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
我爸第二次住院,是在我女儿出生的前一个月。我妈打电话让我们回家,说是见他最后一面。
许思没跟我一起。她肚子太大了,我妈不让,怕路上有个闪失。
我妈说,别让你姐开车,她技术不行。
到了青州,我下服务区买了盒韭菜虾仁饺子,我姐就坐到驾驶座上了,说你吃饺子,我开车。
我说,你能行?
我姐不吭声,开得很野,一路上超车,下高速才换了我。她这辆车的大灯很亮,堪比货车灯,打起来,像道剑似的劈开黑夜。
我说,你睡会儿,下道还得开一段儿。
我姐说,不困。她坐在那,把饭盒里我剩的几个凉饺子吃了。
韭菜饺子一放,车里就有股臭屁似的味儿。我姐把窗打开,夜风很凉,冻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关上吧。
我姐说,等会儿。
啪嗒一声响,有个红点一闪一闪的,烟味传到我鼻子里。
我说,你抽烟?
我姐说,干生意这些年,就抽了。
我说,少抽点儿,你嗓子不好。
我姐不拿食指中指夹烟,而是拇指和食指捏着,勾着脖子抽,她穿件黑衬衫,扣子一粒粒的全扣严了。猛抽两口,丢了烟头,却又把窗全开了。
我姐说,你买了果篮?
我说,许思挑的。
我姐笑笑,说,许思快生了?
我说,预产期还三十二天。
我姐问,还吐?
我说,不大吐了。
我姐关上窗,说,我怀着大宝那会儿,去广州进货的路上,羊水破了,就近下车找了家医院。
到了家,我妈抽着鼻子,先问,你不是戒烟了?
我说,戒了,路上乏,抽了半根。
我妈说,你买了这么大个果篮?
我把果篮递过去,她托着底抱了往屋走,跟抱个孩子似的,边走边说,买个这东西,买个果篮。
吃饭的时候,我妈问我姐,你不是不吃韭菜吗?
我姐说,我什么时候不吃韭菜了?
我妈说,多少年的事儿了,你上高一的时候,一个月回家一趟,回到家一看我包的是韭菜包子,你就气得又骂又哭。
我姐说,你记岔了,那是连旭。
她吃完一个白菜包子,拿起一个韭菜的,又放下了,还是拿了个白菜的。
我说,我现在也爱吃韭菜了。再说,我那次也没哭。
我妈说,我记岔了?我哪能记岔呢?你姐不吃韭菜,你不吃香菜,我往羊汤里洒了香菜,你一口也没喝,啃了一顿饭的干馒头。
我姐说,不吃香菜的是老张。
我妈说,那不能,不是老张。
我和我姐都不说话,我妈唠叨了几遍那不能,接着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好像真是。老张不吃香菜,连旭不吃韭菜,连敏不吃肥肉。她就这样背口诀似的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
吃完饭我妈让我俩帮着收拾被子,说我们三个今晚都睡东屋那个大床。
我姐说她自己睡北屋。
我妈说北屋很久没人睡了,褥子很潮,也没晒。
我姐说没晒就没晒,说完就去外面接电话。
我妈抻着被筒,问我,你姐和李深怎么样?
我说,我不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
我妈说,我劝她,她不听,还说离婚也没什么。能没什么吗?怎么着都行,就是这个婚不能离。她以为她离了还能找着好的,看看,我找着好的了吗?
话音突然就断了,她沉默下来,一边铺床,一边瞥我。
其实没什么。她们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她们自己才可怜呢,以为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把假的当真的,好的当坏的。
我妈掀开窗帘,看着我姐在外面走来走去,说,你出去听听,她和李深说啥?要是离婚的事,你劝劝她,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有俩孩子,离了,这俩孩子她咋活?
没等我搭腔,她又说,李深是肯定不会把孩子给她的,李深是独苗。就算给了她吧,她自己拖儿带女的咋活?
我出去了,我姐正好在灯影里站着,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捏着两根指头往嘴边送,一会儿送那么一下。
我从车上拿了她的烟和火机递过去。她接了,点上,又掐了,塞进煙盒,还给我,让我放回去,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夜里我睡得很快,听见我姐屋里咳嗽了一阵就没了动静。我妈在旁边唠唠叨叨,催眠曲似的,睡着之前,我听见的那句话是,李深我当时就看不好他,家穷,长得矮,没能耐,配不上你姐,你姐非要嫁,嫁了就嫁了,嫁了就不能离,依我看,你姐不会当妈……
半夜里我一猛子醒了过来,看见床前的地上一片雪白,简直像高速上被远光照亮的那段路程,让我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我就看见了敞开的门口笔直站着的黑影。
连华站在病床一侧。
我喊了声姐。我姐没喊,点了点头。
连华比我俩都大,我也弄不清她到底多少岁,最多四十,看起来倒像六十了,脸皮都耷拉着,跟我妈似的。
连华是我爸生的,和第一个老婆。那女人老早就死了,上吊,有人说她是让老张逼死的,老张一天喝三顿白酒,喝高兴了就打她。
我也是我爸生的,和我妈。
我姐不是。她是我妈和第一个丈夫生的。
其实这些在我上初二那年就弄明白了。我看到了抽屉里的一个旧户口本,户主那页是王香琴,下面那页上写着王敏。
王香琴是我妈,我姐以前叫张连敏,她嫌不好听,擅自改了,改成张敏,为了这事,她和我妈大打了一架。她那时候小,没改成。后来大学毕业,又改了一回,我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时我把“王敏”,“张连敏”,“张敏”这三个名字想了几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原来我和我姐不是一个爸。很多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妈让我姐改了我爸的姓,还随了连华的辈分。
后来和我姐一有矛盾,我就会想到这一点,我看着我姐心里说,我俩不是一个爸,怪不得你这样呢。
我高考那年,成绩不大好,我姐在青岛的一所大学当老师,答应帮我找找青岛科技大的熟人。但是录取下来,我没上青科大,上了聊城大学,我很生气,打电话找我姐,我姐说,我就是个助教,我那朋友也就是个助教,还是编外的,能管上什么用?是你自己不好好用功,考那点儿分。我更生气,气了一年,没和她说话。她和李深送我去上學,我也没和她说一句话。
我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和我爸聊了会儿天。
我说,爸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
光吐,我爸说,吃一口吐两口。
连华指着窗台上的饭盒说,都是二姨大舅他们送的饭,有肉有菜有汤。今天早上还行,吃了俩茶叶蛋,喝了半碗玉米面。
我爸说,新换的这个药顶用了。再打几天看看,邻床就是打的这个,都出院一个星期了,医生说是美国进口的,最好的药。
我看了看床头贴着的标签,上面写着“中分化腺癌”。我默默记下它,一低头看见露在外面一只手,鸡爪子似的,指甲很长很脏,一块一块的老年斑,我眼眶一热,扯被子盖住那只手。
我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把眼泪憋回去。
连华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几天?你新工作找好了吗?小敏店里还那么忙吗?
我爸说,你们都这么孝顺,老回来看我,你妈也好,在这待了六天,腰疼得站不住,连华来了,我让她回家歇歇,换换衣裳,歇歇腰,你也别担心,我这就快好了,你看我的脸色,比上回红润多了。
我问连华,你晚上睡哪?
