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适当地跳脱与融入人群
阅读《在群山之间》,经常可见陈涛对“跳脱”生活的积极悦纳与渴盼——“想到能有这样一段安静的乡下时光,从固有的轨道中脱离,在一个时间尚未变成碎片的地方学习与思考,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幸事。”①(《初见》)“我也认为当我们踏进甘南的时候,我们怀揣的是一种逃离复杂异化的城市生活、奔向朴素生活的向往。”②(《甘南漫行》)“小镇舒缓的生活,时常让我忘记了时间,那种以分钟、小时为计的日子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自由。长久以来紧绷的身体在打开,在松弛中找寻生活赋予的韧性。”③(《困境的气息》)在这些文字中,读者仿佛目见作者在喧嚣庞杂的大都市中的负重与疲惫,而到边地村庄的挂职锻炼,某种程度上平衡和缓释了心灵世界的紧张,并由此获得寻绎世界与自我、生命与存在、自由与责任辩证关系的契机。
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曾谈到社会系统的“脱域”(disembeding)问题,所谓脱域即“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④。“跳脱”到远方,为固化板结的生活提供别样的可能。在陌生的地域和陌生的人群中,给予肉体和心灵充分舒展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远方的追寻,代表着启蒙/救亡的现代性之外,另一种现代性的觉醒——不仅仅是对流动不已的现实世界的发现与理解,同时更是对自我与存在的审视与追问。在走异路、逃异地的历程中,被滚滚红尘裹挟的个体获得喘息和休憩的机会。因之,一位从容的、贴近内心的、温情脉脉的抒情主体得以扎根落地,他或许在苍茫的大地上,或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更或许坐在有风吹过的核桃树下领受自然万物,然后思考人生的要义。
在《甘南漫行》中,青年的陈涛简装出门,在辽阔如诗的甘南大地上凝眸驻足——郎木寺天葬台旁的生死思辨,阿万仓高山草场的明心见性,夏泽滩草原中恣情纵意的歌舞狂欢——一路行来,满目天宽地阔,满腹通透明亮,过往的创痛与壅塞的愁闷挥之不见,唯有壮美和辽阔充盈心底。当然,更多的时候,孤灯独坐的陈涛是沉静而深情的。他不讳言孑然一身的羁旅孤寂和肉身之困,然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情状下,他得以体悟到生命中“情”与“爱”的至为宝贵和绵延的伟力。在《另一种生活》《可不可念》等篇章中,亲情、友情、爱情的缤纷落英翩跹飞舞,无论是无奈的失去,还是当下的拥有,都是作者永恒的珍藏与信守。这些舒缓深情的文字极写了情感的百转千回和浩荡纯真,在庄重肯定中又带有罗曼蒂克的质色,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和打动人心的力量。
如此看来,作家奔赴远方的行动似可看作文青小资们念兹在兹的“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从京城欣然来到边地的陈涛并非一位“观光客”,他其实身负脱贫攻坚的神圣职责和使命。尽管在最初,他对即将展开的扶贫工作并非十分清晰,但自始至终,他时时提醒自己不可以虚度光阴,要在一件件具体事情的操办实干中格物致知,要用与身相亲的方式“融入人群”。为此,他在刚刚踏上冶力关这片热土的第二天清晨,便迫不及待地去寻访任职所在的村子;也会在工作逐渐展开的时候,无数次深入地思考村民们贫穷的日子要怎么改变的难题。此外,在甘南小镇上,作者与广大的人群相遇相识,在这些默默无闻的万千众生中,他发现了生存的多样性与存在的悖论。比如,在“浪山”方面最有名气的老穆萨虽有精湛的手艺,却因年轻人不愿蜗居小地方而收不到徒弟。而且,他因常年在外谋生,导致了婚姻家庭的破裂。对未来,他失去了规划的动力,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过活。(《“浪山”》)又如,叛逆少年龙聃好勇斗狠,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小镇上游荡。但当他的父亲龙永生意外而亡后,龙聃变得成熟稳重起来,为了养家糊口,他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养蜂人。(《养蜂人龙聃》)除此,还有小镇政府中的公务员小尤、小马、小武、尕泰,池沟村村民何暖阳、菜铺小贩范金生、装裱匠李师傅、小女孩晶晶,扶贫干部玉峰、齐雄、国平等。在流逝的时光中,他们与陈涛相遇相知,他们的困境、他们的心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友善被作者感知并化为文字,在痛痒相关的仁慈情肠中,构成了情感共同体。在这个情感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互相帮扶,而生命也在不断地交接中走向雍容阔大。
