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的难堪:当我们在谈论奥斯卡时,我们在期待什么

2022-01-20 10:56张雯茜
世界文化 2022年7期
关键词:契诃夫奥斯卡

文 张雯茜

进入正题之前,我们不妨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们对奥斯卡如此关注?过度关注本身是否构成某种“症候”?相比欧洲戛纳、柏林与威尼斯三大电影节,奥斯卡从来不是纯粹的电影艺术奖,其本身作为一个象征标识,业已构成错综复杂的文化符号与种种社会元素动态交织的前线,不仅折射美国当下政治、文化、社会动态,同时向世界释放自己的意识形态信号,具有高度的表演姿态与政治色彩,兼具娱乐性、政治性、表演性,商业资本运作展演参与其中,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场域,我们期待的是什么?面对不同的期待视野,奥斯卡又能提供给我们什么?应如何思考奥斯卡的意义?

2022 年第94 届奥斯卡的突出特点是平淡,观影群体分化,现实关切淡出。

谈及本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不得不提仪式上充分体现了其文化事件意味的小插曲:威尔·史密斯因不满主持人洛克调侃妻子,怒气之下冲到台上掌掴洛克。突发使得沉闷的颁奖直播顿时激起千层浪,观看流量飙升。此事后续在媒体平台和网友间引发热议,或许对威尔·史密斯打人事件的关注度远盖过颁奖典礼以及入围影片,打人风波的新闻热度远超对获奖影片的讨论。《三联生活周刊》刊出的一篇评论戏称之为“一个巴掌打响的‘奥斯卡之战’”。如果把在奥斯卡奖公布之前各方竞相竞猜炒作比作前浪,奖项真正尘埃落定之时,对颁奖现场意外的相关报道看作余波,相较之下被冷遇的真正的主角奥斯卡与其“赢回观众”的方式构成莫大的讽刺。或许,奥斯卡光环背后的多重危机已隐现端倪:不仅关注度下降,奖项自身的专业性与认可度、行业权威价值亦受到质疑。

下面回到主角,概览本届奥斯卡各主要奖项得主。

《健听女孩》有如一匹半路杀出的黑马,斩获最佳影片略有意外性,击败此前一路呼声甚高,几乎没有悬念的《犬之力》。影片获奖创造了两个第一:第一部获奖的流媒体电影,听障演员首次获得最佳男配角奖。

如果站在学院的角度综合考量,《健听女孩》虽略显朴素简单,但完全具备学院青睐的奥斯卡相,该片胜出亦不足为奇,符合奥斯卡面向大众,寻求最大公约数的导向,影片在艺术与商业之间的平衡恰到好处,相比去年的最佳影片《无依之地》更贴近一般观众。如果除去2020 年《寄生虫》这一例外,影片传递的“正能量”,起承转合之后终于明亮温暖的工整叙事,堪称好莱坞式教科书范本故事,延续了从《绿皮书》到《水形物语》一脉温情故事路线,喜爱此类影片的观众乐于被“治愈”。而从另一个视角,换一种表达也可谓俗套,是一部缺乏表现力度、创造力与真切痛感的心灵鸡汤影片。

但悖论性的是,这充分体现了经典的好莱坞式叙事风格,“造梦工厂”好莱坞的精神导向,就是呈现美好,给匮乏的观众一剂蜜糖,你知道它可能不是真的,将在现实中无法拥有的这般美好绚烂予以想象性满足。同时不得不提《健听女孩》的翻拍电影身份,原作是法国电影 《贝利叶一家》,经过改编包装之后的归化情节与人物设定更符合美国观众的口味,再次出口而转为文化输出,依然证明了好莱坞的文化影响力和价值普适性。虽然好莱坞气息十足,本片关注到更边缘化的残障群体的关怀依然值得肯定。

听障演员史上第一次获得最佳男配角与政治正确路线的落实推行有直接联系。近年来,政治正确经过一番规范化的艰难推行过程,尽管争议质疑不断,已逐渐成为固定传统,去年起正式实行的inclusive policy(要求进入奥斯卡角逐影片的参演与制作团队、表现内容必须包括少数群体)更巩固了政治正确的导向,其正面意义毋庸置疑,且被行业内化后将更有利于推动平等。因而本次有关政治正确的讨论远离了争议议题中心。换一种角度思考,对照前几年尤其是2018 年、2019 年受人指摘的奥斯卡获奖名单,或许彼时获奖片单遭受诟病与获奖影片自身艺术价值不突出不无联系,整体反映出好莱坞影片或质量下滑,内容缺乏原创力量,行业权威价值受质疑,如此公众的关注焦点才会落在“政治正确”。