她说,这俩空床呢,哪个都能睡。
我爸说,这俩病友,都先后出了院,第一个出去的还去北山看了神婆,顺带也给我占了一卦,说是,再过一个月,最晚不超过冬至,我就能回家了。
我说,肯定能好。我妈说,医生说的,你这病没啥。
我爸说,真的?
我说,真的。说完转身去看我姐。我姐就进屋的时候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站在墙边看,再没一句话。她好像在看我们,又好像没看我们,视线在病房里飘来飘去,微微皱着眉,大概是嫌气味不好。供了暖,浑浊的空气发了酵,又臭又闷。她穿着一身黑,黑衬衫黑裤子,我忽然有点讨厌她这身打扮,真不吉利。
我说,爸,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我爸说,你们回吧,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出了医院,我问我姐,你昨天夜里睡着了吗?
我姐说,没了那只大公鸡,我睡得挺好。
我说,咱妈说你嫌公鸡早起打鸣吵你,昨晚给宰了,今天拾掇拾掇炖了。
我姐说,那只鸡养了七八年了,还能吃?
我说,肉硬了,喝汤。
我姐说,许思爱喝鸡汤,你给她带上吧。
我说,你昨晚到东屋来了?
我姐说,啥时候?
我说,不知道,可能三点四点那会儿。
我姐说,开了一天车,累死了,我睡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做梦了?
我说,也可能是做梦了。
我姐说,梦见什么?
我说,没什么,记不清了。睡迷糊了。
到家时我妈已经把鸡炖好了,留了半只给我捎回去,吃完我俩就开车往回赶。
我妈往后备厢塞了一袋白面,四桶花生油,一箱子花生米,一盆蜡梅盆景,还有些鱼虾苹果之类,塞得后备厢和后座都满满当当,末了在厨房转一圈,看见一捆大葱,又把大葱塞进我姐脚底下。
我姐把葱扔下来,她又拿上来,我姐没再扔。
我说,我看着我爸好像还不到时候,就是特别瘦。我妈说,仨月了,没大吃东西,顶多喝上半碗玉米面,能不瘦吗?我姐说,我买的蛋白粉,让他喝点。我说,该给他洗洗,剪剪指甲。我妈说,是得洗洗,哪天要是一下子老了,就洗不了了。我说,真没救了?我妈说,不好说,医生让接回来,在那住还不如在家,又花钱,又不得劲。我姐说,该住就住,没钱跟我说。我妈说,不是钱的事儿。医生说住着也没啥用了,不如老在自己家里。他在家,我更累,在外面干完活,还得回家喂他吃饭。把他抱起来靠在墙上,一口水一口饭地喂,他那个东西转移到脑子里了,吃不下,一吃就犯恶心,我喂他口鸡汤,他全吐我脸上。
我俩不说话,我妈趴在车窗上,又说,前两日他倒是好些了,你大舅带的蛋糕他还吃了小半个。说不准还能再活个一年半载。他得病以后,人变好了,常说中听的话,说我不容易,他这回要死不了,往后就和我好好过。你们说他早干吗去了?行了,你们快走吧,黑天开车我不放心。
我妈打来电话的时候,老张已经死了。我妈叫我们回去参加他的葬礼。
自从上次回去看老张到现在,这中间的一个月,只要我妈一打电话来,我就想,是老张死了。
现在他终于死了,总算死了。
我并不觉得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上次回家,我把书橱里的旧日记翻出来了,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一本日记,绿皮的,封面已经完全褪色,成了灰色。上面有一把小锁,钥匙当然已经丢了。轻轻一扯,锁就烂了,我翻了翻,把那些关于老张的部分找出来,重新读了几遍。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那本日记里,有一大半是诅咒老张赶紧死的。
这趟回家之前,我随身带着那本日记,路上趁连旭不注意又看了几遍。
这些诅咒过了二十六年终于应验了。只是应验得太慢了,久得我完全没办法从我的胜利中体会到喜悦,久得那些被霉味包裹的字迹根本就像是另外的人写的,再怎么反复地读,我也难以理解作者的心情了。
我妈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凉了。倒还没硬,我妈还来得及给他换上老衣。
我妈说,夜里老张有可能是喊过她的,只是她没听见。
她睡东屋,老张睡西屋。有二十年了吧,一直是这样的。
原来我和我弟在家那些年,她和我弟睡东屋,我自己睡北屋。
后来我俩陆续走了,就剩她自己睡东屋。
我九岁以前跟我妈睡。九岁那年她和老张结婚,我就自己了。
我弟打小就跟着我妈睡。一直到上次回来,我妈还给他暖脚,嫌他不穿秋裤,脚脖子灌风。
张家来了五个人,算上连华,总共六个。
我听见我妈问老张他哥,是拉回去呢,还是在这埋了?
他哥說就在这埋了吧。
我妈让我和我弟都从自己钱包里拿了五块钱,去村头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刀纸,放在老张床前的铁盆里烧了。
我妈跪下,开始哭,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边哭边说老张去得早,去得可怜,病生得惨,说撇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
我妈哭,连华也呜呜哭。张家的人低头站在后面,我大舅我二姨去拉我妈,一屋子人把里里外外塞满了。
我妈哭得我也想哭,我看看我弟、我姨和我舅,他们都红着眼圈,泪汪汪的。
我妈哭得让我迷惑。她像一个真正的妻子。这像是世间任何一对普通夫妇的生离死别。她哭得就好像她一点也不恨老张,一点也不想让他死,一点也舍不得他。
或者,事实就是如此?或者,她二十多年的抱怨都是假的?
总归有一样是假的吧。或者她成年累月巴望他死是假的,或者她眼前的哭是假的。
我姨我舅终于把我妈拉了起来,我妈问老张家的人,跟不跟火葬场的车?
