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敏
这是一幅古画。绢本设色,大片留白,没骨人物画法:一青年男子着素袍,戴纯黑冠帽,端坐于蒲团之上,仪容轻松矜贵;右手执拂尘,左手轻捋之;十指纤细修长,不像男人的手,也不像女人的手,似乎只在画里存在,作柔美与贵气的象征。
男子的容貌,放现在不能算漂亮,但颇具古典美感,其面色温润,目光端凝,墨画眉,悬胆鼻,两片嘴唇稍厚,矜持地抿着。这样,浑身英气之中就加入稳重的气息了。总而言之,是一位清秀高洁的年轻文士。
是明代曾鲸的画作,名为《王时敏小像》。文士即为王时敏,时年二十五,家境丰饶,诸事顺遂,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在图书馆看闲书,翻到一本古画册子时偶尔扫到的,一时便移不开目光了。当时觉得这人神情木然,没有神采,像一个读死书的人,更多的是欣赏他的体态。中国画向来拙于表现人物,而曾鲸大概向西洋取过法,所画人物神态、衣着皆呈现出层次感、立体感,又极具空灵意蕴,于是将青年王时敏的俊逸姿态永远留存在了纸上。
在我极为有限的阅画经历中,没见过如此有神气的人物体格。若说例外,在敦煌壁画中见过几面佛像,或低眉慈目,或怒目飞扬,很有神气。不过人家本就非凡人。
王家世代崇佛,王时敏本人自小便熟诵《金刚经》,长大后以居士自处。《小像》中流露出一丝佛意,当属自然,也因此而脱离了烟火气息。坐姿仪容,宛若一尊佛那样从容自在、万事不萦怀,而这些特质是在一个青年人身上体现出来的。
我所爱者,正是此点。
目之所及,尽是满身不舒坦的人。这大概是城市人的通病,但随便去乡间观察一下农民的行动,就可知道什么是自在的姿态了。不过知道了大概也很难做到,碍于身份、礼节以及不健康的身体的限制。之前在某网站关注过一个上传视频的人,他的行为颇具魏晋色彩。无论是本来如此,还是装腔作势,视频里的他行走在城市街道上,那種轻松自在、旁若无人的神态,令人羡慕。后来他出名了,频繁出入各大节目,受到诸多约束,也就泯然众人矣。
很多女孩子喜欢看军人,大概是爱军人的有力量、有精气神吧。大街上一名军人走过,是很突兀的,即便他当时便装,也能迅速将他与常人区分开。但我偶尔会觉得,军人姿态又是另一种紧张。人不可能无时无刻这样撑着,对身体不好。
学古琴时,弹弦的右手僵硬。老师说,不要这样紧张,放松点,用自然状态下的手指弹就好了。他示范给我看。脑子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手没有明白,放松之后手指就没力了,弹出来的琴声软绵绵的,而且弹到一半,手不自觉又会开始绷紧,张牙舞爪很难看。老师叹气说,像我这样弹,几首曲子下来,手会废掉。
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后来想出一个法子:去看大师们的演奏。在古琴界,能称之为大师的大都上了年纪,是一些老人。老人们手上力道照理会比年轻人小一些,但弹奏质量远胜后者。其中一位给我感动尤深。他已有七十来岁,个子瘦小,近年来又多病,身体残弱,仿佛一推就能倒。但一在古琴前坐定,摆开架势,就不同了。一双手已经是鸡皮瘦骨,有病斑,但自然地轻靠在琴板上后,竟非常漂亮。
右手举指起势,有一个好听名称:春莺出谷势。难的是在手掌放松的情形下,小指要平行琴面保持竖直状态,不能有一丝弯曲。倘若我们私下尝试,便会明白做成这个姿势不难,但整个手掌会立时僵住,严重者中指、无名指会发抖,更不用说以这种姿势实行演奏了。何况,放松的标准不止对手,对整个身子都有要求。老人不愧是大师,双手看似软弱无力,一指下去可使琴发出金石之音。整个演奏过程中,身子不偏不斜不僵硬,始终保持与琴声一致的律动,实现了观感与听觉上的双重美,真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气概。
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有人说,“无它,唯手熟耳”。但我也见过经年练习的、已可称为音乐家的人,弹奏姿势偶尔还是有紧张痕迹。只不过这种紧张并非手指的紧张,而来源于身体与琴的不协调,原因大概是分心了,或是极力想表现。