无疑,陈涛的《在群山之间》主要书写其作为“第一书记”在池沟村驻村扶贫的工作日常和所见所思。在这部散文集中,脱贫攻坚成为当仁不让的关键词。但因为亲临现场、亲身投入的缘故,陈涛笔下的乡村现实和扶贫工作便与时下流行的采风访谈式、今昔比照式和典型礼赞式的模式化写作划开了清晰的界限。他的文章,仿若带着鲜活的心跳,处处铭刻着“活出来”的印迹。他拒绝单一板滞和概念化的空言,而是纵身其中,用敏锐的观察和体恤去呈现时代巨变下广大人群的常与变。而且,在轰轰烈烈的脱贫攻坚战役中,陈涛除了和大多数扶贫干部一样要“推广扶贫项目,走访、统计贫困户情况,参与基础设施建设,设计文化墙,与党员进行政治学习、整治环境卫生”⑤等常规工作外,他将扶贫工作的重点放在关注乡村教育和关爱留守儿童的行动里。因为,扶贫不仅是物质生活的改善,同时还应包含“树人明德”的启蒙重任。陈涛对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的名言“乡村教育是立国之大本”深为认同。在《大地上的孩子》这篇散文中,作者进一步论述到“乡村教育可富可智,关系着村民的贫与愚。不懂农村,难以了解中国;不注重乡村教育,则难以发展农村。对乡村孩童而言,他们未来的人生离不开教育的影响,正所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但对冶力关的孩子们而言,乡村教育则具有另外一重意義,因父母失位而不能给予的亲情,除去长辈的照顾,他们更多地需要学校、老师的教育与关爱”⑥。正是在这一认知和体察下,陈涛毅然决然地发起了助学捐助的倡议,在他的努力下,当他离开冶力关时,为十多所乡村小学建立或完善了图书馆,给孩子们带去了玩具、文具和书画作品,并在许多乡村也建起了农家书屋。当他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笑颜,捕捉到他们眼中快乐的光亮时,顿感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而他也因之获得纯净灵魂的力量。
二、人性的堂奥与内在的成长
作为文学博士,陈涛深谙主旋律作品在介入现实呈现重大时代命题的优长下可能面临的潜流与困局。过往年代中的文学写作实践已经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镜鉴,而在池沟村的驻村挂职经历和深入脱贫攻坚现场的切身体会,也让陈涛在下笔为文时秉持审慎和理性的态度。阅读《在群山之间》,读者可以发现举凡涉及脱贫攻坚的篇章,陈涛都没有高蹈嘹亮的凯歌高唱,而是凝重坦荡的社会关切和人性勘探。在理想主义的激荡下,作者如实记录下脱贫攻坚征程中所面临的繁难与琐碎,更以真诚公正的态度揭示出人性的优美与晦暗。由此,《在群山之间》这本散文集呈现出既实证又空灵,既智性又感性,既宏观又微观的复杂面貌,从而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全新的样本。
别林斯基认为,诗歌等文学作品“都应该是热情的果实,都应该贯穿着热情。如果没有热情,就不能理解是什么使诗人拿起笔来,是什么给他一种力量”⑦。写作《在群山之间》的陈涛也被可以亲身投入脱贫攻坚征程的巨大热情所贯穿,但他的热情不是盲目偏狭的,而是经过心智淘洗的。在两年的时光里,在边地小镇的人群中,陈涛发现了普通劳动者的美德,他对这些具有奉献精神和利他主义的人物格外感佩和敬重,并用充满激情的文字来坦陈他的礼赞:“在村民的骨子深处,仁、义、礼、智、信,依然存在。在多次参与修路、环境整治的过程中,我遇到了很多为了集体牺牲个人利益的村民。他们在与政府及干部的交往中,通情达理,懂得退让,知道怎样的方式是最完善的解决之道,并且愉快接受。”⑧(《修道》)“助学活动是纯粹的公益活动,小组的成员大多是镇村干部,他们一方面要完成本职工作,一方面还要抽出时间跟我去做助学活动。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两难,但他们没有任何的烦躁情绪。……他们是一群充满爱心与热情的年轻人,积极向上,踏实优秀,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的助学活动才得以如此顺利圆满地完成。”⑨(《大地上的孩子》)此外,在《牛人何暖阳》里,陈涛为我们描述出一个扼住命运咽喉的、百折不弯的“攒劲”人何暖阳。面对接踵而至的变故,何暖阳没有被击垮,而是如《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一样充满韧性和生活的信念。对何暖阳和他的家人来说,前路也许依然茫远,但人性的英勇和坚韧的毅力会抖落磨难的尘埃,以喜悦、以勇毅,走向生命的敞亮和明媚。