他们都说不跟了。只有连华,上了我的车。他们就都走了。
我们开车跟着火葬场的车,送老张进去。回家时就没这么麻烦,一只骨灰盒就把他装下了。
我妈说也用不着在家停三天了,这就殡了吧。
她进了趟北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张照片。那照片一看就是从别的照片上剪下来的,很小,塞进骨灰盒里空荡荡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把它放在老张睡的那张床上,让我们仨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一边磕一边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老张的时候,觉得他真高。不过那年我也才八岁。
但他确实骨骼高壮,眼睛鼻子牙齿都大,脸很长。单是他的高个儿,就完全配得上矮小的我妈。他还有个好工作,在城里的织布厂当副主任。
我弟完全继承了他的基因,脸上没有一点我妈的样子。尤其是两颗门牙和一脸容易长痘的油皮。
前年,我剖宫产生完二宝,我妈坐在床边陪我聊天,说起我小时候,有一年过年,老张喝了酒,一抬手扇在我脸上,把我从沙发上打到地上。
我倒是不记得了。
我妈和老张在一块儿过了些年之后,老张高大的身材逐步萎缩了。先是喝了酒打架闹事,被打断了肋骨。织布厂的厂长——他的老战友,让他回家休息几个月。接着是两次酒精中毒,抢救过来,落下股骨头坏死的毛病,左腿就不行了,成了瘸子,拄根拐棍儿,便名正言顺地下了岗。瘸了,背也驼了之后,老张就矮瘦了些,但打我妈的力气还是有的。还是生完二宝躺在医院的那天,我妈跟我说,老张随手把拐棍砸在她腰上,砸得她半个月下不了床。
老张第二次住院,我俩去看他,他更瘦小了,好像比我妈还矮。
原先,他坐在西屋的床上,头几乎顶着天花板。现在,他坐在这张床上,只占了猫屁股那么大一块。
我弟咚咚咚磕完头,顶着一头的土爬起来,喊了一声:“爸,你走好——”就呜呜地哭。
连华也呜呜地哭。
我妈说,别哭了,趁着天还亮,走吧。
我弟在前面抱着骨灰盒,我在他左边,连华在他右边,我妈跟在后面。
走到马路上,路两边还有摆摊的,都看我们。我妈在这住了大半辈子,都认得。路东卖猪头肉的,是我小学同学赵爱娟家的摊子。以前一直是她妈半夜起来煮肉,天不亮就出摊。前年她妈得肺癌死了,换了她姥爷。换了姥爷之后,就不大有人买她家的肉,肉煮得不好吃了,姥爷还聋,说半天他都听不明白。路右边是卖烤鸡背的,我妈原来的同事,我叫她琴姨,下岗之后改卖鸡背,发了财,把原来的房子改成了两层的小楼,就挡在我家正北面。
我看看我妈,说想回家开车。
我妈不说话,眼睛看着前面,脖子挺得很直。我再没开口。
我们没披麻戴孝。我妈压根儿也没准备那东西。
除了我弟抱着骨灰盒,就是我妈提着一只铁锨,我提着一袋烧纸,连华抱着一只纸马。本来还该有个纸人,牵马用的,叫勤童,寿衣店老栾昨天把手给砸了,干不了活,就他老婆一个人扎,只扎完了马。镇上还有一家寿衣店,但我妈执意要让老栾家扎。
那马果然扎得精致,一双眼睛栩栩如生,背上的马鞍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硬纸做好了放上去的,立体的,活的,能取下来,上面画满了色彩繁杂的纹路。
公墓在镇西头,一路往西去,渐渐走进黑暗里,四人谁也不说话,也不哭,走出镇驻地,就是大片的田野,小麦才有脚面高,像新生儿的胎毛,马路上大车来往,车灯把道路照得雪白。
要横穿过野地。踩上麦苗和僵硬的泥土,大片大片连接起来的田野,没有一点灯火。走着走着,走进一片瓦砾之中,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半颓的院墙里空荡荡的鸡笼,断了的吊在半空的晾衣绳,完整的小楼,门窗处却是空的。
虚空中传来一声狗叫。我吓了一跳,手一松,袋子掉到地上,里面的黄纸一捆捆地掉出来。我觉得连华似乎也哆嗦了一下,但她没把马掉了,反而更紧地搂住了它。我听见一声轻微的撕裂。可能纸马挤烂了。
狗继续吠叫,叫声低沉,类似呜咽。
我妈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把纸捡起来,塞进袋子。我们继续上路。
我故意落在后面,回头寻找那只狗,试图在黑魆魆的阴影之间找到它的轮廓。
狗吠持续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我的眼睛始终没有找到它。
偶尔,我觉得恍惚有两只绿点在眼前的黑暗中晃动。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眼花了。
我已经不觉得累了。两只脚像上了发条的青蛙似的,自动向前挪动。
冷风吹在脸上,我开始头晕,开始胡思乱想,我想我们也许永远也到达不了墓地。我妈也许并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们也许已经走过了它。它也许就在我们后方,我们正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啊走,走进永无休止的旅程里去。
但我妈这时却说,到了。
她的话像一句咒语,眼见着就把旷野给点亮了。黑暗像拉开的幕布,墓地像舞台上亮出的背景。我们走了进去。
我和连华落在后面了。我们同时抬起头,看到了月亮,又圆又大,安安静静,像是从来就在那里似的。
我看了看连华,连华也看了看我。我笑了一下。笑完才觉得多余,她不一定看得见。
在墓地里又走了好一段。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天,担心月亮又不见,但它好好的,很安稳。墓地很大,极目望去,全是尖尖的坟头和它们在月下的影子。全是新坟,有的有碑,有的没碑。有的用砖头压着几张黄纸,有的没压。附近十几个村子的坟都迁到这儿了。活着的人卖掉了村庄,搬到了一起,死了的人也跟着他们搬到了一起。
我们的影子掠过一个又一个坟头的影子,直走到一块角落里的空地,我妈指着地上说,这是咱家的。挖吧。
土硬,我弟先下了锹。挖了一会儿,手就破了,土地还几乎纹丝未动。我妈把锹抢过来,我们不让她挖,她腰椎间盘突出。连华抢到了,挖了几下,也挖不动了,我接过去,我更不行,还是我妈抢了,挖出来一个脸盆大的坑。越往下土就越松了,以后就都是我弟挖的,到腰那么深的时候,我妈说,行了。你爸呢?回头去找老张的骨灰盒,老张已经叫扬起来的土给埋了,把他扒拉出来,我弟停了锹,在接电话,脸仰着,给月亮照得分毫毕现,脸色越来越不对。我妈急了,手里抱着骨灰盒,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许思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弟挂了电话,说,难产。
我说,预产期不是还有几天吗?
我弟说,羊水突然破了,送到医院去,羊水都流完了,骨缝才开了两个。
我妈说,这孩子,我原来生你的时候也是开不了骨缝,生了十二个小时,才开了六个,那天夜里停电,点蜡烛生的。
连华问,后来呢?
我说,行了,别说了。我跟我弟说,不行就剖。
我妈说,剖的孩子,不聪明,产道挤压不到,还是要生,哪有生不出来的孩子?瓜熟蒂落,孩子到时候了就能生下来,现在遭点罪,以后少遭罪。
我大声说,行了,行了行了。
连华对我弟说,你要不回去?
我弟说,回不去。開最快也得五个小时。
我说,剖吧。
我弟说,许思她妈说血出得厉害,她血型特别,不好找血源。
我们都不说话了,停了片刻,我妈拽着我弟说,走走走。
我弟甩脱我妈,把地上的铁锹捡起来,继续挖,一下一下,不停地挖。
我们喊他,他也不听,我妈打给亲家,打了几个没人接,我妈在坑边转圈,一圈一圈地转,我弟在下面挖,土扬到我妈身上,她也不躲。
到后来,我妈不转了,也站在坑边看我弟挖。我弟挖到有他自己那么深的时候,电话来了,他丈母娘说,生了,顺的,女孩,母子平安。
我弟一屁股坐到坑底,我和我妈去拉他,拉不动,他自己坐了一会儿,喘了阵粗气,把骨灰盒接过去,放在坑底,自己爬了出来。
连华用铁锹,我和我妈用手,往坑里推土,弄了个小小的坟堆。
我弟的脸色缓过来了,一脸的汗和泥,坐在坟边和许思视频了两分钟,然后就一条一条地发微信。
我们等他站起来,在坟旁把一叠黄纸点了,一边点,一边用一张一百的人民币在另外的纸上印,印完一沓,折了三角,丢进火堆。没风了,火稍得不旺,半死不活的。等把一袋子纸都烧完了,纸马丢进去,火苗突然急了,直蹿上天去,纸马竟飞起来,在空中飘了片刻。
我们抬着头愣愣地看它飘完了掉下来,在火堆中噼啪作响,瘪作一团,它的脸微笑着,红彤彤地亮了一下,便熄灭了。
一进院门,连旭就站住了,声音也变了,说,妈,姐,你们别动,你们看看,那,那是个啥?
