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倩,罗星雨
(信阳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父母双方或其中一方在外地工作而被留在户籍所在地、不能和父母共同生活的留守儿童是我国农村地区一个不容忽视的弱势群体[1]。大量研究表明,相较于非留守儿童,留守儿童更容易出现心理与行为问题[2-4],如自伤[5]。自伤指在没有明确自杀意图的情况下,个体故意、重复地改变或伤害自己的身体组织的行为[6]。作为一种危险的心理病理行为,自伤会增加个体的自杀风险[7]。青少年是自伤的高发人群[8],同时留守青少年自伤的发生率显著高于非留守青少年[5]。因此,有必要关注留守青少年自伤的影响因素及其发生机制。
歧视知觉(perceived discrimination)指由于自身所属群体与主流群体不同而受到区别对待所产生的一种主观体验[9-10]。与非留守儿童相比,留守儿童的社会经济地位往往相对更低[11],被“污名化”“问题化”的倾向更为突出[12],这意味着他们可能遭受到更多的不公平对待,体验着更高的歧视知觉。Lazarus的压力应对理论认为,歧视是弱势群体压力的重要来源[13],这种知觉到的危险信息使得他们长期处于慢性应激的状态,而这种应激状态是自伤的重要触发因素[14]。具体来说,当留守青少年暴露在歧视环境中并感知到他人对自己的歧视时,压力便产生了,这种压力持续存在并被过度地唤醒,这为留守青少年的自伤行为提供了滋生的土壤。最近的实证研究也发现,歧视知觉能显著预测自伤[15]。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H1:歧视知觉正向影响留守青少年自伤。
为了更好地了解自伤的成因,Chapman等人提出了体验回避模型(Experiential Avoidance Model, EAM)。该模型认为,外界刺激会引起个体的愤怒、难过等一系列消极情绪反应,而自伤的主要功能则是帮助个体逃避这些内在体验[8, 16]。也就是说,外部刺激与自伤的联系不是直接的,自伤的产生往往源于消极情绪体验。而歧视知觉可能引发留守青少年的消极情绪,如愤怒。当青少年知觉到自身受到歧视时,往往是从他人的实际行为动作、恶劣的态度或相关不合理的制度中感知到了偏见的态度或不公正的对待[9-10],这种感知很容易诱发相对剥夺感。相对剥夺感理论认为,个体主要通过与他人的比较来评价自身的价值地位,而弱势群体在这一过程中往往体验到基本权利被剥夺,这种被剥夺感导致愤怒[17-18]。具体来看,作为弱势群体的留守青少年在经历不平等的对待或面对他人恶劣态度时,感受到被剥夺了与他人同等的权利。同时,青少年处于生理心理快速发展的阶段,冲动、易怒是这一群体的一大特征,感到基本权利被剥夺无疑会使他们产生愤怒的情绪。愤怒作为一种高水平的情绪唤起,会给情绪调节带来阻碍,导致个体更易情绪失控,进而产生过激行为[8, 19-20]。但是大多数人受到自身道德、社会规范等因素的约束并不会表现出外部的过激行为。而体验回避模型认为自伤是有效且易得的情绪调节手段,因此当个体缺乏合适的途径发泄愤怒这种消极情绪,其极有可能选择自伤这一内部的过激行为,来逃避这种糟糕的情绪体验[8, 16]。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H2: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起中介作用。
以往研究表明,自伤存在显著的性别差异,女性往往比男性有更多的自伤行为[21-23]。这提示我们,性别可能调节自伤的产生机制。性别角色理论认为,男女两性在面对负性事件及处理负性情绪时可能存在差异。在面对压力事件(如歧视知觉)和负性情绪(如愤怒)时,相对于女性,男性更多地选择对外的过激行为,如攻击[24];而这类行为往往不符合女性的行为规范[25],女性更容易采用反刍、回避等对内的应对方式[26],且这种性别角色造成的差异在青少年时期最为明显[23]。也就是说,处于高歧视知觉或愤怒情绪时,留守女生可能比男生更多地做出对内的攻击,即自伤。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H3:歧视知觉、愤怒对留守青少年自伤的影响均受到性别的调节。
综上,本研究基于体验回避模型和性别角色理论,拟构建一个有调节的中介模型,考察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的中介作用以及性别对该中介模型直接路径和后半段路径的调节作用(见图1),以便更好地解释留守青少年自伤行为的发生机制,以期为留守青少年自伤行为干预方案的设计和实施提供实证支持和理论参考。
图1 歧视知觉影响留守青少年自伤的假设模型图
