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孃

2020-08-29 13:40应红枫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陈涛考试老师

应红枫

陈涛的父亲是一个粗壮的渔家汉子,下海捕鱼时不慎落海,直到现在,山坡上留的还是一座衣冠冢。

陈涛娘儿俩相依为命,靠母亲在渔村里给渔船理网、帮鱼贩剖鱼鲞打些零工,把他拉扯大。陈涛性格倔强,最痛恨别人叫他没爹的孩子,为此没少和别的孩子吵架,加上学习成绩差,萌生了退学的念头。他要去打工,多少能够赚钱补贴家用。

母亲自然不同意。几天后,班主任章钰老师也知道了当晚娘儿俩抱头痛哭的事,面对这个没了爹的孩子,章钰老师心生怜悯,再次上门,好说歹说,把打算退学的陈涛招回到学校读书去了。临走时,章钰老师还向陈涛母亲要了一张他父亲的照片。

陈涛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放学后,章钰老师在教室里和陈涛进行了一次长谈,足足有两节课的时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只是有同学看见,陈涛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课桌上放着他父亲的遗照。

六年级下半学期,学校对学生进行体育达标考核,陈涛在参加沙坑跳远考核时,沙子溅进了眼眶里。陈涛对谁也没说,直到眼眶红肿成严重结膜炎,医生把他的眼睛都包扎起来,他才说出了原因。那几天,陈涛没有回自己的家里,而是在学校章钰老师的宿舍外间搭了个床,章钰老师像照顾自己孩子似的照看着,除了辅导他学习,每天还按时给他换药膏,自己烧好饭菜再给他送来,甚至喂着他吃。

陈涛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被学校推荐进入县城初中读书。

但是,命运似乎专门和陈涛过不去,在他进入县城初中的第二年下半学期,他的母亲突然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竟然撒手而去。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陈涛的天塌了下来。

一晃,陈涛初中毕业了,却死活不肯再上高中,干脆连升学考也不考了,坚决不要再花章钰老师的钱去读书。章钰老师反复做他思想工作,耐心对他说,政府拨给他救济补助,根据他的情况,高中的学费也可以减免。但是陈涛第一次拒绝了章钰老师的话,意志坚决,不读了就是不读了!一定要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夏天的一个下午,陈涛照例独自摇着舢板趁着落潮去渔村外的湾口浅海收张网,把布下的张网拉上来,倒出网袋兜里的渔获物。张网所得的渔获物,一般都是些小虾米,偶尔也有些鲻鱼和螃蟹,绝少有其他大的经济鱼类。下午三点多,天空突然刮起了雷雨风,海天间霎时昏暗一片。陈涛心里发怵,放弃了倒网作业,赶紧逃回来。此时恰逢落潮返涨,风推浪高,陈涛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见得舢板移动多少。突然,“哗”的一个浪头打来,把陈涛扑倒在舢板里。更要命的是,握在手里的那支橹,一脱手被打到海里去了。陈涛心里恐惧起来:完了,完了,没有了摇橹的舢板,漂在大海上和一片树叶没什么区别。陈涛绝望地在小船舱里坐了下来,随着海浪的颠簸,只能远远地望着岸边,希望有船出来救援。

天已经黑了下来,中午出去倒张网的陈涛还没有回来,章钰老师和乡邻们急得不知所措,雇主张网户已经央求邻村的渔业队出动机帆船在海面上搜寻。但是此时的陈涛,已经随着海潮,早漂得没有了踪影。

第一天搜寻,无功而返;第二天搜寻,依旧空手而归;第三天,第四天……到后来,大家只期望能够捞到陈涛的尸首,不要在山坡上再多添一座衣冠冢。这样痛苦等待的日子,大概过了一星期,大家都要准备给陈涛做头七了。那天早上,突然从乡政府的电话里传来喜讯:陈涛回来了!