院墙边上的水缸里坐着个东西,一动不动,露着个人头似的形状,可人脸哪有那么白?
我说,能有啥?我就走过去,连旭用胳膊挡我,我没理,我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没什么比活人更可怕的了。有一年,我家林场里新埋了两人,有说是叫人害死的有说是想不开喝农药死的,还没结婚,一男一女,抱着死在一块儿,掰都掰不开,只好就那样烧了,骨灰平均分开,一家一半。新坟就在林场小屋东边二十米,村里人都说瘆得慌,我自己在林场住了七天没回家,日夜浇地,照看水管水泵,每天夜里巡林都好几次路过那两新坟头,我还和他俩打招呼,问他们在新地方适应不适应。
我过去拽那东西,一拽,轻飘飘的,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我故意把它往前一送,吓得三人都倒退了好几步,我笑了笑,但他们没笑,脸都白了,倒也看明白了,就是个纸人,白天老栾没扎完的那个勤童。
我打电话过去问,果然是老栾送来的,说是看我家大门锁着,怕耽误事儿,就爬上墙头,丢到院子里了,那东西反正也摔不坏。勤童正好落进水缸,坐在里面。好在是冬天,缸里没水,只有几只死去的蛾子蟋蟀。老栾让我别急着烧,勤童按说是该第二天烧的。我说那你这会送来干吗,吓唬人的?他说你家的事儿不好说。
我让连旭把西屋床上的铺盖卷搬到院子东南角,连着勤童一块儿烧了。铺盖卷里不只是老张的被褥枕头,还有他的衣服,他的牙缸牙刷剃须刀什么的,还有那只他瘫痪后用的坐便器。
连华说,妈,这个坐便器给我呗。
我说,你要这个干吗,你不嫌脏?
连华说,我拿回家刷刷,还挺好的,我婆婆也老了,缺个这东西。再说,我爸走了,我留个他的东西,好留个念想。
小敏站她身后,听见这话笑了一下,一只嘴角高一只嘴角低。
连华脸冲着我,自然看不见她那样笑。
小敏一这样冷笑,我就会想起她那个爸,不是老张,是她亲爸。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怎么想起他来,可只要小敏这样笑,他的脸就会一下子浮现在我脑中,跟个氢气球似的。她长得其实不像她爸,她更像我。连旭长得像老张,连华长得,应该像她那个死鬼妈,就小敏像我,连我俩嘴上的痣,都长得一模一样,在同一个位置,颜色大小也一样。可小敏嘴角一高一低的这样一笑,不知道怎么的,就像极了她亲爸了。其实说起来,她的性子也不像我,那股闷声不吭的倔劲,活脱脱就是她爸当年的样儿。
我把坐便器给连华留下了,她拿着去外面水管上刷,把上面干了的粪便刷掉。
屋里就我和小敏了,我跟她说,老张瘫了这半年,每隔五六天,就坐到上面大便,拉不出来,我就用筷子给他抠,用筷子也抠不出来,就用手指头,你不知道,那个臭啊。
小敏皱着眉,说,行了,谁让你给他抠了?你是巴望着他好了继续拿拐棍砸你?
我不说话了。
她小时候不这样。甚至她结婚后也不这样。她小时候总是说,等她长大了,一定会保护我,照顾我,带我远走高飞。
肯定是离婚的事闹得她情绪不好。
我也该和她谈谈了。老张总算死完了。
我不想让老张死。以前是以前。他瘫了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觉得,他要是能好,得了这次教训,肯定会是个好老公,好男人。死就是最大的教训。我以前劝他不要抽烟喝酒,他总是说,喝死拉倒。临死了,他天天跟我说,老王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老天爷要是能让我活过这回,我肯定对你好,我肯定不打你不骂你,我天天疼你,听你的话,老王啊,你帮我烧烧香吧,你给咱娘烧烧香,你让她保佑我,别死啊。
我说,你别瞎想了,你忘了?咱俩刚结婚那年,医院连着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我每次都以为你活不了了,连你单位上的同事都以为你活不了了,给你把追悼会都准备好了,结果你都活了。
我心说,给我娘烧香?她会保佑你?她当初就看不上你。你第一次到我家来,我给你炒了五个鸡蛋。她问我,哪来的老头?给他炒这么多鸡蛋?
老张摇着头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我是真活不了了。
他天天不吃饭,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头都摇不动,摇个头就是把下巴摆摆。他说完那些话,累得张大嘴直喘气,再说出话来就跟蚊子哼哼似的,我趴在他嘴上听,连听带蒙,才勉强听明白。我不爱往他跟前凑。他身上臭。得有好几年没洗澡了。
他说,老王啊,你以前说得对,我真不该喝酒,不该抽烟。抽烟也行,酒是真不该喝啊。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我浑身没一块骨头不疼。还是死了吧,死了好,就不难受了。
我说,你多吃点儿饭,能吃饭就能好,好了咱俩好好过日子。
他说,我吃不下去。我这嗓子里,好像塞着个瓶盖。我这胸口,好像压着个酒桶。
半个月以前,医生说,回家吧,能吃点啥就吃点啥,在这也是白搭。
回了家,他也还是不吃。我白天去林场干活,把水瓢给他放床上,他有了尿就尿瓢里。晚上我回来给他弄点水,用吸管喂了。那只瓢底下就是几滴尿。他根本不排泄。
三天前,他忽然有了力气,说话也清楚了,大声叫我给他打鸡蛋汤。我打了一小碗,怕他嫌腥气,汤里只有蛋花和姜丝。扶他坐起,他一口没吐,一勺一勺地都喝完了,说没吃饱,还要。我又打了一大碗,放了两个鸡蛋,一把香葱,滴了香油,这回他喝了一小半。吃了饭他也没叫累,说了好些话。他问我,大门关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眼泪就下来了。
他好的时候,每天傍晚都是他锁街门。早上起来,也是他先起,去把街门开开,就拿着笤帚哗啦啦地扫院子。他瘫了以后,每天晚上一见着我就问,大门关好了吗?我不耐烦,对他没好气。后来他没力气问我了,我还真有好几次忘了,大清早起来一看,街门就那么四敞大开地晾了一夜。
喝了汤的第二天他又说要吃煎包,我做了一锅,个个煎得金黄,他吃了五个包子皮,馅都让我吃了。到了晚上,他竟然想吃猪脸,让我去趙爱娟家买半斤带拱子的。
我买了一斤,有耳朵,有拱子,还有大肠、肝、肺。他那天自己下床解手,尿也不那么黄了。我想着他这是要好,老天饶了他一次两次,又饶了第三次。他这么个人,这么拼了命地糟蹋自己糟蹋老婆孩子,可真不该饶。老是这么饶他,那些一辈子认认真真、兢兢业业活着的人,该有多亏?可我还是想让他活,再怎么着,屋里有个喘气的,有个能说人话的,都比那些猫狗鸡鸭强。
可吃完包子当天夜里他就死了。