当然,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性的堂奥如大海般幽深莫测。荀子认为:“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⑩性恶性善,千百年来争辩不休,莫衷一是。陈涛在写作《在群山之间》的时日里,在“融入人群”的体察中,作家将那些发生在身边、震撼灵魂的人与事秉笔直书,从而将人性的幽深褶皱层层打开和浮现,为读者提供一幅立体、多维的人性图谱,进而让我们认识到民间的庞杂及存在的暧昧和混沌。
《山上来客》可谓由六百元钱引发的一场闹剧。为村民办理医疗和养老保险的红霞在忙乱之际将自己的六百元钱错给了高山村的一个女人。面对找上门来的失主,女人并不打算承认。情急之下,与红霞一起来的燕子虚构了办公室有摄像头的说法,迫于证据的压力,女人最终将花费剩余的五百元钱还给了红霞。然而,当她听说办公室根本没有摄像头后,女人及其家人便不断地去镇政府闹事,并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对于女人无理取闹的原因,陈涛认为固然有穷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出于面子和名声的考量。为此,她可以毫无愧疚地颠倒黑白,并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如果说,《山上来客》中女人的蒙昧和贪婪尚有可以宽宥的地方,那么《芒拉乡死亡事件》中羊得才夫妇恶的行径则令人感到恐怖和窒息。因为不满低保等级的评定,他们将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扔在了乡政府大院中扬长而去。当老人生病时,他们不去医治。等到老人去世后,则通过视频的拍摄大做文章,以此达到调整低保等级、多拿国家贫困补助款的目的。在此,陈涛注意到媒介变革时代由于群众耽溺在习焉不察的“信息茧房”中,事实和真相由此变得扑朔迷离的怪现状。本来,现代技术的发展意味着文明和理性,但在现实社会中,它同时潜隐着蒙蔽和道德的麻木。诚如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所言:“当问题解决陷入危机,目标逐渐消失,手段的理性就大获全胜。”11在多种因素的促发和反复的权衡下,一桩人伦惨剧上演后又被厚厚的帷幕迅速包裹起来。一切犹如高原清晨的一场白雪,只要太阳出来后,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尽管陈涛力避对人性非黑即白的道德评判,也对世间种种人生疾苦感到无奈无力,但他本性中的正直与善良,使他的散文具有淋漓的元气和道义感。更重要的是,作为人民中的一员,陈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者,而是就在人民中见证和成长,并不断地对惯性的认知进行修正和反省。最初,在具体的扶贫工作中,在与村民们反复沟通依然无果的情况下,陈涛也会有急躁和厌烦的情绪产生;而对村民之间发生的矛盾和争吵,他会从固化的认知去评判,不能够发现事件背后复杂的症结。对此,陈涛进行了深入的反省:“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以及我的神态与言行,我看到了自以为是,甚至是不屑。几个月后,当我再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时,我学会静下心来仔细倾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判断谁的过错多一些,谁的责任少一点。有天我突然意识到,可能这就是融入吧,我已经慢慢融入他们的生活。”12“融入小镇的生活,学会在生活的内部去生活,破除刻板印象,重建对生活及世道人心的认知。这也是一个令我日趋沉默的过程,记不得從哪天开始,突然丧失掉对生活这份言之凿凿的自信,是生活教会了我谦卑。面对每天发生的生活事件与他人的言行,我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断言,并以一种言之凿凿的姿态。所谓的悲悯与愤怒随时面临着转换,唯有小心翼翼地去表达对某件事情的看法。”13在冶力关镇池沟村两年的挂职经历,让陈涛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发生具体的实际交往,产生了密切的情感联系,进而超越一己局限,在为人和为文方面,显示出“反求诸己”的精神高度。
三、私人化与公共性的辩证法