陈涛回来啦!陈涛活着回来啦!!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小岛渔村,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赶到陈涛家里来祝贺,想听听他这些天在海上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那天下午,陈涛手里的橹被海浪打掉以后,他只能无奈地在船舱里坐下来。因为雷雨风刮起来的浪大,为了保持舢板平稳,陈涛干脆团起身子在船舱里躺了下来,顺着潮水漂流,心想,熬过一晚,等天亮了再说吧。可是,等天亮了一看,茫茫大海,这是在哪里啊?本能的求生欲望使陈涛也顾不上害怕了,他不停地掏干溅进舢板里的海水,虽然浑身湿透,也不觉得怎么冷。肚子饿了,抓一把张网倒回来的小虾米充饥。第三天,陈涛清理舢板小隔舱里的海水时,竟然发现角落里还有小半瓶当地渔民常喝的二锅头,小啜一口,顿时浑身热辣辣的,海风也不再那么寒冷了。

这样又熬了两天。第五天傍晚,陈涛终于遇上了一艘大型货船,在几百米开外震耳欲聋地拉响了汽笛,那条大船显然是发现了陈涛的小舢板。汽笛声也把迷迷糊糊的陈涛惊醒了,他赶紧站起来,向大船挥手。

陈涛终于得救了,但陈涛并没有上大船,而是被大船用一根缆绳拖在后面,向近海港口驶去。到达内港后,货船船员告诉他,岛上没有可供大货船靠泊的大型码头,货船也不便进港靠码头,于是送给陈涛一支救生艇的划桨,让陈涛自己划进岛去。

陈涛从一处落潮的滩涂跋涉着走上岸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清山冷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涛顺着一条山岭小路摸索着走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山脚下隐现一堵红墙,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寺庙。这深更半夜的,也不知道这寺庙里有没有人。他使劲地拍了几下门,见里面没有声响,便在庙门外的廊檐下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门口有一条山溪水淙淙流过。陈涛这时感觉口渴难耐,嗓子疼得要裂开似的。他赶紧俯下身,掬起一捧山泉送进口中。他说这一捧山泉水,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甘甜的一口水了。

第二天,他被送到了当地乡政府。乡政府赶紧电话联系了陈涛所在的小岛渔村。陈涛活着回来了的好消息,瞬时就在当地乡民中传开了。

又苦熬了一年,陈涛出落成了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了。19岁那年,陈涛通过别人介绍,被招聘到县渔业公司一艘渔船上工作。去船上工作,首先要考“四小证”,项目包括操艇、求生、消防、急救四项船员必备技能的合格证书。陈涛于是和其他兄弟单位大概一百来人一起到杭州钱塘江畔的浙江省海员培训中心培训了两个月,然后参加理论和实操考试。

刚开始培训的頭两个星期,大家还是比较认真的。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不像话,缺课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成群结队逛街、玩西湖,有的甚至一堆堆地钻在寝室里打牌玩麻将。到第二个月开始,一个教室里在正常上课的,包括陈涛在内也没几个人了。到第二个月快要考试的时候,负责本次培训考试的领导来了,告知各单位的领队,凡是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发“四小证”。

这下大家有点儿慌张了,晚上凑在领队的寝室里,商讨办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大家把目光转向了几个老老实实上课的人身上,领队要求陈涛等分别对那些缺课的船员进行补课辅导。但是两个月的课程,哪能在不到一个星期时间给补上去?再说了,消防、操艇、急救那些科目都要现场实际操作的,理论上说说也不会明白。领队表示不管怎么样,考试总要让他们通过,如果出来培训两个月,空着手回去,单位领导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最后,领队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实际操作考试的时候,让他们排在最后面,看别人是怎样操作的,让他们也依样画葫芦般的操作一遍。但理论考试必须由陈涛对他们进行负责,不管是考前辅导还是现场作弊,让陈涛看着办。要求不高,60分万岁。

这可咋办?陈涛感到压力山大。让他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星期时间里,把他们全部教会,可能性不大,如果要让他给大伙抄试卷,闹不好自己也会变成零分,风险太大……绞尽脑汁想了一夜,陈涛终于想出一个相对可行的办法。那时候船员“四小证”考试,只有选择题、判断题和问答题,其中问答题占了20分,就不指望了。