我猜他肯定是夜里死的。我早上起来,一出东屋门就叫他。我每天一睁眼就是叫他。他都会应。应得很轻,但是会应。他睡不好,醒得早,老早就醒了,闭眼躺着。他别的器官都坏了,耳朵还很好使。我今天早上叫他,他不应。我心说坏了,边走边穿衣服边叫老张老张老张,你还在吗?我想起有一回我晚上从林场回来,一进门就叫他,他应了,我没听见,就一连声地叫,老张老张老张,你还在吗?就听见他说,还没死呢,一时半会死不了。我早上叫,晚上也叫,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高兴,觉得又白捡了一天。今天早上我叫不应他了。我看见他躺在床沿上,半个身子盖着被子,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我伸手去摸,早凉了。
凉是凉了,还没凉透,心口还热乎,趁着关节还是活的,我赶紧给他穿上老衣。他身上没有一点肉了,轻飘飘的,抱着像个婴儿。老衣套到身上,像个唱戏的,帽子扣到头上像个盆。
我把人挨个通知了,连华先来的。连华家离得最近,她嫁在城阳一个渔村,男人不在家,出海去了,连华雇了辆车,一个钟头就到了。我刚给老张擦了脸,还没顾上给他穿鞋,就让连华穿。
连华一边穿一边哭,哭得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我不让她哭,眼泪不能滴到老张身上,不吉利,她还是哭,鞋子半天也没穿上,我就推开她,自己给他穿。我也穿不上。他身上瘦,脚倒肿得老大,跟两只皮球似的,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的脚趾头凑合着塞进鞋里了。
然后我弟我二妹他们也来了,老栾也来了,还有几个邻居,张家的人下午才到。
我妹问我,你没准备照片?我说,啥照片?她说,遗照啊,摆供桌的,还有往骨灰盒上贴的。我哎哟一声,说忘了。她说,你连这都忘了,可咋办?我看看你家相册里有能用的吗?我说,这几天有人划林场的树,我天天看场子看到半夜回家,给忙忘了。我妹说,又有人划树?我说,划了好几十棵了,专拣大的划,有两棵本来都要出了。我妹说,你又得罪谁了?我说,不是我得罪谁,村里人看我的树长得好,生气。我妹说,你家没个男人,净招欺负。老张走了,你也别干了,把林场转出去得了。以前好歹还有这么个人,现在连这么个人都没了。你一个人,里里外外,咋过?我说,有他没他啥分别?这些年我不都是一个人在外面熬?小敏忽然在身后说了句,你在林子边上安几个老鼠夹子,夹着谁算谁。我看看她,我妹看看她,又看看我。我说,别说这个了,我有办法。小敏和我妹说,啥?我说,照片,我有办法。
我就把结婚证上的照片剪了,把我自个剪下来,两个结婚证,两张照片,正好,一张放骨灰盒上,一张当遗照搁供桌。小是小了点儿,比没有好。
二妹说,你弄个这样的照片摆着,张家人怕不乐意。
我说,他们不乐意去。老张生病,他们一眼也没来看。他们巴不得老张赶紧死完了好省事。
我知道他们不会带老张回去,但还是问了一句。这些年,我们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来往,逢年过节也没走动过。果然,他大哥说,不往回拉了,就在这烧了吧,将来你俩就在一起了。他是说让我以后老了和老张埋一起,我心说,我不和他埋一起,我把骨灰扬到黄海去。
我白天本想拿着那两个没照片的结婚证扔进火盆里,和纸钱一块儿烧了,又想老张家的人在这,算了。
连旭在外面烧东西,连华提着那只马桶去水管上刷,小敏又抱着手机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说些什么。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和李深打电话,现在看着不像。这孩子我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我下了四碗葱花面。这么冷的天,大半夜的,都冻坏了。我挨个喊他们进来吃。连旭先进来的。连旭进来的时候,我一抬头,差点叫出来。我以为是老张回来了。
烧到一半,我妈来了两趟,一趟是又拿了些零碎破烂,鞋袜钢笔啥的。还有一沓宣纸,都是我爸年轻时写的毛笔字。第二趟来,她让连华和她一起提了七八个酒瓶子,全是启封的,有白酒,有红酒,还有啤酒,啤酒显然是早过期了。
我妈往火里倒酒,火苗腾地一下蹿起来了。我把啤酒扔到一边,说,这个别给我爸喝。我妈说,老张,你到了那边,想喝就喝吧,再喝也没啥了,喝多少也不能再死一回了,你那死鬼老婆,见着你了吗?估计她也管不了你。就我还能管管你。都这样了,我也不管了,你爱喝喝吧,我留家里也没用。这些全是原来我从你手里夺下来的,全还给你。
我说,你俩进去吧,我在这看着。她俩走了,我用树枝拨拉那些东西,皮鞋烧起来一股臭味。我倒光了一瓶红酒,又拧开一瓶清照,想起来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用第一次打工赚下的钱从济南给他买的。我妈当时还埋怨我,买什么不好买酒。后来我每次回家,都发现那瓶清照好端端地在茶几底下放着,前两年他过节才打开喝了两盅,喝完了,再用蜡封上口,怕走了味。我一阵鼻酸,把口朝下的酒瓶举起来,往自己嘴里倒。我爸是不舍得喝。早些年他没少打我,一喝酒就打。后来我长高了,比他还高,我就把他的拐杖夺过来,抡到他那条坏腿上。我说你再动我,你再动我妈,我打死你。我嫌拐棍不够劲,又去院子里找铁锨,我妈拼了命拉我,说大过年的,儿子打老子,让人笑话。我姐也跟出来了,我姐说,打死他,我替你坐牢。我妈气得直哭。不过那天我没再打他,那一拐杖下去,他忽然就蔫了,平生第一次蔫了下去。
我把大半瓶清照灌了个底朝天。刚开始,我觉得有点晕,有点恶心,想吐,进屋喝了杯水,觉得好多了,再然后,不适感消失了,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开始富有秩序地做这件事。我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挑着往火里放。从大到小。被子已经烧完了,就放床单,床单完了就放枕头,再是裤子,一件一件,挑着看仔细了,边看边对自己说,这是我爸的毛衣,这是我爸的秋裤,这是我爸的袜子,这是我爸的茶杯,再小心翼翼地往火上放。放一件,就在上面慢慢淋些酒。我做得很细,好像在给一只蛋糕裱花。
烧到那沓宣纸,我就着火光一页页看过了。我爸写得真不赖。我虽然不懂,但觉得好看,比例协调,收放自如,很潇洒。我爸原来在单位就是管宣传的,一过节就让他写黑板报,劳动节快乐,欢庆国庆,新春快乐,每个字都有一人高。据说他当年写了不少,常在书法杂志上发表,还在省里的一个什么比赛上拿过二等奖,都没了,就剩下这几张习作,被虫子蛀了不少洞,留了些丝丝拉拉的虫屎,墨是好墨,捂了这么些年,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不是已成灰烬,就是正在成为灰烬,只剩了这沓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一张张丢了进去。纸在火上飘荡了一会儿,看上去,那些毛笔字一个个的,像在火中飞舞。
我妈叫我进去吃面条的时候,我看见我姐在院子西北角走来走去,压着嗓子说话,好像还在哭。我喊了她一声,她没应。
