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会馆中的政治风霜

2022-01-29 17:08姚昊宇
世界博览 2022年2期
关键词:会馆湖南

姚昊宇

北京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南城胡同中曾经的波云诡谲,如今已湮没在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之中。

人到北京,刚下高铁,要去哪里住宿呢?对现代人来说,这好像算不上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拉着行李箱走进长安街上的豪华酒店,也可以拿出手机搜寻一家评分颇高的快捷旅社,还可以在胡同的民宿中体验京城的烟火气。然而,对于一位初到京城的清朝士人来说,当他的马车缓缓驶进城南的永定门,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下榻在天桥西侧、由本地先贤开设的同乡会馆。因为他知道,在朱红色的大门里,上演着家乡的老戏,回荡着熟悉的乡音,弥漫着诱人的茶香。这一切,最能抚慰一位远游者孤寂的心灵。时至今日,当我们回顾北京会馆的历史,不仅能看到一幕幕异乡游子之间的久别重逢,还能看到一位位政治精英的深谋远虑。

那么,作为同乡关系的纽带,会馆在近代中国波云诡谲的政局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又经历了怎樣的政治浮沉?就让我们推开斑驳的大门,来回忆那段属于会馆的风雨沧桑吧。

安徽会馆:维新变法在这里启航

“我常常是在上午到那个会馆,总觉得它寂静无声,仿佛是个桃园,心中何等羡慕!”这是一位报人到访安徽会馆后留下的笔记,清幽的环境让他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但他不会想到,这里曾是清末维新运动的主阵地,见证了志士们的奉献与牺牲。

如果说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并没有彻底击破萦绕在传统士人心中的那个关于“天朝上国”的迷梦,那么,1894年黄海海战的隆隆炮声则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让他们从梦中惊醒。1895年3月,梁启超和康有为赴北京参加会试,当他们入住新会会馆后,听闻最多的便是北洋水师已经全军覆没、朝廷准备派遣李鸿章前往日本议和、割地赔款在所难免的消息。形势的迅速恶化使他们完全无法专心参加考试,在给友人夏曾佑的信中梁启超写道:“此行本不为会试,弟颇思假此名号作汗漫游,以略求天下之人才。”而后他又愤然写下“数贤一振臂,万夫论相属。人才有风气,盛衰关全局”的诗句,表达出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1个月后,二人在住所附近的报馆里看到朝廷已经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决心向光绪皇帝上书,要求反对议和、抗争到底。得益于在新会会馆周边集中分布着河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福建、江苏、安徽等全国各地的会馆,馆内的举子们群情激奋,他俩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响应。4月22日,康有为在祭祀明代忠烈杨继盛的松筠庵里写成了18000字的《上今上皇帝书》,提出“拒和、迁都、变法”三大主张,并得到了来自18省共1200名举人的联合署名。数日后,众人从松筠庵出发,走向督察院请愿。遗憾的是,这场前无古人的政治行动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视,他们的努力未能扭转割地赔款的败局。但是,这场行动也让康、梁二人明白,只有将政治主张变为具体行动,国家才有改革的可能。就这样,维新大幕缓缓拉开……

多年以后,梁启超在回忆戊戌维新时写道:“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政社,名强学会者……遂在后孙公园设立公所,向上海购得译书数十种,而以办报事委诸鄙人……日出一张,名曰《中外公报》。”据史料记载,《中外公报》与强学会的旧址就在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内。安徽会馆始建于1868年,为合肥籍官僚李鸿章及其兄弟李瀚章所建,二人以此为基地联系在京官僚,扩充淮军势力。与其他专供来京应试的举子或交易的商人所居住的会馆不同,这所会馆只接待各地州、县级官员和军中副参将以上的实权人物,这为康、梁二人实现政治抱负提供了绝佳的场所。1895年8月17日,康有为自费印制的第一份《万国公报》在会馆的厅堂里诞生,供来此处的各方大员取阅。正是这份用木活字印刷的小册子,为很多官员打开了认识世界的窗口,他们第一次认识到西方科技的飞速发展,也感受到中外政体的巨大差异。他们发现,公报中那些佶屈聱牙的音译词语并不是蛮夷之国缺乏教化的象征,而是代表着国家强大的必由之途。在一旁的侧屋中,还摆放着数十册康、梁二人从上海采购来的时务新书供他们借阅。尽管这些薄薄的小书只能传达一些简单甚至有些“原始低幼”的西学新知,却给官员们带来了今人无法想象的思想激荡。围坐在屋门口的藤蔓之下,他们和康、梁二人彻夜长谈,探讨中西差异,思考改革之道。每隔几十日,康有为还会在隔壁河南会馆的嵩云草堂中集会,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奋力演说西学新知。在他们的努力下,仅仅在数月之内,京师中一部分官员的思想悄然改变,维新变法的主张渐获认同。