于是,那天考试的时候,陈涛被领队安排坐在了他们片区的第一桌,两个监考老师就在侧前方不远的地方盯着。陈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考题后,佯装检查试卷,拿起钢笔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只一下,他就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一片骚动,纷纷拿笔铺试卷的声音,然后他缓缓举起右手,捏了一下右耳朵。稍停顿,又捏了一下左耳朵。再稍停顿,他拿手放在头顶摸了一会儿,然后又摸了摸后脑勺儿……如此这般,陈涛左右、上下地反复抓耳挠腮大概十分钟,选择题完成。该做判断题了。陈涛又轻轻敲了一下笔,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笃”地敲了一下,隔一下,又“笃笃”地敲了两下……不到十分钟,陈涛收笔交卷,大家也和他一起鱼贯而出。

成绩下来,皆大欢喜!陈涛所在单位片区的培训船员全部优秀通过,还受到了表扬!

第二年冬季,陈涛从渔船实习伙计升任为捕捞船上的网手。那一年在外洋捕带鱼时,起网时眼见得鲜亮亮的一网带鱼里,竞夹杂着一件女人的花衬衣,至少有八九成新,在网兜里格外惹眼。陈涛一把拽出来,顺手塞在了船甲板边上。船老大有些骇然,认为不是好兆头,又撒了一网后便提前返航了。可是怪了,那天晚上陈涛竟梦见一亭亭少女死缠着向他索讨那件花衬衫,并且他明知自己是在做梦却醒不过来。陈涛使出吃奶的劲一翻身醒来后,竞骇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摸黑起身去找那件花衬衫,生怕被招去做了海龙王的女婿。可到甲板上一找,怪了,那件被他亲手塞在甲板角落里的花衬衫,竟然不见了。他借着黯淡的月光四下搜寻,不经意间抬头,船头朦胧的桅灯下却分明站着刚刚梦见的那个女子,穿着那件花衬衫。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扭头钻进被窝,蒙头盖脸直到天亮,一动也不敢动……第二天,陈涛出事了,渔船下锚时他左手的三个手指被绞缆机绞得像压扁了的萝卜干,从此再没办法出海捕鱼了。

不能出海捕鱼,断了生活来源,陈涛只好又给一些张网户打起零工来。但是这样打零工收入少,仅够糊口,不是长久之计。没几个月,他打理好包袱,揣着章钰老师硬塞给他、自己刚刚发下的整个月工资,独自南下,另寻生计去了。

这一去,在众乡邻的记忆里,将近二十年杳无音讯。这一次突然回来,大出乡邻们的意料。听陈涛说,这些年,自己什么活儿都干过,像猪狗一样爬过来,现在已经在深圳成为一家股份企业的合伙人。他带来的新娘,据说是苏州人,端庄淑雅,举手投足间更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知性之美。

婚礼的敬茶环节上,首先敬献的第一位长辈,是在陈涛坚持下坐上了母亲席位的章钰老师。一袭鲜亮新婚旗袍的新娘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陈涛身着婚礼盛装上前,捧起一杯香茶,缓缓地送到了章钰老师的手上。章钰老师也老了,当年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浅浅的皱纹,两鬓都已经有了斑斑白发,接过陈涛递来的茶杯,手都有些微微颤抖。陈涛细细凝视着章钰老师,突然捧住章钰老师的双手,跪了下来,低下头,竞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章钰老师显然有些意外,连忙站起来拉住陈涛:“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快起来!今天可是你结婚喜庆的日子啊!”陈涛长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就如当年他在教室里跪在父亲遗照前不肯起来一样。陈涛哆嗦着双唇,竟哭得像个孩子,拉住章钰老师的手说:“二十多年前,您像母亲一样对我有养育之恩,也像母亲一样一口一口地喂我吃过饭,我却从没对您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今天我回来,不单是想请您在我的婚礼上,体体面面地吃一顿饭、給您敬一杯茶,这么多年来,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让我叫您一声‘干娘吧!”

说完,陈涛再次俯下身去,在祖堂前的石板地上,给章钰老师“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周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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