动力机制——“人类试图将投入和身份标准匹配”。⑥[美]乔纳森·H.特纳:《社会学理论的结构》,邱泽奇、张茂元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357页。后者以心理学为取向,着眼于群体成员资格获得,提出了“社会认同(social identity)”这一术语,指的是“源于伴之以情绪的、评价的以及其他心理相关因素的社会群体或类别的成员身份而形成的个体自我概念的那些方面”。⑦[澳]约翰·特纳:《自我归类论》,杨宜音、王兵、林含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1页。社会认同研究采用非还原主义的策略,重视群体符号边界建构的认知机制,将群体资格获得视为个体产生群体认同的源泉与开展行动的依据。
与identity有所不同的是,identification偏重产生认同的内在机制、过程面向。这一术语早前被心理学精神分析流派的鼻祖——弗洛伊德(Freud)使用,通常被译为“认同”或“自居”。19世纪末他在对癔症的研究中,将identification看作源自本我(id)冲动下的一种病理机制或心理防御机制,即潜意识中对他人的模仿,把自己放在其他人的位置上。从20世纪初开始,弗洛伊德逐渐将这一病理机制视为一个普遍的心理过程,重视其对个体社会化的作用。20世纪30年代末期,新精神分析学派创立,identification得到了进一步的阐述与修正,被视为客体—自体分化中较为成熟的、带有更多选择性的一种内化作用。鉴于identification强调“他者”的重要性,这一术语受到美国社会心理学的青睐,指向个体在群体所构成的社会框架中如何内化社会情感与态度。20世纪50 年代,受符号互动论影响,富特(Foote)主张:identification“作为一个过程,它始于命名(naming);其结果为不断发展的自我概念——重点在于联结,即得到重要他人的认可”。①Nelson N.Foote,“Identification as the Basis for a Theory of Motivation,”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16,no.1(February 1951),p.17.到80年代,豪格(Hogg)等延续欧洲社会心理学的研究传统,进一步使用“social identification”强调群体认同形成与转化的内部机制,即社会如何以群体为中介赋予个体自我概念。
经过心理学(含欧洲社会心理学)学科的发展,从个体认同到群体认同的进路清晰、鲜明。霍顿(Horton)在对成员身份与政治义务的关系研究中指出“我们的自我理解和他者理解我们的方式,从根本上讲被各种社会背景或社会实践所决定及限制,其中包括我们在特定社会群体中的成员身份,而这种身份构成了我们的生活”。②Horton J., “In Defence of Associative Political Obligations:Part Two,” Political Studies, vol. 55, no. 1 (March 2007),p.10.“特定社会群体中的成员身份”指向政治支配与服从的等级形成基础以及既定的社会分类体制,主要对应着政治学、社会学学科的研究领域。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社会认同”在以上两个学科中有着不同的应用与拓展。政治认同指的是“一个人感觉他属于什么政治单位(国家、民族、城镇、区域)、地理区域和团体,在某些重要的主观意识上,此是他自己的社会认同的一部分”。③[美]罗森堡姆:《政治文化》,陈鸿瑜译,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97页,转引自胡艳蕾、李晓明:《当前我国中产阶层政治认同与文化重建》,《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6第4期,第60页。社会学领域中的身份认同意味着“主体对其身份或角色的合法性的确认,对身份或角色的共识及这种共识对社会关系的影响”。④张淑华、李海莹、刘芳:《身份认同研究综述》,《心理研究》2012年第1期,第21页。社会群体类别划分可以追溯到韦伯(Weber)的“身份群体(status group)”概念和马克思(Marx)的“阶级(class)”概念。
总之,身份认同泛指“个体或群体因某一称呼(name)而被人所知,也能用来指代以称呼或一整套文化特征为标记的可区别的特质,这些特质一起组成了一个更大的现实,于是个体或群体就这样被确定下来(is identified)”。⑤Philip Gleason, “Identifying Identity: A Semantic History,”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 69, no. 4 (March 1983),p.930.身份认同内涵的丰富性使其一方面突破了传统的学科界限,有望形成高度整合的学术研究领域;另一方面也存在碎片化的危机。只有充分厘清身份认同研究的多学科视野,才有可能促进理论沉淀与积累,从而获得长足发展。
心理学视野下的身份认同研究可以分为个体与群体两个层面。从抽象的主体存在到具体的人格形成,最初的认同表现为个体“同一性”,意味着对稳定、统一和连贯的“我”的定义。与此同时,个体也属于群体成员,认同具有集体性维度,包含着超越个人意志的规范。群体认同引起了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兴趣,致力于探寻群体成员资格的心理获得机制。
个体层面的身份认同可追溯近代哲学对主体意识的研究。身心二元论将主体定义为“纯思的自我”,哲学意义上的认同以“同一性”面貌出现,建立在主体这样一个与生俱来的、持续一致的、稳定不变的“中心”之上,是与时空无涉的静态结构。而后,心理学的研究充实与发展了哲学抽象空洞的“同一性”概念,心理学家借助自我同一性(ego identity)与自身同一性(self identity)解释个体人格的形成与发展。
