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云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语言在描述动作行为时,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表达动作行为所产生的变化或结果,这也是人们对一个行为事件的关注点。状态变化事件(state change event)是Leonard Talmy在《认知语义学》中提出的五类宏事件(运动、体相、状态变化、行为关联和实现)之一,状态变化事件是隐喻的运动事件,与运动事件具有相似的句法和语义性质。
对比上古汉语文献和后世的译注材料,我们常常会发现,译注语料和原文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差别:
(1)a惠公之季年,败宋师于黄。(《左传·隐公元年》)
b惠公的晚年,在黄地打败了宋国军队。(李梦生《左传译注》)
(2)a伯父若裂冠毁冕,拔本塞原,专弃谋主,虽戎狄其何有余一人?(《左传·昭公元年》)
b伯父如果撕坏冠冕,拔掉树根,堵塞水源,专断而丢弃谋主,即使是戎狄有谁把我这人放在眼里?(李梦生《左传译注》)
(3)a公惧,队于车,伤足丧屦。(《左传·庄公八年》)
b襄公害怕了,掉下了车子,摔坏了脚,丢了鞋。(李梦生《左传译注》)
以上句子的a、b句是对同一事件所作的语言表述。事件相同,语言形式却古今有别。古代文献都是用单个的状态变化动词“败”“裂”“伤”来表征事件,翻译成现代汉语则必须用动补复合结构“打败”“撕坏”“摔伤”来表达。如果从状态变化事件的概念成分([焦点]、[变化]、[转变类型]、[状态])①来看,上古状态变化事件的[变化]、[转变类型]和[状态]三个概念成分合并,用一个核心动词编码,如“败”“裂”“伤”;现代汉语则用[转变类型]和[状态]来编码动补复合结构的补语,这两个概念成分被称为状态变化事件的核心图式②。动补复合结构中的核心动词则由动作性比较强的方式动词“撕”“摔”等充当,表示导致结果发生的原因或方式。这些差异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具有一定倾向性的差异,并且这种变化在中古时期就已经呈现出来了。
(4)a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庄子·胠箧》)
b孰与剖破混沌。(《论衡·案书篇》)
(5)a宾孟适郊,见雄鸡自断其尾。(《左传·昭公二十二年》)
b遂掘断墓后。(《世说新语·术解》)
上古文献中用单动词表征一个状态变化事件,中古则必须用复合结构来编码。虽然这类结构是动补结构还是连动结构有争议,但却可以看出上古状态变化动词向结果复合动词结构演变的趋势。
现代汉语和英语在表述同一事件时也有差别。虽然一般认为汉语和英语都属于S型语言③,上古汉语属于V型语言④,反而在某些方面,英语的某些特点与古代汉语更加接近。
(6)I killed him.
(7)I broke the window.
英语中单个的动词“kill”“break”编码动作和结果,跟古代汉语类似,都是综合性动词。现代汉语则必须运用结果复合动词结构“杀死”“打破”,动作和结果分别用不同的表层形式编码。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汉语对状态变化事件的编码,不但在历时上表现出古今差异,在共时上也表现出和其它语言的不同。表层形式融合了哪些语义成分,就在不同的语言中表现出倾向性差异,从而表现出不同的词汇化模式[1]19。
Talmy谈到英语和西班牙语中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的差别时说,英语在表征状态变化事件时,既有卫星框架结构,比如“I burned him to death”,也有动词框架结构,比如“I killed him by burning him”,这两种表达方式在口语中都可以使用[2]。和英语相比较,现代汉语普通话表现出更加彻底的卫星框架类型特征。比如,英语口语中一般讲“I broke the window with a kick”,使用的是动词框架结构,而汉语只能讲“我踢破了窗户”。
汉语普通话是彻底的卫星框架语言,这是一个比较初步的论断,汉语的实际情况比较复杂。
(8)太原正是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封地,这股“天子气”最后真的气贯山河,灭了隋朝。(倪方六《中国人盗墓史》)
(9)光汴州一个地方就扑灭了蝗虫十四万担,灾情缓和了下来。(冯国超《中华上下五千年》)