我一进门,我妈看见我,脸上突然僵住了,愣了好大会才缓过神,把碗递过来。我忽然想起我刚才喝了大半瓶白酒,脸上肯定不对劲吧。我妈和酒鬼过了这么多年,她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低头喝面条汤,不说话,生怕显出醉态。小时候我媽就和我说,你长大了一定不能喝酒,不能像你爸这样。你说你爸要是不喝酒该多好。我那时才五岁,我拍着胸脯说,妈你放心,我绝对不喝酒。这些话她说了很多年,我每次都这样保证。后来大了,也听烦了,我说你说的这都是废话,我对酒没兴趣,酒席上别人软硬兼施,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我就是不爱喝。我妈就放心了,没再提这个茬。她也是看我确实没这心思。一大家子人聚会,我大舅我姨夫劝我喝,我就抿点儿意思意思,再劝我再抿点儿,一顿饭下来,酒盅里还剩一大半。后来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也就不劝了。只有我二姨夫说,连旭是个好坯子,能喝,喝酒不上脸,跟大姐不一样,大姐喝两口啤酒,你看那脖子红得。我妈说,能喝不能喝的,孩子不爱喝,就别让了。
我妈也不说话,埋头把面汤喝完了,我刚要起身,我妈忽然说,连旭,你真像你爸。我说,啥?她说,你长得,真像你爸,刚才你一进来,我差点以为是你爸进来了。我笑,我有那么老?我妈说,你像你爸当年的样儿。我第一次和他见面,他那张脸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连你俩的表情都一样。我三十七岁,他三十八,我那个小学同学张家红给我俩牵的线,她和你爸是本家。张家红说他个头高,力气大,吃公家饭。我说这么好的人能看上咱?她说见了就知道了。我是结婚后才明白过来的。其实我当天就应该知道。那会儿才十一点,他来张家红家吃饭,已经喝多了,一身酒味儿。可我就想着他个头高,吃公家饭这两点了。
我妈说着,我姐进来了,皱着眉问我,怎么这么大酒味?连旭你喝白酒了?我妈抢着说,刚才我让你弟把老张那些酒和衣服一块烧了,他身上沾的酒味儿。我姐哼了一声,说,这样好,去那第一天,就让他喝个够。可真是上天堂了。我和妈没搭腔。
我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回屋了,说不吃了,困得要死。
我也困了,酒劲上来了。我觉得有点晕,有点平静,有点兴奋,看着这三间破屋子里的旧家具,都觉得新了,亮堂了。我开始有点理解,我爸为什么每次喝多了都要坐在西屋的床下面唱歌。他成宿地唱,边唱边骂。他骂起来,学蒋介石的腔——娘希匹。他当过兵,不过当然没当过国民党,不知道为什么,他偏爱这仨字。他唱骂的时候,只有这仨字清晰可辨,其余的都听不清。多数的声音都像一個疯子甚或是一只狗才能发出的腔调。我妈似乎从未受到他的影响,她睡得很香,我却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眼,听着,一个音节也不放过,一直听到天光发青,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那些夜里,我有时会想,我姐睡了吗?我想去北屋看看,她是不是睡了?也许她也像我一样,被我爸吵得睡不着。也许,她像我妈一样睡着了。但我最终一次也没去。
我妈叫我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脸上正溢出微笑,笑容像水流似的,在我的五官之间蔓延流淌,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微笑,平静地,幸福地微笑。我想,我和我爸还是有所不同的。我不会耍酒疯,我只会静静地笑。
我听到我妈在说,连旭,你怎么了?连旭,你是不是喝酒了?
她的声音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被距离拉长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细,很慢,很温柔,像微风中飘摇的蛛丝。
我听见我自己说,妈,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喝酒?我最恨酒鬼。
我妈说,哦,我知道你不会。你端着洗脚盆在想什么?是不是想你爸了?别想了,他也遭够罪了,早点走了是享福。你今天累坏了,妈给你洗吧。
她接过盆蹲下,脱去我的鞋袜,把我的两只脚放进热水里。
水很烫,但我没有把脚拿出来。
我妈一心一意地给我洗脚,她没看见我脸上的微笑。或者说,她假装没看见。就像她三十年前的那天,没看见我爸脸上的微笑一样。
天不亮,我妈就跑到我床上,把我推起来,说要和我谈谈。
我还在梦里。我梦见我睡在东屋,和我妈、连旭睡在一起,盖一床大被子,而且老张也在,他也盖着这床被子,蜷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他很高大,可是身体居然很软,像团棉花似的,就那么把自己团成个球。
我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梦境,慢慢把我叫醒。
我妈说的无非还是那套:你不能离婚,女人离了婚,就不值钱了,别人想怎么糟蹋你就怎么糟蹋你。
我打着哈欠说,别人能怎么糟蹋我?
我妈说,我离婚后,单位的小郑指着我鼻子骂我被人休了,没男人要。
我说,不是你休的我爸吗?
她说,别人又不知道。
我说,别人骂你,你就不能骂回去?
她说,你别逞能,家里没个男人,要有什么事儿,你一个人咋办?你那几家店咋弄?孩子咋分?一人一个?
我把被子蒙到头上,说,妈,你让我睡会吧,我等下还得开车。
我妈说,让你弟开。老张死的时候,澡都没洗。
这句话很突兀。我不耐烦,说,他死完了,别再说了。你再找个老头吧。老张可算是死了。
我妈说,我不找了,我六十七了,再找个啥样的?能习惯吗?老张的胳膊是断的。
我叹了口气,掀了被子,醒明白了,想睡也睡不成了。我问她,胳膊咋回事?
我妈说,有天下午,我没在家,在林场出树,他想解手,刚一下床就撞到墙上,把胳膊给撞断了,疼得了不得,也没去解手,就那样坐在地上,等我晚上回来,一进门,他靠墙坐着,哼哼唧唧,尿了一裤子,左边胳膊上骨头露出来了。
我说,没去医院?
我妈说,去了,雇了车,去了城里医院,抬上抬下折腾半天,给抹了点药,包了包就回来了。
我说,没给接?
我妈说,没法接。得做手术。他都那样了,要是开刀,他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我说,哦。
我妈说,就那样断着,三个多月,只要一动弹就疼得哇哇叫。
我说,哦。
我妈说,小敏,你听妈的,别离。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打你吧?他外面有人?