《健听女孩》的流媒体电影身份同样值得挖掘。该片此前一直在冷门电影之列,由于疫情等因素只在少数独立影院放映,直到后来Apple+TV 买下该片版权,从未像往届最佳影片通常借助大规模商业宣传进入公众视野的基础,对比此前奥斯卡对流媒体电影的抵制,如2020 年对网飞投资的《爱尔兰人》的冷遇,今年对斩获最佳影片的《健听女孩》可谓大开绿灯。随着新技术革命浪潮下数码转型,加之疫情影响,越来越多的影片选择在流媒体播放平台上映,网飞、苹果公司等巨头型电影工业运营模式,更多受资本巨头操控,商业电影单纯依靠票房盈利将成为过去,为独立电影和艺术电影提供“出头”机会,《健听女孩》的一路逆袭即是有力证明。

流媒体电影获得奥斯卡认可提出一系列问题,首先带来对电影本体的追问:是否需要对电影重新定义,流媒体平台播放的电影是否成其为电影,因为这意味着观众观看方式与电影工业运营形态的变革,传统在规定时间内,在一个共享的公共观影空间接受电影的视听冲击的仪式转化为另一种交流情景:观众退为屏幕前的个人,屏幕此端以娱乐心态随意点击播放或暂停终止的观者,能否打开一个望向他者的空间?还是强化了公共性进一步瓦解、加快向原子化独异社会的忧虑?其次,在由技术与资本支配的流媒体化电影产业,奥斯卡或好莱坞的价值输出与影响模式会向何方演化?这些问题的未知性多于已知,我们只能交给时间。

《健听女孩》剧组

《健听女孩》电影海报

《健听女孩》的竞争劲敌——此前获得提名最多,一路领跑的《犬之力》最终惜败。本片导演简·坎普恩无论是精准的视听调度和细节张力,对悬疑氛围的营造铺陈,还是细腻的人物刻画,都表现出绝对的把控力与专业水准,获得最佳导演实至名归。若分析《犬之力》角逐最佳影片失利的原因,首先影片明显不够“接地气”,整体风格沉闷压抑,是普通观众眼中的文艺片、闷片,带来的观影体验并不十分愉快,也让许多冲着本尼迪克特· 康伯巴奇和深柜噱头而来的观众大失所望。影片的接受情况反映了观众群体精英与大众的分化,电影艺术性与娱乐性之间的分化。而奥斯卡的两大旨归正在于,一方面基于电影制作美学艺术价值树立行业标准;一方面要吸引大众,寻求最大公约数,就二者兼备取得平衡这一点而言,《健听女孩》还是胜过《犬之力》。

《沙丘》获得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视觉效果、最佳音响、最佳艺术指导等相对边缘的技术成就认可,除尽可能再现原著的科幻想象世界,塑造视觉技术奇观之外,没有过多可圈可点之处。而一部影片获得奖项数量冠军,反而间接折射出本届奥斯卡高质量影片的匮乏。

本届奥斯卡弱的另一处体现是电影原创剧本创意的贫乏。而这也凸显了另一个特点——文学改编电影的成功。最佳国际影片《驾驶我的车》和最佳导演坎普恩的《犬之力》都基于文学作品改编而来,文学性可以说是两部影片的共同点。前者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加入契诃夫的剧作《万尼亚舅舅》,后者则改编自托马斯·塞维奇(Thomas Savage)的同名小说。本雅明有论,改编是名著的“来生”。如果说超越忠实原则已越来越成为新的改编共识,电影获得了走出原著,充分开掘基于自身媒介特性的自主自足地呈现故事,并收获开放评价的“重生”可能。

《沙丘》宣传海报

《沙丘》电影剧照

在《驾驶我的车》中,通过影像,滨口打开了勾连小说的叙述与戏剧的表演互文的第三空间,契诃夫、村上春树及滨口的三重碰撞,三重文本的层层嵌套叙事与缠绕交织,戏剧、小说与电影杂糅而非简单叠加拼贴。滨口跨媒介的叙事实验充分实现了三种媒介的优长,将村上式现代性主体的境遇在多重文本与影像空间中发酵,讲述了一个有关现代人失却、寻找与和解,人与人沟通中言说与聆听具有何种限度与可能的故事,直击主人公内在的深渊,揭露出自欺的幻象。

导演滨口龙介曾多次表示,感谢老师黑泽清让他学会了用“作家的视线”去看待一部电影,并且从根本上改变了他创作电影的方法。借助作家的视线,滨口逐渐探索出自己的个人风格。他擅长用极富文学感的手法来捕捉人与人关系微妙的变化,在人物看似冗长平淡的对话中打开魔法时刻,从处女作《欢乐时光》到与《驾驶我的车》平行创作的《偶然与想象》,前者似中篇纪实小说徐徐展开四位女性的生活画卷,后者的三个小故事如短篇小说般轻盈纤巧,着力日常瞬间偶然性的魔法时刻。文学性便是一把打开滨口作品序列的密钥。