采用整群随机抽样,选择安徽省1所普通初级中学和1所普通高级中学,从每个年级选取2-3个班级的留守学生(父母一方或双方外出务工)作为调查对象,回收有效问卷662份。其中,男生340人,女生322人;初中生219人,高中生443人;平均年龄15.96岁,标准差±1.48岁。父母一方外出务工的196人,父母双方外出务工的466人。就父亲受教育程度而言,小学及以下占比31.6%,初中占比55.9%,高中或中专占比11.8%,大学及以上仅占比0.7%;就母亲受教育程度而言,小学及以下占比47.4%,初中占比46.4%,高中或中专占比5.7%,大学及以上占比0.5%。
1.个体歧视知觉问卷
采用申继亮等人编制、谢其利等人修订的个体歧视知觉问卷[27],该问卷包含3个项目,如“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我觉得别人看不起我”等。采用“非常不符合”到“非常符合”的5点评分,各项相加的总分越高表示个体体验到的歧视知觉越多。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90。
2. Buss和Perry攻击问卷的愤怒分量表
采用李献云等人修订的Buss和Perry攻击问卷的愤怒分量表[28]测量被试近1年的情绪体验,共6个项目,如“我生气时感觉像个火药库,随时会爆炸”等。采用“不符合”到“完全符合”的5级评分,各项相加的总分越高表示愤怒情绪越多。在本研究中,该分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84。
3.青少年自我伤害问卷
采用冯玉修订的青少年自我伤害问卷[29]28测量被试近1年的自伤情况,原问卷包含18个项目和1个开放式问题。参考以往研究无人填写开放式问题的现状[30],本研究删除了开放式问题,保留18个项目,采用0次、1次、2—4次、5次及以上的4级评分,测量近1年留守中学生割伤、烧伤等自我伤害行为的频率,各项相加的总分越高表示自伤越频繁。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90。
以整班抽取结合自愿参加的原则进行问卷调查,在施测前已取得学校领导、班主任及学生本人的知情同意。采用不记名方式,由经过培训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详细讲解指导语后,被试在10分钟内独立地作答全部问卷。采用SPSS21.0进行描述性统计、相关分析,具体应用Hayes编制的PROCESS程序进行有调节的中介模型检验。
采用自我报告收集数据可能导致共同方法偏差问题。一方面,本研究在程序上通过匿名调查、部分题目反向计分等方式进行了一定控制。另一方面,本研究在统计上采取Harman单因子检验进行了共同方法偏差的检验。结果显示,特征根大于1的因素共8个,其中第一个因素解释的累计变异量为27.37%,小于临界值40%,说明本研究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问题。
将性别做虚拟变量处理后,以各变量的总分做相关分析,结果表明,歧视知觉、愤怒、自伤两两显著正相关;性别与愤怒显著负相关(见表1)。
表1 描述性统计和相关矩阵
以愤怒为中介变量,性别为调节变量建立有调节的中介模型,应用SPSS宏程序PROCESS的model 15同时检验性别对愤怒的中介作用后半路径和直接路径的调节作用。结果显示(见表2),在方程1中,歧视知觉显著正向预测愤怒(β= 0.39,p< 0.001);在方程2中,歧视知觉(β= 0.19,p< 0.001)、愤怒(β= 0.39,p< 0.001)显著正向预测留守青少年自伤,性别与愤怒的交互项(β= -0.16,p< 0.05)显著负向预测留守青少年自伤,但性别与歧视知觉的交互项不能预测留守青少年自伤(β= 0.09,p> 0.05)。结果表明,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且性别调节该中介路径的后半段,但不调节其直接路径。
表2 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检验
为了更清楚地描述性别与愤怒的交互效应,我们绘制了简单斜率图(见图2)。结果表明,对于男生,愤怒对自伤的正向预测作用显著(βsimple= 0.23,t= 4.29,p< 0.001);对于女生,愤怒对自伤的正向预测作用增强(βsimple= 0.39,t= 7.30,p<0.001)。
图2 性别在愤怒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的调节作用