(10)营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和焦炭。(Margaret Weis&Tracy Hickman《龙枪传奇》)
(11)当他俩上到四楼时,听到紧闭的房门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二人用力踢开房门,冲进厅里,大声喝道:“不许动,我们是治安队员……”(《人民日报》1999-12-01,第 10版)
(12)这时,姚明给我开了门,他穿着内衣,是白色紧身的。(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
(13)等到秋天,微山湖的万亩荷花盛开了,驾一叶小舟,到湖里采莲藕,尝尝渔民做的莲籽炖鲜鱼,那才叫美呢。(《人民日报》1995-03-04,第 9版)
“灭了隋朝”“开了门”,状态变化动词作谓语,编码状态变化事件,核心图式与[变化]合并,用动词词根“灭”“开”编码。“熄灭”“盛开”是双音节的状态变化动词编码状态变化事件,核心图式同样用动词词根编码。这两种类型都是核心图式由动词词根编码,按照Talmy的观点,属于V型词汇化模式。“踢开房门”“扑灭了蝗虫”,则是由结果补语“开”“灭”编码核心图式,属于S型词汇化模式。由此可见,现代汉语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并不是彻底的卫星框架,而是S型、V型同时并存,至于哪种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还必须做详尽的调查。
杜静、李福印做了这方面的尝试。他们随机选取15个汉语施动词在口语中的使用情况,然后整理这些口语语料发现,这些施动词表征的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呈现出动词框架和卫星框架两种词汇化模式,作者由此认为,在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领域,现代汉语属于互补型语言[3],见表1。
表1 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分类
从表1可以看出,在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呈现出的词汇化模式中,虽然S型占优势,达75.31%,但是V型也占15.66%,并不是彻底的动词框架语言。虽然杜文只调查了15个施动词,调查范围比较窄,但是也能反映部分问题,即汉语普通话的词汇化模式并不是非此即彼那样简单,内部呈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
杜静、李福印使用相同的研究方法还调查分析了汉语中的存在性状态变化事件。存在性状态变化事件是Talmy提出的两大状态变化事件之一。研究发现存在性状态也可以分为致使和非致使性两类。致使性事件具有很明显的卫星框架结构特点,而非致使性事件中动词框架结构和卫星框架结构呈现2∶1的比例[4]。因此,存在性状态变化事件也呈现互补模式。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存在性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分类
由表2看出,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呈现出比较强的S型语言特征,而存在性状态变化事件则相反,呈现出更强的V型语言特征。由此可见,现代汉语状态变化事件的词汇化模式呈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仅凭部分语料就判断它的类型学特征,过于轻率也不全面。
已有研究证明,汉语的语言类型发生过历时转移。通过对状态变化事件的历时描写我们可以分析得出,先秦两汉汉语是典型的V型语言,东汉时汉语开始用动补结构表征状态变化事件,逐渐呈现出S型语言的特点。魏晋南北朝时,动补结构增多,唐五代、宋代进一步发展,一直持续到元明清。从历时来看,虽然用动补结构编码状态变化事件的用例持续增加,但是这种编码方式并没有取得绝对优势,直接用状态变化动词编码状态变化事件的情况一直保持一定的比例[5]。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虽然汉语的S型特点渐趋明显,但从汉语的发展历史来看,汉语一直是V型为主导,S型为补充的语言。
总体而言,上古汉语词汇语义融合具有隐含性和综合性的特点⑤。如果从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的角度来看,主要表现出两个方面的特征:语义要素体现出的隐含性特点和综合性特点。隐含性是指语义要素在语言表层结构中没有显性形式记录,只有在具体语境中,才能获得相关信息;综合性是指各类语义要素融合在一个表层形式中[1]299。汉语状态变化事件的词汇化模式主要经历了两种变化:从隐含到呈现以及从综合到分析。