有人据此说,唯有人琴合一,心中澄明,方可奏出和谐完美的音乐。但这是向玄学一路走去了,更加不可解。
我以为这或许和个人性情有关。一个平时唯唯诺诺、遇事慌张的人,无论天赋多么高妙,无论怎么练习,都不可能在音乐上达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在文学界,“文如其人”一直存在争议。实际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能做出正直文章。譬如明朝魏忠贤,算是一个彻底的奸人,但所写的《铃山堂集》,却被称为“晚节冰霜”。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心声心画,本为成事之说,实是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为: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言。文如其人,在此而不在彼也。”
也许音乐之声正如文之格调,不能伪饰。
老人的身体虽然病矣老矣,但却有神气、有自在。年轻的我万分羡慕,由这样的身体包裹的心灵想必也不会畸形吧。
复旦中文系骆玉明老师在毕业寄语中,分析对比林黛玉常常愁苦,而史湘云总是乐呵呵的原因,照理两个人都算寄人篱下,看别人眼色过活啊。
“你看她一顿要啃两大块肉,啃完以后再嗲兮兮、娇滴滴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像什么样子?”
史湘云心很宽。有烦恼?好办。吃吃螃蟹,喝喝酒,陪颦儿吟吟诗,找宝哥哥耍一耍,寻薛姐姐谈谈心,大不了再哭一场,也就解决了。这是一个不和自己、不和无法改变的环境拧巴的人。《红楼梦》中,史湘云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女孩子之一。
我现在所苦恼的,乃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残躯。大学之前不必说,日复一日的沉重学习,把脑子搞得昏沉沉的,提前步入亚健康;大学之后呢,又是另一种紧张情形。
首当其冲的是眼睛的不胜劳苦。《边城》里的翠翠,“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那是因为“触目为青山绿水”。我们触目所及的是什么呢?高楼大厦、霓虹彩灯、车马烟尘、手机电脑,都是一些让人产生生硬感受的东西。我对电子产品似乎有着不可救药的痛恨,见到了就觉得很烦,然而又不能脱离。宁可回到陶渊明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到了那时,我肯定又会怀念现在科技提供的便利。
现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好像都没有神采了,干巴巴的,总是很疲惫的样子。看以前老片,无论主角配角、好人坏人,眼睛都水光光的,现在的演员虽然都很漂亮,化妆本领一流,但对表演最要紧的眼睛却一丝光彩也没有。曾经不知和谁闲聊时说起过,长期在屏幕前紧张工作的人,抬起眼来,空洞洞的,很可怕。所以我打定主意,以后找工作,绝对不找那种需要经常使用电脑的工作。现在写东西,也坚决不用电脑写,用笔在纸上写下成稿后,再通过语音录入软件,转成电子版。手机也换成了水墨屏手机。这算是我力所能及的一点抵抗了。
如今短视频流行,每天能看到有人捧着手机刷各种相关软件、网站,虽然在笑,但太轻易获得的快乐不是快乐,那笑眯眯的眼睛里也还是空洞洞的。无可奈何,我也中了毒,喜欢在视频网站上闲逛。
以我亲身经历来说,一个人为什么无时无刻想掏出手机来瞧一瞧呢?乃是因为与自己拧巴,人为制造焦虑,心灵世界太紧张了。我们不能接受无事可做,不能用闲暇时光来静思冥想、放松心灵;不能直面痛苦,而要用短暂无益的消遣来拖延痛苦的到来。当然手机还有其他用处,比如了解世界大事、碎片化学习知识、社交以及逃避社交,紧紧抓住了很多人的心。抓得太紧了。