20世纪50年代新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森(Erikson)率先以生命周期为坐标详尽而系统地阐述了八个阶段的“同一性(identity)渐成说”,并发明了“同一性危机(identity crisis)”这一术语,即“有活力的(vital)人格能经受住任何内外冲突,在每一次危机之后再度出现而且逐次增强统一感”。①[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孙名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62页。可见,这里的同一性指的是具有本原连续性(genetic continuity),且符合渐成性原则(epigenetic principle)的人格形成。②E.H. Erikson,“The Problem of Ego Identit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vol. 4, no. 1(February 1956),pp.56-121.因而,同一性既是一种结构又是一个过程。埃里克森重点关注“自我同一性”,是对儿童期认同(identification)作用的一种选择、强化与完形。后来他也提及“自身同一性”。自我(Ego)与自身(self)的重大区别在于自我指向个体内部力量;而自身相对于他人、经验中产生,此时“我”作为一个多元化的客体对象而存在。因而,自身同一性是“客体我”整合的结果。
后来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同一性渐成说”进行了修正与发展。玛西亚(Macia)关注自我同一性的内涵,根据承诺、投入两个维度,区分了四种同一性状态,分别为达成(achievement)、延缓(moratorium)、早闭(foreclosure)和弥散(diffusion),反映了在应对心理社会任务中自我同一性形成的个体风格。③James E.Marcia,“Development and Validation of Ego-identity Status,”Journal of Personality&Social Psychology,vol.3,no.5(May 1966),pp.551-558.卢文格(Loevinger)的学说被称为“发展的类型学”,他把自我发展定义为结构转化,自我起到了在自身与世界之间建立定位的决定性作用,根植于社会背景之中。卢文格提出了自我发展的序列,从“前社会阶段”一直到“整合阶段”。整合阶段接近“自我实现”,包含同一性观念的加强。④[美]简·卢文格:《自我的发展》,韦子木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页。而凯根(Kegan)创立的“结构—发展”理论(Constructive-Developmental Theory)以主客体平衡的演化活动考察自身同一性,将之理解为在意义建构(meaning-making)中寻求自身界限的过程:演化中自身不断地从外部世界中分化出来,从最初的“一体化自身”持续产生“质变”,最后达到重新平衡,发展为“个人间自身”,⑤[美]罗伯特·凯根:《发展的自我》,韦子木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1999年,第102页。独特的同一性被创造出来。
埃里克森及其追随者围绕自我、自身、同一性开展了一系列研究,实质上是将历史、社会的宏大语境镶嵌于微不足道的个体身上。作为个体对身份的自觉意识,“同一性”的意涵逐渐被“身份认同”所替代。
单纯人格发展意义上的“同一性”侧重研究个体内部,在解释群体意识与集体行动形成时显得苍白无力,与宏观社会变量互构的立场不足。20世纪60年代末,欧洲社会心理学体系中的社会认同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应运而生,推动身份认同研究不断超越个体水平。社会认同论奠基于泰弗尔(Tajfel)团队对“人际—群际连续体”和“最简群体范式”的实证研究。他们发现:社会范畴(social categories)反映了社会的结构性特征,而认同使得处于同一范畴的个体结合为人类群体(human groups)。
该理论首先包括由社会归类(social categorization)、社会比较(social comparison)构成的社会认同过程(social identification)。社会归类即社会范畴化,是形塑内外群符号边界的基本工具,成员因刻板化感知而形成有共同特征的“我群”概念,进而产生对“我群”的归属。而社会比较建立在积极区分原则之上,“积极区分是为了满足个体获得积极自尊的需要”,①张莹瑞、佐斌:《社会认同理论及其发展》,《心理科学进展》2006第3期,第477页。并且使得群际特异性最大化。社会归类和社会比较通常协同发挥作用,成员由此形成对群体身份的进一步确认。不难发现,在社会认同过程中,“求同”与“存异”同时发生,布鲁尔(Brewer)据此提出了最优区分性理论(Optimal Distinctiveness Theory)②Marilynn B.Brewer,“The Social Self:On Being the Same and Different at the Same Time,”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vol.17,no.5(October 1991),pp.475-482.,即在具体社会情境中,将“求同”与“存异”两者保持在相等的水平才能达致最优的认同状态。其次,社会认同论的独创性构念还在于对认同重构(reconstruction of social identity)现象的解释。那些“被比下去”的低地位群体可能通过一系列行动策略加以应对,致力于寻求新的群体资格,进而引起宏观社会结构的变化。这些行动策略依据主观信念结构,可分为社会流动(social mobility)和社会变迁(social change)。③[澳]迈克尔·A·豪格、[英]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会认同过程》,高明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页。社会流动是基于“群体边界渗透”的信念而形成的个体策略,即成员“退出”原来隶属的群体,“穿越”至相对更高地位的群体。相反,如果群体成员认为“群体边界不可超越”,就更倾向于采取集体行动提升所属群体的社会地位,称为“社会变迁”。