与现代汉语相比,上古汉语状态变化事件词汇化模式的特点之一就是隐含性,也就是语义要素在表层结构中没有显性形式,这是V型语言的特点。中古以后,状态变化事件的词汇化模式经历了从隐含到呈现的转变,隐含在动词词根中的语义要素被释放出来,单独用一个语言形式编码。这种特点表现最明显之处就是[致使]语义成分从隐含到呈现。
(14)焚符破玺,而民朴鄙。(《荀子·劝学》)
(15)其僧待师去后,打破家具。(《祖堂集》卷十六)
(16)二时把钵盂上堂,莫咬破一粒米。(《祖堂集》卷四)
(17)无数听众,踏破讲筵,开启不得。(《变文·庐山远公话》)
(18)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悬之赤旂。(《荀子·正论》)
(19)譬如苦瓠,未好成熟,割断其蒂。(《佛本行集经》)
(20)六宫送处皆垂泪,三殿辞时哭断肠。(《变文·欢喜国王缘》)
(21)遂使望断黄沙,悲连紫塞,长辞赤县,永别神州。(《变文·王昭君变文》)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上古汉语在表达状态变化事件时,只关注状态变化的结果。当这个事件是施事性的状态变化事件时,[致使]语义成分隐含在构式里面。参与交际的人只知道某种原因导致玺破了、头断了,至于具体的原因只能通过语境获取相关的信息。破→打破、咬破、踏破;断→割断、望断、哭断,中古以后则需要把这个隐含的原因表达出来,以明确结果子事件发生的具体原因。
从上古到现代,状态变化事件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核心图式([转变类型]+[状态])从综合演变到分析。综合性是指多类语义要素融合在一个表层形式中,从而形成了语义要素和表层形式多对一的对应关系。上古状态变化事件的核心图式([转变类型]+[状态])合并在[变化]里面,用动词词根来编码,呈现出V型语言特点;现代汉语状态变化事件中的语义成分——[状态]则从词根中分离出来,单独用附加语编码,呈现出S型语言特征。
(22)a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左传·成公十年》)
b鬼毁坏了大门及寝门走进来。景公害怕,逃进内室。鬼又毁坏了内室的门。(李梦生《左传译注》)
(23)a召使者,裂裳帛而与之。(《左传·昭公元年》)
b于是召见来使,从衣裳上撕下一块绸帛给他。(李梦生《左传译注》)
以“破”为例,上古汉语中[变化]、[转变类型]和[状态]合并在一起,用动词词根编码。上古“破”表征的施事性状态变化事件语义要素与表层形式的对应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V型语言中状态变化事件的句法映射
同一个事件,现代汉语必须用动结式编码,[状态]从动词词根里分离出来,单独用结果补语编码,见图2:
图2 S型语言中状态变化事件的句法映射
状态变化事件是一个比较新的研究领域,作为一种事件类型,它在概念界定、语义范围等方面都有一定的模糊性,在研究设计方面存在一定的困难,因此相关的研究比较少。虽然理论是新的,但是涉及到的内容不新。要研究状态变化事件的历时变化,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汉语动词的及物和不及物问题、动补结构产生时代及判断标准、反宾为主的用法、临时活用、使动用法、作格动词等问题。可以说,研究状态变化事件是把这些问题统摄起来,更换一种观察问题的思路和角度。反宾为主的动词、作格动词和使动动词,它们句法上的共同点是能够用于使役交替句式。
(24)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庄子·胠箧》)
围邯郸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罢潞。(《吕氏春秋·不屈》)
(25)盈必毁,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
三子各毁其乘。(《左传·襄公十一年》)
(26)宋有富人,天雨墙坏。(《韩非子·说难》)
军惊而坏都舍。(《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27)寡人虽死,亦无悔焉。(《左传·隐公三年》)