公共性写作的萎靡与私人化写作的勃兴是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最为显豁的写作思潮之一。事实上,这一潮流亦是全球性的艺术主流——宏大叙事日益转向内在世界的自我审视。文学不再是有用的“载道”公器,而是无用的寄托。1980年代,面对朦胧诗的涌现,学者孙绍振敏锐地发现“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的事实:“他们不屑于做时代精神的号筒,也不屑于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他们甚至于回避去写那些我们习惯了的人物的经历、英勇的斗争和忘我的劳动的场景。他们和我们五十年代的颂歌传统和六十年代的战歌传统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去赞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14重视心灵维度的开掘,表现自我的感情世界,拒斥历史和时代介入的写作成为主潮。应该说,“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为当时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活力和生机,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教条主义和概念化写作的弊端,具有历史的进步性与正当性。
然而,随着时势的推移,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文学写作愈发地向内转,局限在个体私欲和鸡毛蒜皮的庸常琐屑里,逐渐呈现为一种陈腐和自私的美学。时至今日,我们应该到了可以反思的时刻,尤其是在文学观念和文学场域发生急剧变化的当下。晚近几年,随着现实主义和重大题材的提倡,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从自我的封闭城堡中走出,在重返公共空间中思考个人性和公共性、特殊性和多样性、审美性和功能性之间的张力和平衡。“如何从个人的感受出发,接通一个更为广大的人心世界,这是近年来散文写作的一个新趋势。散文在许多人那里,曾经是一种私欲,但这种窄小的个人,已经走到了一个限度,现在是思考个人如何重返公共空间的时候了。”15陈涛的《在群山之间》即是以个人的生命体验通往沸腾喧嚣的社会现实,将个人命运与自然、人群、集体和国家交融交织,既有对外部世界时代现实的关切意识,又有内部世界谛视心灵的哲理式探讨,从而弥合了个人化与公共性之间的裂缝。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理想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昨日重现,《在群山之间》为当下脱贫攻坚题材的散文写作开辟了一条值得借鉴的路径。
《在群山之间》之所以不会成为速朽的时文,皆因作者对人性、家庭、情感等人类共通性命题的体悟与哲思。在这些带有温度的文字里,他听从内心的召唤,不惧非議和流俗,坦诚他的柔软和孤独。尽管陈涛对远方的风景和偶尔跳脱的人生充满期待,但他也深刻地明白只身一人投入陌生地域必然要遭遇的考验:“听不懂小镇的话,吃不惯小镇的食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会适应不了小镇的天气以及当地人的思维。”16果然,在两年的扶贫生活中,陈涛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及被当地人戏称为“高原病”的疾病。所谓的“高原病”发病时令人疼痛难忍,即便是止疼药、止疼针也毫无作用。住院治疗时,不能进食,不能饮水,只能躺在病床上看不同颜色的药液流入身体,承受十天内体重锐减十五斤的可怕折磨。这些带着生命痛感的散文告诉我们,远方除了诗,更多的是责任和承受。陈涛将个体的生存经验忠直地描绘出来,他祛除了戏剧性的矫饰,也没有浪漫化的传奇色彩,一切都是日常的、平凡的、粗粝的甚至是冒险的。更糟糕的是,在遭受身体之苦和语言之困的同时,陈涛还要应对精神和灵魂的孤寂。在小镇扶贫的日子里,陈涛始终在学习如何独处。因为,“短暂时间内的独处,是自我内心与情绪的平衡与调试;长期的独处,则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旷野无人,天地静寂,一人独坐,是独处;人来人往,众声喧哗,穿行于其中,却又与己无关,那一张张看似熟悉的面孔,陌生到难以听懂的语言,无不提醒着自己外来者的身份,这同样是独处”17。尤其是,小镇经常停电停水,不仅手机、电脑等现代化的设备失去了效用,甚至喝水、洗漱、吃饭等日常生活也会因之陷入困顿。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困居斗室的个人只能被无边的寂静和孤独包围。难能可贵的是,在煎熬与挣扎中,作家学会了与孤独和谐相处,并在不断的领悟中获得承受、消融及超越孤独的能力,于是,一个日趋平和、温厚、清明的个体得以诞生。