随后,特纳(Turner)发展出“自我归类论(Self-Categorization Theory)”,将“群体”定义为“心理群体”,重视群体形成的主观性,并构造了“元对比原则”(meta-contrast principle)阐明社会归类的心理过程。他发现了“个体自我觉知去个性化”这一群体认同获得的认知机制。④[澳]约翰·特纳:《自我归类论》,杨宜音、王兵、林含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3页。进而,“群体成员资格”与政治共同体、社会共同体相结合,“身份认同”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政治学与社会学的研究视野。
众所周知,当代政治学围绕着个体、群体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存在古典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争,这两大流派持有不同的身份认同观。古典自由主义立足于抽象的、先验的自我,主张个人权利优先,排除了任何归属某社群的可能性。当代自由主义对这一观点进行了修正,相较于“自由”更为重视“平等”,并以中立性为核心原则。另一方面,社群主义围绕“共同善(common good)”的理念,强调公共利益优于个人权利,主张“原子式的个人主义不可能成立,每一个个人都有他所属的社区和团体,他的自我认同不是可以任意选择的,而是被赋予的”。⑤刘军宁等编:《自由与社群》,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7页。本文遵循社群主义的思路,主张经由心理过程而产生的社会群体倾向于通过群际竞争追求地位的合法性,于是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之间建立起因果联系。如此一来,认同研究逐渐发展为政治学对权利与治理的阐述。最初,以文化为特征的族群认同作为原生的政治力量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影响;随后,基于政治需要的群体认同具有强烈的建构性与策略性,族群认同与国家公民认同之间出现了不小的张力;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公民、族群、宗教、阶级等身份烙印混杂显现,极易引发多重认同之间的分裂与冲突,造成治理难题。
政治学研究的单位往往不是个人,而是群体。由于对群体边界的基本假设存在不同的见解,认同由此出现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之争。其中本质主义认为群体认同是天然拥有或生成的,以既定文化属性为群际边界,进而呈现出通过群体运动追求公平正义的政治图景。与本质主义相呼应,族群认同原生论(Primordialism)主张族群(ethnic group)是一种缘于血缘、世系等天然纽带的古老群体形式,族群文化身份根深蒂固,被赋予后很难改变或否认。①左宏愿:《原生论与建构论:当代西方的两种族群认同理论》,《国外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
追根溯源,族群可以理解为滕尼斯所谓的“共同体”;在共同体内部,格尔茨(Geertz)发现——“这些血缘、语言、习俗及诸如此类的一致性,被视为对于他们之中及自身的内聚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有时是压倒性的力量”。②[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308页。基于对“压倒性的力量”的认可与接纳,成员产生了依附感、归属感与忠诚感,建立在整体文化标识之上的族群认同生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移民人口大量增加,“多族化”逐渐成为民族国家的普遍现象,原生族群认同出现一定程度的危机。以美国为例,《1965年移民与国籍法修订案》通过后,美国迎来了新一轮的“移民潮”,对移民而言,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③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外国文学》2004年第2期,第38页。移民群体可能产生的混合(杂糅)身份认同(hybrid identity)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在这种混合身份认同中,“熔炉”(melting-pot)曾经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移民同化研究的主流话语。但事实证明,它终究是一个神话,相较之下,主张“亚文化与中心文化和谐共生”的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multiculturalism),即“马赛克模式”或“织锦模式”更接近现实,与我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描绘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④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不谋而合,勾勒了多族群文化的融合路径。