我说,没有吧。
我妈说,外面又没人,不就是个矮点儿?不会说话,人闷点,也不算缺点。吃苦耐劳,实在。这些年他不帮你看店,你能在外面跑?当初不让你嫁,你偏嫁。都现在了,又要离,离了,还不是得再找?你就知道下一个比上一个强?有时候妈想,我还不如就跟着你爸呢。傻是傻点,比老张强。一个女人拖着孩子过日子,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我说,妈,时代不一样了。
我妈说,到什么时代,离了婚的女人都低人一等。
我没再反驳。我和我妈一来一回地这样说,就会没完没了。
吃完早饭,连华她老公来接她,连华提溜着那把马桶椅,上了她家的破面包。面包车上一股鱼腥味儿,她老公和她一样,又瘦又黑,坐在座位上,显得驾驶舱很空,他俩向着车窗外招手,动作和神态都很有夫妻相。
然后我和连旭也上了车。
我妈非要跟着我回家。我知道她想干吗,我没让,骗她说我不离了,原来就是吓唬吓唬李深她妈,省得她在我家耀武扬威。我妈就放心了,她看不好李深她妈,更加不想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
我坐在驾驶座上。我妈这回没让我弟和我换过来。
后备厢和车后座早又塞得满满当当了,大葱、地瓜、白萝卜、两盆富贵竹、一盒小鸡崽儿,活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小鸡儿用个纸盒子盛着,盒面上拿剪子戳了几个透气的洞,我妈给塞在我弟脚底下,说让他看着。
路上,我问我弟,你昨晚是不是喝酒了?现在嘴里还有味儿。
我弟不说话,伸手把脚底下的盒子掏出来,放在后座那一堆摞得高高的杂七杂八上面。我又问了一遍。
我弟说,喝了。
我说,心情不好?
我弟说,嗯。
我说,少喝点没事,别喝多。我前些年做生意,没少喝。现在戒了,胃坏掉了。
我弟说,你不喝能谈成?
我说,做生意第四年春节,我连喝了五场,胃出血,送进ICU,连着仨月只能吃流食。有天晚上我馋极了,去街上小店就着老咸菜吃了一笼包子,没吃完就吐了,连胆汁都吐净了。从此就戒了。做生意的,要是真想和你成,你不喝,也能成。
我弟说,倒也是。
停了一会儿,我说,你知道吗?我俩不是一个爸。
我弟说,知道。
我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喊,小心,我赶紧回头,才瞧见车前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赶紧打方向,差一点没蹭着那老头。
小鸡儿都叽叽喳喳叫起来,盒子好像翻了。
已经上了高速,没法停车。车里一股鸡毛鸡屎味儿。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弟说,我早就知道了。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一回翻抽屉找东西,翻到那个旧户口本。
我说,那你也没提,也没问?
我弟说,有什么好问的。
我再没说话。
到了青州服务区,我弟下车解手买水,我去后座查看,那盒小鸡崽果真全部逃出生天,跑得各处都是,占领了车厢的各个角落,我只好把东西全搬下来,各处掏摸,我弟回来,我俩好容易逮着多半,还有三只从开着的车门里跳了下去,叽叽喳喳地在人腿和车轮中跳跃穿行,我俩猫腰急追,引来不少人围观,很尴尬,抓着两只,眼瞧着最后那只钻进一辆白色现代底下,车轮碾过,它成了一张黄红相间的纸,小翅膀还一抖一抖地动,试图从粘连它的水泥地上抬起来。旅人们啧啧几声,散去了,我和我弟也重新上路。
换了他开,边开边问我,你和李深,离吗?
我想了想,觉得告诉他也没事儿。他不是我妈。就说,离,今天回去就是去办这个事儿。
他似乎吃了一惊,停了一会儿,说,来得及?
我说,下午四点能到北京,直接就去民政局。
他说,咱妈知道?
我说,她要是知道,能放我走?
他说,也不用这么急,先缓缓。
我说,不缓了。
他说,孩子呢?
我说,一人一个,他要儿子,我要女儿。财产也是平分,我两家店他三家店。他那三家小点儿。房子一人一套,存款一人一半,车一人一辆。我家啥都成双,好分配。
他说,贷款呢,也分他一半?
我说,没,贷款我自己背了。
他说,为啥?你别逞能。
我說,没逞能。我卖掉一家店,能把贷款还清了。
他说,就一家店,你还得养闺女,够花?
我说,这家店效益还行,省着点儿花,凑合着过。我也干够了,打算歇歇,在家陪陪闺女。前些天我和李深吵完架,我问她,你愿意跟着爸还是跟着妈,她说跟着爸。我一生气,打了她两下。后来一想,又觉得后悔。从小我就在外面跑,没带她几天,不能怨她。我辞了俩店员,留了个年纪大的,往后自己看店,一心一意陪她长大。
他说,也好。你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我说,经了事儿,我也看开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离婚也不是坏事,人总得往前走,不能老在原地打转。吵了这些年,也吵够了,我俩现在还挺友好,什么都能平心静气地坐一块儿谈。
他说,真快,我还当你们只是在闹。
我说,旁人觉得快,自己才知道是咋回事。我俩分床五年了,自打有了大宝,就没大一块睡。
他说,没再努把力,磨合磨合?婚姻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和车一样,拆了再装,新是新,可还是不如原装的开起来趁手。
我说,也不是没努力,老二不就是努力的结果?时好时坏,吵吵闹闹的,累了。
他说,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我说,嗯。这事别告诉咱妈,什么时候也别告诉。她以后要是知道了,就跟她说是先离了再找的。
他说,嗯。咱妈也有。
我说,啥?有啥?
他说,那个老栾,那天我和咱妈去他店里拿马,我觉得他不大对。
我说,哦,也可能。有也没事儿,没个人,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闯,撑不下去。
他说,老栾还有媳妇。
我说,是有。他媳妇手挺巧。
他说,嗯。
我说,到了济南我跟你去医院看看许思和小侄女。
我姐走了以后,我想回家做饭,许思叫住我,问我房子的事儿怎么办。
我说,先不说这个,等出了院,回家说。
许思说,女儿的名字你起好了吗?
我说,还没,再想想,名字是大事儿。
丈母娘在旁边说,没个名字可不行,大名起不了,先想个小名叫着也行,大名过几天找个算命先生给起。
我说,好。
许思说,要不就叫哼哼吧,贱名好养活。
我说,女孩儿家的。我再想想。
我拿着钥匙出了病房门,我丈母娘跟出来,叫住我,说,连旭啊,你说,你和思思结婚的时候酒席也没摆,就扯了个证,当时你也没房子,可思思愿意,我这个当妈的也不好说话,女儿幸福就成。如今有了孩子,还租着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不是办法,大人好凑合,不能让孩子跟着遭罪。
我说,妈,你放心,房子我看好了,两室一厅,婚房,精装修的,装了没住,家具电器啥都有,我交了一年的房租,过完这个月就能搬进去。
丈母娘说,还是租房呗?