我刚来上海时,在火车上,满脑子是《海上花列传》《繁花》《长恨歌》以及张恨水的一些言情小说,有浓浓的海派想象。坐地铁时,身边却都是黑压压垂头看手机的人,这让我明白,我来到的只是一个现代大都市。我不喜欢写讽刺小说,但那会儿突然想写一个,里面必然插上一个妙句:好一群垂头丧气的僵尸。
说实话,我一个南方小县城来的人,迄今大半时间过的是缓慢的生活。早上慢悠悠喝豆浆,白天看书写文,弹琴下棋,走亲访友,下乡游玩,傍晚去公园散散步,看满天的云霞。即便是在初三、高三,紧张的范围也只限于学校和家里,在县城街道上,我骑着电动车,吹著风,看熟悉的街景,心里无比轻松。而现在,我对地铁里这种场面感到很恐惧。
行笔至此,心中莫名浮现出南怀瑾老师的音容笑貌。他老人家活了九十四岁,到了老年,一点暮气没有,反而增了仙气,像一位老神仙。他在各种视频里,打坐、击剑、使拳、耍棍,样样精通,样样有神气。谈天说地,那种自在,令人难忘。他教了许多法门,我唯记住一个:怎样保护好眼睛。记住这一个,也就足够推而广之了。
他说,看东西不要绷紧眼球去盯着看,要抓住它的神气。比如读书,自己端正坐好,面前摆一本书,切忌一个字一个字去盯,而要让字连成句,自己跑到眼睛里来。用这个法子,他老人家一生不知读了多少书,到老了眼睛还好得很。为向众生简易说法,南师又举一个例子:譬如看花,不是盯着花看,而是让花的神气自然地进到眼睛里来。很多人说南怀瑾是一个神棍,这是很悲哀的,他们不仅不能领悟南师的境界,就连想象的能力也没有了。
我多次尝试,略有明白南师所说,但在实际运用中只有几次进入过此种奇妙境界。没办法,这或许与人的气质有关,我天生不是那种收放自如的人。
毕淑敏写过一篇文章:《在不安的世界里,给自己安全感》。此文标题看着像鸡汤文,但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紧张的人其实就是有安全感的人。
“当时却觉得这人神情木然,没有神采,像一个读死书的人。”这是我在此文开头说过的话。“当时”二字,说明不久以后我的这种看法完全被推翻了。一件美的艺术作品,哪里能忍受部分的拙劣呢。我不可能在人脸木然的情形下感受到画的空灵自在。
《庄子·齐物论》开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荅焉似丧其耦”,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弟子奇怪,便说:“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子綦似乎有待此问,便说:“今者吾丧我。”至于“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相比,到底产生了哪些变化?子綦不明言,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人籁、地籁、天籁的大道理。
人籁由人气而生,地赖由风吹而生,都是可以闻见的。天籁呢?大音希声,只有“丧我”之后才可以得闻吧。“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子綦是否真的达到了这种境界?很难说,人有时喜欢一厢情愿。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种状态是很舒服的。
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将全身肌肉放松,连眼皮子上那点肌肉也是如此——当然要保持相当的力量撑住身子,不要垮——什么也不想,或许难以持续许久,只有几秒,一个普通人脑子里杂念纷纷,没法完全摒除,但即便是如此短的时间,也足以让我们体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妙处了。所谓静坐冥思,大概与此类似。