显然,族群文化身份是文化多元主义兴起的重要动力,而文化多元主义带有明显的政治诉求,族群可看成一种原生性的政治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各族群之间的关系离不开具体政治场景,族群认同的存在只在特定场景中方能凸显其政治意义,通常表现为被压迫的群体经由抗争来改变统治的制度结构,达成有利于自身的政治目的。在这一互动过程中,族群认同超越了原生实体的界定,显示出一定的社会建构性。
韦伯(Weber)早就断言:“族群是一种激发对共同的种族渊源之信仰的政治共同体”。⑤[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生活(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3页。巴斯也认为族群认同的实质是边界的维持。①[挪]弗里德里克·巴斯:《族群与边界》,高崇、周大鸣、李远龙译,《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作为身份认同建构主义倾向的一种具体表现,族群认同建构论(Constructionism)认为“族群的形成无法从族群的文化质料基础中导出,而必须归结到社会条件的基础上,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和分配则可以解释族群认同的形成、维持与变迁”。②左宏愿:《原生论与建构论:当代西方的两种族群认同理论》,《国外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第111页。于是,这一认同越来越多地被置于民族国家政权建设视角下加以考察,与公民身份“不期而遇”,构成了双重身份(Dual Identity)。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公民身份(citizenship)成为了重建国家、整合社会的政治方案。公民认同作为理性化社会的认同纽带,与族群认同往往处于从竞争到平衡的复杂互动之中。站在民族国家的立场上,吉登斯(Giddens)认为,“族裔的和公民的两种要素之间有时不和谐但却是必要的共生关系”。③[英]安东尼·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良警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18页。
公民身份经历了从古典到现代的演化,现代意义上的公民身份主要来自于马歇尔(Marshall)的开创性贡献。1949年马歇尔在剑桥大学的讲座中提出:“公民身份是一种地位(status),一种共同体的所有成员都享有的地位”。④[英]T.H.马歇尔、安东尼·吉登斯:《公民身份与社会阶级》,郭忠华、刘训练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页。福利国家通过政治、法律、社会三个层面的制度设置与价值观的共享赋予个体正式的一致的成员身份,包含权力与义务的集合。公民认同超越了族群等分类,体现了个体对国家这一政治共同体的归属,旨在消解族群认同,力图去除“族群”这一社会范畴,把族群成员转变为国家公民,以实现更大意义上的社会团结。然而,经过多年实践,体现公民身份根本原则的福利国家并未创造一个充分平等的社会,经济社会资源分配不平等造成了层级化的公民身份体验,少数族群依然感受到来自主流文化的排斥与歧视。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边缘族裔、少数民族、移民等以族群为单位,争取国家承认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cs)愈演愈烈,身份主张除了自我表达外,更涉及严肃的政治事务⑤[美]查尔斯·蒂利:《身份,边界与社会联系》,谢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22页。。泰勒(Taylor)强调“承认的政治”是一种以普遍潜能为基础的差异政治(politics of difference)。⑥汪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04页。身份政治有别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立场的集体利益抗争模式,追求的是维持族群独特性的权利。在抗拒与博弈中,族群认同容易导致区域自治与地方主义,破坏以公民身份为标识的国家政治认同的内在纽带。
面对法理政治与文化传统之间的张力,福山(Fukuyama)相信:“身份政治会导致分裂,但是也将促进整合”。⑦Francis Fukuyama, 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 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183.按照他的观点,身份政治的解决之道理应回归更具包容性与公正性的公民身份与国家认同。金利卡(Kimlick)倡导少数群体权利,认为族群的诉求是“对整合条件的修正,而不是对整合的抵制”,⑧[加]威尔·金利卡:《多元文化的公民身份——一种自由主义的少数群体权利理论》,马莉、张昌耀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8页。主张从国家层面建构“群体差别公民身份(group-differentiated citizen-ship)”。卡斯特(Castells)揭示了公民身份认同的内部分形,他意识到目前公民身份的合法性认同(Legitimizing identity)正面临重重危机,涌现出包括族群认同在内的种种抗拒性认同(Resistance identity),而出路在于寻求全面社会转型的规划性认同(Project identity)。①[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06年,第413页。