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连华 陈婷
《顾膺陀诊余集》,由民国医家顾膺陀编著。该书由顾膺陀整理其在“顾氏医室”接诊之验案而成,载录医案101则,涵盖内、外、妇、儿等各科,所收医案皆为原案。此外,顾膺陀尚有《虚劳集》《妇科集》存世[1]。目前,学界对医家顾膺陀研究甚少。考《无锡市志》与北京各区方志均未见顾氏生平事迹记载。其医学著作仅部分医案、医论被引用[2-3],未见再刊与整理研究。本文运用文献学方法、数据搜集法等对顾膺陀生平及《顾膺陀诊余集》主要内容与学术特色作一初探,旨在“条其篇目,撮其旨意”,为近代医史研究提供资料,亦可对现今中医临证实践给予借鉴。
顾膺陀(见图1)[4],民国时人(约1900年-?),江苏无锡人。顾膺陀年少时在无锡朱氏药堂跟随朱恩德学习中药,后师从北平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先生[5]。1920年左右,顾氏悬壶京师,与祝湛予、谢霈、姚季英、安幹青等交往密切。擅长内科、妇科、儿科[4]以及外科[6],精通《内经》《难经》《金匮》及诸家。顾膺陀在京从医20余载,曾在北平宣内二号开办诊所“顾氏医室”,1932年起又在华北国医学院教授《分类实用药物学》。顾膺陀不仅是《中国医药月刊》《北京医药月刊》的重要会员及撰稿人,同时还在《立言画刊》[7]《三六九画报》[8]等戏曲生活期刊分享自己的验案并与读者进行医药问答。其为医,有严谨负责之心,每收读者之问,必耐心一一回复,详尽且细致,如遇不确定之处,也必定坦诚自己的不确定,并为其指点方向。1935年,马芷庠先生撰写的著名旅行指南——《北平旅行指南》中,有:“顾膺陀,国医内、外科均有经验,寓象坊桥北承恩寺”[6]。在本书中,马芷庠将顾膺陀先生与汪逢春、孔伯华、萧龙友、施今墨、王乐亭等名医同列“中西名医”部分进行推荐,可见顾膺陀先生当时医名颇盛。
注:图片来源于2011年段逸山汇编的《中国近代中医药期刊汇编》第5辑《中国医药月刊》1941年第1卷第7期,右下角为顾膺陀
施今墨先生在《顾膺陀诊余集》序中评价顾氏:“顾子英年迥绝俦,家传朴学绍箕裘。功名早已轻羊胃,妙术何曾让虎头。世上风尘徒扰扰,壶中日月自悠悠。牛溲马勃皆珍品,偶运神机万病瘳。[9]”
姚季英先生称赞他:“痛扫陈言眼界新,名驰大地岂无因。胸中每作千秋想,指下能回顷刻春。学富青囊师有授,树添红杏业偏勤。阿蒙讵料非吴下,更著新编寿世人。[9]”
《顾膺陀诊余集》初刊于1929年,现存最早版本为1932年上海中华印书局铅印本。本次研究所用资料来源于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1932年上海印书局铅印本的微缩胶片。建国后《顾膺陀诊余集》中的温病19例被收录于曹洪欣主编 2008年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温病大成(第5部)下》[2]。另外,部分医案收录于《实用中医耳鼻喉口齿科学》[10]《中医男科证治类萃》[11]等。
《顾膺陀诊余集》收录顾膺陀门诊方案之有效者共计101案。每病证为一篇,每篇载一则医案,未分门别类。病证广泛,涉及内、外、妇、儿等各科。内科涵盖暑湿、湿温、温病、泄泻等68种病证,妇科涵盖月经、妊娠、产后及带下等14种病证,儿科涵盖吐泻、麻疹、伤食、疳积等10种病证,此外载外科6例、传染病3例。
《顾膺陀诊余集》所录医案虽无明确而统一的医案记录项目,但整体医案风格统一,体现为“理”“案”结合、案载“议病”。