仔细想想,我们用心用力做出各种表情,通常是在有人在场的情形下,非出自本心。这让我想到中学时期的一位校长,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在路上看到他,总觉得一尊雕塑在走路,但在重要人物面前,他会变脸。我曾亲眼见过,他笑着目送领导出校门,一扭头,对着我们学生,脸就沉了下来。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便“形如槁木”了。
我们不搞极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像王时敏那样就蛮好的,看起来木然,谁知大智若愚,矜持而轻松,漂亮不做作,这也是我一贯喜欢的处世姿态。可惜很难。王时敏本人大概也难以做到。
那是画中的形象。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二百六十字《心经》,我不知心中念过多少遍,纸上抄过多少遍了,以至到了现在,在神经完全放松的情形下,能随口背出全文。当初如何结缘《心经》,已不大记得,唯记得一位老师说过:有烦恼便去抄佛经。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我才去实行的。那时我有什么烦恼呢?也不记得了。烦恼像水流一样,斩不断的,可是一旦过去,又很快会忘记。也许是大脑的某种保护机制起了作用,不然人得多痛苦啊。
在《心经》之前,中学时代,我又结缘一首佛偈,乃是著名的菩提偈,似乎是在语文课堂上学得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禅宗五祖欲传衣钵,乃唤诸门人前来:
“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
众弟子揣度师意,自觉不能与大弟子神秀争锋,乃不呈偈。神秀亦知众人之意,但是却因此而陷入两难境地。
“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若不呈偈,终不得法。大难!大难!”
神秀有意于六祖之位,却怕因争夺心显露而为人所恶,因此紧张非常。“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后来总算寻了个巧法,夜晚偷偷将偈语书于南廊壁上,只待第二天五祖偶然看见,若说好,那便欢喜;不好,万事皆休。神秀杂念纷纷,立意已先落下乘,他的所作就是大家熟知的那四句了,自然不甚高明。五祖评断:“未见本性。”
现在轮到我们的惠能出场了,他是一个很让人钦佩的人。父亲早亡,老母孤遗,生活艰难。偶于卖柴时,听人诵《金刚经》,“心即开悟”,乃投向五祖处求佛问道。虽是“嶺南獦獠”,却因心性已开,被五祖一眼相中,为善加保护,乃令其于后院中劈柴数月,等待良时。
可叹的是,慧能并不识字,未曾系统从师学佛,是一个地道的苦劳力,因此当他诵出菩提偈时,自然四座震惊。难得的是,风光之后,惠能依旧“腰石舂米”,心地月光一般澄明。俟后接受衣钵,成为六祖,当是顺理成章了。
我喜欢这四句偈语,无非爱它的澄明,想成为一个像慧能那样的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中学时代的我,有一段时期处于持久的紧张之中,心里有重物,身上有尘埃。一方面,学习任务沉重,父母、老师交相逼迫;一方面却在万分着忙之中,分出一点心思,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喜欢是一种令人抓狂焦躁的感觉。她喜欢我呢?她不喜欢我呢,甚至讨厌我呢?可能性还有很多。其实我只能明了自己的情念,却万万不能体察别人的所思所想。
喜欢和爱大概有所不同。爱更深沉,更伟大,而喜欢却是自私的、指向占有的;爱更坦荡,喜欢更促狭。我喜欢你的眼、耳、鼻、舌、身、意,就想进一步占有,至少暂时让你的眼、耳、鼻、舌、身、意只为我一人生发光彩。喜欢而不得,就让人心绪紧张。世间男女之间的情感,到底是喜欢多而爱稀少。情侣之间说情话,欢喜情人说“爱”字,其实两人关系也许根本没达到那种地步。
也有例外。