再者,在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下,女性主义、黑人民权等新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群体身份话语被全面政治化,对现代国家治理能力提出了全新的考验。更为严峻的是,不可逆转的全球化趋势加强了国家、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群体身份的复杂多重化状态使得认同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20世纪末期贝克(Beck)提出将“全球化”作为“制度转变”的新名称②[德]乌尔里希·贝克、哈贝马斯等:《全球化与政治》,王学东、柴方国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3页。,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国界藩篱被打破,流动的个体由此被纳入带有政治色彩的不同社会范畴,群体身份不再囿于特定的族群、文化、制度等所形成的一国格局之中,认同走向离散化与复杂化,传统和现代性交织在一起。仅仅局限于民族国家范围内的正义原则已难以处理身份认同多重化困境。
作为对上述困境的应对,学界发现或提供了两种普遍性政治解决方案。第一种方案为身份选择的地方化,实行“排他性认同”,指的是通过强调本群与他群之间的差异来彰显自身。③[英]巴里·布赞:《全球化与认同:世界社会是否可能?》,王江丽译,黄德远、崔顺姬审校,《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排他性认同的极端形式便是阿马迪亚·森(Amartya Sen)所谓的“单一性幻象(the illusion of singularity)”,即个体仅仅拥有一种群体归属,这一群体赋予个体唯一的身份④[印]阿马蒂亚·森:《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李风华、陈昌升、袁德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7页。,以此鼓动群体间的对抗,可用来剖析原教旨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反抗运动、隔离运动连绵不绝的暴力现象,比如2001 年“9·11恐怖袭击”事件。在全球化进程中,以群体身份为基础的群际对抗方式更加激烈,诉求更加多元,容易导致民族国家治理体系遭到破坏,于是以“反全球化”为鲜明旗帜的“新身份政治”崭露头角。
第二种方案是身份选择的普世性,推崇“包容性认同”。包容性认同通过设定易于获得的成员资格标准来实现⑤[英]巴里·布赞:《全球化与认同:世界社会是否可能?》,王江丽译,黄德远、崔顺姬审校,《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比如康德(Kant)所提出的“世界公民权利”、“永久和平方案”,与中国古代的“天下主义”、“世界大同”思想,两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20世纪的全球化过程无疑刺激了普世性身份的想象,强调尊重人类多样性的世界主义逐渐发展为一种“包容他者”的政治方案⑥杨君、曹锦清:《全球社会的想象:从世界社会到世界主义》,《社会建设》2020年第4期。。哈贝马斯(Habermas)关注建立在世界公民意识之上“后民族民主”。贝克主张全球性的经济发展应与全新的文化与政治前景结合在一起,他构想了“亚政治”这一世界主义的政治形式,⑦杨君:《现代性、风险社会与个体化的世界想象》,《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亚政治”具有普遍容忍的特征。
事实上,上述两种方案并非零和关系,具有独特性的地方性身份和属于全人类的普世性身份动态、持续地交融,形成第三种可能性——“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吉登斯将之作为现代性的后果。作为与“在地化”的复杂联结,“全球化”是“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这种关系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彼此相距遥远的地域连接起来,即此地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许多英里之外的异地事件而引起,反之亦然”。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56―57页。这意味着每一种地方性身份都有可能在保持自身独特性的基础上,适应并加入到全球化的流动中,实现全球化认同与在地化认同的高度粘合、辩证统一,最终有利于全球治理的顺利推进。
如前所述,群体层面的身份认同在政治学中的应用研究以原生群体内在的、统一的文化身份作为起点,继而围绕因权力冲突和工具性需要而建构形成的政治组织展开论述。在社会学领域,认同研究从心理学层面对内部认同机制与过程的关注转向对“身份”这一群体外在化标识及其变化的重视,进而从制度安排与社会流动两个角度探讨面对社会身份系统的剧烈变化,群体如何在当下的社会结构中回应身份归属问题,进而反作用于社会秩序,实现新的社会整合。
社会学将身份系统的基本功能定位为——“对社会成员所处的位置和角色进行类别区分(category),通过赋予不同类别及角色以不同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在群体的公共生活中形成‘支配—服从’的社会秩序”。②张静:《身份认同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页。可见,社会学通常将“身份”外在化为与社会秩序息息相关的社会类别,而真正连接分类与秩序之间稳定关系的是个体与群体对于社会分类的实践与认同。③陈越柳:《分类与秩序:群体认同的行为基础与现代困境》,《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换句话说,当社会成员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对群体身份的外在标识及其合法性开展认识并作出选择时,认同得以生成,整合秩序得以建立。