成熟的读者经由阅读便可以发现陈涛是一位细腻敏感、具有诗人般忧郁气质的写作者。即便身在壮阔的脱贫攻坚的时代潮流里,他也时时警醒自己,不能浮躁和浅薄,不能掩盖和遮蔽,更不能只有姿态而没有人情。因此,在该散文集中的诸多篇章里,陈涛记叙下他流泪甚或大声哭泣的时刻。比如,在奶奶因突发脑出血接受手术后面临生死未卜的危急关头里;在女儿想念爸爸要他保证第二天必须回家的电话里;在朋友们送别他离开甘南的惜别歌声中……这些相亲相爱的场景被陈涛用心地收藏,并用充满柔情的语言将它们艺术化地呈现出来。更重要的是,这些记忆中的场景不仅成为陈涛生命中的珍贵拥有,更因情感的共通性具有了直击人心的力量。
事实上,从自我细微的日常生活感受出发,以实际行动关心无穷远方无数人的命运,将自我的奋斗和青春与整个时代和社会的进程联系起来是《在群山之间》独特的书写路径。基于此,陈涛的散文写作在审美、内容、情感、形式方面进行了全新的探索和有益的尝试。他的价值判断是清晰的,立场是坚定的,方向是明确的。因为“尽管散文可以‘精骛八极,神游万仞’,也可以‘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但一个达至艺术圣境的作家除了把文学当作一个人的事情时,更应看重文学对于大众和整个人类的价值与意义”18。与时下虚无、荒诞、颓唐的情感和文风不同,陈涛依然保留着理想主义及对人生意义执着探寻的倔强。面对现实中的种种困难与阻力,他不仅有着“量力而行”的清明理性,更有着“尽力而为”的责任担负和仁慈悲悯。他体恤基层公务员在脱贫攻坚工作中面临的压力和无奈,明白他们因工作而不能陪伴在妻儿身边的亏欠;他在实地调研中了解了乡村民办教师薪酬的微薄,认为他们的付出与所得存在严重的失衡;他为那些勤劳善良却依然在贫困和变故中载浮载沉的乡民唏嘘感慨,并迫切而真诚地寻求解决之道;他坚信助学活动是一件于民、于后代有益的事情,所以不因别人的误解和质疑而停止前行的脚步。他深深地明白,“助学活动,虽是一场公益活动,可对孩子们来说,却是对他们人生的介入,而介入别人的人生是需要对此认真负责的”19。由此可见,陈涛的散文重新召回了古典文学中“文以载道”的传统,明确张扬“为人生”文学的复归。
总之,“怀着美好的愿望和理想来改变生活,这是那些优秀作家共同的特点。优秀的作家内心充满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要用理想的生活图景来召唤读者,激励他们追求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他们不会满足于仅仅写出自然和本能意义上的人,而是要写出人性的光辉,写出生活理想的样子。他们的生活哲学是严肃的和现实主义的,也是乐观的和理想主义的。正是这样的生活哲学,赋予了他们作品明朗、刚健和崇高的特征,充满了鼓舞人心的道德力量和照亮人心的精神光芒”20。《在群山之间》的写作证明,个人与集体可以交错会通,在新的世代,谱写出它们的因缘和梦想。■
【注释】
①②③⑤⑥⑧⑨1213161719陈涛:《在群山之间》,辽宁人民出版社,2021,第45、149、192、187、54-55、76、61、186-187、9-10、45、5、58页。
④[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译林出版社,2011,第18页。
⑦[俄]别列金娜选辑:《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第55页。
⑩张觉:《荀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498页。
11[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彭刚校,译林出版社,2011,第285页。
14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刊》1981年第3期。
15谢有顺:《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谈新世纪散文》,《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18乌兰其木格:《当代少数民族散文写作的创作理路及其问题——以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五部获奖作品为中心》,《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
20李建军:《文学是对人和生活的态度性反应——论路遥与托尔斯泰的文学关系》,《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8期。
(乌兰其木格,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宁夏青年托举工程项目及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0ZZQRC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