综合来看,歧视知觉通过愤怒对留守青少年自伤产生影响的间接过程受到性别的调节。对于男生,歧视知觉通过愤怒对留守青少年自伤的间接效应index = 0.09,Boot SE = 0.04,95%的置信区间为[0.03,0.17];对于女生,该间接效应相对更大index = 0.15,Boot SE = 0.04,95%的置信区间为[0.08,0.25]。最终得到有调节的中介作用模型(见图3)。
图3 有调节的中介作用模型图
首先,本研究发现,歧视知觉能够显著正向预测留守青少年的自伤,支持研究假设H1。以往研究显示,歧视知觉也能显著正向影响流动儿童的自伤[15]。随着我国社会经济发展,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 一部分被父母留在农村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另一部分随父母进入城市的孩子成了“流动儿童”,他们都属于处境不利群体。结合本研究和以往研究的结果[11-13, 15],可见歧视知觉已成为影响处境不利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要风险因素。
在此基础上,本研究进一步探讨了愤怒的中介作用以及性别的调节作用。本研究结果显示,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支持研究假设H2,也验证了体验回避模型。该理论模型认为,外部刺激(歧视知觉)通过引发负性情绪体验(愤怒),进而导致个体产生自伤。具体来说,感知到歧视的留守青少年会产生愤怒的情绪。一方面,歧视加剧了其相对剥夺感,从而使其更容易愤怒[17-18];另一方面,情绪波动较大是青少年群体的主要特征之一[31],面对歧视等压力事件也会使他们更易产生愤怒等负性情绪[32-33]。同时,当愤怒这种负性情绪被唤起,人们往往会有回避的倾向,此时个体可以通过自伤将注意力从心理疼痛转移到生理疼痛,从而逃避这种不想要的消极体验[8-16]。尽管,以往研究也发现,情绪是影响自伤的重要中介因素,但更多关注的是孤独[15]、抑郁[34]等低唤起类情绪。事实上,有研究者提出,高唤起类情绪体验(如愤怒)比低唤起类(如孤独、抑郁)对自伤的预测力更大[8,35, 36]。本研究根据体验回避模型,首次将歧视知觉、愤怒和自伤三者联系起来,验证了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的自伤之间的中介作用,也支持高唤起类情绪体验是自伤前因变量的观点。
其次,本研究结果显示,性别调节“歧视知觉→愤怒→留守青少年自伤”的后半段路径,部分支持研究假设H3。体验回避模型认为情绪调节会在负性情绪与自伤之间起调节作用,而这种情绪调节的差异很有可能是性别引起的。前人研究发现,面对消极情绪体验,女性更容易使用内部策略,如反刍,来调节,而男性则更容易通过外部策略,如攻击行为,来调节情绪[21]。究其原因,自伤并不是愤怒产生的唯一行为后果。以往研究表明,愤怒已经被一致认为是攻击行为的重要先行因素[19, 20],且攻击行为更符合男性的行为规范[24-25],相比之下,退缩与逃避可能更加符合女性的行为规范。因此,在体验到愤怒情绪之后,自伤作为逃避这种消极情绪体验的有效手段更多地被女性使用,而男性可能选择攻击等其他偏差行为来释放愤怒带来的消极体验。以往大量的研究表明,女性的自伤行为多于男性[21-23],但缺乏对其中原因的探讨,仅给出了生物因素、情感体验以及情绪调节的假设[21]。本研究的发现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情绪调节差异的假说。需要说明的是,本研究发现性别不能调节“歧视知觉→留守青少年自伤”的直接路径,仅调节“愤怒→留守青少年自伤”。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自伤所起的功能确实是一种情绪回避,基于男女情绪调节策略的差异,愤怒对自伤的影响存在性别差异是符合体验回避模型的;而歧视知觉本质上是一种主观认知,自伤所起的认知管理功能可能没有性别差异,这一结果产生的原因尚需未来研究进一步探讨。
本研究结果表明:(1)歧视知觉显著预测留守青少年自伤;(2)愤怒在歧视知觉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起中介作用;(3)性别在愤怒与留守青少年自伤之间起调节作用,愤怒对女生自伤行为的作用比对男生的更强。
本研究的结果提示,学校首先应该加强对留守青少年的正面引导,创造平等和谐的班级氛围,减少或消除相关歧视,为留守青少年健康成长创造良好环境。其次,学校可以通过心理健康教育课程让学生学会正确的情绪调节策略或培养学生积极的心态,以减少其愤怒情绪,进而降低留守青少年的自伤行为。最后,对于留守学生,尤其是女生情绪上的波动要更加警惕,及时疏导,对其潜在的自伤行为进行有意识的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