根据社会学取向的社会心理学流派——符号互动论的观点,个体经由自身内化社会角色所包含的期待,将之作为行动的参照,由此产生认同。继而斯特赖克(Stryker)创立了认同理论(Identity Theory),刻画了认同在社会互动中的多维化特征:由于个体在社会文化背景中占据不同结构位置,因而自身具有多种角色面向,对应着个体的多重认同,继而产生“认同显要性(identity salience)”,即在互动情境中产生某种认同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受到个体责任担当(commitment)的重要影响,最终形成认同的显要序列(salience hierarchy),个体按照在显要序列中处于较高位置的认同开展社会行动。从社会互动来看,多重角色认同成为“连接社会结构和个人行动的一个关键概念”。④周晓虹:《认同理论:社会学与心理学的分析路径》,《社会科学》(上海)2008年第4期,第48页。
当然,社会学并不满足于将“身份”概念限定于自身与他者的互动关系,更为重视“身份”所反映的整体社会的价值模式与分类标准。早在学科形成时期,韦伯就提出了著名的“身份群体”概念,将“身份”理解为在社会等级中所处的位置,其分类标准为权力、财富和声望,韦伯旨在借“身份群体”来阐释他的社会分层思想,他对“身份”的理解具有浓厚的传统色彩,即不平等性与不流动性。而马克思将社会成员身份明确为“阶级”,认为阶级是基于在生产关系中的相同地位所形成的社会集团,进而划分了三种阶级身份——资本家、土地所有者与工人。20世纪70年代布劳(Blau)提出了更为全面的社会分类标准——“社会成员特征如果按照类别参数如性别、职业、宗教、住地、工作地来分类,被定义为群体,它从水平方向对社会地位进行区分;如果按等级参数来分类,如收入、财富、教育、权力等,被定义为地位,从垂直方向对社会位置进行区分”。①[美]彼特·布劳:《不平等和异质性》,王春光、谢圣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60页。方便起见,本文将水平方向与垂直方向的社会类别统称为“群体”。在社会生活实践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个体被归入两种方向上的多个社会范畴之中;在结构化力量作用下这些范畴趋于规范,成员对群体地位的主观认同不断得到强化,最终生产和再生产稳定的社会秩序。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转型带来了社会结构变迁,进一步引起了社会成员关系的转换,新的社会身份出现,身份归属日益多元化、模糊化。身份认同逐渐成为了共同体的一种替代形式,喻示着社会成员对归属与安全的孜孜以求。转型的社会现实极有可能导致制度安排或社会流动引起的群体身份系统变化,以及随之出现的认同困境。
在政治学看来,民族国家内部的身份认同困境缘于其现有的等级制政治系统和相应的资源配置,表现为弱势族群等要求打破制度性壁垒,获得国家承认的身份政治,其根本解决之道在于通过精巧的政治制度设计实现公共权利的合理分配。而社会学研究则聚焦于:当国家经由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赋予某群体外在身份标识时,即国家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承认、改变或限制某一群体的社会地位时,群体将如何实现对“被规定的新身份”的认同,并且开展以这一新身份为本的社会生活实践呢?
国家赋予身份的制度安排通常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历变迁。以我国的情况为例。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处于总体性社会形态之中,国家通过严格的户籍制度管理庞大的人口,将整个社会分成典型的城乡二元结构;并分别经由城市的单位制和农村的人民公社制度实现整齐划一的治理。全体社会成员被划分成两大阶级和一大阶层即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维持着稳定的社会秩序。国家按照以上三种身份分配给社会成员不同的资源,最大的特点是身份与职业相挂钩。同时,这三种身份的转换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很大程度上具有终身制特点。改革开放促进了社会阶层分化,身份与职业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脱离,比如农民被允许进城从事非农工作、工人离开赖以维持生计的工厂;在新的制度安排之下,“农民工”、“下岗职工”等新型群体涌现,其身份认同问题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具体而言,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农村人民公社解体,农村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向城市次级劳动力市场转移,然而他们的户籍并没有发生变化。由于亦工亦农的“未完成身份”,这一群体被命名为“农民工”。2004年党的十六大报告中明确指出“农村富余劳动力向非农产业和城镇转移,是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必然趋势”;2006年初《国务院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正式发布。这些体现了国家对“农民工”合法性身份的承认与赋予。而后国家通过修订《劳动法》等相关法律条文、发布《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2020年5月1日正式实施)等具体措施进一步落实对农民工群体的社会保护。