我们的段公子,迷上王语嫣的最初无非是她与洞中玉像相似。这相是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因此,之前还在和阿朱、阿碧调戏的段公子,转眼就把一颗心投给了王姑娘。初见王姑娘,段公子紧张得“耳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但他毕竟不同于世间一般好色之徒,很快就寻回了风度。新版《天龙八部》拍段、王相见,片中段誉竟紧张得尿了裤子,在桃花树下留下尿骚之气,未免太过,而且段誉的形象也很不堪,让人心中产生色中恶鬼的印象。
原著里的段誉,大概是作者取了贾宝玉的影子造成的。宝玉说是情痴,但情之所痴的也不过是身旁那些美貌的小姐丫头。假若身边尽是丑八怪,想必他是不会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那句著名的话的吧。但宝玉此人妙就妙在,他不是“皮肤滥淫之蠢物”,而是“意淫”君子。
宝玉以及段公子,都喜欢美丽女子(其实世间正常男子大多如此,不必讳言),但超脱你我普通人之处,在于他们的喜欢指向对美的欣赏,并不一定要占有,是自然大方的,便不紧张。这算是别样的爱吧。
中学时代的那个女孩子,文静、漂亮,穿着朴素,举止是小家碧玉式的,符合我那时的审美,于是产生了喜欢。现在想来,这种喜欢包含了很多对皮相的贪求。不过当时小小年纪,想必也没有什么恶意,反而觉得有一种很纯粹的东西在里面。
每日见了她,心会跳,紧张得不得了。她不在,就望着她桌上的书和水杯发呆。学习不敢放松,因为她成绩很好,怕她瞧不起我。我和她的关系最初很好,当时初一,还有小学生时代带来的稚气,后来朦胧有了喜欢,紧张情绪就来了。对自己言行更注意,与她的交流有了分寸感,彼此渐渐走远。
她应该感觉到了,有点困惑;其实我也困惑,又难过,但无可奈何。终于再无交际。偶尔撞面,我的态度是冷漠的,可是心里慌张。我安于两难境地,既不主动出击,也不果断退却。可以明白的是,她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一切的情绪只能藏在心里,留给自己慢慢咀嚼。
在这种急躁、难过、紧张的情形下,我爱上了这四句偈,特意偷用了母亲手机上网查它的解释。很可笑,我那会儿不过十三四岁,竟参悟起空的道理来了,并且自以为有所得。
苦闷时,我在心中反复念诵这四句偈,同时在白纸上写了又写。一天,被一位同学撞见,他惊讶道:“你写的字怎么这么漂亮了!”那时我的字迹之拙劣、之潦草,全班无人可望我项背。这会他说我写字好看,我不大相信,但与平常写的字对比,确实要好许多。难道这四句偈真有如许魔力?现在我想,大概是因为手抄偈语时,心地无比虔诚、平和,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缘故吧。
自此,小小年纪的我开始留意佛家思想,现在想来很是有趣。一日,偶尔看到一句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出自《金刚经》。当时大为震动,心中思绪纷纷。不要说某某,就是我们的地球,总有消亡的一天。一切人都会死,一切都是空。那某某的容颜虽然美丽,再过一二十年就会失掉青春颜色;四五十年后,已成鸡皮白发矣,何足可观!我现今苦苦迷恋的乃是不长久的幻象啊。心有所感,便在一次写命题作文时,毅然在第一行格子里填下十字题目: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内容忘记了,但估计也不会太符合中学生作文应有的样子。
后来被语文老师揪出,当堂批评。
这种紧张状态持续了一年多便宣告结束。因为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次,我进学校,恰好撞见她从校门口出来,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当时人少,很安静,不知她的车出了什么故障,车身咔咔嚓嚓地响。以前她也骑车,但我第一次留意到她的车很旧了,链条生锈,金属杠上有脏污。如今仍记得,当时她上身白衣,下身蓝色牛仔裤,打扮很干净,可是手边推一辆如此不堪的自行车,让人看了有些难受。她家并不贫穷。她见我如此看,脸有些发红。我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她并不怎样要好,也许表面的洁净是装出来的,不然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她喜欢穿白鞋子,后来我留心注意几次,发现她的鞋面总是不大干净。白鞋子容易脏,但只要每天勤快擦洗,不会这样。略有些印证我的猜想。因为这件事,后来我每每看人,总先看他的鞋面是否干净;其余的例如身上穿着是否得体、打扮得是否漂亮,我一点也不在乎。