我说,我先回家做饭,许思饿了,奶水不足。
她说,孩子上学得有学区房,不然就得上私立,上私立就得花钱了,钱少的教育水平差,水平高的,那开支可就大了。
我点头应了,回家炖了两个汤,炒了一个素菜一个肉菜,盛了两份米饭,洗了一个苹果。许思是广州人,一天三顿吃米饭,从来不吃馒头,早上是白米粥,晚上是白米饭。我也跟着她娘俩吃。天已黑透,我把砂锅底下剩的那点汤倒进电饭煲,胡乱咽下几口泡饭,提着四个饭盒走到车上。车停在人行道上,已落了一层薄灰,雨刷上夹了两张罚单。我把单子抽出来,揉成团扔了,系上安全带之后又觉得不妥,跑到马路中间捡回来。
许思吃得不多,剩下一大半,我劝着哄着,勉强给她塞进两勺,她就偏过脸去,说吃不下,恶心。丈母娘说,我还是去买包奶粉吧,奶不够,孩子不能老饿着。
等她出去了,我去看女儿。
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女儿。女儿身上有股热乎乎、软绵绵的味道。她趴在许思胸前睡着,嘴巴噙着奶头,时不时地砸吧几口。脸上皱皱巴巴,又黑又红,很小,也不胖,像只小老鼠,尤其是,她趴在许思雪白的胸上,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毛,脸更衬得黑。许思怀孕的时候反应大,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才慢慢见好,女儿生下来只有五斤一两。
许思也睡了,娘俩的呼吸此起彼伏,女儿打着小呼噜,似乎鼻子里有东西。
这么小的小东西,要是有鼻屎,可怎么办?我看着我的小指,它比她的鼻子还大。
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是邻床的家属,又是水果又是奶又是花,把走道全堆满了。丈母娘也跟着进来,和一个老太太聊得挺欢,老太太大概是邻床的婆婆。她家生的双胞胎,龙凤胎,家里还有一个老大。我听见我丈母娘问她,生这么些,家里多大的房子?有地方养吗?对方说,有的是地方,五室三厅,复式,媳妇和儿子大孙子住楼上,她和老伴儿带着俩小的住楼下,早安排好啦。
丈母娘啧啧赞叹,说真好啊,龙凤胎,你可有福了。对方说,好啥啊,生了就是我和老伴的事儿,往后可有的受咯,两孙子一个孙女,真是。这么说着,嘴巴一直咧着,笑个不停。我丈母娘脸朝着她,眼睛却不住地瞟我。
许思也醒了,睁眼看墙。
女儿哭,我抱起来,丈母娘马上跑过来抢下,说,哪有这么抱孩子的?这么抱小心闪了孩子腰。我笑,她还没腰呢。丈母娘说,没腰?是,要啥没啥。
我愣了一下,许思坐起来,说,妈你抱着孩子到走廊上走走吧,这里闹得慌,她光哭。
女儿长得像谁?现在还看不出来。闭着眼皱眉哭的样子,有点像我姐。
丈母娘抱着女儿出去了,许思拍拍床沿对我说,连旭,我想和你谈谈。
我站到床边,她说,你坐下。
我说,你说吧。
她表情严肃,额头绑了条红布,刘海扎起来,脸看上去很小,很瘦,只有巴掌大,肩膀也瘦削单薄,根本不像個产妇。我一阵心疼,坐到床边。
我说,思思,房子的事儿,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
许思打断我,说,办法我有了。
我说,嗯?你有什么办法?你爸有钱借给我们?
许思说,我爸哪有什么?我弟结婚的钱还是东拼西凑的。
我看着她,想起大一那年刚认识她的样子。那时她胖乎乎,脸是圆的,短发,笑起来脸上有一对酒窝,下巴是双的,一摸一手软软的肉,夜里抱着睡非常暖,一觉醒来一头的汗。
许思说,我给你姐说了。
我说,干吗找我姐?
许思说,咱家就数你姐有钱。
我说,她也没有。
许思说,她给了我张卡,说上面有五十万,不够的让我们借借,先付个首付。
我瞪着她看,她弯腰从床头柜里把卡取出来,递给我。
我说,那是她卖店的钱。
许思嘴角耷拉着,想哭,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明显。
她咬着嘴唇,说,你这么大声干吗?咱姐四五家店,卖一家也没什么,咱可啥也没有。钱不是借的吗,慢慢还呗。
我说,还个屁,你知道她要离婚吗?
许思愣了一下,眼泪流出来,说,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
我站起来,看见邻床的人都往这边看,我说,看什么看?
有个男的说,小兄弟,人不大脾气不小,看看怎么了?都一个病房的,说话别这么冲。
许思拽我的袖子,我甩开了,说,哭什么哭。
丈母娘抱孩子进来,叫,连旭,你长本事了?老婆刚九死一生地给你生下孩子,你就敢打她了?
我说,妈,我没打她。
丈母娘说,你要打她,先打我吧,来来,你把我们娘仨都打死好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我的胳膊,我想挣开,又不敢用力,怕她再说我打她。
许思脸上刷刷地流泪,咬着嘴唇压抑着哭声,肩膀一抖一抖。
我由着丈母娘数落,她滔滔不绝的时候,我盯着天花板的一角看。那里停着两只苍蝇,一只在上一只在下。按说冬天的苍蝇早该死了,但它们在暖气充盈的病房里活了下来。两只苍蝇许久不动,我渐渐怀疑,它们也许是死的,只是以交配的方式死在了一起。或许是被人拍死的。或许是以别的方式死的。死的时候,也许它们还连接在一起。不知这样死去时感觉如何?
许思喊我,我才发觉丈母娘抓着我的手已经松了,在我手腕上留下五个指甲掐的红印子。丈母娘爱打扮,烫着大卷发,画着眉毛,留着长指甲,指甲定期去店里护理修剪,各个珠圆玉润,涂着银色的甲油。
许思眼皮肿着,手伸过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看明白,她手里还是那张银行卡。
许思说,旭,你路上很累吧?要不回家睡会儿,这里有咱妈。
我点点头,把卡接了。
许思说,密码我等会儿发你手机上。
我出门的时候,发现邻床的家属都走光了,两个婴儿睡在他们各自的小床上,很胖,很白,脸特别大,头发又长又黑,像两岁小孩的头发。他们的奶奶歪在椅子上斜眼看着我。
在一楼,我把卡插进取款机的卡槽,没看微信,密码我知道,是我们三个人——我、我妈、我姐的生日组合,这些年来我们全家都用这同一个密码。余额是五十三万。
外面寒风凛冽,我提着饭盒,裹紧了大衣,倦意陡然袭来,又困又饿,浑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座椅和方向盘也是冰凉的,勉强开回家,在楼下的小卖店里,我买了两瓶清照酒。樓道是黑的,我把两只酒盒全扔了,拧开瓶盖,往嘴里灌进一大口。空荡荡的肠胃立即涌起一股灼热感,像有火在体内燃烧。
我把那瓶没开封的夹在腋下,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握着酒瓶,继续往食道里灌酒。进了门,我没开灯,把那瓶埋进衣橱内的一堆杂物里,坐在黑暗的地板上。屋子里没有暖气,但瓷砖是热的,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热的。我把酒瓶晃晃,不多了,不能急着喝完。我就着街上的亮光,把酒倒进瓶盖里,滋儿滋儿地小口抿。我看着自己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忽然记起有一年的春节,我大概上高二吧,也有可能是初二,记不清了,那天夜里,我爸喝多了,我听见他从西屋的床上掉下来,就那样坐着,没再动,他先是骂了两句“娘希皮”,然后开始唱。他唱京剧“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唱样板戏“我佩服你沉着机智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唱吕剧“您夫妻纵有千条计,我来个趴墙偷听对付你”,唱电视剧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我妈朝我这边侧躺着,打着呼噜,身上的被子盖到一半,我看到她裸露的上身,白花花的胸脯流到床单上。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热,从床上爬起来,光身披了件外套,去外面撒尿。打开门,院子里的雪光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我爸的一只脚从西屋里伸出来,然后,我就看见东屋的门也开着,我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我从她的视线里过去,像从雾里穿过,她似乎没有看见我,没有任何反应,转身进屋,插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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