正当康、梁二人的维新事业蓬勃发展之时,一场潜伏已久的危机突然爆发。自当年9月开始,强学会不断遭到朝廷内部中高层的守旧派官僚以“私立会党,显干例禁”为名的弹劾,进而遭到查封,康、梁二人仓皇逃离安徽会馆,转战上海、湖南等地继续活动。尽管北京的强学会遭到封禁,但正如梁启超所述:“强学会虽封禁,然自此以外,风气渐开,已有不可抑压之势。”他们的努力,为3年后保国会的成立与戊戌变法的发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时至今日,当我们再次回顾这条从安徽会馆出发的维新之路,不禁为变法失败后血洒刑场的六君子扼腕叹息,也被即使流亡国外也依旧不忘开启民智的维新志士所深深感动。正是他们,用振聋发聩的文字,开启了近代中国变革图强的历史进程。

1919年6月3日,学生在基督教青年会门前讲演,革命浪潮高涨。

安庆会馆:辛亥革命义士在这里沉思

1912年9月2日下午2时,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信步走上了安庆会馆的舞台,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开始了自己的演讲:“兄弟今日承诸君盛意,欢聚一堂,兄弟之所希望于诸君者,至为深远。盖我国此次革命,全赖报界鼓吹之功。今共和告成,建设伊始,报界之力量较前日为宏,而报界之责任较前日尤重……”这位演讲者,正是领导辛亥革命走向成功的孙中山先生。在孙中山看来,中国若想打破强邻环伺的困局,首先要打破外国资本垄断铁路的困局,将筑路权收归国有,并成立全国性的铁路公司,以经营管理国家铁路。“铁道为人所夺,国即为人瓜分。”最后,他呼吁在场的各位报界同仁勇敢地承担起开通民智的重任,将他关于铁路建设的所思所想广为宣传,让民众理解修建铁路的重要意义,支持国家的基建工程。这并不是孙中山第一次造访这座中西合璧的会馆,一个月前,就在会馆的宴会厅中,他亲手缔造了一个崭新的政党。

“共和之制,国民为国主体,吾人于使人不忘其义,故颜其名曰国民党。”在清末纷乱的时局中,涌现出了几个以推翻旧政权、建立新国家为己任的革命政党,其中既有在孙中山、宋教仁的领导下多次组织武装起义的同盟会,也有以增进国民道德、改良社会习惯为宗旨的国民共进会,还有以反对袁世凯独裁、维护国家统一为目标的共和实进会。各党的宗旨不一、成员混杂,亟需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来主持时局,避免分裂。1912年盛夏,经过艰苦的谈判,五大政治团体在安庆会馆内就合并成为国民党一案达成最终协议,并发表联合宣言。同年8月25日下午1时,国民党成立大会在湖广会馆举行,大会通过了《国民党政见宣言》及政治纲领,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9人被选举为理事,一个崭新的政党正式诞生。

1912年9月6日,孙中山视察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时,与欢迎者在张家口车站月台上合影。

1919年5月9日,清華大学举行国耻纪念大会,会后学生们在操场焚烧日货。

然而,这条从安庆会馆出发的革命之路,注定不是一帆风顺。数月后,宋教仁以国会多数党领袖的身份从上海前往北京,谋求组织国民党内阁推翻袁世凯专权,却遭到了刺客的暗杀,含恨而死。在他死后,国民党内部在反袁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新生的政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在12年后的一个冬日,孙中山抱病前往北京。遗憾的是,这次他再也没能回到熟悉的安庆会馆,而是住进了不远处的协和医院。1925年3月12日,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安庆会馆到协和医院,短短5公里的路程,见证了一位革命者的风雨兼程。