少年时的喜欢,刚开始时那样轰轰烈烈,可是就因了这一件小事,日复一日地坍缩下去了。终于无感。紧张消失了,我却感到无比的惆怅和难过。我立志做惠明,可是到底没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困境中脱身出来,反而成了一个杂念纷纷、在欲望中挣扎的神秀。
当年看《飞狐外传》,到结尾处,不想会如此感人,高中生的我半夜伏在桌上滴了几滴泪。当时确实流泪了。从前泪点很低,不像现在,看到悲惨的事,几乎不会哭了。
袁紫衣(圓性)别离胡斐时,双掌合十,念了一首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整个故事脉络我已非常模糊,唯这首偈记忆至今。后来发现金庸乃是化用了《四十二章经》中“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一句。《四十二章经》中还有一段话我也很喜欢:
“大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佛家对付烦恼、恐怖、忧虑、贪婪、执着、愤怒等一切由人心制造出来的紧张情绪的法门很简单:离爱断欲。
持此四字,可以无敌于天下矣。
但是。
“但是”的后面应该接些什么话来结束本文呢?思绪纷纷,理不明白,那就讲一个于史无考但相当有名的禅宗公案吧。
元末有一位禅师,名叫释宝金,号碧峰,所以又有人称他为金碧峰。六岁时出家为僧,多年修行,法相具足,人称“文殊化身”。据《补叙高僧传》记载,曾蒙元顺帝、朱洪武两位皇帝召见,惊为天人。顺帝赐他金纹伽黎衣,洪武建碧峰寺供其居住。
晚年的金碧峰,禅定功夫已臻化境,离证果悟道只一步之遥了。因世寿已尽,阎王遂差小鬼前来索拿。小鬼进入寺中,遍寻不得,遂问土地。土地说,禅师心识已定,肉身不在人世欲界之中。你们欲拿他,可从皇帝赐他的紫金钵入手。禅师万念俱空,唯对此钵钟爱异常,时时拿出来摩挲把玩。
这里,就产生了疑问。在网上搜索金碧峰公案,故事等无差别,唯在皇帝所赐宝物这里产生了不同。有说赐紫金钵的;有说赐玉碗的,比如星云大师;还有说赐水晶钵的,比如南师。大体看,前面两类是主流,第三种说法,只有南师在解说《心经》时提到过。我在网络上找寻许久,只见到明代释镇澄法师在《清凉山志》上有过相关记载:“至明洪武戊申,上召至奉天殿……赐紫衣、金钵及御制诗。”至于玉碗、水晶钵,则没有查到相关资料。《西游记》里,唐太宗李世民钦赐给三藏法师化缘用的,就是紫金钵。从常理推断,也不大会赐一个和尚玉碗、水晶钵这类易碎宝物的吧?毋庸为尊者讳,星云大师、南师想必有误,不过,他们讲公案故事,只是为了便宜说法而已,不用太较真。
小鬼得土地提示之后,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了紫金钵,在钵身上连叩三声。金碧峰在虚空中听到,以为有人要将钵偷走,心中焦急,立时出定,肉身即现,被小鬼拿住。问明情由后,金碧峰恳求宽限片刻,小鬼答应了。金碧峰转身便将紫金钵摔碎,再次结跏跌坐,入于深定,在虚空中念偈云:
“若人欲拿金碧峰,除非铁链锁虚空;虚空若能锁得住,再来拿我金碧峰。”
从故事本身来看,存在一个大漏洞,一个老和尚如何能将金做的钵随手摔碎?恐怕大力士也不能。后人大概有和我一样的困惑,于是就有人将金钵改成了玉碗乃至水晶钵,反正这个公案古人并没有留下确切记载。为了宣扬金碧峰禅师的“割爱忍欲,四大皆无”,以警示修行人,不得不如此吧。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