相较于“农民工”这一称呼,“下岗职工”身份标签则完全是由国家缔造的。20世纪90年代我国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城市单位制逐渐消解。从1995至2002年,公有制单位就业人数在8年的时间内减少了6000多万,①宋晓梧:《改革:企业、劳动和社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69页。下岗职工失去了“铁饭碗”和“公家人”的身份。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国家采取循序渐进的柔性策略,实现“由福利到工作”的总体政策转变。②郭伟和:《身份之争:转型中的北京社区生活模式和生计策略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0页。这些策略包括建立企业再就业服务中心,对下岗职工实行三年的保障和服务;下岗职工回归社区后施行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救助并鼓励非正式灵活就业等。
农民工和下岗职工,作为国家制度安排下的特殊群体,面对原有身份的解构和相对剥夺感,他们总体上并未采取激烈的集体行动。农民工往往停留在劳动权益保障上,而非争取平等的市民身份。同样地,在由国家建设者和主人翁向个体劳动者转变的身份塑造下,下岗职工开始更多地关注私域的个体生存,③刘伟、颜梦瑶:《国企改革后下岗工人政治认同的生成机制》,《学海》2018年第3期。并出现了鲜明的内部分化。他们甚至可能把被赋予的身份当成自我保护的武器,将“我群”与社会地位相似或日常频繁接触的“他群”严格区分。由于这两大群体的独特身份得到群体成员自身的接纳与认可,相关的特殊制度设置也得以延续。在现代社会,除了国家赋予引起的身份转换之外,社会流动下出现的身份变化更具普遍意义,群体认同的能动建构显得刻不容缓。
社会流动是社会运行和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机制之一,核心为社会地位的再分配。显然,对现代社会流动的审视不宜脱离全球化语境。如前所述,全球化与民族国家、地方性的混杂使得群体类别多样化,导致内部稳定感与统一感削弱或丧失。同时,开放型社会的垂直流动也是群体身份流变的重要驱力。如何平衡身份多重化与不确定造成的群体博弈引起了政治学的研究兴趣。而社会学更为关心的是通过重建身份变化带来的认同断裂增进社会团结。
在全球化时代,移民群体更可能被边缘化或体验文化失根感。在迁入初期,当原初身份已然消逝,而新身份体系的多重面向尚未整合,移民群体容易遭遇身份认同危机,指行动者在所归属群体、所处的文化场域中自我身份感丧失,这种消极身份变化的实质为因制度性困境与社会排斥导致的社会地位的下降。因而移民群体往往通过认同建构,恢复自身的意义感与价值感,进而实现地位上升与生活改善。认同建构体现为群体成员的能动行动。覃明兴总结了四条常见的移民身份认同建构策略:以当地通用语言为工具语言,以母语为表意性语言;建立移民社团谋求主流社会的认同;阐释地方风俗和社区历史界定移民身份;通过移民社会运动表达公民诉求。④覃明兴:《移民的身份建构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更重要的是,移民的认同建构离不开制度结构和关系结构的反应与确认。20世纪90 年代美国社会学家波特斯(Portes)和周敏提出了多向分层同化理论(Segmented Assimilation Theory),⑤Alejandro Portes and Min Zhou, “The New Second Generation: Segmented Assimilation and Its Variants,”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530,(November1993),pp.74-96.强调移民同化路径的多样性。受这一理论启发,杨凤岗以北美华人基督徒为研究对象,开展群体建构叠合身份的研究,认为“在一体化日益增强的世界体系内,原籍国政府、全球化的世界市场与移入国家,都是影响当代移民身份建构的参与者”⑥[美]杨凤岗:《皈信.同化.叠合身份认同——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默言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7页。。而后,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变量也被引入移民认同建构的研究领域。21世纪初周敏等利用“社会资本”考察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华人新移民社区呈现的新面貌——具有多元性、开放性和国际化的特征的华人聚居区及其族裔经济,发现“社会资本不仅仅是结果,一种结构资源,蕴含于结构本身,其更是一个发展和互动的过程”。①周敏、林闽钢:《族裔资本与美国华人移民社区的转型》,《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3期,第45页。作为社会资本的重要来源,社会网络在认同建构中的重要性同样不容忽视,道格拉斯·梅西(Massey Douglass)认为:在一定程度上扩展移民网络有利于降低移动的成本和风险,②Massey Douglass,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Immigration,”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510,no.1(July 1990),pp.60-72.进而影响移民融入与认同建构。