在《顾膺陀诊余集》101案中,82则医案首释医理后载验案,以理论指导实践。医理阐释,即对同一病证不同证型或相似疾病的病因病机、治法及用药、宜忌进行论述。如湿郁一案:顾氏辨治湿病,首明湿邪伤人最广之因。后“详考《难经》《金匮》,有伤湿、中湿、风湿、湿温之别”。顾氏考经典以分证型,简明扼要阐述每种证型的病机症状,并提出表虚与脾虚之人好发湿病。顾氏在审证辨因清晰后,又详论各证之治法用药,提出“伤表者宣气,中里者健脾;湿热治以苦辛,寒湿治以苦温,更佐以淡渗之品”。其后附陈君懋亭一案,结合其辨治湿郁之实际案例,理法方案有机结合,真实可信,且启人深思。
此外,顾氏每案均有“议病”。“议病”据“诊”而发,是“治”之前提,是对具体医案的病因、病机、证候进行分析[12]。通过“议病”,读者豁然。
《顾膺陀诊余集》所收医案病证复杂多变,或虚实夹杂,或转归复杂多变。病证虚实夹杂者,如中风张君一案:既有本虚,“体胖,心跳健忘,精神恍惚”;亦有标实,“左手不遂,口眼斜,脉沉弦而滑”。此病阳虚为本,痰邪盛为标,法当温经运脾化痰。病证转归复杂多变者,如咯血一案:患者田君,初为心肾交亏,肝旺性急,由于饭后怒甚而致咯血,头目晕眩,足冷,其脉濡小,选用润肺清胃凉肝之品。二剂后咯血症状基本缓解,然患者胃纳差,且咳嗽仍有痰,脉转弦数。顾氏认为“此乃血去阴伤,木火内亢”,改为选用培土生金之品。十二剂后,患者唯有四肢疲软及不寐。顾氏又对其调理月余而愈。
“医不可易言也[9]”。《顾膺陀诊余集》共收载101则医案,其中收录误治案多达54例。顾氏强调通过脉症互参,审谛覃思,准确判断病因病机,灵活用药施治以防误治、失治。如胃脘痛一案:陆姓妇人患有胃脘疼痛,屡经他医误治:“张某以为气滞,投以顺气之剂。后由巫医诊治,以为饮食积滞,投以消积之品,又不效,势转重。后又延天津陈某诊治,以为火邪郁结,投以清散之味,更至昏聩,良久方苏。伊夫因诸法备施,而反加剧,甚为焦灼。”顾氏详究其病,根据“痛势虽甚,按之稍止,脉气虽大,重按亦松”,断为脉症俱虚之象。脉症俱虚,不补何待?遂用香砂六君子汤加减治之。再如湿中案:何鹤仙君“屡更名医,毫不见效”之时,顾氏凭“脉沉而兼缓”,以脉论症“头痛发烧,体痛倦怠,身重浮肿,大便泄泻,小便短赤”,脉症合参,断为湿、暑、风、热相搏,以祛湿清暑、疏风解热之品而获愈。由上可见顾氏对脉症互参之重视,而其善诊误治之案亦多因于此。
《顾膺陀诊余集》所用药物颇为严谨,信息记录亦十分全面。顾氏不仅对药物之产地、制法施用得心应手,且所选药物常见、量小而效奇。
《顾膺陀诊余集》中多处可见对药物要求的记载,其对药物的精确要求可体现在以下三方面:第一,用药部位精确,如当归一药,经前腹痛一案使用当归尾,带下病案中使用全当归,虫积一案中则使用当归身。考李中梓《雷公炮制药性解》当归:“味甘辛,性温无毒,入心肝肺三经。头,止血而上行。身,养血而守中。梢,破血而下流。全,活血而不走。气血昏乱,服之而定,各归所当归,故名。[13]”第二,用药产地精确,即使用道地药材,如肝郁夹温一案中,使用浙贝母;冬温误补一案中则使用川贝母。考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百草镜》云‘浙贝出象山,俗呼象贝母……象贝苦寒,解毒利痰,开宣肺气,凡肺家挟风火有痰者宜此。川贝味甘而补肺气矣,不若用象贝治风火痰嗽为佳,若虚寒咳嗽以川贝为宜。[14]”第三,用药制法精确,如反胃一案使用生甘草,而腹痛一案使用炙甘草。考李中梓《雷公炮制药性解》甘草“生则分身、梢而泻火,炙则健脾胃而和中。[13]”
《顾膺陀诊余集》用药虽皆易见易得之品,但每用皆效。本书有完备医方计数126,药物总计数为1614,平均每方用药约为13味。而其主药、常用药多为人所熟知,如白芍、茯苓、栀子、生地、当归、丹皮、黄芩、白术、半夏、郁金等。且用量不大,多在三至五钱之间。详见表1。
表1 《顾膺陀诊余集》药物初诊应用频数前10统计表