盈将为乱,以范氏为死桓主而专政矣。(《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历来反宾为主、作格动词、使动就存在一定的纠葛,比如例(25)(26)中的作格动词,如果认为它们是及物动词,那么它们的不及物用法就被认为是反宾为主;如果认为它们是不及物动词,那么它们的及物用法则是使动。到底属于哪一种,存在很多争议。实际上,这三类动词中的“状态变化义”从隐含到蕴含,构成了一个词义上的连续统。因为这三种动词都含有(隐含或蕴含)“状态变化”意义,所以都能用于“使役交替”句式。根据词汇意义建构的单向性原则(principle of monotonicity)⑥,“围”本用作及物动词,在建构词汇意义时增加了“BECOME(变成)”的语义操作,用于反宾为主的句式,获得了“结果状态(被围住)”的意义。同样,“死”本用作不及物动词,在建构词汇意义时增加了“致使(CAUSE)”的语义操作,获得了一种力量来源。作格动词则两分,“破”本用作及物动词,语义操作同“围”,因此它的不及物用法可以看作是反宾为主;“坏”语义操作同“死”,它本用作不及物动词,它的及物用法可以看作是使动。因此,四种类型的动词中的“状态变化义”从隐到显,构成了这样的一个连续统:围→破→坏→死。由此可见,从状态变化事件的角度出发,能够使反宾为主、作格以及使动现象获得统一的解释。
综合动词、连动式和动补结构表达的都是同一个状态变化事件,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却有不同表层形式。同一个语言形式编码的概念成分是不同的,即词汇化方式不同;而同一个概念成分在不同的时代选择的语言形式也有可能发生变化,也就是概念整合方式也会发生变化。这种发展变化值得研究,其变化的动因和机制是什么,需要进一步深入探讨。笼统地说,这些变化和动词的概念化有关系,具体是什么样的概念化,需要探索语言演变的认知机制。
(28)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左传·昭公元年》)
(29)楚复伐邓,灭之。(《左传·庄公六年》)
(30)纲常千万年磨灭不得。(《朱子语类》卷第二十四)
总体来看,例子(28)(29)(30)表达的是同一个事件。上古的“灭”语义上具有综合性,同时包含了动作和结果意义。例(29)是连动式,前一个动词表征的事件是“灭”表征的事件的原因。例(30)是动补结构,表征的事件包含两个子事件,后一事件是前一事件导致的结果。三种结构表征同一事件,但是有不同的语言表层形式。导致表层形式演变的原因在于,人们在概念化某一场景时,采取的认知机制稍有不同。单用“灭”是注意视窗处在因果链子事件的“施事意图”和“结果子事件”上,而连动式和动补式则把“直接原因”置于视窗开启位置。连动式与动补结构视窗开启位置是相同的,不同在于概念组合的方式不同。连动式是把因果链中的“施事意图”和“直接原因”组块,然后再与“结果子事件”进一步构成一个整体;动补结构则是把三个子事件无缝衔接,构成一个概念整体。可见,运用状态变化事件理论能够使一些表面看起来不同的问题获得统一的解释,可以使一些老问题获得新解释,能够给我们提供新的看待问题、解释问题的视角和方法。
注 释:
①分别对应与运动事件的[动体]、[运动]、[路径]和[背景]。Talmy认为,状态变化事件中的焦点实体是与特征相关的物体或情景,而背景实体是该特征,即转变后的状态;物体或情景相对于特征的转变即[变化],物体或情景相对于特征的转变方向即[转变类型],转变类型在英语中一般是用介词TO表征。
②运动事件的核心图式是“[路径]+[背景]”,状态变化事件是隐喻的运动事件,它的[转变类型]相当于运动事件的[路径],[状态]相当于[背景],相应的状态变化事件的核心图式是“[转变类型]+[状态]”。
③对于汉语的语言类型争议比较大,Talmy(2000)、沈家煊(2003)等认为汉语是 S型(卫星框架语言);Tai(2003)认为是V 型(动词框架语言);Slobin(2004)、Chen(2005)、阚哲华(2010)认为汉语是一种“均衡框架语言”,属于E型。但不管是哪一种,汉语的S型语言特点是很明显的。
④Talmy(2000)认为上古汉语是V型语,汉语发生了从V型到S型的类型转移。Li(1993,1997)认为上古语料支持Talmy“上古汉语是西班牙语型语言(V型)”的假设,汉语运动事件词汇化类型发生了V→S历史转移。史文磊(2014)、马云霞(2008)等都有相关的论述。
⑤持此观点的学者有胡敕瑞(2005,2009);石毓智(2003);杨荣祥(2005);史文磊(2014)。
⑥参见Levin B,Rappaport H M.Unaccusativity:at the syntaxlexical semantics interface.MIT Press 1995;Beavers J,Koontz-Garboden A.In defense of the reflexivization analysis of anticausativization.Lingua,2013,134:199-216.