其次,现代社会流动机制深刻影响着身份变化的走向与认同建构的途径。布劳和邓肯(Duncan)运用美国人口普查局1962 年的人口调查资料,经过系统研究建构了“地位获得模型”。该模型认为“就职业成功的机会而言,一个人的社会出身有着相当大的影响,但他受到的教育训练与早年的工作经历也会产生更为显著的影响”。③Blau P.M.and Duncan O.D.,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7,p.402.地位获得模型及其后的衍生模型最大的贡献在于区分了先赋性、自致性两种决定因素,确立了现代社会流动机制的基本分析框架。在后致性因素中,职业处于社会分层的核心指标,“因为在现代社会里,一个人的职业不仅直接决定其经济收入,也能反映受教育的水平,乃至享有的社会声望和地位”。④李强、王昊:《中国社会分层结构的四个世界》,《社会科学战线》2014第9期,第175页。就这样,以职业为基础的新的分层机制逐渐取代过去的以政治身份、户口身份和行政身份为依据的社会分层机制。于是,当群体成员的身份变化更多表现为因职业变动引起的地位起伏时,他们的群体归属出现暂时性与动态性,需要在社会结构中持续不断地开展能动的认同建构。李友梅进一步揭示了影响群体认同的结构性要素:福利系统、意义系统和组织系统;“社会认同的成功建构有赖于这三个支撑体系在结构和功能上的相互支持、相互协调和相互强化”。⑤李友梅、肖瑛、黄晓春:《社会认同:一种结构视野的分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页。
“身份可以成为在当代生活中赋予人们出路和隶属感社群的标记,而这样的身份才是值得我们去创造的”,⑥[英]斯图亚特·霍尔、保罗·杜盖伊编著,《文化身份问题研究》,庞璃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1页。所以当全球化流动为群体提供“更好出路”的可能性时,当后致性努力有望提升社会地位时,社会成员把握机会适应身份的变化,并倚赖结构性力量实现认同建构,恢复稳定的身份意识成为一件极富价值的“工作”。
身份认同研究作为舶来品,产生于西方启蒙哲学对“我是谁”这一命题的不懈追索,兴起于人文社会科学对西方现代性内在矛盾的深入分析。毫不夸张地说,“认同问题是现代社会出现和发展的中心”。⑦Joseph E.Davis,Identity and Social Change,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0,p.185.本文从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三大学科视野统合了这一主题的研究概况,旨在阐明身份认同的本质特征以及研究脉络,进而理解与把握其时代内涵与未来取向。本文认为身份认同是个体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连接点。在心理学学科中身份认同呈现为独特的个体认同与鲜明的群体认同。在政治学学科应用中身份认同先是表现为族群文化身份,而后在民族国家中出现了公民认同与族群认同之间的张力,而后又在全球化浪潮中遭遇多重身份困境。在社会学学科中身份认同重视“身份”这一外在化标识,进而从制度安排与社会流动两个角度探讨群体面对身份转换如何重建归属、重新定位。
从心理学视野来看,身份认同理论的任务经历了从探索“我何以成为可能”向回应“群体何以成为可能”的递进。个体水平上的“同一性”有赖于独立人格的稳定性与一致性,而社会认同机制借助社会范畴化、社会比较等概念合理地解释了群体心理的形成,有利于身份认同研究突破单一学科的限制向纵深发展。由于群体心理容易引致群内凝聚力和群际间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威胁着现有的制度体系,逐渐进入政治学研究范畴。从政治学视野来看,共同的文化身份与主观选择塑造出族群认同;在国家内部,族群认同与公民认同往往处于对立共存的状态,并以身份政治的形式反映出两者之间的张力;而全球化加剧了身份的混乱,排他性认同和包容性认同成为两种普遍性解决方案,两者之间具有一定的可调和性,出现“全球在地化”的发展趋势。当然,群体认同现象背后必然有着社会结构因素的主导,关乎着“整合与秩序”的宏大主题,因而认同除了是政治的,也是社会的。社会学首先将身份认同概念外在化,将“身份”与多元化社会类别,尤其是社会地位相关联,认同建立在与多元化社会类别的联结之上;面对制度安排下的新身份赋予,群体成员予以非抗争性的获取完成认同;而面对社会流动引起的身份变化,成员的认同建构往往充满能动色彩,但更离不开结构性因素的确认与支撑,从而维持着某种“社会共识”。
三种学科视野相互交融下的身份认同研究,为洞悉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转型对生活世界变化的深层次影响提供了宝贵的借鉴。首先,中国社会的身份认同问题具有更广泛的普遍性。几乎所有社会成员都经历了急剧的社会变迁以及随之产生的社会身份系统的变化,或多或少引致新旧身份之间的冲突。身份认同成为了中国社会整合的核心焦点之一。其次,中国社会的身份认同问题尤为需要结合给定的结构性框架,并定位于群体水平。由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既是制度层面上的利益重新分配,也是经过符号运作重建社会身份的过程”,①佟新:《社会变迁与工人社会身份的重构——“失业危机”对工人的意义》,《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6期,第11页。因而对群体认同的关注更有利于发现新的群体边界,并且巩固新的社会规则与社会秩序。最后,全球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消解造成了本土化身份认同问题的空前复杂性。当这种过程发生于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对立语境下,极有可能建构出碎片化的群体身份认同,出现难以摆脱的困局。这一隐忧有待通过进一步的思考和探索加以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