烂缦胡同中的原湖南会馆改造后成为了北京市宣武回民幼儿园分园。烂缦胡同从北往南曾经坐落着5家会馆:湖南会馆、汉中会馆、湘江会馆、东莞会馆、常熟会馆。

五四运动纪念章。

1917—1919年间,哈德门大街上的铺头和人力车。

湖南会馆:五四运动群星在这里闪耀

1887年8月,谭嗣同之父谭继洵在烂缦胡同买下了一所胡同房,成立了湖南会馆。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时至民国初年,会馆中共有房屋36间、戏台1座、文昌阁楼1座,另有2处埋葬同乡的义园(一处在麻刀胡同,一处在永定门外),成为北京市内具有较大建筑规模和社会影响力的同乡会馆。1919年的寒冬,一位操着浓重乡音的年轻书生推开了会馆的大门,一段反抗独裁统治的革命故事由此展开。

“堂堂乎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张毒不除,湖南无望。”这是一首在民国初年的湖南城乡中脍炙人口的歌谣,讽刺的对象正是独裁军阀张敬尧。1918年3月,张敬尧就任湖南督军,他对地方的统治,向来以严酷剥削而著称。他不仅利用苛捐杂税压榨广大民众,还将采矿权、筑路权等国家主权“慷慨”地出卖给外国商人。当五四运动的声浪传进湖南,青年毛泽东意识到,推翻张敬尧独裁统治的时刻就要到了。

1919年5月中旬,领导北京学生运动的学生联合会派遣邓中夏前往湖南,协助当地开展学生运动。得益于毛泽东的全力支持,在短短数月间,革命者们成立了新的湖南学生联合会,组织了20余所学校的师生发动大规模罢课,并创办了旨在宣传最新革命思想的刊物《湘江评论》和《新湖南》。革命运动的快速发展引起了张敬尧的强烈不安,8月中旬,他指使手下以宣传“过激主义”的罪名查封了《湘江评论》,解散了学生联合会,并驱逐了一批革命者。

危急关头,毛泽东敏锐地意识到可以利用北洋军阀派系中直系和皖系的内部矛盾,瓦解张敬尧的政治势力,进而达到革命目的。1919年12月18日,毛泽东领导的湖南驱张请愿团抵达北京,下榻在北长街福佑寺的后配殿。得益于部分旅京湘籍政客的大力支持,请愿团很快组织起了“旅京湖南各界联合会”和“旅京湘人驱张各界委员会”,并设立平民通讯社,向报界揭示张敬尧的卖国行径。经过10余天的缜密磋商,请愿团决定在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湖南会馆召开“旅京湖南各界驱张运动大会”,并由毛泽东发表演讲。

12月28日,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的湖南会馆显得分外可爱,但馆内的众人却无暇欣赏美景,他们在期待,期待着听到革命者的声音。上午9时许,毛泽东在大家的掌声中登上讲台,他用熟悉的乡音、激昂的语调向听众讲述着张敬尧对湖南人民犯下的种种罪行,呼吁大家携起手来,通过政治斗争与舆论攻势,推翻张敬尧的独裁统治,建设一个属于民众的、幸福的新湖南。他的演讲引发了在场百余位听众的热烈讨论,大家一致通过了驱逐张敬尧的7条办法,并得到现场10位湘籍国会议员的联合签名。演讲结束后,这份满载着全体旅京湘人希望的议案被呈送到北洋政府总统与总理的办公桌上,湖南的驱张运动开始得到全国舆论的关注与讨论。在湖南会馆举行的“旅京湖南各界驱张运动大会”,是毛泽东第一次独当一面地发起的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政治运动。在之后的旅京岁月中,他时常来到湖南会馆,听听熟悉的乡音,尝尝地道的辣椒,思考中国革命的未来道路。1949年3月25日深夜,当北上的列车缓缓驶入京张铁路清华园车站,这位饱经风霜的伟大的革命者即将要推开新时代的大门。从湖南会馆到清华园车站,其间是一位革命领袖30年的战斗岁月。

结语:它们矗立着,讲述着

“来来来,大家看过来了!这块就是北京著名的南城会馆区,这些会馆一般是由当地比较有名望的先贤设立的,主要供来京赶考的举人、洽谈生意的商人居住。梁启超、谭嗣同、孙中山,还有咱们敬爱的毛泽东主席都曾在这里居住过。”伴着导游的讲解,一队队游客从湖南会馆朱红色的大门前缓缓走过。对今日的大多游人来说,一座座会馆只是旅行指南上一闪而过的地名,他们很难想到,在百年前的某一天,正是在这些古朴庄重的大门里,一位位忧国忧民的志士正在思考着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北京南城的同乡会馆,既是抚慰游子乡愁的港湾,也是激发革命意志的热土。它们矗立在那里,讲述着一段段个人理想与国家命运的传奇故事。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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