《驾驶我的车》保留了村上基本的人物设定和情节,由于原作仅三十页,给予滨口极大的改编空间。当记者问村上本人观影后认为电影怎样,“很有趣,虽然记不住剧情了,”村上说,“但是,哪些部分是我写的,哪些部分是电影加上去的,完全搞不清中间的交界线。这很有趣。” 这很有趣。因为村上春树一向不欢迎自己的作品被改编,他认为“书作为书就足够了”,相比他对此前被改编的其他作品并无如此积极的评价。就再现村上作品风格这一点而言滨口无疑是成功的。滨口抓住了村上都市物语中人物的虚空与孤独感,半幻半真,明灭之间的迷离,不断游走于现实与虚幻的平行世界之间,在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穿梭的魔幻感。

电影视听语言触发的诡异氛围甚至远超村上原著,影片采用灰蓝的冷调,故事时间设置在冬季,两个主要故事背景城市分别是广岛与寒冷的北海道,由之带来的压抑感愈加强化了疏离与失却的主题,然而赋予影片精神内核的当属契诃夫。没有契诃夫,滨口可能会被村上文本的空洞吞噬。如果说此前李沧东的《燃烧》对村上的成功改编在于加入第二文本福克纳的名篇《烧仓房》,以及直指现实的阶级问题关切,对阶级隔膜、主体身份的提问共同联手缠绕生发的迷团与困惑眩晕,从而使对身边消失与失却的境况描述超越了村上的故事往往欠缺解决的局限性,即他的迷惘忧郁的主人公似有所悟,又似乎回到初始的地方,最后无所而终。滨口的改编突破在于同样加入另一个文本——契诃夫的戏剧,对契诃夫《万尼亚舅舅》台词的大段引用,巧妙地嵌置在电影的剧情中,每次直接对应当下车内家福的心境,形成呼应。正是借助契诃夫,滨口补全了村上缺失的维度。将原初的高度自我的主体打碎重构,使家福被契诃夫吞噬,万尼亚的台词在妻子音遗留磁带里幽灵般的回响叩击他的自我,让他难辨戏里戏外,直面内心的郁结,正视和审视自我。家福坦言:“契诃夫的文本让我恐惧,它们拽出了我所不愿面对的、真正的自我。我无处可逃。”

《驾驶我的车》电影海报

《驾驶我的车》电影剧照

《犬之力》极其克制含蓄的叙述风格与节奏张力表现出另一种文学性,借由象征与暗示制造与观众预期相悖的悬念,影片前半部分意象与线索的铺垫点到为止,如同留白,不过多阐释,都在蓄势,直到最后一刻爆发。但是 《犬之力》绝非一部简单的悬疑片。影像视听语言对原著人物的改编,强化了戏剧冲突,并赋予角色新的情感饱和度,从而有力地实现了坎普恩重审男性气质,解构美国西部神话的用意。菲尔这一外表强悍的西部牛仔,四处释放破坏性力量压制他人的行为实为掩盖感性脆弱内心。而另一个男性外表阴柔的彼得实则残忍冷酷。

因此,本届奥斯卡入围影片对更多社会结构性现实问题的疏离,以及安全无害的表达方式一定程度上悬置了本届奥斯卡获奖电影的现实性,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的选择体现了一种奥斯卡保守主义立场的回归。

在以上前提下,重新反观奥斯卡的“世界性” “最大公约数”战略,不难发现奥斯卡越来越难以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出现众口难调的难堪,同时依然没有走出创新困局。对于真正的影迷和专业影人,近几年以来 “奥斯卡已死”之声不绝于耳,评论界的关键词从“平淡”到今年的“灾年”。对评选结果失望的影人会根据自己的观影趣味标准,列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奥斯卡名单;对于关注明星的粉丝群体,吸引他们的是奥斯卡丰富的娱乐周边、潮流与时尚资源,今年的彩蛋更是充分满足了吃瓜群众的猎奇心理。

《犬之力》电影海报

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是,依据近年保守稳定的评奖取向,“顾全大局”的平衡考量,摸清学院的评奖套路似乎并不困难。颁奖日前已有不少人推测出各奥斯卡头衔花落谁家,甚至有一位豆瓣网友押中了20 项奖中的18 项。这一现象或许指向了奥斯卡光环虽然不会骤然跌落,但难免黯淡的可能。如果公众都可以轻松替学院选出奖项得主,奥斯卡的意义何在?

《犬之力》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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