民国时期,温病的诊治,主要体现在继承明清温病学说及寒温融合学说的兴起[15]。顾氏辨治温病,在秉承明清温病学说基础上,强调从肺胃论治温病,喜用鲜品。他认为无论是冬温、春温、风温感邪均从口鼻而入,病位在肺胃或与肺胃相关,治法为清热养阴、润肺和胃,常用方为银翘散加减,常用药为白茅根、栀子、金银花、芦根、生地、石斛、连翘及杏仁。其中白茅根、生地、石斛及芦根常选用鲜品。药用鲜品无论是芳香化浊之力,还是滋阴之力都比干品要佳。温邪初起加入疏表药物:荆芥、牛蒡、薄荷;温邪入营则加入凉血、安神药物:丹皮、酸枣仁;若为湿温则多选用淡渗疏利之品:薏苡仁、木通。譬如风温夹痰案:患者陈君“偶感风邪,更加内有痰热,表里兼病。初起身热咳嗽,口渴烦躁,通宵不寐,粘痰如胶,吐之不爽。病经旬余,烧热不退,而痰阻气逆,渐次增剧。诊其脉滑数,察其苔腻黄”。顾氏舌脉症和参,断其阴液早伤,痰热内逗。风邪又复化热,致使肺失清肃、胃失和降。治法为疏表化热润肺、养阴和胃。方用:“鲜苇根、鲜石斛、北沙参、真川贝、旋复花、枇杷叶、黑山栀、酒黄芩、青连翘、天花粉、辰茯神、杏仁泥、苏子霜、炙前胡、炙白前、炒芥穗、薄荷梗”。
医学发展中革新与守旧之争是经常进行的[16],民国时期东西方文化交争剧烈下的中医亦是如此。顾氏著述《顾膺陀诊余集》时,论述识病及阐释医案中博引中医诸家,不拘一法,在立足中医的同时,亦不排斥西医,体现了顾氏开放包容的学术品格。
顾氏论述医理治法及阐释病案多引经据典,博采众家,主张临床施治应不拘门户之见,治宜随机应变。如肺痈张君萼梅案:顾氏“考仲景葶苈大枣汤、《千金》苇茎汤并为要剂,又考喻嘉言治肺痈,皆用活法斡旋。”又如产后惊风案:顾氏通过引朱丹溪“产后以大补气血为主,虽有杂病,以末治之”及张子和“产后慎不可作诸虚不足治之”的治验观点以说明病有千变万化,治宜随机应变。通过引经据典,博采众家,一方面阐释医理穷根溯源,有据可依;另一方面启发读者临床实践辨证施治,不拘一隅,即“亦视其应用之何如耳”“不可拘于一法也”。
表2 《顾膺陀诊余集》明确所引诸家及经典频次统计
1932年,施今墨因办学理念与孔伯华等不同离开北平国医学院,创办华北国医学院,提倡中医药革新的办学思想。施今墨强烈主张用现代科学的方法阐明中医理论[17]。顾氏作为施今墨弟子,其在华北国医学院创办时即担任教学工作。受施今墨影响,顾氏在坚守中医的同时,不排斥西医。
从医案整体来看,顾氏辨治疾病以中医为主,但顾氏在《顾膺陀诊余集》中亦多次提及西医术语,譬如“糖尿重症”“爱克丝光”(即X线)“猩红热”“西医注射”等。虽然顾氏不认同西医部分治疗手法,但顾氏并不排斥西医,以偏概全。譬如顾氏在劳心失眠案中亦提到“其治法西医多兼强心麻醉,中医恒用养血安神”,客观地记录此病中西医治疗情况。又在麻疹一案中,顾氏诊患者为“麻疹将出之象”,治“宜透发忌攻积”,然患者腹中确有积滞需攻积。顾氏三思采用“鲜白茅根、鲜生地、粉丹皮、炙紫草、黑山栀”以透表、清血、解毒,仅用神曲一味作消积入药,但同时顾氏采用甘油灌肠。药后一日患者疹出,便畅,咳稀,胸畅,可见顾氏诊治用药灵活,心思细腻,中西并用,各取所长。
《顾膺陀诊余集》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体现了顾膺陀重视识病,知行合一,不拘门户之见的学术思想。民国时期,西学东渐,在东西方文化交争剧烈的背景下,顾氏坚守中医,不排斥西医。此外,顾膺陀于华北国医学院教授药物学,其邃本草亦能从《顾膺陀诊余集》中得以窥见。《顾膺陀诊余集》保存了顾膺陀丰富而独特的临床经验,尤其是从肺胃论治温病,独具匠心。本书无论是顾氏临床经验还是他的治学态度均值得后辈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